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无荒第一次来到这片湖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一个白发的猫魅男子。
他穿着一身灰色长袍，头发还有些凌乱，甚至下颚还生了些胡须茬子，就那么坐在湖边的大石上，还有个拉拉菲尔倚在他的身边，安安静静地看他钓鱼。
“你好。”无荒不得不惊扰了这一画面，上前询问道，“请问静语庄园该怎么走？我不小心在这里迷路了。”
男子回过头，这一动作惹得身旁的拉拉菲尔直起身来，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了无荒。
拉拉菲尔的眼神干净澄澈，双眸是黑宝石一样的颜色。
男子打量了无荒半晌，这才缓缓开口道：“静语庄园离这里还有一段距离，如果你不着急，过几天我可以送你过去。”
“好的，多谢你了。”
无荒连连道谢，又看了他们两眼，踯躅着想问些什么。
一个猫魅男子带着一个拉拉菲尔住在这偏僻的地方，这样的组合任谁看了都觉得很奇怪。
于是犹豫了一下，无荒仍然开口道：“我叫无荒，可以问问你的名字吗？”
男子注视着无荒，那眼神仿佛透过无荒看向了很远的地方。
过了良久，他才轻声道：“我叫……橘清。”

橘清……
橘清……
这是个很熟悉的名字，熟悉到无荒明明没有见到过这个人，听到这个名字也能想起这名字对于尘封秘岩的重要性。
“橘清？你是橘清？！”无荒立马靠近了一步，“不是说你和不能天使一起失踪了吗，怎么会住在这里？”
橘清的嘴角抽了抽，也不知是谁传出来这样的谣言。
“等等……”无荒的眼神又移到了橘清身边拿着一株花自娱自乐的拉拉菲尔，“这不会是……不能天使吧？”
橘清没有搭话，只是下意识地握紧了不能天使的手，力道之大让后者小小地抱怨了一声：“橘清，我痛。”还摇了摇被握住的那只手。
从思绪中拔出来，橘清连忙放开手，转而蹲下身子轻声哄着，还带着他小心翼翼地来到湖边，将清凉的湖水一点一点浇在泛红的手腕上，直到那泛红渐消，不能天使重新绽开笑颜。
这一幕看得无荒目瞪口呆，总感觉以前听说的传闻都不及这看来的场面暧昧三分。
“你们……”
橘清的眼神黯淡了下来，任由不能天使跟着草丛中出现的蚂蚁玩耍。
“没什么。”橘清答道，收起渔具，将不能天使招呼了回来，“走吧，先去屋子里坐坐。”

屋子很大，足以容下他们三个人。
无荒弗一走进这屋子，就感觉无所适从。他看着橘清将不能天使安置在餐桌旁，从厨房里拿出好几样精致的小吃摆在不能天使的面前，还用及其温柔的语气道：“今天只能一样吃三块，不许多了，我会检查的。”
不能天使脸上的喜悦立马变成了幽怨，撇了撇嘴，拜托地看了一眼橘清，却没能让他回心转意。不能天使只得乖乖地挑出吃食在餐盘里，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橘清揉了揉不能天使的头，愣怔了片刻，这才招呼着还杵在门口的无荒进屋，“进来坐。”
无荒恍然点点头，进了屋，坐在了沙发上。
屋内陈设很是温馨，经典的格里达尼亚风格，只是多了很多儿童的玩具。
“不能天使这是……”
一早就听说不能天使是个人狠话不多的拉拉菲尔，谁能想到他竟然成了这一副小孩的模样。
橘清的脸色忽然变得有些苍白，他却不愿多言，“嗯，出了点意外，现在……也就六七岁小孩的样子吧。”
话锋轻飘飘地一转，橘清问起了无荒的目的：“为什么会去静语庄园？”
“噢，那边出了魔物，正好最近尘封秘岩没什么新鲜的事情，就试着接了委托，想打发时间。”
无荒发现橘清很喜欢发呆，因为他再度沉默了下来，眼神又看向了窗外很远很远的地方。

