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
　　
　　最先感受到的是痛。
　　我吃力地睁开眼，腰侧撕裂般的痛楚袭遍全身，传至大脑，使得整个大脑都嗡嗡作响。
　　我想起身，可浑身像被扎满了钉子似的，动弹不得。
　　有熟悉的声音传进耳里，但疼痛模糊了听觉，我只能断断续续地听清一些支离琐碎的短句，再分辨不出其他。
　　然后我便看到一双红色的眼睛，那双眼睛含着泪，带着狂热与兴奋，让我感到既熟悉又陌生，我张张嘴，总觉得有一个名字卡在嗓子里，始终吞吐不出。
　　他很难过。
　　我只能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然而，疼痛使我没有精力再去想更多的事情，我闭上眼睛，再次陷入一片黑暗。
　　
　　*
　　“师姐，你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吗？”我看着身旁的短发女孩，一双大眼睛里写满了担忧。
　　我闭上眼睛，努力思索与她的关系，但脑海里始终是空白一片。
　　见我没有回话，短发女孩明显失落了一下，但很快振作精神，自我介绍起来。
　　我看着她强撑的模样，心里很是难受，可却毫无办法。
　　幸而女孩并非是那种会被打击到的性格，她开始喋喋不休地讲诉我之前的事。
　　她说她叫尹真真，是我的师妹。我这次住院是因为在之前的任务中受了严重的伤。
　　本来伤是在腰腹部位的，不应对记忆会有影响。但由于之前我被人种了蛊引，加上这次被刺穿腰侧的骨刺上沾染的瘴气所影响，两者结合，导致了我这次失忆的原因。
　　医生无法确定这种状况是否会长期持续下去，但也不排除会恢复的可能。
　　总之，情况并不是很乐观。
　　只是……仍旧有太多的疑问。
　　
　　我听着真真讲诉那些曾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感到既熟悉又陌生，从始至终，我觉得自己都是一个旁观者，在听有关于别人的喜怒哀乐。
　　“是吗？”我淡笑，“我有那么厉害吗？”
　　“当然了。”真真用力点头，“师姐的能力可是得到帝君认可的。什么时候……我也能和师姐一样厉害就好了……”
　　我默默听着，思绪却渐渐飘散，真真讲诉的内容很多，但她所说的事情里，我始终觉得缺失了什么。
　　于是，我想了想，试探着询问她，“那个，一直陪在我身边的人，就是银色头发的那个，是谁？”
　　“你是说萧少校？”
　　其实我根本不知道她说得萧少校是谁，只胡乱点头，“我和他……是什么关系？”
　　真真的表情变得难言起来，“师姐……”
　　“怎么了？”
　　我看着她眉头皱了好几次，似乎很为难的样子，“我和他关系很差吗？”
　　“不不不，不是的。”真真拼命摇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可我看得出来，萧少校喜欢你的，很喜欢很喜欢的那种。”
　　“哦？”
　　我被她的话勾起了一点兴趣，“你怎么这么确定？”
　　“那当然了，我可是亲眼看到的。”说着，她还向四周看了看，确定周围没什么人，才小声附在我耳边道，“你不知道，你被萧少校背出支部大楼的时候已经完全昏迷了，而且还留了好多血。萧少校的表情当时就快疯了，拼命地喊你的名字，可你就是没有一点反应。如果不是岚姐后来赶到，说你还有治愈的可能，我觉得他可能会为你殉情诶。”
　　“是吗？”我摸了摸腰侧的伤口，脑海中蓦地浮现出一双红色的眼睛。
　　“师姐？师姐？师姐！”
　　大约是想事情出了神，真真喊了我好几次，“师姐，自从你醒来就一直这样突然出神，别说是萧少校，我们都很担心呢。”
　　“抱歉。”我有些不好意思，再想和真真说些什么的时候，一抬眼，便看到了出现在门边的银发男子。
　　真真惊呼了一声，“萧少校你来了，那师姐就拜托给你照顾了。”
　　我甚至还来不及说什么，小丫头一溜烟地就跑走了。
　　“萧……”我想了想真真对他的称呼，试图去喊他，但却不知道他的名字，只喊出了一个姓氏。
　　“萧勉。”
　　他接过我的话，也算是自我介绍。
　　“嗯，萧勉。”我念了一句，又在心里默默重复了一次，然后抬头冲他微笑，“这下我记住了。”
　　他怔了一下，突然沉默。
　　“怎么了？”
　　“没什么。”他扭过头，避开我的视线。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这个样子，我的心脏仿佛被谁攥住了一样，一阵阵的发疼。
