已是凌晨，灰鸦办公室仅余指挥官一人，屏幕的荧光映着无表情的面容。他敲下最后一行字，熟练地打开中转用服务器，将内容悉数粘贴进去，又在空中花园指挥官论坛打开新帖，将中转链接粘了进去（lof日常操作 呕）。完成这一系列行云流水的操作后，他轻点“发送”，看着进度条推进至100%，才打了个哈欠、活动着僵硬的身体站起来。

刚才发送的内容，自然有要在深夜偷偷发出去的理由。突击鹰的库洛姆是文章里常出场的主角，在指挥官的笔下，他是空中花园邪恶实验的祭品，或者与误打误撞成为实验对象的队员同赴地狱；或者，他忍受被升格者断肢、锻打、侵犯的痛苦和耻辱；或者，他在情欲的旋涡中，无助而诱人地祈求指挥官的慰藉。这些文章在空中花园的指挥官论坛上小有人气，但这是灰鸦指挥官绝不愿在现实中被人知道的秘密爱好。到目前为止，算是滴水不漏：他从未与日常接触的其他指挥官提起此事；构造体们虽然有骇入网络的功能模块，但并没有访问指挥官论坛的权限。

产文如产子，指挥官在疲惫和满足感中想道，应该没问题吧。

敲门声就在此时响起。来者并未刻意用力，但这声音在死寂的深夜里、对于刚做了亏心事的指挥官来说响如炸雷。他几乎蹦了起来，这么晚了会是谁？立即火速关闭窗口，平静心神，回到办公桌后端庄地坐定，清清嗓子道：“请进。”

勉强平定下来的心跳在看清来人的一刻，又是一阵大乱。进来的正是库洛姆，刚刚在他笔下残损、迷乱的主角。现实和文章霎时微妙地重合，指挥官稍一恍神，看着库洛姆在未开灯的办公室里幽幽发亮的蓝眼睛。

“库洛姆？还没有休息吗？这么晚来有什么事情？”

库洛姆的表情却也显得有些难以启齿似的，和白日里见到的公事公办的态度大不相同。他在办公桌对面坐下，停顿几秒后才开口，道：“指挥官，很抱歉深夜打扰您。其实，我这几天看到了一些……内容，感到有些困扰，想跟您谈谈。”

“内容？什么内容？在哪里看到的？”指挥官心如擂鼓，努力绷住表情。

“在指挥官论坛上。”

哦哦哦哦哦法克！谢特！指挥官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库洛姆作为突击鹰小队队长的身份，比一般构造体要特殊，在作战、会议之类的事务等级上与指挥官类似。但他万万没想到库洛姆也有空花指挥官论坛的权限——或者说，更没想到，工作狂如他会去花时间去逛指挥官论坛。指挥官嘴角微微一抽。

“虽然发布者采用了虚拟昵称和中转服务器，我也不擅长骇入网络……但我留意了您近期离开办公室的时间，与这些……这些内容发布的时间完全重合了。”

“所以，我推测您是这些内容的作者。”

尴尬的沉默。指挥官不知何时开始已经不敢看库洛姆的眼睛，无意识地绞着手指，大脑空白地听着自己的心跳声和电脑运行的滋滋声。过了许久，他终于下定决心，腾地站起，对着库洛姆就是一个干脆利落的九十度大鞠躬：

“对不起！！我承认是我写的！都是我的错！！我不是人！！库洛姆啊啊啊啊！！！”

库洛姆似乎被自己的反应吓到，过了几秒，指挥官感到机械手轻轻扶上自己的肩膀、推着自己抬起上身。慌乱地和库洛姆对上视线，并不是想象中的冰冷或厌恶，而是淡淡的忧愁和……关切？

“指挥官，您冷静一下，我并不是来兴师问罪的……专门深夜过来，也是为了找露西亚他们不在的时候。”库洛姆轻声安慰，“相反，我是担心您的心理状况，因为您写的那些情节，实在是比较……令人揪心？”

指挥官因紧张而僵硬的肩膀在库洛姆的机械手中慢慢软化下来。

“或者还有可能是……”库洛姆的音量委屈般地渐渐低了下去，手也悄然松开，“我在跟您相处的过程中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好、让指挥官生气了，指挥官为了不影响作战、才匿名写了这样的文章发泄情绪？如果是的话，您可以直接告诉我，我会注意改正。”

指挥官哑然。良久，他从办公桌后走出，来到库洛姆的同侧。

“……来这边吧，别面对面站着了。九十度或者一百二十度才是谈这种话题的最佳角度。”




