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面之上大概还散发着白天暴晒留下的余热，而地下停车场内的气温与夏季完全关联不到一起。还行，姑且还可以说是凉爽的程度。自己早晨出门时应该带一件外套的，黑羽想，但谁会想到平凡的周末活动会变成到这种地方来搜索藏尸啊。
算了，也许是该料到的。只能说生活从不缺惊喜，虽然也完全不喜。他撬开了轿车后备箱的锁，起身打开车盖，用手电往里照了照。
"还是没有。"他说，叹气，基本觉得在他这边找到是没希望的了。
"辛苦了。还有几辆车？"耳机里工藤问。
他四望一下，地方偏僻所以停车并不多，进出也很少，管理松散。"只剩一辆了。"他朝货车走去，"你那边进展怎样？"
侦探正和警察在城市另一个区域搜查嫌犯住所。"有些收获；但不足让他服气……"犯罪者基本被敲定了，但怎么都不松口认罪。很难对付，所以找到可能是藏尸地的线索后，工藤暂时没惊动别人，让黑羽悄声过去查看一下。
黑羽拉开车厢门，里头涌出一股温度更低的冷气，让人禁不住打个哆嗦。看清冷藏车厢里挂着些什么之后，他更自动后退了几步。
"……所以最重要的还是找到尸体。"
既然他都那么说了；他也不知道这边情况。黑羽看着别处，闭上眼平静了一下，做了些心理建设。车厢并不大，凑近点、用光照快速晃一圈，就能知道有没有不对劲的货物了。几秒钟就足够。
强迫自我什么都别想、也别做出反应，他回望过去。虽然可能会对案件的解决造成困扰，此刻他希望那里头一切正常。
"怎么样了？"感到他的沉默，工藤问。
"车厢最里面好像躺着什么。被布盖住了。看起来，像是人的躯体。"
"那就……"工藤停了停，又感到对方声音异样。"你原地等一会，我过去详细检查。"
也有可能不是，只瞥了一眼，黑羽不能确认，但他没法去注视，会有其它东西进入、实际是大片占据视野。"没事，我这就检查一下，免得你——白跑一趟。"
几秒钟就足够。快速走过去、掀开遮盖、一眼看清是什么就行了，然后马上退出。想得很好，但往里走的每一步都很艰难。冰冻食材散发不出太多气味，但无论如何被视觉确认过一次后，就无时无刻彰显着视野之内、之外的存在感。别紧张得动不了了，残余的思考能力说，赶紧确认完就撤走，将难受的时间压缩到最短。
他将注意力全集中在脚前的事物上，伸手拉开罩布。
"——看来找到了。"
"真的？"工藤按着耳机站起身，"你再仔细看下，脑后伤口——"也许他不应提那种要求，让对方去帮他观察尸体细节。但他还没想到这些，听到那头传来一声重响。
"怎么了？你摔倒了？"
"没有，"黑羽说，后知后觉奔回来但没赶上，他的手砸向门板，"车厢门！有人从外面锁上了。"
工藤一愣，猛地朝大房间不远处的犯人看去，那位被几位警察包围，展现着无辜与不耐烦。有共犯？他之前察觉的一些不合理之处，顿时亮起了可以全都联系到一起的答案。
但为什么他之前没想到！他应该叫人小心点的。不止如此，他根本不该让黑羽一个人去——
"听上去车子启动了，"他听通讯那头说，"你最好，赶紧找张地图出来。"

"应该是，从西边出口驶出了停车场。"
"我在路上了，"工藤说，通讯空隙与警察快速说明了一下情况，没空说明更具体的线索与推理逻辑，让对方有些疑惑，但被他的表情镇住。此时他已坐在副驾驶座上，先以停车场作为初始目的地，放在腿上的平板展示出那附近的区域地图，他先标记出起点，又视线扫了一圈，思考犯人可能要去的地方。