　　就好像曾经也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一样。
　　但可笑的是，我根本不记得我所谓的曾经。
　　
　　病房里充斥着可怕的沉默。
　　我抓紧医院的床单，吐出一口气，“那个，能不能和我说说我以前的事，虽然我记不得了，但如果你告诉了我，说不定我能想起来什么。”
　　“你的事尹准尉应该都告诉你了，我没什么可以再说的了。”
　　我摇头，大脑开始刺痛起来，破碎的画面闪现在眼前，我却一个都捕捉不到。
　　“我想听你说，可以吗？”
　　他猛然回头，红色的眼睛里满是不可置信。
　　我只看着他。
　　他的面容又变得痛苦起来，自责、惭愧、后悔……各种情绪交杂在一起，让他的脸都有些微微扭曲。
　　我不知道他究竟回想起了什么，只是他现在的状态，让人不得不担心。
　　身体快于思考，我下意识地就下床走进他，连手上还扎着点滴都顾不得。
　　我只想抱抱他。
　　总觉得他需要这样。
　　
　　但是还未等我走近，他便把我按在床上，连忙按响了床头的呼叫器。
　　我看着被我拖拽出来的针头，以及手背血管因没了针头而流出来的血，后知后觉地感到了疼。
　　可他似乎看起来比我还要难受，语气也变得激烈起来，“你这个笨女人，到底为什么一直缠着我？”
　　一直？我敏锐地捕捉到他话语里的内容，连忙问他，“我以前也这么缠着你吗？”
　　“闭嘴。”他语气凶狠，可用棉签压在我手背上的力道却分外温柔，一时让人难以猜测他究竟在想什么。
　　护士很快就赶来，看到我们弄出的一地狼藉，先是把我数落了一顿，然后又把他也数落了一顿。
　　我偷偷瞥了一眼他灰败的面容，连忙打断护士的话，“是我有些难受，所以才……他没能阻止我，抱歉。”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说完以后，他的表情愈发苍白了。
　　护士帮我换完针头，又嘱咐了他几句，才转身离开。
　　大约是又怕我做什么傻事，他这次坐在我的身边，防备着我的一举一动。
　　我低头看着他撑在病床上的手，手腕处带着一个红色丝线串起的玉珠，我虽然不熟悉玉器，但也能分辨出那应当是一块相当不错的玉石。只是那串手链，样式怎么看都像是女孩子的东西，带在他的手上，虽然有些奇怪，但却意外的合适。
　　我盯着他的手链出了神，他顺着我的视线看去，连忙用另一只手遮住，“你又在想什么？”
　　“我只是觉得这条手链很眼熟，像是哪里见过一样。”我皱眉细细思索，“而且总觉得应该还有另外一个，只不过……嘶……”
　　头又抽痛起来，我晃了晃脑袋，再无法思索更多。
　　“你怎么了？哪里痛吗？”
　　他神色惊慌起来，扶住我的肩膀，又想去呼喊护士，被我拦下。
　　我对上他的眼睛，那里映出我现在的样子，憔悴苍白的面容，以及失了血色的嘴唇。
　　“没有。”我摇摇头，看着他担心的模样，觉得自己好像捕捉到了某种关键，“只是有点头疼，你……能不能让我靠下。”
　　我感到他僵硬了一下，但终究没有说出拒绝的话。
　　我顺势靠在他的肩膀，熟悉的气息弥散在鼻间，头疼真的奇迹般的缓解了不少。
　　耳朵贴在他的胸前，于是我很自然地便听清了他的心跳。
　　“砰、砰、砰——”
　　一下又一下，充斥着令我安心的力量。
　　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靠得越久，他心跳的频率似乎越快。
　　我忍不住勾起唇角，调笑道：“喂，你是不是害羞了？”
　　头顶他的声音传来，似乎极为羞赧：
　　“闭嘴！”
　　
　　话是这么说，但他仍然没有推开我。
　　我于是满足地闭上眼。
　　
　　*
　　我的身体逐渐好转起来，只是记忆仍旧没有恢复。
　　虽然脑海中会偶尔闪现一些画面，但完全无法拼凑出完整的画面，让我很是心焦。
　　不过，情况也不算太坏。
　　在休养的这段时间里，我也和来探望我的人旁敲侧击求证过我和萧勉的关系。
　　得到的答案无一例外都是他很在意我。
　　对于这个回答我并不意外。
　　其实，就这段时间的相处，我能够感受到他是喜欢我的，只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始终不愿承认，每次我靠近，他就想远离。如果不是我花了一番心思，我真怕哪天我在医院里就看不到他了。
　　
　　他别扭又强硬，嘴上不依不饶，可动作却万分轻柔。
　　和他相处的时候有一套固定方法，凡事嘴上一定要顺着他，附和他。如果不小心惹他生气，立马卖惨才是上上之策。虽然偶尔也有被揭穿的时候，但是不管怎样，只要我皱眉喊疼，下次仍然奏效。
