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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回答
海字辈如此擅水,却也不曾生出腮,为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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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多年后,张海楼泡在鹭江畔一家民宿的露天浴池里。初春罕见的雨夹雪淋得他瑟瑟发抖,庭下梅花幽香。
柳木新船案年代久远,听说那条船半途遇到小风浪,不慎触了礁,没能平安抵达上海。很多经办细节张海楼已没什么印象,要查阅当年的档案才清楚,当然,时至今日再没人要求他复核这种陈年旧事,亲历者几乎都已不在人世。
就连一同办案的那张面孔,也日益模糊。
张海楼咂咂嘴,借助嗅觉调动起那次上岸后第一场热水澡的记忆。温暖的水汽中,对面的人面容朦胧,一双泛红的膝盖顶住他肋侧以免他滑向水底。舒适到无以复加。
温黄酒呕出满嘴苦涩回味,衬得梅花出奇的香。
那次案子结束,张海楼到家已临近开春,厦门罕见地飘起雪,霏霏似棉絮飞散,四下如覆白毡。
“回家挺早,干得不错啊。”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院中梅子树高枝平展,张海琪横卧其上。他以为干娘像戏文里唱的那样因人生大事愁白了头,挤眉弄眼问:“如此良辰美景,不出去走走?”脚后跟被狠狠踩一脚,皮肉骤热,似是淌出血。走近才瞧分明,她头顶薄薄一层雪帽子,青丝散入雪水濡湿的树干,巧妙地隐了形,难怪以他的眼力也会看错。
“你问胡碧亭啊。”张海琪面色酡红,眼神沉静如古井,梅子酒染得她身上很香,“他上吊死了,听说白事好大排场。”
“不是吧,又谈死一个。”张海楼咋舌。
犹如谈论四季更替,张海琪不置可否笑一声,轻飘飘落地:“乖,不懂的事不可妄议。晚上有肉吃。”她抚摸孩子冰凉的头发,满头白雪惊落,像院中迟开的梅花终于谢了。
彼时他没有听到像样的回答。张家人吝于谈论生死,吝于谈论很多问题,他们通常话不多,似乎过于长的生命让很多问题变得难以成为问题。
海字辈如此擅水,却也不曾生出腮,为什么呢?相似的问题他仿佛问过谁,同样没有得到答案,对方难道也算张家人?他埋头入水,长出一口气。气泡破碎上浮,形状多变,圈起一块又一块聚散不定的冷灰。
“水寒风似刀!虾仔,我这样会被割出腮吗?”
迎着北风,张海楼大张开嘴问。
房檐融了积雪,挂下整排整排钟乳石一样的冰溜子。风铃都冻了冰,泠泠作响者除了初融山溪,便是段段冰凌堕地摧折。
“就这样冻成冰雕,送你去庙里冒充金刚。”张海侠一把拖过他,帽子拉下鼻梁蒙住眼,生拉硬拽往前走,牵倔驴似的。比起方才怒目咧嘴那副尊容,即使仍旧顶风冒雪,这般盲驴赶路到底快上许多。没走两步,他又腾出手,调整围巾形状,将对方喉咙和后脑针扎般的青紫痕迹盖住。
后脖子登时灌进风,张海楼脑袋一麻,再回过神来围巾已被抽紧了,恰好填上领子和帽子之间那道裂隙。要不要这么用力,拉磨的驴都不敢如此驱使,那牲口摘了眼罩好歹鼻子跟前真有口粮。他心知此时多说无益,舌根一坠,喉咙立时收窄,肚里有的没的往上泛。
被勒脖子的人又是咳嗽又是干呕。张海侠闻声卸力,侧身半步,抬脚刚好让开倾泻而下的黄水。秽物落地成冰。
“冰,苦的。”张海楼呸一口,胃液烧过鼻头,涌出满眶泪水不晓得擦,歪着身子往张海侠身上凑,竟要拿他长衫袖子擦脸。
张海侠皱起眉头轻轻推他一把,没推开,反被赖上。寒风如刀,两人眼睫毛上打起霜,张海楼呕得涕泗横流,不多时脸像罩了冰壳子。张海侠懒得张嘴,索性背上他继续走。
离家太远,任他跑断腿,一日脚程总是到不了,高低须得在外多磨几天。近年漕运航船日稀,官府疲于疏浚河道,河床辟作膏腴良田,北上的沙船由天津卸了粮米,赴辽东换作油豆即将南下,半途被狂风赶进海州湾,南下上海、宁波的官船悉数窝在港里打盹。任由两人水性超群,摸一把刺骨海水,莫不升起惜命的心思,冻死比淹死容易。纵然他们生来入水心跳变缓,可也不肯跳进海冰缝里当冻鱼。
漕运兴盛的年景,水上官船、商船、民船往来如织,帆樯如林,百货山积,两岸的人和景都积极地活跃着。六安瓜片与东海新盐同陈,嘉鱼莲藕与莱州咸蟹同席,下展扬芬港未打霜时新编的苇席,杯酌深秋落雨前赶收的桂花的新酿,旖旎风光最是留人。
“科第接踵,舟车毕集,货财萃止,诚天下佳丽之地”,饶是古书如此记载,两人上岸所见所闻究竟大相径庭。河道淤塞难行,两岸凋敝不复往日,旧时彩衣铺子半城竞艳,如今也是关门的居多。
事实上海路是通的,不通的是船上那些人。张海侠自幼长在厦门,彻底没见过绒白的雨和冰结的海,靠岸前被张海楼逗小鬼一般教会了天上飘的是雪——“称‘雨’也无妨,赌它须臾哭给你看!瞧,手心湿了吧?”——暂时失去争辩的气势。
这一下船,就难回头。张海侠一心赶路,因此对陆地上的雪第一印象极坏。
“干娘果真不怕我们跑了?”张海楼口鼻抵他脑后头发,瓮声瓮气的,呼气还有淡淡的酒味,是一刻钟前同邻桌客人划拳赢来的温黄酒,大概没吐干净,混杂了胃液,苦味更浓。
那气味委实令人不敢恭维,张海侠鼻子过于灵敏,即便顶着吹翻草席的风也无济于事。他尽量轻地呼吸,耐着性子答道:“能跑哪里去?她确信你不肯跑。你跑不了,我也跑不了。”
“又夸干娘精明,咳,我怎生想不到!你我连环,妙手不得解。”张海楼说着说着,借几分酒意唱起水路画船上一度流行的小调来,“……水平天远。写不成书,只寄得、相思一点。料因循误了、误了……”
才下船时,张海楼张罗沿京杭运河走,在他们两人看来,水路到底比陆路多些把握。瞧他说话间贼眉鼠眼的神态,趴在自己肩上犹唱风月小调,张海侠便知他一早存了旁的心思。正眯起眼睛寻住店,头顶哗啦一声暗了几分,张海楼撑开伞在他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