两人来到沙发上坐下。指挥官仍未开灯，室内唯一的光源只有显示屏幽幽的蓝光，这并不会影响构造体的视野，大概只有指挥官不想看得太清楚而已。库洛姆坐得笔挺，双手微微成拳放在膝头，他在紧张，好像做了亏心事被抓包的是他一样。

指挥官身体前倾，两手支在大腿上，托腮沉思了一会要如何开口。

“库洛姆，首先我还是要就我写的这些东西给你带来的困扰道歉。虽然指挥官们应当分得清幻想和现实，但读过这些文章之后，他们还是可能会在看到你的时候产生不好的联想……”

“指挥官，”略意外地，库洛姆打断，“我不在乎其他指挥官的眼光。我担心的是您为什么会写这样的内容？”担忧的视线追随。

不在乎其他指挥官的眼光？灰鸦指挥官心中一颤，随即释然。就算不是因为跟自己的关系多么要好，作为兰斯顿一路走来的人生，也定让库洛姆早就沐浴过无数的指摘吧。想想有些辛酸。

“……这是一个好问题，库洛姆。原因大概很复杂，但有一点很简单的事实是：我绝对，没有，讨厌你。”指挥官直视库洛姆。

“真的……吗？”库洛姆听起来仍旧忐忑，“您不必对我隐瞒，如果我有什么做的不好的地方的话……”

“噗嗤，真的没有。”指挥官被逗笑了，“一定要说你的缺点，大概恰恰就是’总觉得自己做得不好、对自己要求太高’这一条？”

“唔……虽然有些困难，但这让指挥官不满意的话，那我会努力改正的。”

库洛姆听起来已经完全开始认真考虑了！指挥官哑然失笑，拍了拍库洛姆的肩膀：“好了好了，我真的没有讨厌你……这么一说，对你的心情大概是，关心？有些心疼？会忍不住想你的事情？”

幽暗的没有旁人的办公室，只能看见库洛姆被电脑光线映出轮廓的面颊和白袍的反光，心情如同微醺一般，大概是看不清的原因吗？感觉更容易敞开心扉了。

库洛姆笔挺的坐姿似乎也松动了一点，像是初步放下心来。他轻声接着问：“那，指挥官为什么喜欢写……‘我’被……被强迫的桥段呢？”

啊这。和主角当面讨论船文的剧情真是好羞耻。指挥官强装镇定，反问道：“呃，那库洛姆你有性经验吗？”

散热扇运转的音量提高了一个等级，就像打3A大作时的笔记本发出的声音一样。这下轮到库洛姆不淡定了，他结结巴巴道：“没有没有！您也知道我的过去，作为兰斯顿生活时，并……并没有这样的闲暇……成为构造体之后，说到底构造体的首要职责是完成作战任务，也不会特意去……”

指挥官似乎想明白了什么。“嗯……我好像想清楚了一点。问题的核心就在这里，库洛姆，”他摸摸下巴，“说到底，我觉得你不会’主动’去追求，所以必须要有某些外界的推动力，才能让你卸下平时的防御，不管是空中花园的邪恶实验也好，还是极端不利的作战条件也好……”

“所以，指挥官想看我卸下防御的样子？”库洛姆小心翼翼地重述。

“……嗯，这个角度我倒是从来没有清楚地想到过。”指挥官凝视着面前的虚空陷入沉思，“但我想你说的是对的，库洛姆。其实’性’对我来说，意味着贴近人性；意味着放下一切身份和想法的束缚，只沉浸在当下的幸福里；意味着‘你’可以坦白地说出‘我想要’……或者哪怕你不说，内心隐藏的需要也能被歪打正着地满足。”

这段话让库洛姆沉默了一会，似乎是运算模块在努力理清其中的逻辑。“可是，”半晌他开口，“好像在您的文章里，‘我’看起来并不是很情愿？”

“啊……重点是，我觉得你是个不坦率的家伙，尤其在这种事情上，就算你其实很想要，大概也不会说出来吧……你看，平时神威做任务时绕路来接应你，你明明很开心，也只会淡淡地训他要以自己的任务为优先；劝我注意安全，也只会说是因为指挥官对‘我们’很重要……“

库洛姆的散热风扇又开始嗡嗡作响了，仿佛被说中心事般，一时半会没有开口。指挥官说完这番堪称贴心的话后，却随即自暴自弃地捂脸，“但，好吧，我得承认这里有部分人类专属的恶趣味……呃，施虐欲什么的……”