"你不能打开锁跳车吗？"他说，在车辆行驶中那样做也许会受伤，也比困在其中好；会丢失共犯与尸体的位置，那也相对不那么重要。
也许一开始还有点机会，但现在双手只是原来越僵，不听使唤，工具都快拿不住掉下去了。没辙了，黑羽呼气，干脆坐在了地上。不是靠墙坐，因为那样他就会正对着一车厢的冷冻食材储备。他将咬着的手电拿下来。
"我做不到。"真的很难承认这点，他身躯晃了晃，"右转了。"
脑内计算着大约时速，工藤在地图上标记可能的路口。"能再开快些么？"黑羽听见他在那头催促，大概是在对开车的警察说，大概都伸手想自己去驾驶了。
"这个时段，路况不好。而且就算你，以市区最高时速奔过来……"
"少废话，你个被困住的小偷。"工藤说，旁边的警察因为他使用的称谓而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他完全没空在意。"你身上或身边，还有什么能派上用场的东西吗？"
"说实在的，我不想去探索这个空间。"
工藤很容易在一眨眼间联想到原因。
"所以你一开始就应该在原地等着我！你——"他心里涌上许多抱怨，在一大堆指向他人的句子里面混着两句指向自己的，但那头只是一会儿的沉默，都让他也变成哑口无言。
没有时间去抱怨已发生的事、造成的伤害，他应该更集中精神思索如何解决。更好地解决。绝不能失败。
"左转了……"
身边警察跟他交流，有另两辆车派遣过去了，也许能比他们更快追上，他点点头，继续低眼看地图。
"你还……好么。"
"当然很不好……但大概，还能撑一会儿。咦，停下了……啊，好像只是小刹车。继续前进了。"
"其它警车很快会到那附近，你说一下车牌号。"
回答的声音很慢，似乎已经开始断断续续。像云彩逐渐聚集，要将月光完全遮蔽。低温冷气将人包裹，覆盖了皮肤，往皮下深入感染。长期呆在这种环境中应该是要穿羽绒服的，但他现在只穿着夏季短袖，毫无保温能力。与若有若无但无法忽视的满车厢气味一同，令人呼吸与思索越来越结冰，向内延伸而骤缩。
……
"黑羽——！"
听到喊声让他稍微清醒了一点，撑了撑眼皮。"没事。说了我还能撑一会儿……现在又右转了，刚才应该没有转向。"
他说着闭上眼，平静了一阵。"我去检查一下尸体。"他站起身，在车厢里走有点摇晃，但他不想抓住还是碰到两侧悬挂的任何东西。
"这个时候？"
"转移与集中一下注意力。车况我不会漏的。"他说着，用手电重新照亮冻硬的尸体，女性大概原本姣好的面容，现在带着血迹，定格在丧失温度的惊愕。其实这也比不上周围一切的可怕。"你刚才说什么伤口来着？"

耳机里传来一些不小的噪音。刚才有没有这类声音，他其实不太清楚。意识有些朦胧，如果那样能让负面体验不那么强烈，也不算坏事。
“似乎一直在直行了。”
“我已经知道他要去哪了。”工藤说。他将地图丢在一边，最后的路线径直指向码头。不过他什么都没说，不想说些更加扰乱人心的信息。
黑羽听到了不清晰的警笛声。“是你追来了？”
“不是，我也马上会到的。”
似乎有些警察喊话声，但过了片刻，车丝毫没有停的意思，反而像是加速了。他除了因惯性晃了一下后，一直没有其它动作。靠在墙边，闭着眼睛好尽量当作某些事物不存在。强行自我灌输与想象是另一种处境，想点没实现的美好的事。控制呼吸与一切表面的平静，一头扎进冬水里。
“看来……警察……很难追上啊。”
他听见工藤那边想说什么，但是只发出大喘气声。“你在跑步？不在车上了？”他问。
“这边堵车了。不过也没多远了。”
那也赶不上这边疯狂的车速吧。车厢一直在小晃，他手里握着关闭的手电。但还是能感觉到车厢里其它事物在跟着晃动，尸骸发出声响。
