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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三点，十益中央病院。

本该安静的病院突然喧闹起来，一辆拉着警笛的轿车停在医院楼下，部分被吵醒的人都开始疑惑究竟发生了什么，需要警察大半夜地这样冲进本该安静的医院。

领头的警官步履匆匆，折了角的风衣和满脸的倦意展示着他凌晨被人从睡梦中吵醒的不快，而与他同行的搭档却是灌了三杯浓咖啡似的精神熠熠，拿出证件飞快地和前台交流着，随后拿到了通行证与一个带路的仿生人。

“走吧，江藤警探。”小暮喊上困到走神在通过敲打手机和其他人联络才不至于原地睡着的人，“事发地在屋顶，是警卫报的警，有人跳楼了。”

江藤点点头，跟上小暮与带路的仿生人护士，一边等待鉴证科回复什么时候能派人来带走尸体，顺手给誉狮子雄发了个消息，问他感不感兴趣。最好不是什么刑事案件，他想，最近的东京风平浪静，没有恶性伤人也没有仿生人异常，就连上头都觉得这是个好预兆，能够挽回东京警视厅岌岌可危的舆论评价了。

“上头说不管这件事性质是什么，一定要压下去，尽快解决。”江藤将手机塞进口袋里，叹了口气，“这样的情况，怎么看都是自杀吧？”

“如果是就好了。”小暮嘟囔着。她明白自己直系上属的毛病，永远都是怕麻烦。明明是个解决了一大堆仿生人异常案件的老手，这几年却愈发地变得混吃等死起来。唯一擅长的地方就是有个不怎么样的乌鸦嘴，事情总不随他的愿。

当他们爬上顶楼，发现在破开的铁丝网边上还站着一个人的时候，额角控制不住跳了几下。糟了，他想，是不能太太平平过春假了。

的确是个仿生人，他走到几乎宕机了的人造人面前，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可惜对方毫无反应，像是因为看到了什么过于震惊的事件而导致系统完全死机，需要彻底重启才能恢复似的。他发现仿生人额角的情绪圈不停地跳动着，发出危险的红色与黄色，便试探性地问道：“你看到发生了什么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台仿生人回过神来回答道，“我只是追着他上来，然后他就……跳下去了。我试图问他为什么，但是我什么都没得到。”

江藤礼二上下打量着这个穿着医院制服，甚至还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的仿生人，从名牌上读出它的名字：若宫润一，精神科。他了然地点点头，刻意忽视了白大褂袖口边上不太正常的一些星星点点的蓝色血迹。又问道：“麻烦你和我们去做个笔录，作为可能是最后一个见过死者的人。”

仿生人机械地点点头，攥紧手心里几乎要划破皮肤的刀片，将它塞进自己的口袋里。

问话的过程可以说得上并不愉快。为了不那么引起注意，地点被江藤礼二选在若宫润一的办公室，今天它一个人值班，狭窄的办公室里放下两张椅子后几乎再容纳不下其他人。仿生人医生喊他们坐下，拉上窗帘后又打开灯，制造出灯火通明的假象来。

“你有什么想问的？”若宫已经恢复了镇定，就连情绪圈都变成了平静的蓝色，被额发轻微遮挡，若是不仔细看，也不会发现这是个仿生人。“我和赤羽，算是老朋……搭档吧。”

赤羽荣光。江藤默念着那个死去的医生的名字，从医院借来的名册来看，那毫无疑问是个人类，一个正常人基本上是不会和仿生人做朋友的——他们都是被这么教导的：人类与仿生人，天生就是两个层级。

这倒是个有趣的现象，他在赤羽荣光与若宫润一的名字边上各画了一个符号，随后才问道：“可以问问，精神科与外科的搭档一般都是在什么地方吗？”

“我主要会帮他安抚病人。”若宫润一答道，“很简单，告知病程和诊疗方式是赤羽的工作，我的工作除了精神科的以外，也会被请去安抚患者情绪，大多数时候是小孩子或是遇到情绪很激动的病人才会让我过去。”

“陪伴型机器人还有这种用处啊……”江藤点点头，“那么你为什么会在天台？又为什么会看着赤羽荣光跳楼？”

