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剑怜侍摔门而去的时候，成步堂只是重重叹了一口气。



他没有追上去，反而脱力一般陷进了沙发里；他低下头遮住了双眼——那门重重关上的声音令他头痛不已。他很想拿桌上的文件和卷宗撒气——连同手提电脑和茶杯，把它们全部撸到地上去，那碎裂的声音和该死的一团糟也许会让他感到松一口气，他不否认。



但他终究没有那么做，他还是可怜自己的钱包；家里可不能搞得一团糟，等会美贯该回来了；再说那茶杯也不是他的，刚刚御剑检察官走掉时过于愤怒，所以才百密一疏落下了这只可怜的杯子，不出意外的话里面装的是散发着昂贵香味的红茶。



他看看垃圾篓：里面全是白色的废纸团，是今天才丢的；于是他才没敢带着很大的怒气——也就是说，他轻轻地把那只杯子扔了进去。



他发了一会儿呆，发觉自己好像慢慢冷静下来了，又叹了一口气。他想，为什么我们要吵起来呢？成年人的相处早不是就没那么尖锐直白了吗——尽管刚在一起时经常吵架吵得很凶，但从吵架到和好的过程也从来不会超过一周；事实上，一开始总是成步堂率先低头，但如此反复几次御剑倒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在成步堂的印象里，他道歉的方式就是转过身去，良久才憋出一句软话来。



这很可爱吗？是的，很可爱。



成步堂后来渐渐就学会了使坏；他总是一边亲昵地喊局长大人的名字，一边从背后去抱他，如此一来弄得御剑从脖颈红到耳朵尖，急着想要挣脱他的怀抱，却从来也没有成功过。



十几年来的相处让两个人都更加温润柔和，年近四十的成熟男人早就不需要用那些花俏的把戏和情话来维持两人之间的关系；毕竟已经是成熟的大人，不适合再打打闹闹了。于是连同惊喜和孩子气，那些激烈的争吵如同退去的潮水一样消失在时间的岬角里，似乎一去不复返了。



成步堂摇摇头，才没那么简单呢。他想，他只是爆发了；没错，他一定忍我很久了，他只是想借着这次把对我的不满全部发泄出来而已！他可真会找理由啊，说些什么未来，什么以后，什么永远在一起，什么生活需要两个人的协调和磨合；都在同一张床上睡了那么多次了，到底还有什么需要磨合的！成步堂重重地捶了一下桌子：他根本就是讨厌我啊！只是不想每天睡前和清晨，就连工作时对面的辩护席上都面对着同一张脸罢了！他厌倦了！成步堂摸摸自己的胡茬和那些并不明显的皱纹，黯自神伤起来。



他打开电脑，妄想用工作麻痹自己：别多想，谁还不是个四十多岁的叔叔呢！谁都会有皱纹和一点小小的赘肉的！御剑难道就没有吗？不可能，他当然有——就在大腿和臀部；嘘……一点可爱的肌肉卸下了轮廓分明的防备，变得手感极佳，好像一种柔软的开关；只要用温暖粗糙的手掌揉搓抚摸它们，成步堂就会如愿得到一点甜蜜的喘息和害羞似的扭动。



光标在许多密密麻麻的文件夹间悠闲地逛来逛去，就是没打开任何一个；这其中有一个——虽然名字和其他的资料文件没什么不同，可实际上里面都是他上班时划水摸鱼写下的小随笔：类似于御剑今天被红茶烫到了，猫舌头真可爱啊——这样肉麻的话。他坚信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所以一直将这个文件夹放在桌面上。幸运的是的确从来没被谁发现过。



他点开看了一会儿，失落地删掉了最后几行字，又跟被火烫了似的把手指从删除键上移开。他滚动到最上排，第一排字映入眼底，他竟赫然低落起来，心如同坠入流沙中般沉重难以呼吸——



“我明白检察官是份危险的工作，但我绝对不会放过这群混蛋。”