　　好哄得不得了。
　　也让人心疼的不得了。
　　我心知这样不太正常，也不是最好的解决方法。
　　他心里藏着太多事情，无论我怎样软硬兼施，都无法从他自身得到答案。
　　或许，只有等我真正恢复记忆的时候才能彻底解决。
　　我现在所做的一切，也只不过是凭着他喜欢我他在意我，任由我胡作非为罢了。
　　
　　韩开说，我是被偏爱的有恃无恐。
　　我认。
　　我忽地想起我刚醒来的那天，天气很好，阳光落满整个病房。我侧过脸，就看到他趴在我的床边，睡得很不安稳。
　　那时虽没有记忆，但我仍然鬼使神差地抚上了他的头顶，然后看到他惊喜地迸发出光亮的眼睛，直直地刺进我的心里。
　　那双眼睛承载的感情太过厚重，让我的心跳有一瞬的失速，但我却全无印象。
　　于是我张口问出我的疑问，“你是谁？”
　　然后，那双眼睛像被抽干了灵魂，光亮一下就熄灭了。
　　
　　我闭上眼，掌心按在心脏的位置，开始整理自己的思绪。
　　这些天，我听闻了各种各样有关他的事，可没有一件是他亲自告诉我的。
　　我只想听他说。
　　韩开告诉我，这已经是我第五次忘记他了。虽然这次情况特殊，我把所有事情都忘了，可那句“你是谁”仍然给他带来了不可磨灭的伤害。
　　他把一切缘由都归结于上次的任务他没有保护好我，没有及时发现我受伤，才会导致了我的昏迷，我的失忆。
　　他好像过于在意我了。
　　
　　韩开没有告诉我太多的事情，言语里对我和他之前发生过的事总说得模棱两可，让人捉摸不透，大约是萧勉警告过他不让他同我说。
　　既然他不让别人告诉我，那我就让他自己告诉我。
　　下定了决心，我便坐在病床上安静地等他的到来。
　　
　　病房里没有时钟，我无从知晓时间，只沉默地看着太阳一点一点落下，夕阳染红天际，然后月亮升起，星星闪现。
　　他还是没有出现。
　　我低头，看着手腕处的疤痕，溶解剂在前两天因身体好转，得到医生的批准，被打入身体。
　　本以为记忆会随着蛊引的解除恢复，但除了多回想起几个零星的画面，我还是什么都想起不来。
　　那时，他也陪在我身边，我根本不看面对他，我怕再次看到他痛苦的眼神。
　　
　　是我太焦急了吗？
　　我无法给自己答案。
　　
　　深吸了口气，我把视线收回，天色愈发晚了，他还是没有出现的迹象。
　　但我始终坚信他一定回来，答应过我的事，他从来没有失约。
　　又不知等了多久，我听到脚步声传来。
　　尽管他刻意放低了步子，但身为驭骨人，虽然现在身体尚未完全恢复，这点能力我还是有的。
　　我于是抬头看向门外。
　　他的身影浸润在月光下，披着一层银辉，明明离我很近，却又显得那样遥远。
　　“你没有睡？”
　　“当然，没有等到你，我是不会睡的。”
　　我坦白。
　　我看着他倚在门边的身影，声音放轻，“你能不能靠近点，我……有点怕。”
　　他沉默了一会儿，还是依言走了过来。
　　我顺势抱住了他的腰，整张脸埋在他的腹部。
　　“喂，你——”
　　“萧勉。”我喊他的名字，将他搂的越发紧了，“对不起。”
　　“……”
　　他没有回话，我也不需要他的回话，便自顾自的说道，“对不起，又一次忘记了你。”
　　“我……从韩开那里听说了一点我们以前的事。但他告诉我的都很少，我只知道，这是我第五次忘记你了。”
　　我吸吸鼻子，忍住想流泪的冲动，“我一定和你说过类似的话吧，‘这次一定不会忘记你了’，但我还是忘了，真的对不起。所以，这让我现在怎么敢和你说呢？我不能再给你承诺了，我也不想给你伤害了。”
　　深吸了口气，我下定决心，抬头看他，“哪怕你现在骂我厚脸皮我也要说，我喜欢你。我之前忘记了你五次，可每次我都会重新又喜欢上你。我认定了你，哪怕失忆与否，我都只要你。只要你出现在我的世界里，那我的选择一定是你。哪怕我会忘记你第六次第七次，可下一次我一定还会再次喜欢上你。”
　　“所以……”我声音软下来，“不要离开我。”
　　说到最后，我的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
　　
　　“笨女人。”他骂道，借着月色，我看到他的耳朵都被染上了一层绯红。
　　他俯身，用力抱住我，我亦回抱住他。
　　“你还是和之前一样脸皮那么厚。”
　　我将下巴搁在他的肩膀，“多谢夸奖。”
　　“没皮没脸。”他小声骂道，但我听了却格外开心。
　　四周寂静无声，只有我们彼此呼吸相闻。
　　
　　月亮高悬于天空之上，不是月圆，胜似月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