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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逢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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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少年 同性(男)
原型 家庭教师reborn 山本武 , 狱寺隼人
标签 山狱
状态 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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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4
21
2021-1-25 20:00
- 导读
- 3w+,原创角色预警,谨慎阅读
1
沢田纲吉端着一脸不怎么诚心的笑,举着酒杯的手已经开始发酸。
他在这儿应付往来的各色人物已经有些时间了。期间拉着他夸夸其谈的有之,想要借彭格列的东风行其私事的有之,对他过分年轻的资历提出怀疑的有之,不擅长外交辞令的彭格列首领只好一律回以面部僵硬的微笑,喘口气的间隙转头轻声问跟在他身边的山本武,:“狱寺君怎么还不来?”
山本的表情看起来比他还闷:“狱寺说是处理完手头的事就过来,大概是被绊住了。”
他们说话间有人步履匆匆地从外边进来,向侍者出示了请柬,似乎赶得有些急,白皙的面上透出点儿薄红来,衬得严肃端正的表情都柔软了许多。
侍者看过请柬,引他入登记处:“请稍等。”他低头登记:“您的名字?”
对方冷冷淡淡地宣告:“狱寺隼人。”
侍者觉得这名字耳熟,片刻后便意识到眼前这位是彭格列那位雷厉风行的岚守——那人已经不耐烦地顺手取了一张面具,往彭格列的入席处走去。
沢田纲吉老远看见他,眼里的光骤然就亮起来,又碍于公众场合,只好兴高采烈地跟山本低声耳语:“他来了!”
山本不动声色地应了一声。这会儿狱寺已经走到他们面前,开口就是道歉:“抱歉十代目,我来晚了。”
沢田纲吉摇摇头:“出什么事儿了吗?”
“筹划出了点儿问题,已经解决了。”他简略地解释了一下,看向山本武,“准备好了吗?”
“嗯。”山本笑了笑,他没有带时雨金时,只把手轻轻搭上了西服遮挡下的枪夹。那里藏了支崭新的M29左轮,金属的凉意几乎要泛进他皮肤里去。
“那好,一切按计划行事。十代目你只管去跳舞,他们的注意力都在你身上。”狱寺朝舞池的方向示意,“剩下的交给我们。”
沢田纲吉看了一眼舞池中央,舞会还没有正式开始,那里已经有不少衣着华丽的女眷在说笑,看起来几乎五彩缤纷花团锦簇。他计算着还有多久舞会开场,视死如归地往那边走去。
狱寺目送他离开,又转身面向山本武,这次语气放松了不少,眼角甚至隐隐有些笑纹:“喂。”
山本飞快地回答:“我知道,舞会开始半小时后开始行动,我下手,你负责掩护。”
他说话的语气仿佛在棒读,狱寺又气又笑:“你这个人真没意思。”又招呼他凑过来,低声跟他讲话:“我刚刚跟马杜克家族的boss完成了这次暗杀计划的最后审批。这次舞会那老狐狸的女儿也在,他明令要我们保护好她——麻烦死了,早知道会出事还让她过来,是不是专给我们找不痛快。”
他细细碎碎地跟山本抱怨,明显是被公事间的周旋憋坏了。这些年他在外处事彬彬有礼滴水不漏,几乎看不出当初那个急躁冒进的少年的影子——但私下里还是那个样子,暴脾气,除了沢田纲吉对谁都满腹牢骚,还都要说给山本武听。笹川初中那会儿跟狱寺吵架喊“除了山本武那小子谁能受得了你”,现在吵架也还这么喊。
曲子轻快地响起来,陆陆续续有人滑进舞池,女伴的裙角扬起风。狱寺盯着沢田纲吉,后者没有带面具,牵了个姑娘,眼神有点儿无措,舞步倒是挺流畅。
他唏嘘道Reborn先生的魔鬼训练没有白费,山本这厢凑过来跟他邀功似的:“施特劳斯的春之声。”
他后知后觉意识到是舞曲的名字——这些看似附庸风雅而行事处世间几乎不可或缺的知识都是来到意大利后狱寺硬逼着灌输给山本的,现在听他这么一说,有点儿无可避免地得意起来,但硬是忍着没翘起唇角来,只扬了扬下巴:“毫无新意。”
他们看起来没有一点儿即将引起骚乱的紧张感,山本甚至还从餐盘里摸了杯小蛋糕。“吃吗?”他问狱寺,收到肯定的眼神后又摸了一杯递给他,场景就顺其自然地变成了左右手边吃小蛋糕边看自家boss跳舞,莫名其妙。
舞曲放到第三首的时候狱寺隼人面无表情地放下手里的空杯。从登记处拿过来的面具被他轻巧地扣在脸上,只在金纹的豹脸里露出清明的双目。
“在爆炸之前下来。”他轻声说。路过的侍者看他形单影只,好心催促他:“先生,您也去跳舞吧。”
他看了一眼旁边蜿蜒而上的楼梯,礼貌地侧身微笑:“不必了,我不太舒服,在这里坐会儿就好。”
他拿了侍者端着的托盘里一杯香槟,目光扫过舞池里衣香鬓影灯火阑珊,草草确定了马杜克家族那位小姐的位置,又盯住了舞池中央的一位戴着猫头鹰面具的中年男人。
那是这次舞会的举办者,格拉齐亚诺家族的首领。
眼看男人结束了一支舞,从人群里抽身,摘了面具后径直往这边走来,狱寺的眼神冷了冷,不动声色地横在了楼梯口,支出去一条长腿。
“劳驾。”
对方显然对这没什么眼力见儿的举动有些介怀,语气带了三分的不耐烦。狱寺瞥了他一眼,做足了一副纨绔子弟的姿态,态度恶劣:“你谁啊?”
男人没料到这里还有不认识他的人,梗了一梗,又实在不清楚藏在面具下的脸有什么背景,只反问:“你又是谁?”
“别管我是谁,总之你惹不起。”狱寺隼人做惯了曲折逢迎的生意,扮起来恶霸混小子反而得心应手。他一边思考自己是不是适合接些无理取闹翻脸不认人的交易,一边继续跟对方捣乱,还抽出点儿时间骂山本武怎么这么慢。
他刚暗搓搓骂了不过一句,就有人从男人身后冒出来,对他伸出一只手来:“跳支舞?”