库洛姆的光镜闪亮了一秒，大概是在联网检索施虐欲是什么。再次暗淡下去后，他凑近了一点，低沉的嗓音在指挥官耳边响起：“指挥官……想要惩罚我吗？”

一股电流顿时窜过指挥官全身，指挥官也“腾”地脸红了，本能地往后一缩：“等等等等……！太近了！不要随便用这种声音说这样邀请一般的话啊库洛姆！”

库洛姆维持着上身前倾的姿态，指挥官的心跳、血压、呼吸频率、毛细血管扩张程度被尽数扫描，尽收眼底。黑暗中指挥官看不清库洛姆的表情，但似乎听见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指挥官也并不是个坦率的人呢。”

果然是因为深夜的缘故吧，连库洛姆似乎也变得胆子大了起来。指挥官自嘲一笑，“可以啊库洛姆！白天再遇到我时也这样坦诚地说出想法吧。”

“我会努力的。”仍是微带笑意的声音。




调笑过后舒适的沉默，指挥官放松了后仰的身子，顺势窝进沙发里。库洛姆接着问：

“除此之外，指挥官似乎认为我和神威以及卡穆的关系，非常……亲密？”

“啊！！库洛姆，你越用这种体面的表述，就会越反衬出我内心的龌龊哦！！”指挥官有些夸张地又捂住了脸。

“哦……”

“哎，我知道你指的是什么。我承认有脑补的成分，但说实话，我可能是嫉妒你们吧……”指挥官的语调变得有些寂寞，“我只是个轻轻一碰就会死掉的人类，就算跟你们一起上战场，也没法像构造体们一样并肩作战，生死相托；我的寿命，对你们来说也过于短暂；一纸调令就可以让我们此生不见。那我跟你们的感情，又怎么可能比得上你们之间淬炼出的感情呢？库洛姆，我希望你有深刻的人际关系，可以给予慰藉，可以相互保护，可以让你不再孤单，但我觉得……那个最佳的对象，可能不是身为人类的我。”

库洛姆沉默了几秒，却没有顺着这个话头追问下去。他换了话题：“指挥官还经常写我受伤的场面。为什么？”

指挥官整个人陷进了沙发里，双臂抱肩，眉眼低垂，良久才传出他闷闷的嗓音：“我很害怕，库洛姆。我其实很害怕你会回不来。我害怕看到你四分五裂的样子……”

“您担心我的能力？”

“不。”指挥官摇摇头，“理性上，我知道你很强大，但你的强大从来不是首要用于自保。我总觉得有一天，你会为了保护神威、或者卡穆、或者万事、或者……或者我，而拱手让出活下去的机会。你把太多人放在比自己更优先的位置了。”

沉默一会。

“之所以忍不住一直写，大概是……”指挥官努力思索着，“你受伤的可能性就像一个挥之不去的噩梦，所以这个画面总是出现在我的脑海里，让我忍不住写下来？或者……或者其实……”他努力品味着写作时的心情，“当时的心情应该类似于’心疼’和’景仰’的混合？就像圣徒殉难是宗教故事的常见主题一样。我不希望你轻易牺牲，但……你牺牲的样子很崇高，很美。”

“指挥官在……景仰和心疼着我吗？”库洛姆的音调微微颤抖。

指挥官咬紧了牙关，仿佛要顶住龙形异聚核心的推力逆流而上。没有什么让人理智溃散的病毒，没有无法违抗的变态实验，没有拘束下的强烈刺激。头脑清醒着自我怀疑，律法、规范、社交伦理叫嚣着存在，千钧之重只能独自撑过，真实的亲密接触就是如此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是的。”他咬牙道，“库洛姆，我很在意你。我把你放在优先的位置，也希望你能对自己如此。”

双手突然被握住，库洛姆的气息扑面而来，近在咫尺的蓝眼睛里惊涛骇浪。指挥官不敢细想这是个什么姿势，在沙发上被库洛姆罩在身下？自己该不会又是在做梦了吧？但这一次，他强按下脑海中理性的警报，没有躲开。

“从很久之前我就想说了，指挥官，”库洛姆认真地凝视着自己，“我有一种直觉——相信您不会说‘构造体没有直觉’——我们太相似了，指挥官。”

“孤独感，内心的情感，以及外在的考虑，都比其他人更加强烈。”库洛姆微微垂下眼帘，“所以您才会瞒着所有人，在深夜写下这些文章吧？”他又轻笑，“那您可知，我又是如何度过我的深夜的？”

