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总想去追风，去拥抱月亮，去攥紧指尖的流水。以为可以填平沟壑，可以永远自由，以为心之所向，行皆可往。

　　01.

　　唐莲和天女蕊的鎏金婚帖送到雪落山庄的时候，江湖闻名的红衣剑仙正和拜庄之人打得不亦乐乎。萧瑟坐在窗边饮茶，一干店小二看得兴致勃勃。来人本是拜会萧瑟的，正巧雷无桀正在与他饮茶食糕，拜帖自窗外飞来，萧瑟指尖一动接住了帖子。

　　雷无桀伸手一夺，甚至不曾展开一看，只见上书战帖二字就立刻飞身出去，抱臂笑道：“我接了！”

　　来人摸不着头脑，指了指坦然自若喝茶的萧瑟说：“啊这......我是来拜会那位的。”

　　“哎呀，一样的一样的，我没名气吗？”雷无桀毫不在意，他已经很久没同人比试过了，手心正痒痒着呢。

　　“打我一样出名的。”

　　萧瑟叹了口气，没见过上赶着叫人打的。只见心剑锵然出鞘，如银鱼入海，雷无桀的剑势一向大开大合，对面尚未来得及反应就被击出去二三里。萧瑟看着来拜庄的人一跃而起与雷无桀缠斗在一起，雷无桀像是一只灵活的鹿在剑影中来回穿梭。

　　“这哪儿是比试呀，雷少侠这不是耍着人玩儿呢吗？”

　　店小二已经见了不少场比试了，偶尔也能看出些门道，哄笑一声四散而去。却听破空声来，一张请帖被柳叶镖钉在萧瑟面前的桌上。

　　今儿个是怎么日子。萧瑟扶额叹息，这么多事。

　　他拔去飞镖，将那鎏金婚帖展开一看，便向外喊道：“小夯货！别打了！”

　　雷无桀听了手腕一转，心剑发力混合着内力将人手中的剑击飞出去，长剑插进土中尚在嗡鸣不止。雷无桀站在萧瑟的眼前，趴在窗子上问：“怎么了？”

　　“大师兄和天女蕊。”萧瑟拿着婚帖在他眼前晃一晃，雷无桀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他他他们，这么快？”

　　江湖上没几个人知道雪月城大弟子唐莲有个红颜知己，更不知道这个知己是美人庄的天女蕊。这婚帖一发，江湖之中怕是要掀起一阵惊浪。两人收到请帖便快马加鞭往雪月城赶去，路上歇在客栈茶馆，也听到些闲言碎语。

　　雷无桀骑在马上，红色的衣摆随微风而动，问道：“他们说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大师兄和天女蕊不挺好的吗？”

　　“你不懂。”萧瑟叹着气摇摇头。

　　“要我说啊，大师兄不愧是大师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才叫真勇武呢。”雷无桀捏了捏拳头，显得很有精神。

　　“明知不可为，那叫蠢。”萧瑟笑他，却又收敛了笑容，眼睫颤颤不知在想些什么。

　　雷无桀看着萧瑟的脸色，轻声问了句：“你说无心会去吗？天外天挺远的好像。”

　　“管他做什么。”萧瑟笑笑，“快点赶路吧，可别又转三个月。”

　　雪月城大师兄的婚事办的很是浩大，整座城都披上红妆，张灯结彩。司空千落眼看着请帖寄去到现在已过了半月，唐莲连婚服都穿上了，还不见他们人影，急得直跺脚。

　　“他们不会又迷路了吧？就知道这个雷无桀不靠谱。”

　　叶若依安慰她，笑道：“别急，总能赶上的，这不是还没开始吗？”

　　“他们要是误了时辰，我就叫他们好看。”司空千落叉着腰，急得火烧眉毛。

　　待到日落西山，宾客陆陆续续地到了城中，唐莲长身玉立，在阶前对着客人一一拱手欢迎。闻得一声阿弥陀佛，唐莲抬眼看去，是无心戴着幂篱来了，纱幔曳地，隐约可见无心身影。

　　“你这......”唐莲语塞，“来砸场子的？”

　　“你的请帖早在一个月前就寄予小僧，如此诚心的邀请，我怎会砸场子呀。”无心笑道，在纱幔之中不甚清晰。

　　“那你这？”唐莲将他引至角落，压低声音道，“惹麻烦了？”

　　“就是为了不惹麻烦，才如此。”无心伸手拨开纱罗，露出一张脸来。他笑着对唐莲眨眨眼，倒叫唐莲有些尴尬。

　　“我同城主都在这里，他们不敢的。”

　　这话说得他可不信，无心笑道：“别管这些了，小僧先恭贺你喜结连理了。”

　　无心的笑容带着些许调侃，唐莲顿时红着脸对他拱手道谢。

　　“萧老板他们可来了？”

　　“还不曾呢。”

　　司空千落叫嚷着走过来，无心低头笑了笑倒也不算意外。她看着他一身打扮，瞪着眼问：“怎么这样打扮？”

　　“避免麻烦。”