这人脸上罩了渡鸦面具,声音压得极低,唯一双眼睛亮得如星如烛。狱寺在男人和他之间扫了两眼,对着前者趾高气扬地嗤了一声,搭上了他伸过来的手。
男人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们一眼,又好像松了口气,匆匆地上楼了。
他的背影消失在转角,狱寺看向来人:“你太慢了。”
对方取下面具,露出来山本武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他挠了挠头,好脾气地道歉:“对不起啊狱寺。”
他这动作一如当年,道歉也道得真心实意。狱寺本来只是惯常挑他刺儿,居然被他的坦然搞得有点儿难为情,飞快地越过他往沢田纲吉的方向走去。
然后他猝不及防地被拉了回来。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一只手还在山本手里,下一个动作就是想要把它抽离出来,未果。山本把他的手握的更紧了,他的手掌要比狱寺大一圈,手心里有长年握刀留下的老茧,十指交缠间热度源源不断地传过来。
“山本武!”狱寺瞪了他一眼,山本坦然地装傻,不松手。
“……”
他别别扭扭拉着山本往舞池走。沢田纲吉一支舞将将结束,看见他们两个走过来,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推脱了舞伴下一支的邀请,穿过人群跟他们来汇合。
“十代目。”狱寺抢先开口,“搞定了,我们得准备离开了。”
他“了”的尾音还混杂着一个音符荡在空气里,枪声就应景地响起来。不过须臾的功夫,楼上某个房间轰的一声爆炸开,滚滚的火舌从里边扑出来,迅速地蔓延了整个二楼。
方才还一片祥和的大厅瞬间炸开了锅,尖叫哭闹声混杂成一片,玻璃杯跌碎在地上,餐盘狼藉桌椅凌乱。所有人拥挤成一团,往门口的方向逃窜,不断有人摔倒,后来者仓皇地踏过,顾不得脚下人的死活,一心往外冲去。
沢田纲吉三人占据了门边的位置,一转身就能立刻逃离这里。而狱寺隼人的眼睛紧锁住人群里一抹鹅黄。“你们先走。”他飞快地说。山本武几乎毫不费力地领会到他的意思,果断地护着沢田纲吉离开。
狱寺隼人逆人群而上的身形有些过分显眼。推挤间不断有“找死吗”之类的言语传过来。他不管不顾地前行,直到看见那位穿鹅黄礼服的姑娘,马杜克家族首领的女儿。
“跟我来。”他语气有些急切,女孩子明显受了惊吓,她一副茫然无措的姿态,眼角甚至有水痕,看起来狼狈极了。而狱寺无心安慰她,现在不是个适当场合,他想。
女孩子几乎茫然地被他拉着远离人群。楼上的火焰烧得熊熊,在内的人理应绝无生还的可能。奇怪的是那火只在二楼蔓延,一点也不危及楼下,满厅残破不过人为,恐慌造就大错。
狱寺拉着她来到窗边,干脆利索地踹碎了玻璃窗。稀里哗啦的破碎声音里他低头看女孩子:“从这儿出去。”
“哦…哦!”她忙不迭地点头,提起裙角,小心地避开碎玻璃,跨过窗台,从上边跳了下去。沢田纲吉和山本武早已守在窗下,扶稳了她。
狱寺紧随其后跳下去,他稳稳落地,对尚且惊魂未定的女孩子行了个礼:“小姐,我们奉你父亲之命保护你。”
那女孩子惊惶的神色还残留在面上,她不看扶住他的两个人,只盯住狱寺隼人,柔声问他:“你是谁?”
他这才想起来自己还带着面具,便伸手把它取下来,面容俊秀的青年声音放的很轻,绿眼睛像落进去碎玉,自我介绍反而疏离:“彭格列岚守。”
女孩子微微颔首,刚刚苍白的脸色已经开始泛起薄红:“我是伊莎贝拉。”
“我父亲会来接我的,我先走了。”她露出一个心无城府的笑,俨然已经把刚才的事抛及脑后。她走了几步,又回过头,对着狱寺喊了一句:“我会回来找你的!”
她轻快地跑开了。狱寺愣了一会儿,对沢田纲吉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山本的手又凑过来,他想了想,没有躲。沢田纲吉一脸瞎了我的狗眼。
2
“岚部没人了吗连个报告都得我自己写!”狱寺隼人愤然摔了笔,把自己扔在了沙发上。
他木然地盯了十秒天花板,山本过来把牛奶放在桌子上。
“是只有亲历过任务的人才有资格写报告没错,但我可以口述啊。”他气咻咻地端过杯子,又放过去,“我要咖啡。”
“你不能再喝咖啡了。”山本把杯子又给他推过去,“我回办公室了,你喝完它。”
“等等!”他从沙发上跳起来,看看着山本的眼神闪闪发亮,“你不是也出任务了吗。”
“……”
“死心吧。”山本关上了他办公室的门。
“山!本!武!”狱寺绝望地躺回去。
“任务报告,”他咕哝道,“原因:格拉齐亚诺的王八蛋监守自盗,暗地里派自己的手下伪装成其他家族的人抢劫军火交易资料,企图以此构陷造成各黑手党派不合。”
“计划:潜入暗杀对象住所,将炸弹安装至摄像头内。等他们的戏演完之后例行毁去摄像头,造成爆炸。伪造暗杀事故,行凶者和暗杀对象一同葬身火海。”
“对外说法:原——因——不——明。”
他理顺了个大概,认命地坐回办公桌前,顺手捞走了那杯牛奶。
蓝波气势汹汹地冲进来,他已经有了少年人的骨架,模样端正乖巧,一开口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他门也不敲,毫不客气地冲着狱寺喊:“喂喂喂外边儿有女人找你你是不是在外头勾三搭四拈花惹草你说你对得起谁——”
他连个停顿都没有,狱寺只觉得脑袋疼。他伸手揉了揉眉心,做了个停止的手势。
“我知道了,门在那儿。”
这是伊莎贝拉第三次来找他。这小姑娘自从上次舞会之后就对他表现了极大的热情。有空没空就跑过来找他,被他委婉地以公事繁忙为由推脱掉也不气馁,反而一副愈挫愈勇的架势。
他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跟女孩子相处——他不擅长这个,这些年来他身边的女孩子不过四个。碧洋琪是他姐姐,库洛姆他不常见,京子他自觉是十代目的心上人刻意少做接触,剩一个三浦春每天被他气得跳脚。因此长久以来他桃花债不少,却往往因他过分冷淡又不解风情而无疾而终。
他想这姑娘也不过其中之一。
他踏进候客室的时候伊莎贝拉正百无聊赖地数鱼缸里的水草,看见他进来咻地一下跳起来,三两步跑到他面前,仰着脸跟他打招呼:“狱寺君——!”
她父亲阿尔伯特老被狱寺腹诽为“老狐狸”不是没有道理的。这人处世圆滑,却一点亏都不肯吃,精明得很,女儿却一眼可以望穿的坦坦荡荡天真烂漫,只怕也是捧在手心里宠,才养出这么一副性子。
“伊莎贝拉小姐。”狱寺低头,态度谦恭。伊莎贝拉热切地盯着他:“你不要这么讲究礼数好不好,我也没有哪里比你高贵。”她不等狱寺回话,又问他:“你这次是不是有空闲了?”
狱寺从善如流地:“我还有任务报告没有写,接下来的行动计划审批和人员调度也还没来得及……”
“停!”伊莎贝拉打断了他,她伸手摇了摇狱寺的手臂。“那你就…就抽出空来跟我吃个饭好不好?”她眼睛亮晶晶的,期盼和恳求几乎要溢出来,“权当是你救了我的报答。”
狱寺沉默了半晌,他在脑袋里草草过了一遍马杜克家族与彭格列的合作还能持续多久,得出的时间有些长。又实在架不住小姑娘好像一遭到拒绝下一秒就要哭出来的眼神,便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伊莎贝拉当然没有错过他的许可,立刻小声欢呼起来。狱寺心想她的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真的非常好猜。
也非常容易被利用。
这个念头一出来就被他嫌弃了,黑手党为达成目的无所不用其极,他们一群人却到底还保留了并盛时期少年的善意和温柔——这和沢田纲吉本人的仁厚也脱不了干系。况且他们两个家族之间姑且算是合作无间,他得把暗地里的心思放放。
他陪伊莎贝拉出门,对守在门边的下属嘱咐了一声:“告诉十代目和雨守…他们,我出去一趟,很快回来。”
下属左眼里写着我都懂,右眼里写着山本大人是不是被抛弃了。狱寺翻了个巨大的白眼,离开了。
哪怕小姑娘像只黄雀一样兴高采烈地叽叽喳喳,甚至刻意地拖延时间,这顿饭还是吃得有点儿匆忙。狱寺褪去那层礼数周全左右逢源的外壳,其实是不太会说话的。他深知自己不会讨女孩子欢心,也懒得这么干,又记挂着工作,答话间嗯嗯啊啊敷衍得很,偏偏又礼貌得让人生不起起来。
他很快放下刀叉:“多谢款待,我饱了。”
他其实没吃多少,面对伊莎贝拉他多少有些不自在。女孩子不惹他讨厌,但那份旖旎心思他再明白不过,也明白不能给她任何回应。冷淡是自小刻进他骨子里的习惯,暴躁是他的保护罩。他舍弃了后者,便不自觉地拾起了前者。
“拾”这个说法听起来像是他曾经丢弃过什么,不太适合。但他曾经满身的冰渣子确实是一半自愿碎在沢田纲吉脚下,一半生生被山本武捂化。前者是他的性命所托,后者是他所爱——他半生暗夜行路,而光源在彭格列,他赖以此活着,除此之外,谁都不行。
伊莎贝拉抿着唇,有点儿失落。她涉世未深,感情上几乎是一张白纸,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对待喜欢的人比较好——她没想过自己会沦陷在一双绿眼睛里,年轻的女孩子总会有些浪漫而不切实际的幻想,意大利人尤甚。于是这双眼睛的主人就猝不及防闯进她的想象中来,泽如朝露,乃至梦里都有幽绿旋转的星云,湖水如碧玉,新叶探出枝头。
但她还是笑出来,有点儿进展总是好的,她乐观地想:“那狱寺君回去吧。”
狱寺看她牵动嘴角勉强,有点儿不忍,他不太遇见这样的女孩子:“我送你回去?”
