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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博】Collap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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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大众 同性(男)

标签 明日方舟 银博

443 0 2020-7-5 13:40
导读
原文发在LOFTER,存个档。
◎全文1w7已完结。
◎正剧向。含雪山事变相关内容。
◎失忆后博士。
◎剥离了官设失忆博士所有的“人情味”。
◎Tip:“我要看着他作为一个'人',为我而活。”
◎希望能留下您的宝贵建议。
◎以下正文。


《Collapse》
BGM:洛天依 - Force

1
罗德岛的博士从不出现在食堂。

这是角峰从喀兰贸易公司被派遣前往罗德岛提供战略支援的第五天,也是他的料理技能被罗德岛后勤部门负责料理的干员们发现的第五天——感谢那场出了点小意外的欢迎会让罗德岛的干员们有机会品尝到来自谢拉格的风味料理。他实在是架不住那些小姑娘写满了“期待”二字的闪闪发亮的目光,便默默地同意了“偶尔去食堂厨房帮个忙”这一要求。在见识到罗德岛的厨师多么敬业的同时,他也发现了一个异常现象:罗德岛的博士从不会与干员们共同进餐。

这确实是件稀奇事。无论是在控制中枢和各个会议室之间连轴转的罗德岛公开领袖阿米娅还是医疗部那位亲自盯着罗德岛所有科研进程的凯尔希医生,她们都会在食堂开放时间准时来用餐。当然,未必是每个时间段都来就是了。但角峰从未见过博士来用餐,不如说,除了作战会议,他从未见过博士出现在任何地方。博士本人经常成为干员们用餐时闲聊的话题开端,比如“今天博士给我派了一位专精教练”“博士前段时间又因为熬夜进了医务室”等等,但似乎……没有任何人对博士不来食堂这件事感到奇怪。

“角峰大叔!你的清炖兽肉要溢出来了!!”
同为重装干员兼任罗德岛厨房外援的古米眼疾手快地抄起旁边的锅盖,及时制止了正在沸腾的汤汁飞出装得满满当当的锅。角峰瞬间回神,下意识地道歉:“对不起,我刚刚好像走神了。”

“诶?”古米迷惑地歪头望着他,“为什么要道歉?谁都有迷糊的时候啦,毕竟训练和工作都很辛苦。”

说得也是,是我过于紧张了……这里毕竟是罗德岛。角峰想道。他打开锅盖,兽肉的香味随着从汤汁内部升起破裂的气泡逸散开来,古米吸了吸鼻子,眼睛就亮起来了:“角峰大叔,我可以尝尝这个吗?”
“当然可以。”
“好耶!谢谢角峰大叔!”

角峰后知后觉地为“大叔”这一称呼感到悲伤时,古米已经因为美食而快乐地在罗德岛的厨房一蹦三尺高了,小姑娘一边喊着“哇这个好好吃啊!!”一边用一种毫不掩饰的崇拜目光看着角峰。角峰不太自在地移开目光,盯着沸腾的肉汤顺口问道:“不如……打包一份给博士送过去吧?”

出乎意料的是,古米想都没想就直接脱口而出:“不用了,博士不会吃的。”
这话好像过于笃定了。角峰目光微闪,不动声色地问道:“为什么?”
“啊?角峰大叔你不知道吗?”古米睁大了眼睛,随即告诉了他一条显然不在常识范围内的情报:
“博士他啊,是不需要像我们一样吃饭的!”


2
罗德岛特种干员、喀兰贸易公司董事长的妹妹恩希亚·希瓦艾什收到了一封来自兄长的家书,漂亮的花体通用文洋洋洒洒整整盖了三大张信纸,崖心拆开信封的时候几乎要惊掉下巴——她的这位兄长鲜少给人写信,自他从维多利亚留学归来更是连平日的寒暄都不再顾及,整个人仿佛一台高速运转的精密机器,她甚至担心兄长某日会因此而累垮。她清楚那人要面对的是什么,却无法看清他想做什么、会做什么。再后来……她就患上了矿石病,被送到了罗德岛接受治疗,兄妹间仅存的那点交流也彻底消失了。

而现在,这封突然而至的家书连起了一条断开的线。崖心迫不及待地开始阅读,第一张信纸翻过的时候,上面的字迹已经被水渍溶去了棱角,像她的梦那样模糊不清却温热美好。年轻的登山家抹去泪花又狠狠抽了下鼻子,接着读下去:

“恩希亚,我们需要一场彻底的变革来推翻守旧派的权力,我们正站在钢丝上,生死皆悬于一线。我不便与你细说,但我希望你能把这封信后面的内容完完整整地转述给罗德岛的领导者、那位卡特斯族的年轻小姑娘。届时我将会前往罗德岛与他们的话事人商讨相关细则……”

崖心眼神一凝。她并非是把血脉亲情看成一切的无知小姑娘,自然也不会因为这封信不只是一份单纯的“家书”而感到气愤。她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读完了后面的内容——那些温和得几乎带着恳求语气的措辞中是否有暗箭或者陷阱不得而知,但足够异常。她从这封信的后半部分只读出了一条信息:喀兰贸易公司向罗德岛请求军事支援,包括必要的精锐人员以及……罗德岛指挥官,博士本人。

当夜,罗德岛中枢会议室灯火通明。


3
首席指挥官坐在长桌主位,对面是连续奔波数十个小时远道而来的谢拉格最高长官。后勤人员端来上好的红茶,沁人心脾的甜香味和白色的雾气一起氤氲起来,升腾在昏暗的灯光里,会客室的空气温暖仿佛一家人的围炉夜话。利益相关的算计悉数溶解在馥郁的茶香里,啜饮一口便挂上了唇角。

——准确来说,是单方面的。博士仅仅是看着银灰,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包括最基本的营业式微笑。他平静而漠然,似乎是在聪慧警觉得过分的盟友面前剥去了所有不必要的伪装,“我对你保持警惕”几个字几乎明晃晃写在脸上。

银灰对此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满,他把提前一星期就拟定好的《关于喀兰贸易公司与罗德岛制药公司建立全面战略合作伙伴关系的细则(初版)》放在桌面上,礼节性地向前推了一段距离示意博士翻阅,而后率先开口:“博士,我想你已经知道我此次来到罗德岛的目的。”

博士伸手接过一沓厚厚的A4纸,那双异色的眸子滚了滚,目光蜻蜓点水般地在首页的标题上飞速掠过,显然对上面铅字印刷的官方措辞毫无兴趣,他甚至都懒得翻开就把这堆在他眼里与废纸无异的东西放回桌面,而后撑着下颌轻轻柔柔地开口,毫不犹豫地扔了个重磅炸弹:“你想政变。”