2
    不能天使跳湖的那天，橘清发了疯地游向湖中心，却没能找到他的尸身，只在水面中央看见了一顶小小的、属于黑魔法师的帽子。
此后，橘清几乎快把整个湖翻了个遍，也没能找到不能天使到底在哪里。
他一日复一日地寻找，从湖边，到森林，再到更远的地方，顺着河流向下而去，也没能找到一点踪影。
除了湖中央的黑魔法师帽，不能天使连一点线索也没给橘清留下。
在橘清浑浑噩噩地寻找了半个月后的某一日、在他出门前还下了一场暴雨的某一日，橘清正要顺着河流向森林外走去，就看见不远处有一个小小的身影，打着伞，出现在了湖边。
橘清一下子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他不敢确定，总觉得是自己头晕眼花出了幻觉，也觉得是自己是在白日做梦。
找了半个月、连一点消息也没有的人，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呢？
直到那个身影转过头，熟悉的脸庞，熟悉的身形，熟悉的手指和发丝，这一切让橘清浑身的血液在一瞬逆流涌上头脑，接着又缓缓地平复下来。
“不能……天使？”
他颤抖着开口，却只见面前的拉拉菲尔天真地歪了歪头，眼里没有见到橘清的复杂的情绪，只有独属于孩童的天真无邪。
“哥哥，你……是谁？”

3
无荒就在这里暂住了下来。
不能天使成了小孩，但无荒并没有带小孩的兴趣，反而对橘清这样再生老父亲的样子产生了极大的探知欲。
“你这一天到晚跟前跟后，确定不会让不能天使对你产生叛逆情绪？”
他倚在门边，抄着手，看橘清追着不能天使，试图哄不听话的小孩吃饭。
等到好不容易半哄半劝地让不能天使吃了午饭，橘清收了餐具，坐在沙发上，却没有一点点疲惫的样子。
“……现在把他照顾好，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他低低道了一声，听得无荒心头一颤。
于是无荒也坐到了沙发上，翘着腿，仰面看着房顶天花。
“以前，我总听着那些队友们说你和不能天使的故事。”
橘清抬眼，状似不经意道：“都说了些什么？”
“总说啊，你和不能天使是尘封秘岩最默契的搭档，是最强的召唤师和黑魔法师，是……”
“是什么？”
无荒看了一眼独自一人在角落玩耍的不能天使，感慨着开了口：“是最浪漫的爱人。”
“虽然不知道不能天使发生了什么事，但现在别人再怎么夸大，都比不过我在这里看到的画面。”

4
    纵然……
纵然是大家公认最浪漫的爱人，但其中的酸涩与愧疚，只有橘清自己知晓。
他越听着无荒平静地叙述着从前的故事，心里的痛苦就越夸大一分。
原来以前的自己曾那么关心不能天使的安危，而不是将所有的注意力放在尘封秘岩的胜利之上。
原来以前他们，曾那么默契过。
不能天使从来没有承认过，甚至那些他们认为的甜蜜只是捕风捉影来的一人窃喜，橘清也从来没认为那些是不能天使成为自己爱人的铁证。
只有现在可以。
只能现在可以。
橘清忽然笑了笑，轻飘飘道：“大概是吧。”

5
    这天晚上下了一场暴雨。
黑衣森林的雨季猝不及防来临，原本想送无荒前往静语庄园的计划也因为这寸步难行的暴雨搁置下来，无荒也只得继续在这里打扰他们。
昨夜和着暴雨一起到来的还有惊雷，扰得不能天使没有睡好，直到正午方至，不能天使才缓缓醒来。
橘清带了些吃食和清水准备让他吃饭，却看见不能天使坐在床上，呆呆地看着窗外的暴雨出神。
“不能天使？”
叫了好几声，他才回过神来，软软糯糯地开口：“橘清？”
“怎么了？生病了吗？”
橘清将东西放在桌上，坐在床榻边，担忧地看着他。
不能天使摇了摇头，却伸手拉住了橘清的袖子，小声开口道：“橘清，我头疼。”
“我好像，好像想起了什么。”
橘清立刻瞪大了眼，蓦然想起，那天他找到不能天使的时候，也经历了一场暴雨。
他死死地盯着不能天使，听着他断断续续地说着破碎的词句，手心也越来越发冷。
在此之前，橘清从没想过不能天使恢复记忆后的情况。
或者说，他根本不敢想象。
是怒火还是原谅，是欣喜还是怨怼？
他只能在现下的时光里对不能天使好一点，更好一点。
以成全他的赎罪。

6
    无荒觉得这几天的橘清反常极了。
如果说从前的他像一个老父亲，那现在就和一个男保姆相差无几。
“橘清，不能天使只是一个小孩，还没残呢，也不至于去一个卫生间也要跟着吧？”
橘清守在门口，听到无荒的吐槽，也没有和他打趣的心情。
他的注视开始丢失分寸，他的关心开始日渐窒息。
看他这副样子，无荒摇了摇头，又看向了窗外。
这暴雨下了几日，他便在这里耽搁了几日，而不能天使也就安静了几日。