她的眼睛骤然亮起来,忧和喜都来得很快:“好——”
他回到彭格列总部也不早了,沢田纲吉大老远跟他喊:“狱寺君Reborn说要你今晚之前下达人员调度通知!”
……他觉得有些心累。
办公室的门开着,他以为蓝波又跑进他办公室翻他零食,进去却空无一人。他走近办公桌,看见临走前的任务报告纸张还放在桌面上,写得密密麻麻的。
密密麻麻的?
他记得他本来一个字没有写来着?
报告上的字体特别眼熟,以前很多个日夜的闲隙他看着某个人咬着笔杆苦思冥想,然后写下相同的字迹,再苦思冥想半天,迎上他故作不耐烦的目光,厚着脸皮:“狱寺,这题我还是不会。”
狱寺隼人看了一会儿,唇角不怎么受控制地,一点一点,扬了起来。
这导致了他一整个下午心情都不错,岚部的人过来取要上交的任务报告时他甚至和颜悦色地问了一句要不要喝咖啡,对方回以惊恐的眼神。
他把最后的一批人员划分至情报据点,昏暗的天色被高楼阻绝,灯影华光也眷顾不来,只房间里的灯亮如白昼,山本不知道什么时候倚在门口等他,见他终于抬起头来,才开口问话:“处理完了?”
“嗯。”狱寺点头,伸了个懒腰站起来,语气有点儿不怎么诚心的怨愤,“这不公平,没道理雨部比岚部闲这么多。”
“这两天太平,没出外勤,雨部当然就空闲一点。”山本伸手把狱寺的大衣取下来,等他过来。狱寺想起来他写的报告,想说点儿什么,又觉得矫情,磨蹭了半天,憋出了一句:“饿了吗…?”
山本:“……”
山本:“……你指哪方面?”
狱寺愣了三秒钟,又急又气地想要踹他,一手从腰间摸出来炸弹:“来来来你他妈再说一句。”
山本哭笑不得地哄他:“我闭嘴,我们先回家,先回家。”
总部大楼外万家灯火,车窗外掠过幢幢光影,仿佛整个西西里岛的繁华都汇集在一处。错落生长在街道两旁的南洋杉和柠檬树针叶葱茏,西西里的秋不像日本,来也来得温和安静无声无息。
狱寺从上衣口袋里掏钥匙开门,山本在他身后看他拧开门锁跨进去,跟着从他背后握住了他想要开灯的手。
“山本?”狱寺奇怪地想要回头看他,想问怎么了。而山本用空着的那只手带上门,又严严实实地把他从身后拥住了。
他比狱寺身形稍大,这个姿势正好让狱寺严实合缝地嵌在他胸膛里,背部甚至能感受到他有力而平稳的心跳。
房间里没有开灯,两个人挨得极近,山本的呼吸在狱寺耳侧,气氛暧昧,引得他有些颤栗。
他小心翼翼地又喊了一声对方的名字:“……山本?”
山本应了一声,把脑袋埋进狱寺脖子里,双手搂得他更近了:“我觉得我是吃醋了。”
他声音有些闷,还带点儿不易觉察的委屈。狱寺意识到他在说中午和伊莎贝拉那顿饭,想嘲笑他怎么还没习惯这种没什么真心诚意的交际。话到嗓子眼又想起每次山本的烂桃花都能把他气得多喝十几杯咖啡,说出来又觉得难为情,只好每次都跟山本生闷气,搞得他不知所措一脸茫然,就开始心虚。
“你知道的,”他拍拍山本的手,一边觉得他这样简直就像只失落委屈求抱抱的犬类一边试图安慰他,“这种事无可避免。我……”
山本打断他:“我都知道。”他简直坦诚得无以复加:“但狱寺总不能不许我吃醋,这不是人为能控制的事情。”
这叫情话。狱寺心想。这他妈是情话,山本武这种人直球打得干脆极了还完全没有自觉。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脸红了,只觉得他有点儿像个初恋的少年——真是丢人。
他想了想,挣开山本的怀抱,转身看他的眼睛。
“我清楚女人们惯常的路子,你也不会陌生,山本。”他稍稍仰着头,目光诚恳又亲昵,“我跟你打赌,没有其他变数的话,那女孩子的热情最多不会超过一个月。总没有人享受碰壁,没有人能强迫我做什么。得不到的放弃才最好,执念是上不得台面又不容易诞生的东西。”
“小姑娘的情窦初开罢了,感情远没有她想象的深。”他自嘲道,“况且所念非人。”
山本觉得有时候他太过清醒。但他不常这么说,山本也不乐意听他剖析点儿什么。他只要热诚地在彭格列那些鸡飞狗跳的繁杂琐事里骂人就比什么都好——但他总不太在意他自己本身。
山本没头没尾地接他的话:“我总得陪着你,狱寺。”
狱寺仓促地别开头不看他,他沉默良久,声音细如蚊呐:“我也是。”
3
“没有其他变数的话”这句话其实是个flag。
变数发生在一个月后。
彭格列每两年例行有一场大型的人员调度,黑手党派里除非高层心腹,大部分成员都是不能在同一个部门和职位上久待的。这在各黑手党家族里并不少见,多疑是暗地里行事者的本性和惯养出的态度,实则很好用。
一个月的时间足够完成全部的人员调动,然而最后一批划分至西西里岛各情报据点的人员,不过半天,便有人陆陆续续回到了总部。
第一个回来的人曾是雨部划出去的,他跌跌撞撞地自电梯里冲出来,满身伤与血交横,几乎是倒在了雨守的办公室门口。
“山本大人……”他说话掺了血含混不清,但硬撑着说完了重点。山本匆忙地过来扶他,听见接下来的话脸色猛地沉了下去。
“我们在锡拉库萨的情报点,被端了…”
后来者陆陆续续,所报告的事情几乎都是一样的。诺托,卡塔尼亚,埃特纳……彭格列总部在西西里23处情据点,有19处遭到殃及,方式不一。或内部叛变,或遭遇袭击,甚至有警察出动歼灭了整个据点,在内人员无一幸免。
紧急警钟拉响,情报据点即是情报来源,没有了它们彭格列几乎算是耳目闭塞又聋又瞎,在意大利黑手党内岌岌可危。会议室里沢田纲吉面色惨白,但阵脚尚稳,早不是当初无头苍蝇一般的少年。他的老师坐在他肩膀上,罕见的严肃。
周围一圈人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顽劣如蓝波也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乖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最乱的反而是狱寺隼人。
他一手划出去的人活着回来的寥寥无几,情报点遇袭的消息几乎是当头给了他一道晴天霹雳。他只觉得头疼难当,脑海里一片混沌,又找不到什么隐隐约约的线索。山本见他脸色不好,也无法作他想,只好稍稍离他近了些,恐怕…!……生什么事端。
强尼二检查了所有的防护类设备,没有找到问题。而沢田纲吉看着面前草草列就的伤亡清算,和大屏幕上刺眼的由绿转红的据点,向来温和的人咬了牙:“这是策划好的。”