银灰:……

银灰那副游刃有余的表情顿时僵住了。这句话太过直白,直白到他从来没想到过,事先模拟的“你来我往”“半推半就”“情感卖惨”全部被这句话炸了个干净。这位罗德岛领导人显然没有半点和他博弈的耐心,他不是个合格的谈判者,他几乎把所有的想法都挂在脸上,甚至刚刚还大方地宣之于口。

这不对劲,银灰矛盾地想着。罗德岛博士,以“罗德岛高级顾问”身份长期就职于这间制药公司,为罗德岛带来了无数的“胜利”,除此以外再无其他信息。既然精通战术指挥,他没理由对谈判桌上的话术一无所知。罗德岛……不是从来都号称“绝对中立”吗?“政变”二字一出,博士相当于在这场博弈中首先扔掉了一个筹码,一个名正言顺地获得更多利益的筹码。

“银灰先生?”
略带迷惑的声音从长桌对面传来,银灰猛地回神。谈判走神是大忌,他不动声色地深吸几口气,好心肠地给了对方一个台阶下:“准确来说,这不是政变……这只是一场变革而已。”

“别说这种话……我没兴趣听。”博士依旧用他轻轻柔柔的语气往银灰在谈判桌的底线上压,半点情面都不打算留,“开出你的条件,银灰先生。”

银灰:……

进入罗德岛会客室短短五分钟不到的时间,喀兰董事长见过无数大场面的尾巴在披风下面无声无息地炸了个毛。
他就这么……答应了?

“容我提醒,盟友,你还并未翻阅这份合约……”银灰试图提醒这位看起来毫无交流技巧和签署协议的经验的指挥官,他现在心情非常复杂,满腹的明枪暗箭都扎在了棉花上似的——不,它们连发射出去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博士悉数阻断在银灰腹中。
“有这个必要吗?”博士完全不为所动,“你开出给罗德岛带来足够利益的条件,我带着干员前往谢拉格出一次'临时外派任务'。稳赚不赔的生意,有什么好犹豫的?”

嘶……有趣。
银灰狠狠地磨了磨牙,他的这位盟友比他想象中有趣得多。他向来认为自己是个“足够纯粹的商人”,他能够把一切都放上谈判桌当做筹码以实现利益最大化,而罗德岛的博士……无论是战场上还是谈判桌上,这个人的话术和他的战术一样锋芒毕露,每一步都恰到好处,每个动作都正中靶心,而他本人对此毫无所觉。

……只是他未免太不近人情,也太过坦诚。心思被看穿的感觉并不好受,银灰对此做好了万全准备,但博士直接把什么都放在他面前说了,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打算留下。这让他本能地感到不适和危险。

“罗德岛的领导人说,你们不能卷入任何国家或者独立城邦的内部斗争。怎么,你打算打破这个禁忌了?”
言下之意,想要做成这笔生意,就乖乖地接受喀兰贸易的掣肘,让他们来帮罗德岛想个合适的理由。

“唔……”博士似乎被问住了,他的表情肉眼可见地变得困扰起来,低着头不知道盘算什么想法。银灰烦躁地揉了揉眉心——什么表情都往脸上挂,他对这种谈判对手完全没辙。
……但这也很好。银灰放下手好整以暇地等待他的盟友思考完毕,好懂的“合作伙伴”至少比随时随地摆着一副扑克脸的家伙强上许多,只要对方露出一点破绽,他就能……

“这个所谓的'禁忌',仅仅适用于罗德岛承担的风险成本大于收益的极大值。”思考出结果的博士突兀地打断了会客室里短暂的宁静,他自然地抬眼注视菲林那双深邃的眸子,毫不避讳地在满腹野心的盟友面前坦白想法,“喀兰贸易手上的资源足够支付成本以及我们的'赏金'。何况,我对这场即将到来的政变……不,'变革',有十足的把握。”

银灰握着茶杯的手微微攥紧,又缓缓放松。
破绽?——他太天真了,这位指挥官根本无懈可击,一旦坐在那个位置上,他的每根神经都围绕着“利益”二字延伸至整个大脑。银灰不知道博士能否读得懂自己的每一句话,但他似乎根本不需要去考虑那些话的含义。“喀兰贸易需要罗德岛的精锐力量,罗德岛需要喀兰贸易带来的长远利益”,他始终恪守这个信条来应对银灰提出的所有问题,精准得像一段简洁到极致的代码。

——但这没什么不好,不是吗?
这不就是我想要的吗?

读完博士拿出的那份由他自己编写、仅仅打印出两张的简洁版合约,细细琢磨完每一个字、每一个条件之后,银灰在上面签下名字:恩希欧迪斯·希瓦艾什。一串通用语字母写得飘逸又遒劲,博士扫了一眼确认无误,仔细地对齐两张纸的页脚……
——然后随意地和书立里那堆乱七八糟的实验报告夹在同一层里。

银灰:……
他没再说什么,得到了满意结果的董事长站起身来,博士盯了他半晌才意识到自己也需要起身回应,于是看上去很不情愿地与菲林骨节分明的大手相握,走个形式稍微过了五秒就把手缩了回去。

“合作愉快,我的盟友。”银灰微弯后颈以和博士对视,眼底有毫不掩饰的笑意。
坐回原位的博士眼都没抬,手上已经翻开了一份新的实验报告,翻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回了个“嗯”。

有趣的人。银灰在心里饶有兴致地笑一声,面上却不显露分毫,嘴里更是礼貌地冒出个温和的邀请:午餐时间到了,不妨共同进餐?

博士丝毫不为所动,不过银灰的话似乎提醒了他什么,他伸手从抽屉里摸出个颜色奇怪的药瓶,随意地往嘴里扔了几颗白色的药片,咀嚼几下便咽下去,然后他对银灰说,我的午休时间结束了,银灰先生,你可以离开了。

这道逐客令和他在谈判桌上的话一样丝毫不留情面。银灰于是将扶手椅推回桌下,扔下一句简短有力的“告辞”便推门离去。阿米娅早在门口等待,年轻的领袖面上露出几分尚未掩饰干净的紧张之色,似乎打了会儿腹稿就开口询问:“您和博士谈得怎么样,银灰先生?”

