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这次这个人特地耗费魔力呼唤我现身是要做什么。因为往常他呼唤我的时候，不是打算送死，就是死到临头。固然我平时都沉睡在他的灵魂深处，偶尔才向着他的身体外部瞧上一眼，然后戳一戳他脑子里的某块地方，让他说些言不由衷的怪话——这算是我少数的娱乐之一。如果有人问起我对这种工具人待遇的印象如何，我会说“还行”，估计只有他心里还留存芥蒂，于是在这个风和日丽，世间和平的日子里，一截输送来的魔力，加上一句“你愿意吗？”的令人迷惑不已的发言，不久后我俩便坐到了游末邦树梢层的餐厅里，俯瞰着海鸟在碧空下的晨风与海浪间翻转腾飞。

他的咖啡已经喝了三口，我的则一动未动。他说只让我在战斗时现身帮助他未免太不公平，我姑且信了，但也不觉得无所事事地眺望远方会比窝在黑暗深处睡大觉更有吸引力，尤其是在那场决战之后。

我的心仍在黑暗之中，审视着自己是否仍然心怀恐惧。我不太乐意回想那个场景，语言无法形容我对他最后胜利，生存下来的那股满足与庆幸，但快乐到了这个地步就不仅仅是快乐，它俨然成为了一种痛苦，而这种痛苦，它又痛得那么微妙，以至于我甘愿承受。没错，我是害怕，但并非害怕他死，不完全是。通过这次冒险我才知道，归根结底，一个人还是无法真正逃避一件事的。只要是人，就必须历尽人世的苦难，面对你自己造成的或者别人施加给你的痛苦。如果你某一天因为走运、另一天又由于怯懦，某件事被你逃脱开，或迟或早你还会遇上第三次的。你不能解决事情，就会被这件事情解决。

我在怕什么呢？咖啡凉了之后我才想到，我怕的依然是，之后怎么办？

他招呼了服务生续杯，顺便替我调换了冷掉的饮料。我不太想接收他试图传达过来的热情。今天一早便阳光普照，我本来是随便看一眼，这之后便停住了目光。如果一个人不知道底细，第一世界这万里无云的晴朗天空会给人一种和平、开朗的印象，正像在龙堡高地的雪原上，远方城堡的灯火也给人一种遥远、坚固和安全的感觉一样。但当一个人知道了真相，抵达了人们称之为问题核心的地方，这个人甚至会不自量力地对星球感到悲悯。

他把一枝花递到我面前说:“你大概知道原委吧？”

“那个商人。”我颔首，“多此一举。”

“他提醒了我。”他说，“我一直没找着机会跟你道谢。”

“你没机会是因为你忙着拯救世界，或者诸如此类的伟大事业。”我说，“不过我也没做什么可让你谢的。”

“不，我觉得我应该当与你当面谈谈，无论你承认与否，这次冒险我都得你鼎力相助，我不会忘记这点。”

他端详我，眼神直率坦然。

“弗雷……”

“我知道你不会忘的。”我叹气。

我端起杯子，咖啡很美味。

“你说要和我谈谈，”我说，“我就先听听你想说什么吧。”

他点点头，说:“那么有件事我先提前说了以免忘记，弗雷，下次你不要再喊玛托雅妈妈了好吗？”

“一上来就剥夺我的娱乐？”

“你的娱乐让我感觉生命受到了血盟秽浊的威胁。”

“从那时候的情况来看，如果你当时真的因为随便什么原因一不小心死了，那我还能释然些，你还能免受活生生地变成食罪灵的苦。”

“我现在已经好了。”

“你仗着这次走运没出事，下次又会被人忽悠进更深的坑里……这倒不是你的错。”

“不，是我的错。”他嘴上这么说，神情里却没半点后怕或气馁的样子。

我觉得他是在故意逗我，我发起脾气，凶狠地望着他。

“你还是不会为自己考虑，好管闲事又逆来顺受。”我咬着牙低声说道。 “没错。正常人哪有不明原委就立即接受把自己当作泛滥之光的容器的？”

“那是水晶公和于……”

“你先前并不知道他们的计划。”

“他们的目的的确是为了救我。”

“对对，幸亏你跳进了坑，受了骗，吃了那么多的苦才救了你自己。”

这是事实，但是这还不够……我解释不清这种感情。我想拯救他——这是我的真心话，可当我听到别人的舌头上也挂着类似的话，然后来回支使他的时候，却不免感到恼火。

他顿了顿，补充说:“而且有你跟我一起。”他回答得如此平静，以至于我开始怀疑他去经历那些破事儿也是我批准过的。

有那么些时候我真有点想学那些妖灵的做法。我还是想把他拖到某个地方，在这里只有黑暗与我，没有冒险，没有对错，不需要言辞。在这里既不用当光之战士，也不用当暗之战士，他在轻柔的梦里，没人能找到他。

但他义无反顾，而我不知道自己失了什么魂，从此再也没去规劝过他别再送死，甚至还开始与他并肩战斗，只是我内心还是害怕，还是怀疑。暗血维持存在的我没有实体，面对怒涛般魔法攻势可以毅然不退，但他不行，而我必须专心战斗，不能去想他身在何处，是否已受到伤害。