“我其实不知道是他自己跳楼还是有人将他推了下去。”若宫转开了视线，像是在逃避什么似的，“今天我负责值班，本来是在办公室待机。然后听到楼上有很大的动静，就顺着脚步声和尖叫声一路到了楼顶。你知道，医院里总会或多或少有些想不开的人，所以顶楼会有铁丝网，我到楼顶的时候，只看到了被割开的铁丝网和跳下去的赤羽医生的背影。”

江藤知道它没有完全说实话，却也没有进一步追究。谨慎的仿生人不会说铁丝网是他和赤羽一起割开的，他无法抵抗赤羽荣光说“帮帮我吧”时候的眼神，那是种人类向比他更强大或者说是更可靠的生物求助时的绝望，他清楚地感受到了那个人类想要去死的决心，也毫无办法在这种命令面前说出一个“不”字。

江藤像是听信了若宫的回答，又问了几个例行问题后，就起身道别。他太困了，以至于没有听到自己口袋里的手机疯狂地震动。

若宫润一长叹了口气，听起来一切都安全了。

送走了两位警探，他拉开窗帘，发现天已经开始亮了。从办公室正好能看见赤羽荣光坠落后的平台，触目惊心的红色血迹四溅，描画出一个人最终的姿态。他想自己如果死去的话会是什么样呢？是被送进工厂搅碎？还是被丢弃在垃圾场？如果被人类知道自己帮助了另一个人类自杀，又会是怎样的结局呢？

红色的情绪圈转动着，很快又恢复了正常。

他想不会有人知道，赤羽荣光的死，他也要担负一定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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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小时后。

「如果你已经决定按照自杀来处理的话，这起案件就没有任何找我的必要了。」誉狮子雄坐在病院的等待区，给还在忙着录口供的江藤礼二发消息，他有点不爽，毕竟大半夜给他发消息喊他来查案的江藤，结果又在他来了之后把人晾在一边。他现在在问的护士明显知道点什么，可是江藤再问也不过能问出那天晚上病房楼里不正常的动静罢了。

他从衣架上随便拿了个白大褂，套在自己身上，走过去问道：“那你为什么就很肯定那是赤羽医生？”

“因为那天外科的值班医生就只有他一个啊。”水野护士答道，“他像是被什么人追赶了一样，一边喊着‘帮帮我’，一边在跑。我查房到一半赶过去的时候只看到一个追着他跑的人影，有点像是若宫医生，他那天晚上也是值班。不过应该不会是若宫医生吧，毕竟他是……”

“那你怎么知道那一定是赤羽医生？”誉狮子雄打断了他的话，接着问道，“你那么肯定那一定是若宫追着赤羽上了楼，除了看到的身影很像他们两个人之外，还有其他的理由吧？”

“你怎么会知道，偏要那么说的话，”她迟疑着开口道，“我前几天听到赤羽医生和若宫医生在办公室里起了争执，具体的内容我没有听清，大概是药物用量一类的东西。所以我一下子就认出来了。”

“那这么说来，他杀的可能性也有了。”江藤礼二一拍桌子，没管水野护士还在抱怨为什么有人会突然冲进来问问题，只是拍拍被小暮扒了外套的狮子雄的肩膀，轻声道：“那个仿生人，我就觉得他有点问题。”

“什么仿生人？”誉狮子雄问道，“那个叫若宫的吗？”

有人悄无声息地从他们身后溜走了，狮子雄扭头追上去的时候，只抓到了他的袍角消失在走廊里的残影。他随便抓过一个工作人员询问若宫的办公室在哪里，一路追到四楼，才堪堪追上。

门被锁上了，然而狮子雄没花太多的功夫就破解了密码。他推门进去时，只看到那个仿生人面无表情地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盯着并没有开机的电脑屏幕不知道在想什么。明明仿生人并不会“思考”，他却觉得眼前的这个十足十会那么做。

“很明显，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江藤。”誉狮子雄抓过椅子坐下，略过自我介绍，他发现了没喝完的咖啡杯，那八成是江藤留下的，“让我猜猜，或许是和赤羽的死亡有关，看你的表情应该是这样没错，我可以问问为什么吗？”