银灰目光微闪——怎么,难道罗德岛的高层并不知道他们的博士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吗?他露出得体的微笑,如实回答:“我们的交谈很愉快,博士已经认可了下一步合作计划,我期待罗德岛的表现。”

阿米娅怔在原地。银灰对这一反应早有预料,他没有停下脚步。合约已经签订,他得尽快赶回喀兰贸易公司总部,为这场即将到来的“变革”添上柴薪。

——而博士会成为一簇星火,他将燎原,烧尽他面前所有来敌。
银灰对此毫不怀疑。


4
阿米娅推门而入就看到吃完代餐药片的博士端坐在原位翻阅着医疗组前几天交给他的报告书,攥着根铅笔在纸面上写写画画。那个装满各种实验报告的书立是博士接待银灰时亲手从他自己的办公室桌面上搬到会客室来的——为了让自己等待的时间不那么没有意义,以及节省一段从会客室走回办公室所需的时间。

“博士。”称得上是少女的罗德岛领袖略带愠怒地喊出他的“名字”,长桌后伏案的人放下笔应声抬起头来,从书立里艰难地翻出那两张完全由他自己编写的合作协议,两张纸的边角似乎还沾了点不知道来自哪份实验报告上未干的墨迹,看起来皱皱巴巴颇为可怜。

博士抖了抖手里那份签着银灰大名的已经生效的合约,对阿米娅说:“合约已经签署了。过一会儿我会把作战概要……”

“不是这个问题!”阿米娅打断他,年轻领袖的眼里带着明显的愤怒,更多的则是悲伤和迷茫,“您还记得自己昨晚在中枢会议室里说了什么吗?!”

“……”博士沉思了一会儿,答:“我会争取到我们想要的东西,我永远不会做出任何损伤罗德岛利益的事情。”

“可您又是怎么做的?”阿米娅攥紧拳头,某种强烈的情绪似乎有形体一般从她身上折射出来,她几乎是毫不犹豫脱口而出:“您和喀兰贸易签署了合约!您明知道他的目的是让罗德岛派出干员直接参与他在谢拉格即将发动的战争!这会把罗德岛推上风口浪尖!您的决定会让罗德岛被泰拉的所有政权猜忌和警惕!”

博士对她的情绪无知无觉,但他能听到阿米娅说话的语调、音量和语速都与平时大相径庭。他放下那份70%内容都是物资清单的协议书,原本的“我当然知道这些”被吞回腹中——不行,她大概在生气,不可以这样回答,这会破坏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任关系,影响战场指挥的效果。他脑子里处理人际关系问题的那一部分运行起来异常缓慢,总之,过了整整两分钟,博士起身走到她面前,笨拙地开口安抚:“阿米娅,你先冷静下来,听我说。”

“……”
被那双眼睛认真注视的感觉并不好受,阿米娅深吸一口气,暂时压制住胸口剧烈的起伏,“您说吧,博士……我相信您有自己的理由。”

“就算没有罗德岛介入,谢拉格的守旧派也根本无力招架银灰的手段。”博士收回目光,抬眼望向舷窗外的荒野,“所有的利益交给我来争取,你只需要恪守信条,完成你的……这世上所有感染者的理想。”

“我会为罗德岛带来胜利。”他轻轻地说。那语气和他的双眸一样无悲无喜,平静得仿佛在读一个冷冰冰的理科公式。

“你知道我可以做到,一直以来,我都是这么做的。”
“除此之外……我想不到,让自己继续活下去的理由了。”

“……”
阿米娅没有说话。她浑身都在颤抖,罗德岛领袖娇小的身体在昏暗的阳光下投射成纤细的斜影,过了很久才用尽全身力气似地、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勉强压下喉口的抽噎,咬着唇瓣“嗯”了一声。

博士对她点了点头便重新坐回原位,伏案执笔去圈画那份实验报告里的重要数据和结论。一旦进入工作状态,他的眼里就容不下任何别的东西了,包括此刻正在注视他的阿米娅。

阿米娅离开了会客室,并为博士关上了门。她贴着门缓缓滑落下去,脑海里浮现出从前那些还活着的罗德岛老干员们口中的话:“博士和从前不一样了,他的眼里只有胜利的承诺,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果然是……我做错了吗?
她跌跌撞撞地沿着走廊回到了中枢控制室。


5
博士拟定的那份合约里剩下的30%内容包括了启程时间——很巧,是和银灰写在那沓A4纸里的一天不差的日期。喀兰贸易的董事长提前一天到达罗德岛,与他一起到达的还有五架明晃晃印着喀兰贸易公司标志的直升机。博士站在停机坪侧面,迎着呼啸的风声注视银灰从被漆成不同颜色的架直升机上落地,平日惯于披一件大披风的菲林今日换了一套肉眼可见其做工精细的礼服。
……那应该可以算作礼服,如果忽略大腿内侧的战术缚带和腰侧的枪套以及剑套的话。

博士思考的同时,人高马大的谢拉格军阀已经走到了他面前。银灰微微颔首,面上并不像博士预料中那样杀伐凌厉,而是像邀请舞伴的绅士一样平静而温和。
他朝博士伸出右手,那是一个标准的握手姿势:“约定的时间到了。合作愉快,我的盟友。”

博士示意身后所有干员按照预先分组登上直升机,他戴好兜帽,隔着一层厚重的防护面罩抬头望向银灰,握住那只右手,灼热的温度隔着两层纤维缓慢却清晰地传过来。
他说,合作愉快,银灰先生。

银灰没有放开他的手,而是拉着他径直走向那架漆成银色的直升机。他借的人除了罗德岛的战斗专家们,还包括这位总能缔造奇迹的指挥官、他所选择的盟友。机舱门轴顺畅地转动起来,彻底嵌入机体后,五架直升机沿着起飞航道逐渐加速,起落架收起后,桨叶的轰鸣声便不绝于耳了。

博士阖上眼睛倚在后排座位靠背上,手里被人塞了一样东西。他睁眼看清那是一副耳机,递给他耳机的人正目光灼灼地望着他。

“摘下你的帽子,然后把这个戴上。”银灰轻轻敲了敲厚重的防护层,“这架直升机的噪音不是一层绝缘就能阻隔的,为了保护你的听力……你最好照做。”

说得有理,良好的听力对于一位指挥官来说是必不可少的。
博士于是摘下兜帽,刚刚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黑发不安分地翘起来几根,银灰帮他把鬓角的头发理到耳后以方便他戴上耳机,又抬手把那几根头发压下去。这动作过于亲密了,以至于博士不着痕迹地往远离他的方向挪了挪。

银灰好笑地看着他:“怎么,怕我?”

博士摇了摇头。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那双无机质般的异色眸子微微向银灰的方向滚了滚,让银灰想到两颗玻璃球。而后他听到这位指挥官说:“银灰先生,我需要知道——你要做到什么程度?”

这是一句和谈判桌上的那些一样无比露骨的询问,不掺一星半点的和缓。银灰注视着那双眼睛,并未直接回答:“我想听听你的看法。盟友觉得我需要做到什么程度?”