他们都清楚,这是针对彭格列的一场谋杀,背后操纵者无论是谁,都是彭格列内部的人——最让他们觉得羞耻且愤怒的是,这场谋杀,居然在他们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进展得如此顺利。这些年来彭格列一路壮大可谓顺风顺水,这个跟头栽得,委实是有点大。
Reborn低了一会儿头,说话间已经平静下来:“阿纲,你得拿主意。”
他目光里信任大于安慰。沢田纲吉缓缓站起来,眼神仿佛濒临一场死战。
“彻查彭格列内外,召回雾守,云守。”
六道骸长年踪迹成谜,云雀坐镇日本分部数年,这两个人在底下人的认知里可抵千军万马,召回有些难度,但总归可行。
他顿了顿,
“做好战斗和……交涉准备。”
彻查没能查出什么头绪,彭格列十数年苦心建立完全的据点也得一朝舍弃重新培养。沢田纲吉等人每天忙得脚不沾地,也只是匆匆确认了几处新的可用点,情报匮乏成了现如今彭格列最大的问题。
他们需要外部支援。
沢田纲吉比谁都要早地意识到了这个。现今彭格列空有战力而各路交易渠道几乎全部中断,暗地里各派之间的暗流汹涌也摆不到明面让让他们知晓一星半点,剩余几个据点不过能使他们不足以被黑手党之间的洪流吞没——百足之虫尚且死而不僵,何况发展尽头正盛的彭格列。
而沢田纲吉提出这一想法的时候就遭到了反对,里世界没有绝对公平和诚心的交易,求取帮助无异于向对方宣告彭格列岌岌可危——这是与虎谋皮。
“但是没有办法。”
他们终于都肯对这句话低头。阿尔伯特坐在彭格列的会客室里,久经岁月磨砺的脸叠出略显浮夸的笑纹,他扶了扶眼镜,接过下属递过来的红茶。伊莎贝拉坐在他旁边,毫不掩饰她对狱寺的喜爱,眼睛紧紧跟在狱寺身上。后者略显不安地避开他的视线,依次和Reborn,沢田纲吉落座。
“不好意思,”阿尔伯特笑着看他女儿,“我这姑娘听说我受邀至彭格列,死活要跟来,我也有心带她历练,叨扰各位了。”
伊莎贝拉跟过来的原因在场所有人都清楚,乃至阿尔伯特看狱寺的眼神都有些变化,他历来觉得这年轻人行事虽利落,但眉眼间戾气有些重,恐怕手上业债不少,做对手不是一星半点儿的棘手。这会儿从女儿的心上人的角度看,反而觉得过分符合黑手党之间的情爱标准,一时有了其他盘算。
沢田纲吉跟他客气了一下,示意狱寺把手里的文件递给他。狱寺也不跟他继续拉扯,把文件扔给他,解释道:“这是近半年与贵派之间的生意往来明细和合作项目。”
阿尔伯特眯起眼睛,对比了文件上的数据和折线。“不错。”他点头道。“跟彭格列合作向来名利双收。”
“我知道您从不做亏本生意。近年与彭格列的合作,据我所知生意利润比原来提升了十七个百分点,铲除异己的任务也向来由彭格列暗杀部执行,不沾马杜克家族的手。两个家族之间也没有什么恩怨冲突。”沢田纲吉平和地陈述,语气没什么波动,“所以试问,马杜克家族是否还有与彭格列的合作意愿?”
他做不来那么些弯弯绕绕,阿尔伯特饶有兴味地往沙发靠背上靠了靠:“哪方面?”
沢田纲吉言简意赅道:“除却各家族内务之外的所有方面。”
这个范围就广了些,阿尔伯特一时半会摸不到他的用意,他思忖了一会儿,突然转向狱寺:“我记得三个月以前一桩借由彭格列的渠道走往中亚的生意是岚守大人接手的。”
他用了陈述句,语气很笃定。狱寺想起这桩事,没有说话,权当默认。
他的笑纹又深了些:“当时岚守大人是不是说过,彭格列总有些资源不能共享,并拦下了我方的审批请求?”
狱寺不卑不亢地回答他:“彼时贵方要求从彭格列云守自立财团渠道出货,本就不合道义。何况里世界形势常有风云骤变,现在形势不能以彼时而论。阿尔伯特先生如果对此有什么怀疑,大可现在离开。我彭格列自认独自行事不能长久,要合作也并非只有马杜克一个选择。”
伊莎贝拉着急地撞了她父亲一胳膊,阿尔伯特的神色变了变,咄咄逼人的语气收敛了几分:“是我思虑不周。”
“与彭格列的合作当然得是马杜克家族应承下来。”他曲起手指敲了敲桌面,“不过两家合作,我总得要些好处。”
他装模作样地想了想:“彭格列但凡从我方渠道经手的生意,马杜克享有一分提成。”
他这话几乎直击重点,对面几人的脸色一时都变了变。沢田纲吉沉默了片刻,点头道:“好。”
阿尔伯特摇了摇手:“彭格列行动计划的审批权。”
沢田纲吉的脸冷下来,他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话:“除却家族内务之外的所有方面。”
“唉。”阿尔伯特叹了一口气,他不知哪儿来的有恃无恐,还有心情调笑,“那可真遗憾。”
“那不如这样?”他看了一眼伊莎贝拉,循着她的眼神又看向狱寺,“我看伊莎贝拉心属彭格列岚守大人,狱寺君又仍是单身,沢田大人不如以两家长久合作为由,促成这场联姻?”
他的话造成了三秒的死寂。伊莎贝拉首先跳起来,满面绯红地喊了一声:“父亲!”
沢田纲吉是第二个跳起来的。
“不行。”他果断地,面色冷峻,“彭格列谁都可以,唯独岚守和雨守不行。”
阿尔伯特哦了一声:“不如问问岚守大人的意见?”
狱寺苍白着脸没动静,听到提名艰难地抬起头来,迎上沢田纲吉和Reborn担忧且果决的目光,转眼伊莎贝拉羞怯且期待的眼神热烈如火,阿尔伯特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他想山本武大概就在门外。但他木然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脑子里纷杂地掠过些乱七八糟的事物,比如浮世灯火,草木葳蕤。伊莎贝拉水盈盈的眼睛就在眼前,沢田纲吉惨白的脸色,报信人满身的鲜血,警钟声犹在耳畔。以及……山本武褪去少年意气英俊含笑的脸。
他闭了闭眼,听见自己说:“烦请给我点儿时间,容我考虑考虑。”
阿尔伯特似乎并不满意这个答案,但“考虑”比起“拒绝”余地大得多。
他点头,把没喝几口的红茶放下。
“就这样吧。我的条件就这么多。狱寺君如果拿定了主意——”他伸手拍了拍伊莎贝拉,“我女儿自然是乐意之至,马杜克家族的总部所在你也是知道的。”
他起身离开。会客室门外站了一个青年,低着头看不清表情。阿尔伯特和伊莎贝拉与他擦肩而过,没怎么留意,但沢田纲吉的脸色更难看了,他来不及送父女俩出门,只僵在原地,试探性地叫了一句:“……山本君?”