“……”
工藤和警察交代好一切，他们的劝阻从耳旁吹过，他戴上头盔，调整了一下……感觉耳机那边这会儿都没有声音。
“黑羽？黑羽！”
“别吵了……”
他将一不注意就乱起来的呼吸节奏再度镇住。但他听到那边的噪音，分辨不出是什么，可能脑子越来越转不动了，不愿意动弹的身体也越来越僵。这种感觉是不是就像要石化了。“意识不清晰，也许还好过些。这会儿也不至于冻死。”
“不行，跟我保持联络。”
“要说什么啊？”他听着警笛在车周萦绕。现在倒是会感谢那种代表了。
“随便说点什么，只要别停下。”
“……是现在才发生这种事，真是幸运。”
幸运个屁，哪一点算得上幸运了。没有命运，只有人祸。你应该——不，我应该早些想到的。工藤想，手里加速。
“如果……不是中午的事情，现在我们大概……在电影院吧。”
“……”他听到的声音，仿佛也在跟着失控的行驶晃荡。
“日常生活的风险也，这么高，看来是否要继续站在你身边，有待考量……”
“哈啊？”
“……开玩笑的。”
“你还有闲心开玩笑，那就好。”
“你听起来，”黑羽说，“比我还着急。”
“啊。”
虽然不知为何噪音好大，分辨出人声都有些困难，难道是自己脑子在产生幻觉了吗。“难道这车厢里，还有定时炸弹什么的？还是说，”黑羽说，“车子正开向要损毁的地方。”
“……”
“确实，如果尸体被销毁了，会很麻烦吧……。”
“你觉得我是在担心那个么！”
“……”
“喂喂？黑羽！”耳机在头盔里他摸不到，不知道是不是通讯故障。货车后侧跟着几支响亮警笛，它极速行驶掠过街道，行人侧目，前路已经可以看到海面了。他朝着风大喊。
没有回应了。他咬了咬牙。
“——如果你还听得见的话，”还能动的话，“可要在身边抓住个固定点。”
啊？呼吸越来越被寒冷占据，变得稀薄但声音只是在减弱，所以对方听不到、了解不到。黑羽抬了一下头，好像唯一能抓住的是锁了。他刚将手放上去——
快速绕到侧面道路等待了片刻的摩托发动，同样不限地加速，在红灯被无视的路口，从前侧面撞上货车车头。货车惊骇失速且路线歪斜，摆尾滑出去时又撞了几辆路过的车。
总算是拦停了。撞击前一刻跳下，工藤从地上爬起身，摘掉头盔，警车经过他身旁，停在靠近灾祸现场的地方。虽然想赶紧去拉开车厢门看看人怎样了，但他这番行动似乎也招致长辈警官摆着一张要臭骂他一顿的脸走过来，他只能摸了摸手肘，尴尬地笑，那边会有专业医疗队处理好的，他不需要担心，虽然在亲自确认前无法停止足以将人杀死的担忧之心。

两人都没受什么伤，外伤上而言。跳车造成的擦伤简易处理了一下，和警方交代确定犯人的逻辑与证据等，又花了一会儿，侦探终于有空去看人怎么样了。
也不会有别的事情再打扰他们了。黑羽坐在医护车后边，披着毯子捧着热茶，看周围的人忙碌，转头看到他走过来，手里抱着剩下的摩托头盔。
“对不起……”工藤说，“你的摩托，大概，又很难修好了。”
“干出这种事来，你没事就行。”
他在黑羽身旁坐下。“还冷吗？”
“外头气温舒服多了。其实在里面也没呆多久，问题不大。”其实从当时的主观感受上来说可真是漫长，像是一生的走马灯都转完了。
工藤看他，然后回头在车里找了一阵，往他身上又加了一条毯子。
“觉得不够暖和就应该直接说。”
“现在可是盛夏，待会儿我会热死的。”
但工藤刚刚碰到的皮肤还很冷，完全不彰显常人体温。他重新坐下，“不擅长应对的环境你一开始就不该踏进去。”
“现在你还要说这个？”