　　“我看谁敢？！有人找你麻烦本小姐一枪挑了他！”司空千落长枪点地，昂首挺胸很是气派。

　　“瞧，所以才说避免麻烦呢。”无心道。

　　唐莲头疼地捏了捏眉间，拽着司空千落去阶前接待宾客去了。

　　天色暗淡下来，城中点了大红灯笼，烛火通明亮得好似白日一样。吉时已到，锣鼓鸣响，几段红绫飞来，天女蕊的身影在其中若隐若现，容颜娇媚，身姿绰约。红绸划过院落中央的合欢，粉樱点点散落开来带起一阵香风。一时之间众人无不屏息凝神定住了目光。

　　唐莲剑眉星目，眸中灯火点点，向她伸出手去，于是她便像花瓣一般落在他的掌心。

　　“红衣剑仙雷无桀！恭贺雪月城唐莲大师兄喜结连理！”

　　随着一声轻呵，空中骤然炸开烟火，五光十色间，雷无桀和萧瑟站在廊檐上对唐莲拱手祝贺。

　　萧瑟悄悄叹气，人家成亲他这么高调，把风头全抢了。无心在角落瞧他们这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来迟了的样子，不由得笑起来。堂上三拜，印下合衾酒，唐莲和蕊举杯一桌桌敬过去。司空千落押着雷无桀骂他们不但来迟还抢风头，逼得雷无桀自罚三杯连连告饶。萧瑟不管这个，他目光一寸寸扫过去，没有见到想见的人。

　　唐莲这时过来敬酒，见他心不在焉的样子，往萧瑟手里塞了两杯酒。指引着他往合欢树下去，萧瑟见他一身幂篱罩住全身，站在树后好不怪异。

　　“你这身真够扎眼的。”萧瑟到无心眼前，“像是砸场子的。”

　　“所以站在这儿不就不眨眼了吗？”无心的手探出纱幔，拿过萧瑟手中的酒，“你不是第一个同我这般说的了。”

　　“怎么不进去？”萧瑟柔声问道。

　　“还不想进去。”无心笑道，“想我了吗，萧老板？”

　　萧瑟听他语气缓缓，声音柔软，只觉喉间像是羽毛划过一般痒痒的，他不禁笑起来。

　　“不要脸的和尚。”

　　“哎呀，小僧可很是想念萧老板的呀。”无心说着摇晃起脑袋来，幂篱的纱幔也晃起来，像是一泉流水。

　　无心拿着酒杯与萧瑟的一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合欢树下芳香四溢，饮了酒便觉像是要醉了。萧瑟伸手去拨他的纱幔，上前一步躲进其中，像是一处小小洞穴，只有他二人知道。

　　“是有些想你了。”萧瑟这才看清无心的脸，两人四目相对，萧瑟便要凑过去吻他。

　　小小的幂篱哪里遮掩住两个男人，有客人见了树边萧瑟衣摆便要去敬酒。雷无桀飞身而去朝空中又扔了数枚雷火弹，烟花炸开的声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萧瑟抬眼看去笑道：“这夯货。”

　　“他现在可是聪明不少，不能叫夯货了。”无心抬手，指尖勾住萧瑟的衣领拉扯着他的注意力。

　　于是他们便在夜幕的掩映下，满堂红绸，烛火摇曳中，完成了方才的未竟一吻。

　　02.

　　萧瑟偶尔会进宫与萧崇手谈一局，年轻的帝王落下黑子，对棋盘上的白子围追堵截毫不手软。手边的热茶清香扑鼻，热气氤氲，萧瑟下得有些心不在焉。

　　“六弟。”萧崇缓声道，抬手示意身旁的奴才不必侍候了。

　　“不下了？”萧瑟指尖捏着一粒白子，掀了掀眼皮。

　　“心不在此，无甚意趣。”萧崇勾着唇角，玉石棋子在他的拨弄下不断发出轻响。

　　“你最近，着实是和他走得近了些。”

　　萧崇话说的含蓄，可两人都对内容心知肚明，萧瑟知道萧崇是在敲打他，他眉眼低低，显得很是坦然和淡漠。

　　“既是朋友，谈不上什么近不近的。”

　　“朋友。”萧崇重复了两遍这个词，笑得有些兴味，“你呀，就是什么都放不下，所以才什么都顾不好。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萧瑟睁开眼，外头天色还沉着。他偏了偏头，无心正在他身旁沉沉睡着。本来唐莲为他们安排了两间房的，晚间无心叩响了他的房门，他们太久未见，难得在同一处便不想分开。两人抵足而眠，此刻无心温暖的体温正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

　　人总是被欲望包裹着。萧瑟一直知道这一点，尝过权力的人总是想要更大的权力，于是便有夺嫡之争。富有的人总想更富，人心不足蛇吞象。人的欲望会随着时间膨胀，见到了心之所向，便不愿再孤身一人，一如叶鼎之，再如赵玉真。得见一人，只想今朝，不想来世。