山本抬起头来,没什么异色,往会客室里踏了一步,应了一声:“阿纲。”
他的视线穿过站着的纲吉,落到仍坐在原位的狱寺身上:“我想和狱寺谈谈。”
沢田纲吉点点头,他小心翼翼地观察山本的脸色,试图安慰他:“山本君你放心,我和狱寺君都不会答……”
“十代目。”狱寺突兀地打断了他。
他诧异地回身看,狱寺的表情介于冰冷和疲惫之间,似乎并不想开口,但还是用了他最谦和的语气跟沢田纲吉说话:“我能自己解决。”
他重复了一遍:“我能自己解决。”
沢田纲吉叹了一口气,没再说什么。他走了出去,山本固执地站在原地,不肯再前进一步。他们两个人隔了相当长的距离,一个站一个坐,一个眸子里风起云涌,一个几乎是沉寂的干涸的湖。
“你在想什么?”山本轻声问,他的声音有明朗沉稳的质感,低下来的时候反而有些哑。
狱寺坐在椅子仰着脸看他,说话间答非所问:“山本,你知道吗。”他终于不再掩饰他的疲惫,那些繁杂的情绪噼里啪啦从他面上裂开,碎到地上扬起扑簌的尘土,而他无措而茫然的神色因太久没有呈现于人前,连眨眼都略显费力。
他就这样,艰难地,眨了一下眼睛,试图能让自己看起来轻松一点:“我初中那会儿,直到现在,都觉得自己不是个能好好生活的人。”
“后来我觉得不会生活也不件什么大不了的事,毕竟我一直以来都活得好好的。”
“然后我刚才突然意识到,因为你一直在旁边替我收拾这个整理那个,凌乱琐事跟我没什么关系,才造成了一种,我过得还很不错的假象。”
山本意识到他想要做什么。他猛然往前几步,伸手抓住了座椅的扶手,他语气急促:“别说了。”
狱寺困在他手臂之间,看起来非常冷静,他轻轻地摇了摇头:“山本。”
山本没有回应他。他沉默了几秒,又叫了一声:“山本。”
“听着,我得适应没有你的生活了。”
这句话几乎惹怒了山本,他咬牙切齿地低头,语气像是质问,又像是别的什么:“你就非得这么轻易地放弃我吗?”
他琥珀色的眸子紧盯着狱寺,后者在过分咄咄逼人的眼光里垂下眼睛,回答和口吻都很诚恳。
“我以为你在并盛的时候就知道了。”
“十代目和彭格列是我的一切。”他提及这个的时候眼神灼灼,但山本看不见。
“你看,形势紧急,没有别的办法了。得有人做出牺牲,你比我清楚这个。”
他是指五年前山本在一场血战里断然引燃了楼层里的炸药,那场战争对方死伤惨重,彭格列也差点儿失去雨守。
“那不一样,狱寺。”山本几乎痛恨狱寺的清醒了,他渴盼此时此刻有什么东西能让他抓住一线生机,来逆转这个起手无回的死局。但狱寺轻飘飘地落了第一枚棋子,棋盘就此启开。
“没什么不一样的,形式不同而已。彭格列需要捱过这段时间。”他伸手推了一把山本,座椅往后滑了一段距离。
“在此之前,我怎么样,你怎么样,都不重要。”
4
伊莎贝拉在她父亲面前转来转去。
阿尔伯特不紧不慢地换了份儿手底下的文件,悠悠开口:“别转了亲爱的,他会来的。”
伊莎贝拉扭头:“他要是不来呢?”
她突然跳到她父亲办公桌前,手按住桌檐:“我早就跟您说您当时太突然了!我一点儿准备都没有——!”
“怎么?”阿尔伯特笑着抬头看了她一眼,他作为一个常人的部分在此刻才显露端倪,父亲这一角色在他身上从未缺席,“不愿意?”
“不不不太愿意了!”伊莎贝拉懊丧地蹲下身,抱住脑袋拉长了声调,“就是因为愿意嘛…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喜欢我,我不知道他愿不愿意娶我。再说您话都说出去了,他要是不来那我多丢面子——”
“放心。”阿尔伯特做了个安抚的手势,他笃定地告诉伊莎贝拉,“他会来的。我从不骗你。”
他这次也没有出错。
狱寺隼人踏破晨光迈进马杜克家族距他们那时的会谈不足三天。他向来是个利落果决的人,撇去他未曾合眼的整两个日夜,这个决定做得也算是迅速。
他站在阿尔伯特面前,脊背挺得笔直如修竹,倒有些孤身赴鸿门宴的壮烈意味。可惜等着他的不是刀林剑雨血溅三尺,而是美人当场敞开的温柔乡——某种程度上他或许要选择前者,但他不能。
阿尔伯特扫了几眼他递过来的协议,上面清清楚楚写明了各项合作条款,联姻一事也在其中。彭格列首领和岚守本人的印章赫然在目,只差马杜克一个印记,这场长期而正式的交易就可达成。
阿尔伯特不置可否地把协议放在一边,看了狱寺一会儿。
“狱寺君这副公事公办,把我女儿的婚姻大事全当一场交易的态度,让我不太放心。”
他这么说。狱寺皱了皱眉头,屈了屈身:“我本就不会讨女孩子欢心,为人也古板生硬。难为伊莎贝拉小姐另眼相待,实在抱歉。”
他这锅扣得挺标准,阿尔伯特一时语塞,只好回归正题。他旁敲侧击地讲话:“我就伊莎贝拉这么一个女儿,日后家族是要由她继承的,狱寺君此后作为我马杜克家族的一员,也该好好扶持她。”
狱寺点头称是。
阿尔伯特又道:“既然有了联姻这层关系,彭格列和马杜克之间必然更亲密。狱寺君身在彭格列,马杜克的利益也请照顾着。”
他这几乎算是赤裸裸地拉拢了。狱寺有些厌恶,低头敛了皱眉的表情:“我明白。彭格列的利益与马杜克之间息息相关,我必然要为此竭尽心力。”
太气人了这孩子。阿尔伯特想。简而言之为彭格列竭尽全力,马杜克半点儿没沾。他甚至不清楚这份忠心从何而来,只摆摆手,从抽屉里翻出印章,盖在了那份协议上。
印章落下的时候发出了一声轻响,几乎不可闻。而狱寺微微抖了一下,看着那枚火红的印漆,闭了闭眼睛。
好像他再睁开眼,这双眼所见都是印漆里泛上来的半生岁月难渡,过往被压在纸缝底下牢牢困住——
你手上的戒指都是武器,却脆弱得掀不开这么一页纸。
回彭格列的路很长,狱寺在车里沉默了一路,不知道回去怎么该交代他擅自用了沢田纲吉印章的事情。
联姻这件事沢田纲吉死活不同意。他知道山本和狱寺多少年以来互相扶持着走过来,站在他身后永不背弃。而今一个要为彭格列舍弃他仅有的儿女情长,另一个只管沉默,连眼神都写着他预见了后半生的孤独终老。纲吉有时候觉得山本尊重狱寺的意愿几乎成了一种纵容,现在却私心上却巴不得山本死不放手。他尽量乐观地想彭格列总能熬过去,他不能拿下属的——同伴的后半生做抵押。
何况还有一个无辜的姑娘。
狱寺唯独不对沢田纲吉大喊大叫,少了他的坏脾气做武器,加上沢田纲吉意外的强硬,他们之间简直说不通。
他干脆拿了沢田纲吉的印章。这些年他们之间的信任几乎是透明的,狱寺摸到那枚彭格列最好权力象征的印章时还在想这样不行,这东西以后得藏到他都找不到在哪儿。
但他又不知道该不该感谢他现在能挪用这个。
那份盖了三枚印的协议又被放到沢田纲吉面前。纲吉几乎气极,而事情已经板上钉钉,他不能改变这个——狱寺一副认罪等罚的样子,他盯着狱寺看了一会儿,觉得难过极了。
“那山本呢?”他轻声问,“山本怎么办?”