“橘清……我想起来了，我好像是在、在湖边，被人救起来的。”
吃饭时，不能天使用木勺一下一下戳着碗中的米饭，闷闷地开口：“为什么呢……”
那木勺忽然戳到了碗边，乘着米饭的碗一下子被打碎在地上，饭也洒了一地。
“对、对不起……橘清……”
不能天使慌了神，只盼着橘清不要生气，于是颤颤巍巍拉了拉他的袖子，低着头，一副做了错事的样子。
橘清叹了口气，拉着他远离了碎碗几分，仔细检查着他的手，“没被划伤吧？”
不能天使依言摇头，看着橘清的眼神又多了几分迷茫，漆黑的眼瞳闪过了一丝金色的光芒。
“橘清……我到底……”
“不能天使。”橘清很少这样冷静地唤他的名字——至少是在不能天使失忆之后，“你先回房，或者去找无荒玩，这里我来打理，好吗？”
橘清在拒绝不能天使的发问。
更害怕不能天使以孩童的心性向他发问。
他无法说出那些乏善可陈的回忆。
更何况……
橘清闭上眼，回想着刚刚看见的那一丝金色光芒，心彻底凉了下去。

7
    雨终于停了。
橘清心里的害怕终于得到了些许缓解，日复一日照顾不能天使时，他更多了些小心翼翼。
这样的变本加厉看得无荒莫名难受了起来。
他们不是最合衬的爱人吗？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副小心翼翼的样子？
这样想着，无荒也就这样问了出来。
橘清听着他的问题，也这样微微笑出了声。
是在嘲笑自己。

雨后乌云散去的夜晚有一轮很亮的月。
不能天使在屋内熟睡，橘清和无荒在湖边随意坐着聊天。
“这片湖没有名字，我自己给它取了个名字，叫月光海。”橘清说着，指了指湖面，“你看，月光洒下来的时候，倒影在湖中的月是不是碎在了湖中，延伸到远处，和海面一样。”
无荒也同意地点了点头，“这个名字很漂亮。”
橘清没有说起那场难堪的胜利，也没有说起胜利后的代价，更没有提起为何不能天使会变成这个样子。
他和不能天使的未来是被橘清自己亲手砍断的，在他没有死去的每一天，就都没资格说“原谅”这两个字。
“无荒，你知道吗？”
橘清坐在门槛上，看着天空中的那轮月，“我带过很多次的尘封秘岩，做了很多次的决断，在千万人中穿行，确认了他是我最爱的人。”
“可我这辈子，只有这段时间，是彻彻底底拥有他的。”
说完，橘清起身拍了拍腿上不小心沾染的泥土。
“明天，我送你去静语庄园，你也不要再来这里了。”

8
橘清和无荒启程的时候，不能天使还没醒来。
“你真的不去看看他？万一你回来了他把你家拆了怎么办？”无荒打趣道。
橘清清醒地笑了笑，“不会的，他……”
“他怎么了？”
“他可能今天就会离开了吧。”
无荒对这个回答非常意外：“为什么？你们不是……”
“无荒，你了解黑魔法师吗？”
无荒并没有学习魔法，自然不知道。
橘清一面在前方带着路，一面自顾自地说了下去：“黑魔法师的魔力在体内积蓄到一定程度后，眼瞳会变成其他颜色。有蓝色，有红色，而不能天使……”
“是金色。”
无荒有些讶异，他第一次见到不能天使时，看见他的眼瞳分明是没有一丝殊色的纯黑。
“不能天使失忆了，身体机能也倒退，失去了魔力，眼瞳颜色自然也恢复到了最初的颜色。”
所以在不能天使打碎碗的那日，当橘清看见不能天使的双眸中闪过金色后，便已经知晓了。
——不能天使的记忆与身体机能正在逐渐恢复，而魔力也在一点点回到他的体内。

“所以……不能天使这是要恢复记忆了？”无荒侧头思考了一番，“这不也挺好，你们之前那么相爱，失忆期间也那么照顾他，为什么他还要离开？”
“就这样离开，真是太可惜了啊。”

9
橘清没有回答，也没再说话，只把无荒送到静语庄园后，回到了那片月光海。
他没有进屋，只坐在湖边，静静地看着湖面。
或许不能天使已经离开，或许不能天使还留了下来，他也没去探究。
若是离开，不能天使也是最干脆的那个人。
毕竟自己曾经也那么干脆地抛下了他一人。
所以无荒那样的局外人知晓这些后会觉得于心不忍，叹息他们为何错过。
但只有橘清这个当局者才清楚一切。
从他囚禁了不能天使的那天开始，他们这一生，可以是仇人，可以是陌生人，可以是认识的人。
唯独，不是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