指挥官陷入难以遏制的轻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着魔似的呆呆凝视着库洛姆。

“您也无需自我怀疑。正因为您是人类，和您的关系才是特别的。构造体只要不伤到逆元装置，就还可以重启，而您却是拼上了唯一的性命在和我们一起战斗。要说生死之交，这还不能算吗？”

“不要把重启说得这么云淡风轻啊……”仿佛下一秒眼前的构造体就要消散一般，指挥官哽咽着环抱住库洛姆，“我……根本狠不下心写重启。失去所有的回忆，和死亡有什么区别？不要把自己说得像个打印机墨盒似的，用废就扔！库洛姆，你对我来说不是消耗品，是……是不想失去的宝物……”

库洛姆略显生涩地抚上指挥官的脸颊，温柔一笑：“您对我来说也是一样的，指挥官。”

他深深吸了一口并不需要的空气，清清嗓子，然后下定决心一般继续凑近。指挥官没有闭眼，眼睁睁地看着库洛姆的双唇贴上自己的。惯用镰刀的双手将自己的脸温柔地托起，被他狂乱地想象和描写过无数次的唇——临终嗫嚅的，坚定如冰的，流泻呻吟的，失神微张的——印下真实的柔软的触感，仿佛创世纪般给黑白以彩色，给躯壳以生命。近在咫尺的那双蓝眼睛也没有闭上，眉眼低垂，线条柔和，甚至因略显迷糊而有些可爱。指挥官搂着库洛姆的双手缓慢滑至他的腰间，感受着宽大长袍掩盖着的精瘦腰肢；人类的舌头以微不足道的气力叩响构造体唇齿的门扉，后者毫不抵抗地大敞门户，欣快地欢迎着更一步的亲密。人类的唾液与构造体无味的循环液交融着，湿漉漉的柔软的质感消泯了人机的界限，只剩这一瞬的触感、气味、温度，还有无法分析浓度的、得偿所愿的狂喜。

孤独的二人，在无人的深夜，静默起舞。

库洛姆体贴地放开了有些喘不过气的指挥官，人类紊乱的喘息在两人之间回响。两人维持着这个依偎的距离，半晌，库洛姆意味深长地眯眯眼：“指挥官……您写的文章还犯了一个错误。”

“……什么……”指挥官还因刚才的一吻浑身瘫软。

“不需要病毒，不需要药物，也不需要什么装置。面对真正重要的人时，如果我想要，我会说出来。”

“什……啊……”指挥官还未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就感觉到库洛姆的手带着轻轻的颤抖，顺着自己的脖子、锁骨、逐渐向下。他轻吻着指挥官的耳朵：“虽然是第一次……但我想要，指挥官，可以吗？”

在库洛姆低沉带电的嗓音中，指挥官成了失去冷静的那一个，只是被这样触碰，眼角就几乎要溢出泪花。“当然可以，库洛姆……”他更用力地将库洛姆揉进怀里。




闹铃声就在此时响起，两人都被这声音惊得一震。空中花园时间四点半，这是库洛姆日常开始一天的晨练和工作的时间。指挥官听见他叹了口气，有些遗憾地撑起身子，指挥官也只得放开手臂，尽管身体的每个细胞都叫嚣着挽留。

“没想到已经这个时间了呢。”库洛姆无奈地轻笑。

“有些事情，聪明人反而会绕远路吧。”指挥官还躺在沙发上，将落空的双手支起垫在后脑勺下，也自嘲一笑。

他看着库洛姆熟练地整理衣装和头发，然后似乎犹豫了一下，又回到自己身前蹲下，伏在耳边轻声道：“刚才您的许可，请允许我理解为长期有效。我会留意近期灰鸦和突击鹰的任务安排以及您的个人工作日程，并在权限内进行必要的调整。您……请您近期无事的晚上早些回到宿舍，等……等我过来。”

指挥官满脸涨红，负气般地揉乱库洛姆刚整理好的头发。库洛姆也不恼，只是温柔地笑笑，清清嗓子又道：

“指挥官，我其实很喜欢您的文笔，但您的愿望不必寄托在匿名写的文章中，如果与我有关、我能做到的，请直接告诉我……希望您以后，可以写出更幸福的文字。”

库洛姆又在指挥官额头上落下一吻，然后起身离开，恭谨关门，锁舌弹出的声响后，室内复归寂静。仅余指挥官在沙发上因不真实的狂喜和骤然升起的期待，呆呆地看着窗外空中花园的模拟朝阳寸寸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