狱寺怕他提到山本,他知道这避无可避,但提起来总归是折磨:“我会搬出去。”
他这么说,并以冷硬的表情,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毫不留恋,却反而有些无所适从。沢田纲吉看出他不想谈这个,却不知道他能把自己逼到这个程度。
“我告诉阿尔伯特说订婚仪式越快越好,就定在了半个月后。”他听见狱寺说。 “这样彭格列的工作就能早日进入正轨,情报渠道也能重新培养。”
他的“可是”没有来得及说。狱寺退了出去,背影无端显得萧条,像是被抽走了什么赖以生存的东西。
狱寺去了他和山本的住处。
他本意是想无声无息地离开,自他那次单方面宣告他们的生活到此为止之后他们两个人就没有再说过话。狱寺刻意躲着他,夜不归宿在办公室呆到天明。偶尔报备的时候撞上,也只是目不斜视地擦肩而过,山本的目光一直紧随着他,他非常清楚。
他觉得他不能回头。他做足了十二分的决绝与冷淡,推开门的时候却看见山本武坐在客厅里,满室寂静里一根一根地抽烟,烟灰缸里堆了一层烟灰和烟蒂。
“……”他沉默了一会儿,有些尴尬地开口,“我来收拾东西。”
山本武半晌没说话,直到狱寺又重复了一遍,才恍然反应过来,哦了一声:“我帮你。”
“不用。”狱寺连忙说,“我自己来就可以。”
山本没说什么,又坐回去,低头看自己的脚发呆。狱寺窸窸窣窣收拾东西的声音传到他耳朵里,像是锋利的刀面一点一点从他心头擦过去,刀刃寒光凛冽紧贴着皮肉,不疼,却忐忑不安的,恨不得它早给个痛快。
没有人说话。狱寺把一件件东西扔到一起,突然觉得很没意思。有什么意思呢,这件上衣是山本和他一起随手在路边摊买的,牙刷和山本是情侣款,连桌上摆着的相框都是他们少年时期山本硬拉着他拍的,照片里黑发的少年笑得眉眼弯弯,狱寺别扭地转头不看摄像机,耳根却是红的。这房间里每一件事物都写着山本武几个大字,每个东西都有旧人的气息——他带走的不如说成回忆,而他最不该需要这个。他以往跟山本武腻在一起都要恨时间不够,现在短短几分钟就开始害怕他动摇,迫不及待地想要逃离。
想到这里他匆匆塞了几件衣服,扭头就要离开,走到门口的时候顿了顿:“我走了。”
他的银发在阴影里呈现一种暗凉的质感,让人忍不住想去摸一摸确认手感。山本站起来,叫他的名字:“狱寺。”
他叫狱寺的语气熟稔又亲昵,这些年除了碧洋琪,几乎没人这样直呼他的姓氏。狱寺自以为沉静如水的心思被他简简单单一个称呼搞得四分五裂,握住门把的手在发颤。
他想这可能是他最艰难的一步,可他踏不踏得出去也就这样了。他应了山本一声,后者从沙发那儿绕过来,走到他身后,低声跟他讲话:“你恐怕也不会让我送你,所以——”
他突然伸手拥抱了他,体温仍像个小太阳,呼吸绵长。狱寺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他就已经松了手,再不是当初死皮赖脸简直非要挂在他身上的样子。
“那一路顺风。”
狱寺觉得眼眶干涩,他硬邦邦地嗯了一声,拧开门,踏了出去。
他们隔了这么一扇门站了很久。山本武走回去,卧室被狱寺翻得一片狼藉,他叹气,想着他这样以后怎么照顾自己。又摸出来一支烟点上。
烟是当初狱寺抽得太凶被他没收的,烟草气味苦涩,山本形单影只地坐在那张双人床上,深抽了一口,突然觉得有些呛人。
而订婚仪式到底还是如期举行了。大厅里往来人不断,狱寺把表情拿捏在诚恳与深情之前,伊莎贝拉挽着他的胳膊,笑容甜脆。
她小心翼翼地问狱寺:“狱寺君,你喜欢我吗?”
狱寺看她澄澈的眼睛点头,微笑着给她戴上订婚戒指。祝贺声赞美声响成一片,人声喧杂,他在女孩子得偿所愿满心欢喜的表情里觉得愧疚,又觉得他那点儿游离于仪式外的不知怎么形容的复杂心思无所遁形。
当天下午西西里开始下雨。等到来宾都被挨个儿送走,沢田纲吉得以喘一口气的时候,他才发现狱寺不见了。
伊莎贝拉喝得有点儿多,早早被送回了家。而狱寺好像前一刻钟还在陪纲吉应付来客,他消失得毫无声息,沢田纲吉找了他几圈儿,未果,只好匆匆赶回总部大楼。
岚守的订婚仪式整个彭格列都给放了假,此时人烟稀少,只有防守部门那层楼的灯火还连片亮着,以及雨守的办公室。
山本没去订婚仪式,他一个人在办公室把往后整一个月的外勤任务排了个遍,甚至格拉齐亚诺旧部的规划都被他整了个透彻。他尽力不去想今天狱寺在做什么,可叹近期里世界和平得很,几乎没什么风浪,不知道是暴风雨前的平静还是私底下不涉及彭格列的暗流汹涌——但都没办法纾解他的烦躁,他一向心平气和,所有人都知道雨守脾气好,而现在气场几乎凝重成沉沉乌云。
沢田纲吉从外边闯进来,气喘吁吁地问他:“山本你…你看到狱寺君了吗?”
沢田纲吉几乎是养成了有关岚守雨守的事情第一时间去问他们彼此的习惯。他问完后惊觉不妥,又寄希望于狱寺和他一样难以摒弃这些习惯。但山本猛地站起来,问句脱口而出:“他不见了?”
沢田纲吉点了点头,山本头也不回地往外跑,外套也没来得及带,雨淋漓落了满窗,纲吉“你至少带个伞”的嘱咐卡在喉咙里没来得及说出来,对方连个背影都没留给他。
山本从旋转玻璃门冲进雨里,他在雨天仍车水马龙的街道旁站了一会儿,试图回忆狱寺能去的地方是哪里。片刻后他跑出去,鞋子踏起一小片水花,行人道上的伞慢慢移动,色彩斑斓,仿佛给暗下来的天点亮许多盏小夜灯。他匆匆从这些夜灯边跑过,浮世都与他无关。
他一路跑到他们——他住的楼下。有人蹲在楼前抽烟,银白的发尤其亮眼。意大利建筑飞起的檐角给了他一点儿庇护,但挡不住他湿淋淋的发紧贴着脸颊,手指间的烟早已熄灭,连丁点火星都透不出来。
他固执地地夹着烟,察觉有人向他走过来后慢慢抬头,眼睛亮了亮,复又熄灭。
山本几乎和他一样狼狈,他出来的时候没带外套,衬衫湿哒哒地贴着皮肤,凉意和黏腻感直钻进骨骼里。
他停在狱寺面前,望着他。而狱寺站起身——这样一来他们距离极近,他甚至能看到水迹从狱寺发间滚下来,他的睫毛卷翘,缀一点路灯的光和水珠,眨眼的时候甚至像在哭。
“果然。”他苦笑了一声,因蹲了太久脚下猛地一软,山本急忙伸手扶住他,而他靠在山本手臂上,近乎艰难地喘了一口气,语气像在留遗言。
“我还是想和你走啊……”
山本的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他耳朵里雨声风声枝叶摩挲声都远去,只剩狱寺说话极低的尾音轻轻柔柔打了个旋,从耳廓一路滚落,到达他的命门,轻而易举地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的苦笑更甚,狱寺昏昏沉沉,雨下得越来越大,风雷之势里他扶持的姿势像在拥抱。
“你这句话……”他叹道。他这句话恐怕死死地绑住了他的后半生。但他没继续说下去,只是轻声告诉狱寺:“我送你回去。”
5
云雀恭弥到意大利的是狱寺婚礼的前夕。
“我来得很巧?”他嗤了一声,凤眼挑起一股子讥诮的味道来,“真是遗憾,我讨厌群聚,尤其是婚礼。”
狱寺回以他巨大的白眼:“我稀罕你去?”