“有些事情总要有人去做，而那时只有我做得到。”

“总要有人。总要有人。”

就是这种时候我对他会非常不耐，这种不耐在于每次同他讲这类型的话题时我都能清清楚楚地知道他下一句要说什么。尽管我知道他正是因为这种性格才成为了受人敬仰的英雄。如果他的性格偏执、对世界有自己的独特看法，我甚至就不会出现了。

他是如此认真、如此莽撞，武装在自以为坚固的盔甲中，但他善良纯正的意念也让他脆弱。他以为已了解痛苦，可亚马乌罗提又给他迎头一击。

“我忍不住想如果我们输了，结果会是怎样？”他说，“世界会重新合并吗？古代人会复生吗？”

“这种事最好不要发生，”我说，“对我俩都不好，对你尤其不妙。我看着你们与那无影对峙，就像哑巴和瞎子妄图交流。”

我还是回忆了，回忆了那不久之前的冒险。

“他的世界坍塌了，他的同胞死绝了，他所爱之物全部丧失了，他所承受的痛苦、愤怒和屈辱随着承载的光阴超过了往昔的欢乐，真让人不由掬一把同情泪。可那无影太过清高，只是立于废墟之间，把触目所及的我们当作分裂的事物，随意摆弄人类及星球的命运。你看，他被他的天界赶了出来，当不回天使，又看不起人类，干脆堕落成了妖魔。”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点点头，“但如果我遭遇了此等不幸，有这样的能力，面对了同样选择，我不敢说我的做法会不会同他一样……”

“闭嘴！听我说。”我已经很不耐烦了，“你们也面临过类似的选择，你知道我在说谁，那女孩，光之巫女，明明代价沉重，你们却给了她机会。光凭这一点，这个世界就已经有人不亚于那无影口中的古代人。而当你看看他做下的事——他与我们是否有过联系？他哪怕没有那么清高，哪怕是往他以为是退化的人里看一眼，千万年来，不知道他是否有放弃过一次立场，能够在加雷马、艾欧泽亚、第一世界的人们眼中看到了他亲人与同胞的影子？他难道就一点不觉得自己在为了一个空虚的希望践踏生命？”

我带有憾意地喘了口气，“也许有缺陷的人理解不了‘完全之人’的远大、理性、面面俱到的想法，而我更是缺陷中的缺陷，不配与之相提并论，因为我没法相信那家伙的屁话。我很喜欢你在那座城市里得到的待遇，我认为这可能是最适合你的归宿，我想要相信，但是，我相信不了一个比自私的我好不了多少的叛逆者创造的虚影。那无影告诉你他的族人为了拯救星球牺牲了一半生命。这在我看来并不是值得吹嘘的事情。第一，这让他们所谓的万能创造之力看起来像个笑话；第二，那些古代人的牺牲难道是为了让那个蠢蛋无影在嘴仗上打赢现在的人？我不相信是如此。我相信古代人之所以愿意牺牲，是为了让后来的人能看到未来。”

“弗雷，我们当时就该让你去和他说话。”他惊奇地笑了。

我真是受不了这个笨蛋，可是，他眼睛的神情，他把我仇恨拉稳的脸上那心旷神怡的表情，他认真听这样一个被自己亲自暴打过的负面感情的化身，带着讽刺和怨恨的口气谈人类不完美的本性，谈古代人与现代人的关系，我不知道该如何描述我现在的感受。

要说的话只有感慨，那无影的心被仇恨与痛苦塞满，将我们视为一种分裂的事物。可我通过与一位英雄一起旅行，看到了不完美的生命之中存在着一种共同的、连接起所有人的东西，认识到这一点是美好的，也令人惊讶。哪怕人们之间有时并不能相互理解，有时相互蔑视。但一颗面对陌生的人民、种族和世界，依然能坚持不懈的友善之心，是绝不会做出无影那般苟且的选择。

——这就是你赋予我的，这次旅行价值和意义。

……

店里的人越来越多，他放下了手中的杯子。

“休息时间结束了？”

“嗯，能和你偶尔聊聊真是太好了。”

“接下来你要做什么？”

“冒险。”

他尽量回答得正经，眼睛里却闪出一种调皮的神情，因为他料准这么说我又会讽刺他。

“是，是，拯救世界的大英雄再度踏上征途。”我看了看自己的手，以太很充足，我到现在居然还没有消失，我向他招招手，“但大英雄的掠影要回去睡大觉了，你能不能收拾收拾魔力再走？”

“这里风景不错你可以再坐一会儿。”他站起来，假装没在看我，“不过你也可以陪我走段路等以太消散。”

“刚才是陪聊，现在是陪逛街吗？以太资源是用来这么浪费的？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无聊了？”

“我想多看看你。”一会儿后，他说，“我不想惹你发火，但是我喜欢知道你还在我身边。”

我现在该说什么？我想不出一句刻薄话来。

倒是他轻轻说:“所以你还愿意来吗？”

“你是个傻子。”我立刻说，“你要我来，我就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