“蔓珠院以喀兰圣女传达的'神谕'为名要你交出谷地和矿区的实际统辖权,并且要'希瓦艾什'这个掌控了谢拉格数个世纪的家族退出三族议会,他们要断了你所有的根基。”博士回想起杜宾十天前的发言,他十分自然地始终盯着菲林瞳孔略尖的眼睛看,而后平静地叙述起他的作战目标,“我准备了三套方案,具体内容到达谢拉格之后再详谈,它们的战略目标并不相同。第一,剿灭所有谢拉格守军,包括这些守军附属的扈从警卫编制;第二,刺杀蔓珠院的所有高层人员——你过会儿需要给我提供一份详细的名单;第三,另外两族封地内的守备军也必须全部清除,我会使用尽量平和的战术完成这一条,毕竟这大概率需要深入某些地域内谢拉格百姓的居住区,但请放心,在行动优先级上,我会把作战目标放在首位。”

“银灰先生,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地方吗?”
博士这样问道,他刚刚把数万人的生死挂在嘴边,这会儿依旧神色如常,甚至连眼都没眨一下。他像是一台等待操作者输入命令行的机器那样耐心地等待着银灰的回答,敲下回车就能运行出最正确的结果。

银灰突然就为面前这个人生出几分可笑和可悲感来。

罗德岛的博士是一枚绝佳的砝码,他几乎能左右每场战斗的结果,而他自己也深知这一点,因此这个天赋成为了他为罗德岛争取利益的筹码。银灰见过博士指挥战斗——杀伐果决、毫不犹豫,每个特殊地形和时间节点都利用到极致,除了必要的命令之外再无半句话语。敌人的尸体和信徒的高呼将他推上高悬的王座,他平静地签署了数以万计的死刑令,胜利的光辉洒在所有人身上,却唯独不能照亮他。

王座上的是一副枯骨,人们却将其奉为神明。他的胸腔里跳动的真的是活着的心脏吗?他的颅骨下运作的真的是生物学意义上的“大脑”吗?他明明是个怪物,肩上却载着所有正常人的期望。

这多可笑啊。

……可是,这对他来说多残忍、多可悲啊。
有朝一日,他能洗得掉手上的血吗?

“银灰先生?”
青年的声音将银灰拉回现实。他叹了口气,说了声“抱歉”,而后回答他:“不需要做到这个地步。”

博士似乎有些疑惑:“但这对你来说是一劳永逸的方法。”

“我说,不需要。”
心头的钝痛来得莫名其妙,银灰扶着太阳穴揉了两圈,菲林尖锐的獠牙在唇瓣上印出两个明显的印记,疼痛让他暂时清醒了不少,“蔓珠院不需要消失,谢拉格的守军也同样如此。他们只需要'安分守己'……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奇怪的要求,这明明会带来更多不确定性。
但这也意味着罗德岛需要插手的地方少了许多,对于罗德岛来说,这意味着“安全”。
于是他点头应允:“我明白,银灰先生。”

银灰闭上眼睛。
他会赢,罗德岛的博士也是一样。
这份合约内容正式生效、履行完毕之后,他们便再也不必在对方面前戴上任何面具了。


6
蔓珠院麾下那支号称“喀兰女神赐给谢拉格人民的利刃”的军队来得十分突然。博士被安排进希瓦艾什家族宅邸起居的第二天,他从客房的被子里迷迷糊糊地被佣人拉出来套上结构复杂且厚重的谢拉格传统服饰,而后被告知:谢拉格最精锐的那部分隶属于蔓珠院的守军包围了喀兰圣山脚下的通商轨道并设立了多个小型临时要塞,蔓珠院对喀兰贸易公司下了最后通牒:三日内执行神谕内容,否则将按照“叛国罪”昭告谢拉格全境,并采取“强制措施”对希瓦艾什家族进行制裁。

他不可能对此毫无防备。
几乎是没有任何理由地,这个想法在博士的脑海里闪现。

谢拉格的那点守军……别说直属部分之外的正规编制根本不听从蔓珠院的命令,就连那些可以调动的所谓“精锐”都不过是连中型武器都不曾配备的一群乌合之众。迂腐的谢拉格守军坚持奉行蔓珠院闭关锁国的政策,他们对现代军事武器根本一无所知,更别提应对措施。银灰向来不是胆小怕事的人,他其实并不需要罗德岛的援助。但为什么……

是因为那位喀兰圣女吗?博士想起前一日与银灰夜谈时提及恩雅·希瓦艾什如何处理,若是她执意站在教团那边又该如何。一向锋芒毕露的谢拉格军阀少见地流露出几分痛苦之色,又在须臾之间掩饰得干干净净,但他依旧说,他的妹妹不会那样做。既然他这样说了,想来是有十足的把握的。毕竟比起银灰,她应当更恨当年害死了希瓦艾什夫妇的凶手。

那么,是因为什么呢……

“好了。”佣人为他系好最后一根丝带,恭敬地向他传达主人的命令,“老爷说,他在会客室等您。请您先用餐……”
“不必了。”博士打断他后半句话,将床头柜上的所有东西都塞入这套衣服自带的密闭性良好的口袋里:一个蓝牙耳麦、半联纽扣电池、一把装填了强力麻醉剂的小型医疗手枪、一瓶应急理智合剂。他拧开剩下那个装着营养药片的塑料瓶,倒出两颗囫囵吞下便送进口袋,而后径直走向会客室,留下佣人和客房的墙壁面面相觑。

银灰似乎对博士的提前赴约早有预料,他的面前铺着一份地图,此外是目前所有可供调动的兵力——页脚明确写着“无法使用任何重型兵器”,甚至贴心地标成了刺眼的红色。

“为什么?”博士在他身旁停下脚步,“我需要知道理由。”

“喀兰圣山积雪终年不化,雪层下的山体早已脆弱不堪。”银灰叹了口气,“如果动用重型兵器——唯一的结果就是我们所有人都被埋葬在那里。”

“但就算这样……我不认为他们能够击败受过维多利亚专业军事训练的战士。”博士伸出一根手指点在地图上,“你预测的正面战场是个非常狭窄的地方,极可能出现两军对垒的场面,正面冲突,他们毫无胜算。”

“源石技艺——这种东西向来不能用常理揣测。蔓珠院曾有人觊觎典籍中呼唤风雪的力量,被发现之后……作为惩罚,被编入守备军内,为守备军提供源石技艺方面的辅助。”银灰说到这里冷笑一声,“多好的机会……蔓珠院得到了他们想要的东西,并且给军队冠上神灵的名头。”

原来如此,环境因素确实需要纳入考量范围。博士讨厌临场指挥具备的不确定性,但他也不会因此而对“胜利”失去信心。作战目标的苛刻性已经削减了很多,想到这里,他微锁的眉头又缓缓舒展开。

“那么……请告诉我具体时间。”博士一边低下头确认无线耳机的电量情况,一边在脑海里反复勾勒战场的轮廓,“必要时,做我的棋子——我会为你带来你所需要的胜利。”

“我会为你带来你所需要的胜利”——这句话狠狠地刺在银灰的耳膜上。他抬头望向博士,指挥官称得上精致的面容平静而漠然,那双眼睛里是他在罗德岛见过的、无比熟悉的“胜利的承诺”,在博士眼里,他与那些渴望胜利的贪婪的“信徒”无异。