　　萧瑟的指尖抚过无心的眉眼，无心被这痒痒的感觉吵醒，长睫微动睁开眼来。

　　“萧老板，大半夜扰人清梦啊。”无心嗓音微哑，显得有些睡眼惺忪。

　　“睡不着。”萧瑟压低声音，不愿打破周遭的宁静。

　　无心侧过身子，与萧瑟双腿交叠，长途跋涉之下他看着有些疲倦。

　　“你不睡，也叫别人难睡。”无心闭着眼轻轻笑起来，“真坏呀。”

　　萧瑟看着他心中一片柔软，情不自禁地去啄吻他的眉眼。无心伸手揽住他的腰背，带着些许安抚的意味轻轻拍了拍。

　　“睡吧。”无心叹道，意识朦胧起来。

　　萧瑟没说话，看着无心枕着他的手臂沉沉睡去。屋外仍是月朗星稀，屋里却沉沉只能望见彼此。

　　唐莲的婚事摆了三天宴席，他们几个练完了早功，才施施然去了前厅。雷无桀甫一见满桌佳肴便立刻入了座，叶若依怕他噎着连忙给他斟茶。天女蕊与唐莲正是新婚燕尔，你侬我侬，唐莲红着脸一口一口将天女蕊喂到唇边的菜尽数吞下。留宿的宾客见了无心自然认出了他的身份，脸色不由得一变。

　　无心坐在萧瑟身旁泰然自若，有人却按捺不住拍案而起，长剑出鞘直指无心怒道：“叶安世！魔教中人出现在这儿是何居心！”

　　此言一出，雷无桀他们立刻抬眼去看，还没来得及说话，只见司空千落提枪而来站在两个桌子之间。

　　长枪重重落地发出咚得一声，司空千落怒道：“干什么！今天仍是我大师兄的好日子，我看谁敢动手！”

　　“我是来送礼的，为何不能来？”无心眉毛微挑，只是单手持礼笑道。

　　堂下顿时窃窃私语起来，几人站起身来欲意动手，又被身旁的朋友拦下。众人确实顾忌雪月城的身份，但是堂下依旧止不住嘈杂的声音。

　　雷无桀眉毛一皱，无心按住他就要起身的动作道：“管他们做什么。”

　　“吃你的饭。”萧瑟喝着茶，面不改色。

　　唐莲笑着安抚住他们，千落嘟嘟囔囔地坐下。一时之间四周纷杂吵嚷，他们却安然自若饮茶吃肉。蕊与唐莲贴近，言笑晏晏，萧瑟在桌下，在衣袍和桌布的掩映下握住无心的手，无心笑着翻转手腕与他十指相扣，告诉他不必忧心。

　　于无人处亲吻，于隐蔽处牵手，他们早已习惯。

　　“你俩为什么不逃呢？”

　　司空千落有一回摸着下巴问道，夯昊在她的腿上直打滚。

　　“逃？”雷无桀摸摸脑袋，然后眼神顿时亮起来，“你说私奔？！”

　　彼时萧瑟正在喝茶，听他们已经把私奔路线规划得一清二楚，不由得呛咳几声。无心混在他们中间，谈论起要安排多少人沿路护卫，好似主人公里没有他一样。

　　说完无心感叹这要是出了话本子能赚不少流水，他掸了掸衣袖笑着说，等日后本子赚了钱，不要忘了给他寄一本并叫他分些红利。

　　司空千落亮晶晶的眼神暗淡下来，恼道：“你原是哄着我们玩呢。”

　　“你们听听自己说的话就够离谱了。”唐莲捂着额头，实在是不敢再听。

　　“哦？和尚我还以为你们在讨论话本呢。”无心笑道，“好一出虐恋情深，亡命天涯的戏码。”

　　“也不是不可以试一试吧。”雷无桀摸摸后脑勺，“我觉得应该能成。”

　　“就是就是，你们太容易退缩了。”司空千落握紧拳头，“想想看，两个人相伴而行，不畏艰难险阻，多......多好呀。”

　　说着少女的脸颊飞上两朵红云，唐莲叹气：“你俩真是神志不清了，少看些话本子为好。”

　　但凡萧瑟要往天外天去，不用等到了域外，天启的军队就会整兵在他眼前了。待到他们三个离去，萧瑟抬眼去看无心，见他敛眸去拨弄瓶中的花枝，谈不上是什么心情。

　　“我以为你真的想......”萧瑟顿了顿，话并未说完。

　　“哦？萧老板想和我私奔了？”无心眨了眨眼睛，带着几分不走心的调侃。

　　他们两个人都是藏心事的高手，萧瑟看着他，没有说话。四目相对间，无心收敛起调笑，微微低头露出一个温柔的笑来。

　　“不会。”

　　萧瑟舍不得这里，也舍不得这里的人，无心心里明白。他们两个身上或出于自己或出于别人，都有着责任。无心想留下，可是天外天需要一个宗主。萧瑟想要离开，可是天启不会容许他去天外天。他们早就明白了，比起恣意而为，更多的是负起责任。

　　自由是有框架的自由。

　　萧瑟握着无心的手，不想问他什么时候会离开。或许这一辈子，无心会在两地奔波，他们都会在重逢与离别中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