没有哪怕一个感叹号，可其中蕴含着的沉寂的热意还是烫伤了他。他想起来那是一桩牵涉很广的案子，当时的情况历历在目：各方利害错综复杂，他也曾提醒过年轻气盛的检察官要小心行事；但无论怎样避开正面冲突，御剑还是在停车场遭到了袭击，疯狂的犯人开着车撞向御剑的红色跑车，撞击的巨响吓坏了大楼里办公的人——好在御剑在承受撞击前用双手护住了脑袋和脖子。



那一天下午，成步堂无论如何打御剑的电话也得不到回应，他焦急地打给糸锯，得到的却是让他浑身发冷的消息：御剑检察官在医院，他不接电话是因为手机一定在车祸中被损坏了，你赶快来医院这边吧！



受到了安全气囊的保护，御剑伤得并不算很重；就算是承受了裸露的恶意，他本人也没有表现出任何一丝退缩，反而更坚定了。成步堂跌跌撞撞赶到医院时他正在接受检查，御剑颇为不好意思地朝他笑了笑。成步堂许多年后仍记得那种手脚发软，眼泪不受控制地掉下来的感觉。发觉笨蛋成步堂竟然哭了，刚刚大难逢生的御剑怜侍的表情顿时变得好像那辆车真的撞在他的身上一般；他走过去抱住成步堂，轻轻地拍打他的后背。一旁的春美在安静了许久之后突然大声地哭泣起来，成步堂手忙脚乱地想要给她擦眼泪，却忘了自己脸上也还挂着泪水的痕迹——御剑怜侍被逗笑了，然而他的肋骨大概是骨裂了；忽然随着笑声一跳一跳地痛着，但他没停下来。



最后这场官司虽然以御剑怜侍所希望看到的结果而收尾，但成步堂彻彻底底怕了。他后来发现那种害怕是深刻而旷日持久的——因为这份恐惧的来源正是御剑怜侍所必须秉持的信念；成步堂知道他不可能为了这些虚无的恐吓而扭曲自己的意志，所以只要他还站在这法庭一天，他就不可能安全。



刚刚交往时，他总是对御剑的人身安全付诸许多关心和高度的敏感，至于当时是怀着怎么样的愤怒打出这一行字的，他仍记得一清二楚。一开始时御剑还嘲笑过成步堂太过于神经质了，而当这种敏感在后来的生活之中慢慢演变成了一种温和的状态——并非时刻紧绷，而是保持清醒；御剑怜侍终于明白这到底是怎样一种感情。



成步堂关上文件夹，在弹出的询问是否保存的窗口中点击了“不保存”后才松了一口气。可御剑怜侍如今既已当上局长，其实早就不需要再过多担心这些问题，他顿时觉得自己可笑起来。



今天的吵架，说到底还是因为御剑实在是太沉迷于工作——他总是对自己的工作过于沉迷，或者该说那是一种执拗；两人在一周之前就约好要在周五一起去接美贯放学，可是当成步堂来到检察局准备接上御剑一同前往学校时，意外从某只脑袋不太灵光的警犬那里得知御剑已经在办公桌前坐了整整十三个小时

他冲进办公室，御剑怜侍正低着头看卷宗，听到响动便抬起来头来。



“啊啊，是快到时间了吗，那我们走吧。”他说着穿上外套，把眼镜放在桌上。



成步堂气不打一处来：“你知道自己已经多少小时没睡觉了吗？”



御剑摇摇头：“我可以在车上小睡一会儿——”



成步堂的眉毛和那几道最近才悄无声息出现的小皱纹都快挤成一团了，他努力不说出一些暴露他此时很生气的话来：“但我觉得床上会更好。”



这次轮到御剑皱眉头了。



“成步堂，你——”



成步堂并不慌着辩解，他拿起桌上的杯子，顺手合上正看到一半的卷宗，最后打开办公室的大门做了个“请”的手势：“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两人一起上了车，御剑系好安全带后便调低了座椅，打算进行一段小憩；成步堂关小了收音机的声音，把空调开到了一个合适的温度。



……



车子停稳，御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地下停车场里，而不是预想中的学校大门口，学校有活动时总是有许多家长来参加，因此找车位便成为了一件苦差事；早些到场一直是两个人的共识。他不由得有些生气——