所有可利用的人和资源都是棋子,地图和路线是纵横交错的棋盘。对他而言,这只是一场可供消遣的局。

银灰闭了闭眼睛,他说,现在。


7
五架直升机从希瓦艾什宅邸到达正面战场不过十分钟时间,往日人数寥寥的喀兰圣山脚下早已被军队堆满,两方人马泾渭分明地对峙——一方是从头到脚一身白衣的蔓珠院守军,另一方是身着深色制式军服的属于银灰的军队,任何人都只需要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白色是最不适合出现在战场上的颜色,作战环境还是雪地——博士从不轻敌,他不认为蔓珠院这支军队的指挥官愚蠢到这个地步。不祥的预感在他心头涌现,但这毫无道理:这些谢拉格守军唯一的倚仗几乎就是那些可能会引发不小麻烦的源石技艺使用者,风雪是谢拉格人天生的保护伞,而喀兰贸易部队的士兵们大部分并不出身于谢拉格,这是博士能想到的唯一一条可能引发变数的条件。他晃晃脑袋摒弃这种莫名的不安等待降落。

银色的直升机和峭壁凝结的洁白冰雪融为一体,降落在一处隐秘的堡垒附近。这是喀兰贸易的观测点,依山而建、牢固可靠且视野绝佳,虽然没有罗德岛中枢系统那样简明的电子屏显示系统,但作为指挥点已经绰绰有余。他接通罗德岛频段的战术电台,九位干员已经就位。
——其中包括银灰,他必须留在正面战场指挥他的军队。博士的原话是“我不会指挥陌生的战士,他们无法理解我的指令,也不能做到完美执行,会出纰漏”。

博士将轻便的单筒望远镜架在鼻梁上,调整耳麦的位置,平静地开口宣告:
“行动开始。罗德岛所属,原地待命,随时准备行动。”
“银灰先生,你该下令了。”

于是和指挥官同样年轻的军阀长剑出鞘,剑锋寒气流动遥指圣山之巅。不需要什么激励士气的话语,他的军队从来都是他最锋利的武器,而他自己亦是其中一员。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分不清是术师源石技艺的咏唱还是喀兰的神明在哀恸,但银灰清楚——要下雪了。

“我的战士们,”恩希欧迪斯·希瓦艾什褪去面上最后一分温和,昔日不甘与怨恨悉数涌上眼尾冻结成无边冷峻,封地内终日挣扎求生的民众的悲苦经历在他脑海飞速掠过,与滔天恨意一同烧成冰冷的战火,他无比冷静地宣告,“击垮他们。”

那声线淡漠如同往日端坐控制中枢下达指令的博士。
作为指挥官,他们一模一样。


“缠丸,七点钟方向,挥刀。白衣染红就能看清了。”
“夜烟,针对普通士兵进行打击,不要把你的后背露给术师。”
“送葬人,十点钟方向有个足够落脚的高台位置,迅速抢占,进行火力支援。”
“红,打断左翼那个人的术式咏唱。直接杀了就行。”

博士坐在铺了一层毛毡的扶手椅上,他抬手调整了单筒望远镜的焦距。喀兰圣山地处偏僻,临时搭建的通讯频段不具有稳定的基站,电磁波信号断断续续,他只能把作战计划压缩到最高效以降低风险。掌握喀兰秘术的术师的确难缠,在雪山这个战场的加持下就更加难以击败——重型武器不可使用,威力较大的轰炸类源石技艺同样难以发挥,而那些白色的衣服恰好成了他们最好的伪装,特种刺杀单位难以准确打击目标,在这冰天雪地里,他是干员们唯一的眼睛。他唯一一只存有视力的左眼被战场全面占据。有人倒下、有人爬起,刀剑与枪弩在争斗、金属和非金属在劈砍穿刺,飘落的雪花被溅上温热的血,落在地上就成了新鲜的红。两种令人不安的颜色混沌地交织在一起,刺目得令他发晕。

他不喜欢下雪,这会让他的血液变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冷,大脑会停滞、思维会迟钝,他迫切地需要什么东西让自己变得温暖起来。

近乎急切地,他两根手指拎出那瓶应急理智药剂一饮而尽,芥末和酒精让他的大脑产生温暖的错觉,而这已经足够了。他裹紧银灰留在这里的厚重披风,揩去额角冷汗,乙醇和芥子油留在舌尖的刺痛感让他此刻异常清醒。

——形势分明,谢拉格守军肉眼可见的存活人数不过十几,银灰被士兵们簇拥着以一种保护的姿态拱卫在中间。衣着最为华丽、白色袍角绣着黑色花纹的蔓珠院术师手中的银铃已经破损,他从耳麦中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气急败坏地质问:

“希瓦艾什……你当真要赶尽杀绝?!”

银灰微微抬了抬手,士兵们迅速变换阵型让出一条路来,他面前的便是整座圣山和蔓珠院这位术师——曾经犯下大错的长老大人了。希瓦艾什族长的声音透过耳麦无比清晰地传到了博士耳中:
“赶尽杀绝?”那声音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讽刺意味,“长老说笑了,银灰不过是在求一条活路。”

“你忤逆神谕、目无喀兰之神,我等不过是遵从神的旨意行事,如果你不想触怒神祗,就立刻命令你的人……咳,咳咳——”
白袍术师瞳孔紧缩,神色变得无比惊恐,布满沟壑和黑色图腾的面部皮肤拧在一起,他的喉咙被冰冷的利器死死抵住,红色的影子迎着风站在所有人面前。银灰眯了眯眼睛,他认出那是罗德岛此次派遣的干员之一,刚想开口说些什么,耳机里传来博士平静的声音:

“是我下的令。罗德岛的时间很宝贵,请不要浪费时间,银灰先生。”

银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混合着若有若无的血腥味被吸入鼻腔,这让他清醒了不少。
——没有必要。他不该给敌人任何与他交谈的机会。数百个日夜的苦心经营磨平了他仇恨的棱角,却洗不净刻进骨血里的希瓦艾什的骄傲和愤怒。从希瓦艾什家族被阴谋家摆上餐桌与谢拉格这块大蛋糕一起切开分食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决意跳入这潭永无澄澈可能的浑水,哪怕是溺毙也在所不惜。雪山脚下的不是他的仇敌,而是他作为“变革者”终有一日要烧毁的内部早已腐朽的泥偶。逆洪流而上者从来无所畏惧,包括所谓“对神不敬”的罪名,那简直是某种功勋。

所以……在外人看来,他残忍又如何?不信神又如何?他的盟友说得没错,他只是在浪费时间而已,他不该与披上神袍的愚昧的泥偶对话。

银灰扶了扶耳麦,说:“抱歉,盟友。我接受你的安排。”

数百米之外的博士接收到喀兰之主的信号,平静地下令:“红。”

“红,明白。”
技巧精湛的刺杀者切断那根枯瘦的脖颈之前,恶毒的诅咒划破死一样的沉寂突兀爆发。喑哑却凌厉的话音落下之前,银灰的瞳孔缩成尖锐的针形。他意识到这不仅仅是一条诅咒,菲林对危险的敏锐感知让他浑身不自然战栗一瞬,他几乎是下意识回首望向高处的战术瞭望点。

滚落在地上的头颅向他疯狂地狞笑,尖厉的声音回响在喀兰圣山间。一片雪花被尖锐的机械波震落,紧接着地动山摇。
“希瓦艾什——神罚终将降临!你便和这许多人一起,埋葬在这圣山之下、神的脚边!!!!!”