“没有，你看错了。”被戳穿了的仿生人有那么一秒的慌乱，又很快恢复了镇定，“我只是……他说他从顶楼跳下去就解脱了，但是又有点挣扎，问我能不能帮忙，只要帮他一把，一切就都结束了，对我们来说都好。”

在没有强制命令的情况下，倒是意外的诚实。狮子雄在消化了一下他的话，感觉他好像是在说“他想死，希望我帮忙，而我那么做了”，从逻辑上来说好像找不出什么毛病来，可死人无法为他做证，一旦被抓到了什么证据，监控也好，证词也好，他都会被当做杀人凶手，丢进垃圾场。

仿生人的道德感是被人类灌输的，对于一个医疗陪伴型仿生人来说，他或许正是因为太明白死亡对于人类而言的意义，才会顺从赤羽的命令吧。无端生出几份感性来的人类侦探突然就有了帮助眼前倒霉的仿生人的想法。

“我知道了。”誉狮子雄虽然觉得有些可惜，然而也没有什么能帮助所有权仍在医院的仿生人的办法，最后只能说道：“但要是江藤抓到了任何证据，我也无能为力。”

若宫原本想问：你不是警探吗？为什么乐意为我保守秘密？可当他想要开口的时候，发现原本还坐在他办公室里，来势汹汹像是注定要问出点什么东西来的男人不见了，像是他刚才产生了幻觉一般，只留下了被挪动过的椅子。

真是个奇怪的人，他想，他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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誉狮子雄再见到那个叫若宫润一的仿生人时，是在东京警视厅的问询室里。

他其实不怎么喜欢警视厅这栋楼，总是冷冰冰的，比仿生人工厂还没人情味。来来往往的警探个个忙得像陀螺，那些仿生人辅警就在墙壁上待机，像是奇怪的雕像，也不知道那些警探督查是如何习惯在这些人的注视下工作的。

登记完身份，熟门熟路拐进位于地下的审讯室，他紧了紧身上的外套，仿生人的审讯室和法医室就一墙之隔，着实冷得可以。他打开观察室的门，站在单向玻璃后面看着房间里面的情形。

小暮在和若宫对话，被拷在桌面上的仿生人看起来对任何审问都兴趣缺缺，只是重复着“和我没关系”、“都说了我只是被他命令割开铁丝网”、“他让我不要喊人”、“让他能够得到解脱”之类的话。

“怎么回事？”誉狮子雄盯着审讯室内的情景看了一会儿，开口问道，“盯着一个没什么关系的仿生人审，这不像是你的作风啊。”

“它关系大着呢。”江藤哼了一声，“尸检结果和医院的问话没看出什么问题。可是我们调查赤羽荣光的背景的时候，发现这个仿生人可以说是在医院里少数能和死者说得上话的人。你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一个仿生人会和一个人成为‘朋友’呢？”

“可能是依赖吧。”狮子雄随口接到，“这也说明不了什么，我小时候也喜欢和家里的仿生人保姆讲话，因为其他人都不听我说话。你一定还有其他的理由？”

“我们发现了血迹。”江藤瞥了他一眼，对他突然说起自己的事有点讶异。他指指小暮手里拿着的证物袋，“在死者的衣服上，我们发现了仿生人的蓝血痕迹，在肩膀上，这是个很微妙的位置。而若宫的手上有反复划伤的伤痕。”

“所以，你们认为这件事其实是一场谋杀。”狮子雄并不买账，他很清楚这件事的性质从他们找到那些钛痕迹开始就拐了一百八十度的弯。若宫润一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留下了那些血迹，那么他隐瞒的初衷就变得耐人寻味起来。“让我来问吧。”他提议道，“我觉得我能让他说出真相。”

小暮从审讯室里退了出来，摇着头汇报说若宫的嘴太严，她没问出什么东西来，若宫咬定了自己没有“协助自杀”的意愿，一切都是死者的命令。他手上的伤口是自己造成的，会留下痕迹不过是因为在和赤羽说话时触碰到他罢了。