他巴不得他们谁都不要去,满眼陌生面孔都比他过命的伙伴看着他结这次不得已的婚好。后来他跟山本都闭口不谈订婚那天晚上的事,好像一场雨冲刷所有没能藏得完美的痕迹,之后枝叶莹透空气清新,什么都看不出来,什么都没有发生。
云雀的到来迅速缓解了彭格列贸易滞涨和货物流通的问题——他整个儿打通了日本的各个关节,风纪财团多年来建立众多通货渠道被他挪用得如鱼得水,归因于彭格列本身比风纪财团所享有的交易价值要高。
云雀本不是为什么竭尽全力的人。Reborn问及原因的时候年轻的云守只是傲然扬了扬下巴,宣布说把死物搞活实在是非常有成就感。
不知道沢田纲吉听到彭格列被评价为死物是个什么心情,但云雀的本事往往不仅是把死物搞活,而是把死人气活。
这是后话。前话在于婚礼举行得着实不怎么低调。彭格列新一任高层第一桩联姻,马杜克的继承者,来者泛泛。狱寺没什么心情招待人,他多少天告诉自己伊莎贝拉该得到好的生活,告诉自己后半生并不是多么难捱,爱情不是必要的东西——他自己都要把自己说服了,在婚礼上却还是有些不知所措。
他从阿尔伯特身边接过新娘的手,笑意恰到好处。伊莎贝拉低着头踏上红毯,白鸽飞过他头顶,像他当初曾期盼过的那样。
教堂之上黑衣的牧师托了圣经,念出那段无数眷侣怨侣互相交付后半生之前都须以承诺的话:“你愿意娶这个女人吗?爱她、忠诚于她,无论她贫困、患病或者残疾,直至死亡。你愿意吗?”
他排练了太多遍,几乎没有犹豫的时间:“我愿意。”
牧师满意地点头,那管他诚心与否。他转向新娘,问出了同样的话。
山本在教堂门口侧身看着,他想狱寺白西装很好看,天蓝得透彻明净,好日子像写诗一样。
他几乎要矫情地跟着新娘那声清亮的“我愿意”齐声说出来了,哪怕他知道他的声音要淹没在人流里。少年时期他兴奋地跟狱寺比划他们将来的婚礼,后者愤怒地拿书拍桌面跟他争论要放多少只白鸽。哪怕后来他们说好雨守和岚守之间的感情不能摆到明面上,觉得只是彼此相守也可堪渡过这漫长一生,浩荡岁月席卷而过也从不褪色。
他恍惚有种终成正果的错觉,但也只是低下头,在众人的欢呼声里收敛了面上的表情,琥珀色的眼睛依旧温柔含笑。
他离开了。
回溯三分之一的时间,使镜头拉回至并盛的蝉鸣,爬山虎,和寿司店。毕业前夕的少年们闹得天翻地覆,山本刚一味纵容他们。
毕业考后就是暑假,有些人要飞赴意大利,有些人执意留在日本,有些人杳无踪迹,说到底回忆之所以称为回忆,是有能足以构成他们的人和事,并以永不回转的时间,成为再不能重逢的故事,与并盛町他们的时代告别。
与自个儿时代告别的狱寺隼人趴在桌子上,紧盯着忙碌的山本武。
他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山本的身影无所不在,沢田纲吉的惊呼笹川中气十足的大喊和蓝波一平小孩子们的尖叫里他来来回回,给每个人添茶,摆满一整盘卖相良好的寿司。
茶水壶递到他面前,山本冲他笑。他将茶杯凑过去,连带自己一颗毛茸茸的脑袋。
他心情复杂地问:“喂,棒球混蛋,你真的要跟我们走?”
山本愣了愣,他看看四周,见没有需要他帮忙的地儿,便在狱寺身边坐下来:“为什么这么说?”
狱寺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就是好奇,你老爹肯放他宝贝儿子走?”
他向山本刚那儿使了个眼色,装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来,死不承认他顾及山本刚的感受。
山本拿手撑住下巴,笑吟吟地看山本刚忙了一会儿,又转回来看狱寺。狱寺莫名其妙觉得他这个动作有点儿少女,没说出来。
“我答应老爹会回来看他了。”山本说,他往狱寺那儿恬不知耻地凑了凑,两个人的胳膊交叠在一起。
…狱寺离他远了点儿。
“你不用担心我。”他不管狱寺呸了一声说谁他妈担心你了,认认真真地跟他讲话,“阿纲需要我。”
他的眼神骤然放软,像蜜糖似的,山本武那会儿可真是个非常甜的小伙子,“再说了,我总得陪着你,狱寺。”
剩下三分之一的时光倏忽而至,狱寺隼人在黎明睁开眼,天光还未大亮。他记起他早已不再是当初并盛町的少年,他昨天刚刚成了婚,他的新娘在他身侧,睡得安稳又香甜。
他披了件外衣坐起来,脑袋里有些乱,干脆点了一支烟。
他很久不做这样的梦,大部分时间他梦里都是摞成山的文件,鲜血和炮火,他杀过的人惨白的面容。他以前觉得他应该做点儿什么明快的梦,可这个梦出现的实在不是时候。
按说他们后来还有一个亲吻,如果这个梦继续做下去的话。狱寺焦躁地甩掉这个念头。我得工作,我需要做点儿什么,他想。
他收拾东西的动静尽量放轻了,伊莎贝拉还是睡眼惺忪地把脑袋从枕头上拔起来:“…狱寺君?”
狱寺轻声跟她说话:“你接着睡,我该去总部了。”
她哦了一声,一头又栽回去,良久没有动静。狱寺以为她又睡着了,夹了公文包欲走的时候她突然在被窝里闷闷地出声,听声音明显还在犯困,但语气很清醒。
“其实我一直觉得狱寺不太开心。”她去掉了姓氏后的敬称,听起来不太习惯,“我不傻,我能看得出来。”
“我想可能是狱寺不想娶我,可狱寺不说,我也不想说,怕我说了狱寺就会反悔,所以拖到现在。”
她从床上坐起来,狱寺没有回头看她。
“我也知道我很自私……”她以为狱寺生气,委屈得都要哭了。狱寺柔声问她:“你想要我怎么样呢?”
她心思澄澈,听不出那话里背后的无能为力和苍凉,只真心实意地告诉他:“我希望你开心。”
她的丈夫僵在原地,像是很久没听过这种话。片刻后他苦笑了一声,终于肯转身看她,眼神里的疏离都融化了些许,但不给她所希望的承诺,只向她道谢:“谢谢你,伊莎贝拉。”
他想世界对他其实不薄,他从始至终其实都是被爱的。
即使他不值得这个。
他到达办公室的时候是天光破晓云色迁徙,但他向来不在意这个。乃至他给自己的定义都是非常没有情调的人,就像他不太在意他自己本身。
但晨光打过来,山本的轮廓在他门前站成一尊肃然的剪影。他其实不太想面对山本,那场梦勾起了太多杂七杂八的回忆,他这会儿优柔寡断得很。
但他还是走过来,言简意赅地:“怎么?”
山本有三秒钟的空白,而后他说明来意:“笹川前辈传消息来说他视察工作完成,近两天要赶回来,晴部的工作交接得提前完成。”
“哦。”狱寺意识到他是来取交接的工作文件的,但这种事明明不需要他亲自过来。他没有多说什么,进门找到交接文件,在岚部的代理工作范畴内签了字,交给山本。
但后者在他动作间视线一直胶着在他身上,狱寺如芒在背,仓促问了一句:“还有事吗?”
山本深深看着他,似乎因这公事公办的态度有些为难。踌躇不是他的本性,但这斩风破雨无所畏惧的剑士确实犹豫了一会儿,问话都是在自讨苦吃:“你们……了吗?”