8
圣山在颤抖。

蛰伏了亿万年的圣山被它的“信徒”狂暴地唤醒了。那些被风和朝圣者的脚步压得紧实的雪块蓬松地炸开,露出灰色的岩石,紧接着,岩石逐渐开裂——那是被水浸了不知多久的硅酸钙盐结构,坚硬且无比脆弱。无数风雪和岩砾迸溅开来,它们落在地上的声响被一连串刺耳的爆破声和士兵的骚动声完全掩盖。
而后是巨大的岩块坍塌的声音——数座山体顷刻间不约而同地开始崩落,碎块几乎是瞬间就在地面上形成了一堆又一堆丘陵。

战场上仅存的几位蔓珠院守卫军原地跪在血泊里,对着逐渐坍塌的圣山双掌合十阖目祈祷,他们大声念着谢拉格古语的祷文,直到身躯被坚硬的岩块或者雪块掩埋。这场景实在诡异极了,断断续续的祷告声和着岩石、冰雪的轰鸣声成了这片战场最可怖的背景音乐,士兵们呆愣在原地——他们几乎无处可逃。

博士坐在原位,他的神色丝毫未变——现在他知道开战前那种莫名的危险感从何而来了,这些疯狂的信徒竟然提前布了烈性炸药,企图同归于尽……或者说,从最开始,这些人的目的就是让银灰和他的士兵葬身在此。

再强大的战场指挥官也无法预测人心。

博士脚下的地面已经开始颤抖——这处瞭望位置的着力点本就不算坚固,此刻更是摇摇欲坠。但他仍旧坐在原位,湛蓝的左眼始终透过望远镜的两层玻璃片直直地凝望着战场,自始至终都未曾变过半分姿势。

本次外派干员列表在他脑中循环播放了一遍,罗德岛的博士近乎漠然地计算着所有人的价值——缠丸,生存能力极强的近卫干员,她能够收割特战术师组长的生命;夜烟,源石技艺使用者,尚且具有不小的潜力;红,s.w.e.e.p.所属的特种作战人员,于特殊战局中发挥优异;送葬人,拉特兰公证所派遣的执行者,具有萨科塔人天生的铳械掌控能力;陨星,单兵作战能力极强的群体狙击干员;幽灵鲨,具有群体攻击能力和深海物种极强生存能力的近卫干员;白面鸮,群体生命治疗源石技艺使用者、医疗部必不可少的研究人员;真理,攻击能力出色的辅助干员,身上或许还有乌萨斯的重要情报。
以及,罗德岛重要的合作伙伴和锋利的剑,银灰。

“比起失去我,罗德岛更不能失去他们,这会带来更大的损失”。
这个结论对于博士来说并不难以得出。于是他重新打开战术电台,利用唯一的俯瞰视角和一架望远镜去找那条近乎渺茫的生路。

——用眼睛去看、用耳朵去听、用大脑去计算。
他绝不、绝不会让任何一位干员死在这里。

罗德岛的指挥官坐在半面破碎的窗前将音量旋钮调至最大刻度。凛冽的寒风从窗外争先恐后地涌进墙壁上已经出现了裂痕的屋子,他的唇飞速翕动着,从肺泡内呼出的空气顷刻间就结成细小的冰粒。血液几乎要被冻结,寒冷无孔不入地腐蚀这副算得上孱弱的身体,但他的脸上没有半分恐惧之色:罗德岛的博士从来无所畏惧。

“准备撤退。所有活着的罗德岛干员,报出你的名字。”
他冷静地说。

干员们的回应声被风雪削弱得近乎难以听见,但仅仅剩下一个音节也已经足够。他记得每一位干员的声音和吐字习惯,所有人都已经予他回应,没有人被这场荒诞的“天灾”掩埋。

罗德岛所有干员都活着,那么他就可以拯救所有人。
他必须拯救所有人。

一条接一条的命令从他口中毫不间断地经由电磁波传达到干员耳中。每根神经都在理性而疯狂地叫嚣着:再快一点、再清醒一点。这些岩石的硬度大概是多少?山体的结构足以支撑到什么时候?正在肆虐的暴风雪会将山崩的进度推进多少?人体最多能承受多大力度的撞击?普通的士兵在榴弹和强化电锯的帮助下能挖开多大体积的缺口?所有相关数据在他脑中近乎具象化地飞速流过,他的语速越来越快。风雪和石块压垮了半边墙体,或许是在喀兰之神的庇佑下勉强塌成还算稳固的三角形,而他坐在原地死死盯着几十米以下正在开裂的地面和忠实地执行他的指令的干员们,他听不见碎裂声,他只能听到炮火出膛的轰炸声和战士们为了避免进一步塌陷而踏出的并不整齐的脚步声。

博士放下了望远镜。风雪恣意而狂乱地飘扬,他感到自己的体内涌起异样的热流——那是他的温度感受器在发送最后的危险信号。细碎的裂纹沿着墙砖蔓延成丑陋的沟壑,他吸入一大口含有硅尘颗粒的空气,肺部抽搐着将那点稀薄的氧气和杂质一同排出。呼吸道的刺痛、脑部神经的疲惫以及几乎冻结的血液啃噬着他的神智,他趴在狭窄的指挥台上模模糊糊地想:

是我赢了。我这一次也将他们所渴求的“胜利”毫无保留地赠予出去了。

“……——博……呲……——等……——”
耳机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有什么人在拼命呼喊他的代号。

是出现了什么意外吗?他勉强撑起眼皮将耳机塞紧,无数声“博士”瞬间被听觉放大接收。在幻觉和真实之间,他看不清面前的景象了。他好冷也好痛,无数只手从深渊里生长出来要他回到他本应该在的地方,憎恶他的人们在他的右眼里刻下了魔鬼的痕迹,于是赤色的源石在他眼中攫取养分沿着虹膜扩散;信仰他的人们抹去了他左眼的光亮,从此那里只看得见胜利。他是一副被灌注“罗德岛”这一存在意义的躯壳,他对此心知肚明——因此他必须在某个时刻为罗德岛而死,那是他唯一允许自己死去的理由。这无关信念,只是人造的神明所诞生的最纯粹的意志,他被绑上无数条锁链,但他比谁都自由。

只可惜这幅身体毕竟不属于神明。
——距离太高,时间不够,直升机无法在狭窄地带降落。作为棋子,我是唯一被吃掉的那颗,这很值得。
他的理性这样说。


8.5
而后冰冷长剑刺穿他眼前的半扇玻璃,蛛网的形状波纹一般扩散开来,所有虚幻在他放大的瞳孔中悉数破碎成棱角锋利的玻璃碎片,如同微光照进漫漫长夜。他看见和镜中他的左眼同一颜色的剑芒,他闻到血的气味,他听到粗重的喘息和愤怒的质问:

“你真的连这条命都不在意吗?”