“我也有没预料到的问题——当然要说了，为了杜绝类似的事情再发生。”
“真的能杜绝吗？”黑羽说，看向另一边，“我只是觉得快点处理完的话，今天还能有些私人时间。”
“啊。”
冒进是任何时候都不应做的。可是人又很容易着急，觉得一超过时限，失去机会，就再也无法握紧了，会有这种不理性的判断。
“作为第一个约会日，真是糟糕的一天啊。”
“……对不起。下次我会补偿的。就算再遇到什么事情……”
“那你也真能坐视不管？”
“……事态不紧急的话。虽然不讨厌工作，但我也应该保有私人时间。”至少为了他人他不能再无所谓。
不远处传来一些似乎是争执的声音，而他们现在都懒得去管，都懒得去看，反正这里多的是警察。
黑羽喝了一口茶，抬头看天上，一轮新月，说来今天从午餐起之后的计划全作废了，像是去哪里逛逛，晚餐订好的餐厅，还有电影，还有之后……
“你家里没人在吧？”放他这样回去绝对不可能，“今晚睡这边吧。”距离上也比较近。
“哦，那可真是因祸得福。”
“说什么……”工藤看着对方露出的笑容。一直这样，一直都是。一直一直，他太擅长这般表现了，令人都烦躁起来。
“黑羽。”
“啊。”
“谁都没在注意这里，你没必要，”他说，“还一直强撑着了。”
一句话将其击碎，他终于看见对方愣了一下。嗯……接着，黑羽朝他凑近，——头靠在他肩膀上，已经放弃了支撑，整个重量都压了过来，让人肩膀一歪。
“你也太明察秋毫了。”
“因为你无力维持伪装的完美了。”他也没有去追究，黑羽这样的角度其实是藏起了正面表情。不过他听到一声终于到来的长舒气，能将浸没人的寒冷大部分排出。
但接触到的部分他还是感觉有些凉。
“虽然我一直很喜欢你这点，现在却显得很讨厌。”
“我倒很庆幸我能观察到。”能够注意到伪装者泄漏出的真实面气味。持续装成与真实自我撕裂而背离的模样是非常累的，他有他那部分的经验。
他伸手将对方的手握住，感到细微颤抖中残留未散的恐惧。
不寻常人、寻常人，全都小心翼翼活着，战战兢兢迈每一步。如果没有可以自然地去对话和接触的对象，好像都要忘掉自我是什么样子了。那么，又真的能用原本的自我去展现给他人、依靠他人吗？也许会有无法解决的矛盾，也许会被背叛，也许会被抛弃，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没法万全准备避开一切坏事。
只能通过感情让想法转变成，即使有糟糕的事扑面而来，即使没有好的结局——
——也——
——没关系。
“……真是败给你了。”某个声音微小地流露，仿佛是心脏发出的。
在崩毁那一刻到来之前，我都会竭尽全力去做。
去保护。去争取。
像在掐住人喉咙的冬日里努力呼吸，呼出白气。工藤低头看了眼手机，轻声叫了人一声。没有回应。他又有些紧张起来，赶紧检查了一下，呼吸匀畅，面颊皮肤温度接近正常，看来只是睡着了。
时间说早不早，没时间再去做什么了，也不算晚，还可以再空转一会。他也舒了口气，今天一直只有从一种紧张——不安，转变到另一种紧张——专注，后来还因突然事件情绪陡升、精力大量消耗，也没好好吃饭，总之此刻他也很累了。过会儿再叫醒他，然后一起回去吧，现在自己也没力气拖动这么大一个人。
不过他不自觉闭上眼，片刻后也睡着了。认识的年长的人瞥见他们这样，详和的、什么都不再顾虑的安睡模样，像是更小的可爱孩童了。
深夜里，太阳下。调查现场的警察在冷藏车厢里来来去去。一些融化的碎冰片掉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