誉狮子雄走进审讯室内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垂头坐在那里的若宫润一。他很容易能推理出故事的全貌，却觉得对着一个随时会被报废的仿生人说出这样的推理过于残忍，无论这意志来源于他本身还是来源于赤羽荣光，他都会拥有相同的结局。

“我有个想法。”狮子雄盯着单面镜看了一会儿，才下定决心，走到情绪极度不稳定的仿生人面前，试图引起它的的注意，“我可以让你免除死亡或者回厂重制，但是你要配合我做一些事情。”

“你可能是我认识的第一个和仿生人谈条件的人类。”若宫扯了扯嘴角，“我还以为不管警察想要的真相是什么样的，我的命运已经注定了。你看，一个死掉的人类和一个出现在案发现场的异常仿生人，不是完美的凶案现场吗？”

“你看起来不是会简单接受自己结局的人。”狮子雄站在若宫身后，弯下腰在他耳边开口，以确保声音不会被扩音器捕捉传到镜子的另一头去，“我和他们不一样，不用调取你的日志就可以知道你到底都做了什么，所以我建议你服从。”

若宫的情绪圈不停转动着，红色逐渐占据思维，狮子雄用手按上他额角的时候几乎幻觉自己手下有着机械运转时的震动声。他清楚他被说服了，强烈的求生欲让他不得不答应了他的条件。

他猜对了，这个异常仿生人早已拥有自主意识，帮助赤羽绝不是无意识的行为。

好像答应他的条件也不算太糟，反正都比死了好，若宫想。人类手心特有的温暖触感让他逐渐冷静下来，他不理解誉狮子雄的动机，却渴望抓住这最后一根稻草。

“你当然可以调取我的记忆存档。”若宫闭上眼睛，“我知道你们都不会相信我说的话，但赤羽的确是自杀。”他摊开自己的掌心，上面满是斑驳的划痕，在类人皮肤质地的硅胶材质上看起来触目惊心，“你们看到的蓝血，是从这里来的。”

“为什么？”狮子雄对此反倒是不解，“自残行为？我该夸奖你的自我意识旺盛吗？”

“我不过想知道人类的疼痛究竟是什么感觉。”若宫说，“因为一些原因我没有触觉传感器，我感受不到。后来我意识到，这是缺失的模块，毕竟我不是人类，流失再多的钛组织，也不会感到疼痛。”

他说的的确是实话，如果没有赤羽的事件，他大概会将自己伪装起来，像是每一个隐藏着自我意识的仿生人那样，若无其事地在自己的岗位上做着工作，在情绪清理程式的作用下将这一部分异常数据打包当做病毒消除，直到完美隐藏或是再也假装不了。

这样的仿生人并不在少数，就誉狮子雄的了解来说，日本的仿生人里就有相当的数量。它们异常却无害，让人无法简单将它们丢进垃圾场里。

“我试图阻止赤羽，我拽住了他的衣服，想问他为什么那么想要死亡。”若宫在狮子雄示意他继续的眼神中说下去，“我有被重置过的经历，部分重置，缺少了一部分记忆存储。”他捏起拳头，藏起掌心的痕迹，“我再也不想感受那种黑暗了，如果那就是死亡的意义。”

“很少有仿生人会明白死亡和害怕死亡。”狮子雄扭头看向镜子，试图从双面镜的一头看到背面江藤和小暮的表情，他在这儿胡闹多少是有江藤的纵容，可他什么都没看到，“即使我不假设你认同赤羽的想法，你也是在认同他的选择，对吗？”

“这有什么区别。”若宫并不理解他的话，“我又该如何阻止一个渴望死亡的人类？我不过是看着，或者说帮助他结束自己的生命罢了。”

“我明白了。”狮子雄点点头，话锋一转突然问道，“你有家政程序吗？”

“什么？”若宫润一眨眨眼，还没从刚才有些深奥的话题里回过神来，不明白他的意思，“我可是医用型的。”

狮子雄敲敲桌子站了起来，走出门的时候补充道：“那等你出去了，记得去升个级，会用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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