他似乎扯了扯唇角,他不确定剩下的体力是否足够让他做出这样的表情。他听不懂这个问题、也无法用裹了不知多少沙砾的呼吸道振动发声去回答,提问的人不由分说地将他一把揽起紧紧抱在怀中。那人温热的血液顺着博士额角滑落,他感受到活物的气息和耳边猛烈的心跳声——咚咚、咚咚、咚咚。那是活着的声音,揽住他的不是死神或者死者,而是一个真正活着的人。

银灰无暇去看怀中人的表情。他快要疯了,他早该想到这人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罗德岛的博士近乎残忍地将自己与人间烟火完全切断,他是执棋者亦是赌徒,所有人都是他的棋子和货币——这其中包括完完整整的他自己。从石棺里爬出来的那个人不再是人,只是一副拥有自我思想的提线木偶,他自己握着所有线的末端让自己在天灾下起舞。

他醒来之后不曾正常饮食——食物无法填饱他的饥饿,胜利无法填满他的欲望,他的身体里仿佛存在一个向外辐射的漩涡,排斥着、给予着一切。他担着无边雷霆和万丈烈焰烧成干枯的骨血,以身殉着一条长路、融化着一片寂寥冰雪。
但罗德岛的博士只是同泰拉大陆万千普通生灵一样的普通人,为什么他一定要做到这个地步?他真的要把这条命都摆在棋盘上吗?他真的连主动去寻一条生路都不肯吗?

菲林尖锐的犬齿刺破因寒冷而变得苍白的唇,微弱的疼痛让银灰稍微冷静下来。希瓦艾什从不畏惧死亡,山雪崩落之时,他是唯一能够拯救博士的人。谢拉格人的抗寒体质和菲林骨骼肌肉中的爆发力就是他的倚仗,他单手执长剑斩破无数片细碎的雪和坚硬的岩石,震得手腕和虎口发麻,累积成近乎于骨折的疼痛,但他毫不在意。

——绝不能停下。
那双寒冰般的眸子周围偏偏镀着一层赤红,银灰的眼睛和他本人一模一样,要么淡漠平静如一潭寒水,要么疯狂偏激如一捧烈火。他现在就在燃烧,他必须活下来,他怀里的罗德岛的指挥官也必须活下来。

他无法接受这样一个人无知无觉地葬身在一群疯子以神罚之名制造的雪崩和山崩里,那太荒谬了,他绝不能看着博士在他眼前毫无保留地烧尽,那不应该是一位理智到极致的指挥官该有的结局。伪装也好、逢场作戏也罢,他要亲眼看着这个人活下去,作为一个“人”在天灾和战争中活下去,直到他们中有一个不得不闭上眼睛为止。

于是恩希欧迪斯·希瓦艾什捧着一簇冰冷的星火自万丈处一跃而下。再也没有什么所谓的神罚和诅咒,无信仰的狂徒和他怀中被无数信徒信仰的神明穿过山崩和风雪,以一种奇异的姿态逃出生天。

——或者换一种说法,至少此刻,他们跨过了生死的边界。


9
博士再度睁开双眼时已是深夜,他张张嘴想要说话,但舌下被塞了什么东西。坐在床边的白面鸮收回那根温度计,盯着汞柱和刻度线作出机械式的报告:“正在确认博士的体温……38.2摄氏度,当前数值高于博士健康状态下相应项目的平均值,系统确认博士的身体仍处于不正常状态,正在生成解决方案……生成完毕,白面鸮即刻启动药物配置程序,请博士继续休息以促进机体恢复。”

说完,白面鸮拎着比自己还高的医疗法杖慢吞吞地踱出了房间——博士通过那串断断续续的脚步声判断她恐怕快进入睡眠状态了。他转了转眼珠判断当前环境:金色花纹的植绒壁布、采光柔和的落地窗和紧闭的深色窗帘、色温近似于日光的吊灯。身侧是柔软的被子,指尖和足尖的冰凉被什么温热的东西安抚着,他后知后觉地发现怀里被塞了一个毛绒玩具——那是一只几乎和他本人身长一致的毛绒雪豹,似乎自带发热功能,它以较低的功率工作着,那条毛茸茸的尾巴此刻贴在他大腿内侧,温热而柔软。

博士认得这个房间,希瓦艾什家族老宅的客房,他所居住的那一间。至于怀里的这只“雪豹”,他并不知道它是从何而来,但这个形状可爱的暖袋莫名让他感到有些喜欢。于是博士换了个姿势抱住它,把脸埋进柔软的“毛发”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清新的布料柔顺剂的味道进入鼻腔。
……似乎是刚刚洗过没多久的毛绒玩具,很好闻。

“我活下来了”。他尚且不算清醒的大脑做出了这样的判断。
他尝试着去回想那场雪崩:爆炸、断壁残垣、破碎的岩块和玻璃、一柄长剑、温热的带着血腥味的拥抱、剧烈而沉重的心跳声、一句……听不懂其中情绪的质问。

“你真的连这条命都不在意吗?”

太阳穴传来熟悉的刺痛感,他对此无比熟悉,那是罗德岛的博士失忆后在无数个爬满梦魇的夜晚里醒来时的第一感觉。他的记忆混乱不堪,那些碎片无孔不入地往他的梦境里钻,如同某种追逐他的黑影。或许是只言片语,又或许是彩绘玻璃的颜色,任何他在梦中“第一次见到或听到”的东西都会引起他脑神经的刺痛。凯尔希说,他的记忆或许在以这种方式逐渐苏醒——她说这句话时,眼睛里同样有他看不懂的情绪。

所以……很久以前,我是不是在别的地方也听到过这句话?
我一定听过。

我以前……也见过他吗?还是说这只是个巧合?
“他”……是谁?