“你这是干什么，怎么回家了？”



“我果然还是觉得你应该好好休息，美贯那边我会解决的，你知道那孩子的性格，她要是在也会让你去好好休息的。”



御剑怜侍的缓兵之计已经能使用得炉火纯青：“那我先上楼换件衣服。”



“等你换好下来的时候我已经走掉了哦，要换衣服也请换睡衣，怜侍君。”



御剑怜侍假装没听见。好家伙，等到电梯门关上的时候成步堂才发现他把杯子落在了车里。他敲门的时候御剑怜侍正在打领带；取下了领巾，领口也稍稍敞开着，丝绸质地的领带在他的指尖缠绕着，成步堂盯着他脖颈处露出的一小片皮肤：“你今天必须呆在家哦。”



“回来再休息也可以。”



“不可以，现在你必须在家休息，今天我绝对不会纵容你。”



“成步堂，你真是每次都能逗我笑啊，我怎么可能不守约！”



“你非得总是这么固执吗？”



“你最好知道你在用什么语气对我说话，成步堂。”



“我是为了你好。”



冷冰冰的“不用你管”差一点就脱口而出，御剑的领带还没有系好就大步跨出了门，成步堂刚刚筑好的准备同御剑的固执抵抗到底的防线顿时轰然倒塌，脑袋也冷静下来。



他先是生气——把御剑的水杯扔进垃圾桶里；然后带着那么一点不服气和内疚——回顾了自己这么多年是如何与御剑相处至今，曾经给自己许下了什么样的诺言。



然后紧接着的就是潮水般汹涌的愧疚和后悔——我怎么敢和他顶嘴！还把他气走了啊！成步堂啊成步堂，你可真是脑子不清楚，法官大人！我提议给这位冒失的律师一点惩罚！砰！



成步堂焦急地绕屋三圈：要买束花吗，还是现在就预定御剑最喜欢的餐厅；哦！大将军睡衣和玩偶还在洗衣机里没洗，再看看时间——大将军节目也快要开始了，你知道要怎么做吧成步堂？



他打开洗衣机，倒入柔顺剂和洗衣液；捏着手机犹豫了好一会终于拨了出去——



熟悉的手机铃声伴随着洗衣机欢快的转动声噔噔噔地响了起来。



……



成步堂很快找到了响声的来源，他一把抓起御剑落下的手机和垃圾桶里的保温杯，用力地在自己的西服上擦了擦，拿出冰箱里的牛奶灌满杯子，然后以几乎难以保持平衡的速度冲出了大门。



电梯门都没有完全打开，他硬是冲了出来；停在那边的车里，副驾驶上坐着一个人，正偏着头没在看这边，像是在等谁来开车似的，一脸让成步堂感到熟悉的不耐烦神色。



成步堂走过去，敲敲车窗玻璃。御剑把车窗降下来，故意皱起了眉头。



成步堂把杯子塞进去：“嗯……”他把杯子递过去“加了牛奶……”



“还有呢。”



成步堂把手机也递进去，上面显示着一个未接来电：“嗯……手机，你掉在桌上没拿……”



御剑看了一眼手机：“还有呢？”



“我们一起去学校吧，时间还来得及……还能赶得上去趟蛋糕店给美贯……如果你想吃点什么的话我也很乐意为你买单。”



御剑系上了安全带，扔出来一串车钥匙；成步堂手忙脚乱地接住了，忙不迭跑到另一边拉开车门。



发动了汽车，还没行驶上主路，御剑就歪着脑袋开始昏昏欲睡，成步堂一边打量着那睡颜一边露出了他自己都难以发觉的小小笑容。



香草蛋糕卷和草莓蛋糕还会不会卖完了呢？他在本该转弯的路口直行，挑了条红绿灯多的路放慢车速，偶尔像这样在车上小睡也不错吧？就让总爱逞强坚持到底的家伙在这难得的时刻好好放松。总要有人低头的话，成步堂想；如果是这家伙的话，那么就让我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