博士陷入沉思的这点时间里,房间的门“咚咚咚”响了三下。门外的人没能得到回应,等了数秒种之后才将门推开。博士闻声艰难地支撑着自己坐起来,怀里还抱着那只雪豹玩具。
然后他抬起头与希瓦艾什族长——一只真正的雪豹——四目相对。

银灰径直走到床边坐在一旁的软凳上。供暖设施完备的希瓦艾什家族宅邸温度适宜,他上身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白衬衫,甚至只系了最下方的三颗扣子。因此博士目光稍微下移便看到了优美的锁骨和肌肉线条,以及裹着纱布的新伤。

玻璃碎片会割伤他的皮肤、敌人的剑刃会刺进他的血肉,崩落的岩石可以轻易砸断他的骨骼。这场战斗能给他留下的新伤太多太多了,而其中大半来源于他近乎疯狂地跃入风雪和沙尘中,去救一个无知无觉的自己。
我该向他道歉。博士迟钝地想。

他没能把道歉的话语说出来,银灰已经先他一步开了口,这是个没头没尾的问题,但博士发觉自己能够理解其中含义,也因此,他只能保持沉默。

“为什么?”银灰说。

气氛一时间陷入沉寂,博士收回目光,他莫名地不敢和自己这位强大而可靠的盟友对视,罕见地产生了一种名为“心虚”的心理感受。银灰倒也没催他,菲林族颇具进攻性的凌厉眼眸只是平静地、一眨不眨地盯着床上还在发烧的病人,那里面没有所谓的愤怒和责备,波澜不惊如同深邃的海。

“没有必要。”沉思了很久之后,博士最终这样回答他。

“为什么?”银灰固执地问。

博士终于重新抬起头去看银灰,他看到了和那人瞳色一样浅淡却无法忽视其存在的悲伤,他不知道这种悲伤从何而来,但他很想抱一抱面前的这个人——他经常对出任务后的干员这样做,这可以有效地安抚他们的情绪。

银灰现在一定需要一个拥抱。
近乎毫无道理地,这个念头在他脑海里浮现。
于是他这样做了。

雪豹玩具被抛弃在床的另一边,身体依旧虚弱的人抬起双臂将菲林毛茸茸的脑袋抱在怀里。银灰身体僵了一瞬,而后他抬起下颌搭在博士的颈窝里去嗅他身上的气息——他闻到冰凉苦涩的药味和未散的血的腥味。博士对此毫不介意,他笨拙而轻柔地摩挲银灰的背,于是灼热的温度和厚重的心跳声从他指尖传到了身体所有的感官,他在拥抱一个真切而鲜活的人。

银灰是活着的,这真令人高兴啊。博士想。

“你得活下去。”他听到银灰在他耳边近乎警告地低语,“你必须活下去……我的盟友,罗德岛可以成为你的事业、你的信念,但……”
但它不能成为你的坟茔。

“但为罗德岛创造价值是我唯一的意志,”他轻轻地说,“除了这个,我还该如何活下去呢?”

他在迷茫。被所有人期望的领航者看不清自己的方向,有人给他指了一条注定通往深渊的路,他便毫不犹豫地沿着这条路走了下去。目的地是什么?他不清楚,他只是需要一个理由“走下去”,因此他也不必清楚。

“我不喜欢没有回报的付出。”银灰抓住博士的手,将掌心贴在自己的心脏上,“我将你救回来,不是为了看着你走向悬崖的。”

“但你不能改变我的意志。”

“我可以。”银灰说,“我选择的盟友并非罗德岛,而是你本人。如果你死了,我会立即终止与罗德岛的合约,即使是这样,也没关系吗?”

博士沉默不语。

银灰从他颈窝里抬起头来,他无比认真地看着面前苍白而瘦弱的年轻人。博士对喀兰贸易公司的董事长先生露出的这副表情毫无印象,但他本能地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无法拒绝他接下来的话语了。

“罗德岛的博士……从现在开始,尝试着为了我而活下去吧。”猎食者注视着他舔了舔唇,尖锐的犬齿自唇间若隐若现,“只要你活着,我就不会与罗德岛为敌,我会遵照盟约忠实地完成你和罗德岛的愿望。这与你的意志并不相悖,你答应下来也无妨,不是吗?”

我要亲眼看着你活下去,我的盟友。

在被银灰吻住之前,博士得出了基于严密逻辑之上的结论:是的,这不会损害罗德岛的利益,因此与他的利益并无冲突之处,他可以答应。落地窗的窗帘映出两个身材颀长的青年交叠的身影,他们的影子自肩膀处开始重合,那是一个紧紧相拥的姿势,像是一对亲昵的恋人。

……好温暖。
博士迷迷糊糊地想。


10
梓兰坐在办公桌前头疼地看着面前的简历——黑底烫金,各项数值都是无可质疑的优异,“战术规划”那栏上甚至明晃晃地印着“卓越”二字。但偏偏上面的代号写了两个她看一眼就会怀疑人生的字:银灰。

喀兰贸易公司董事长、罗德岛无比强大的合作伙伴,恩希欧迪斯·希瓦艾什向罗德岛的人事部正式递交了入职申请,里面还夹着一张助理申请书。读完之后,梓兰捋了一把自己鬓角的羽毛,低头一看,掉下来一大把蓝蓝白白的绒毛。

真想辞职。梓兰麻木地想。

“听说你向人事部递交了入职申请和助理申请书?”
罗德岛宽阔的甲板上,博士皱着眉看向身旁一副悠哉之色的人。银灰抬手放飞了思念荒野气息的丹增,略微低头毫不示弱地看了回去,语气里掺了几丝一听就是装出来的无辜和迷惑:“怎么了,盟友对此有什么问题吗?你不是已经与我签署了'新的合约'吗?”

“……”
博士无言以对。

高大的菲林轻笑一声,毛茸茸的大尾巴一伸就把人整个拉入自己怀中。他低下头在博士耳边呼出温热的气体,尖锐的犬齿不经意间触碰柔软的耳垂,对他试图反抗的盟友嗓音低沉地说:

“银灰,你的盟友,前来助力。你不会让我失望的,对吧?

其中流露出势在必得的危险和疯狂,一如他怀里的人。


#End.


#一些碎碎念:
本篇磨了三个星期。不是精修,就只是写……一方面平时很忙,另一方面,很难写。
“我要看着他为我而活。”
↑一个疯子看到与自己相似的人所产生的近乎本能的占有欲和控制欲。但银灰是有理性、有情感的人,他不能看到这个人徒然地烧成一滩灰烬。
博士并不是单纯的“战争机器”,他只是被罗德岛唤醒而强迫自己成为了这样的一台机器。他为什么而活?不是理想或者目标之类的东西,而是为了“活下去的意义”而活。罗德岛把这副空壳填满了,他觉得自己有生存的意义了,他就会为罗德岛而活。
一个可悲而可笑的“殉道者”。

#非常感谢你看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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