狱寺一时间没有从公事里跳脱出来,但他仍迅速地意会到他那段空白的意思,他本该恼怒,本该冷漠地回一句干你什么事,本该质问他有什么立场。但他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有沉默,沉默等同于默认,他清楚的。
他们最近似乎很喜欢沉默,当年吵最凶的似乎是别人。山本武脸上的血色褪了个十有八九,让人甚至想问问他是不是还没做好心理准备。而他勉强笑起来,有些不知所措地向狱寺道歉:“非常抱歉,是我逾越了。”
他的态度也官方极了,狱寺看他离开,不做他想地将接下来的肃清任务提上了日程。
他出某些任务一向秉承粗暴原则,不用战术,不用脑子,直接开打。这类任务一般战力差距悬殊,没有太多弯弯绕绕,不涉及黑手党之间的过分勾心斗角,实力是立足根本。
但它往往因战场混乱,负伤的可能性也较以往高了不少。狱寺以前偏爱这种任务,但山本不允许他频繁执行——总有人比他更爱惜自己。
他愤怒地在日程表上打了个巨大的叉,心想山本武真是无处不在,觉得很气。
他跟自己赌气似的把整个人泡进了繁琐事务里。高强度的工作看起来要拖垮他,但他变本加厉,不济就休憩在办公室里——伊莎贝拉在家甚至看不见他。
他出任务不太要命。彭格列岚守身先士卒地从C.A.I系统轰然炸开的红光里冲出来,带起一片血肉横飞的惨嚎,眼神肃杀。刀枪剑戟一般进不了他的身,一切尘埃落定后他只伸手抹去眼眶边凝结的血块,面无表情地跨过地上的尸体,取他想要的,得到他应得的。
但既然说了一般,这世上就总会出现意外。狱寺隼人负伤的消息传进沢田纲吉耳朵里时彭格列的首领差点儿从椅子上摔下去,他匆匆赶到医院,彼时狱寺的手术还没有做完,病房外长椅坐了一排忐忑的下属,看见沢田纲吉过来齐刷刷地站起来:“Boss。”
他们脸色灰败的,沢田纲吉想问他们狱寺怎么样了,又怕他们又齐刷刷跪下来抱歉哭天喊地——岚部的人都被狱寺教成了这么一副德行,错责都往自己身上揽,打架斗殴一把好手。
他无可奈何地示意他们给他腾块地儿,也坐着等。隔音玻璃里他能看见狱寺闭着眼,血污在脸上格外醒目。日头烈烈复落,那扇门终于开了,夏马尔从里面走出来,摘了口罩。
他没等沢田纲吉问,主动跟他交待了状况,很大程度上是嫌他问起来喋喋不休特别烦:“那小子没什么大事儿,子弹贯进后背差点儿伤到了脊椎。”
他把“这小子差点儿残疾”说得像“这小子差点儿没赶上公交车”一样轻描淡写,沢田纲吉都想打他一顿,但他显然很有身为一个优秀医生的自信:“别瞪我,都说了是差点儿,差点儿听到没?接下来好好休养就没事了,最近别让这孩子出门。”
他想象了一下被下达禁足令后狱寺气急败坏的模样,觉得有点儿爽,哼了两个调儿又停下了。
“他好歹也算我徒弟,我得问你一下,”夏马尔收了嬉皮笑脸的形容,“他出什么事儿了?”
沢田纲吉的心沉下去:“他怎么了?”
“他手下说他最近出任务几乎不顾及自己的性命,一味前闯。这种情况理应在他初中的时候就不再出现了。他现在不是那个毛头混小子,不该不明白这个。”夏马尔叹了口气,“他在想什么?”
“……”沢田纲吉僵在原地,没有讲话。
“他潜意识里不太惜命。”夏马尔没有接着问下去,“这些年好了太多,我甚至以为当初那个冒进狠戾的狼崽子是我的错觉。”
狱寺从梦里一场大雨倾盆中醒过来,痛意立时从伤口蔓延上来,逼得他闷哼了一声。
因为背后中弹的缘故他被摆成了趴着的姿势,半张脸陷在枕头里,雪白的布料阻挡间他隐约觉得有人趴在他床前,视线艰难下移,看见柔软的黑色长发,是伊莎贝拉,呼吸平缓,睡着了。
这场景似曾相识。他没有叫醒她,只是隔着病房的巨大的窗往外看,漫天星子闪烁与远处灯火连绵成一片,这温柔的城市彻夜不眠,浮世的挣扎与沉沦都与她无关。
她只是安静地睁着眼睛,高高在上冷眼旁观,看整个西西里的死死生生。
6
假使现在有哪个和彭格列敌对的家族问他打探情报的下属,“沢田纲吉如何”“山本武如何”“狱寺隼人如何”,得到的回答恐怕不是多么称心如意。外者看到彭格列蒸蒸日上,沢田纲吉威名渐立,看到雨部出战对待敌人如秋风扫落叶连个旋儿都不打就只剩一地狼藉,就连前些时候伤得不轻只能坐办公室的狱寺隼人处理事务都效率奇高,下边儿行事雷厉风行一件接着一件。
但如果迪诺,Xanxus或者哪个他们亲近的人问同样的问题,恐怕一群人会跳着脚告状“不好,非常不好,意外的不好。”但怎么个不好法?除了当事人恐怕没人说得出来。
狱寺拒绝跟沢田纲吉谈心,他对他这次负伤的原因解释为“莽撞”和“大意”。但傻子都听得出他语气里的敷衍。山本自请承担了所有对外交涉,那一向是狱寺的活计。没有人对此提出异议,伤者为大,不相关人如此意会。
笹川回来当天兴奋地拉所有人去喝酒,云雀用毫不留情的一拐子拒绝了他,狱寺称病不能喝酒没有去。除此之外所有相熟的人被他连拉带劝连坑带哄扯了个干净,他这自来熟的品性从始自终也不怎么变。不如说他们都不是会变的人。
山本彼时刚从一个酒会上回来,推杯换盏间被灌了不少,这会儿只倒了杯皮埃蒙特。他们一群人围成一桌,食物和点心几乎都是日式的——笹川的想法。他不太喜欢意大利过分讲究礼仪,对故土的情分倒是深重。
这类能跳到饭桌上拿筷子插鼻孔的热闹仿佛还是很多年前,笹川大笑间撞撞山本,问他和狱寺的事情。
他和狱寺之间几乎成了彭格列心照不宣的某种默契。笹川在外视察,听到的自然是官方说法,什么马杜克的继承者伊莎贝拉小姐和彭格列岚守一见钟情之类的,他当然不信这些狗屁东西。狱寺的婚讯把他气了个半死,可又无能为力。
山本苦笑,把事情简单给笹川提了一下,眼底沉沉的情绪晦暗不明。他隐忍过久,觉得自个儿心里蛰伏了一只野兽,恐怕哪天就要撕裂他和他所希望好的事物。
笹川拍拍他的肩膀,面上有些唏嘘,但介于是他们之间的事情,又不好多做评价,只给他换了杯从日本带回来的酒。
“大家活得都不容易,尤其你们。”他灌了一口酒,认真道,“但是我觉得,章鱼头没了你,怎么样都活不太好。”
他话说得笃定。山本咬着酒杯笑了笑:“可惜我们关心的都不该是自己怎么样。”
几轮下来他有些犯晕,工作性质要求他已经很久没有喝过烈一点儿的酒,乃至散去的时候他的脑子迟钝地转了半圈,没有回他的住处,反而往总部大楼的方向去了。
那栋大楼其实很不起眼,旁边就是训练基地。在闹市里窝得安安稳稳无井无波。里世界形成了一个隐形政府的管理和扶持,自1986年科萨诺斯特拉大审之后,黑手党在阳光下就愈发低调,同时所有党派本身,也非常清楚树大招风的道理。
狱寺的办公室里果然还亮着灯。山本慢吞吞地上楼,慢吞吞地走到他门前,慢吞吞地敲了敲了门。
他把这一系列动作做得迟疑又坚决,表情沉稳得很。狱寺打开门,被扑面而来的酒气熏得皱紧了眉头,山本踉跄一步扑到他肩膀上,开始含混不清地嘟哝。
“狱寺,我很想你。”
狱寺的身体僵了僵,山本冰凉的手习惯性地去握他的手,人赖在他颈窝嘟嘟囔囔,从出外勤时看见一个玩偶长得很像瓜到笹川在饭桌了嫌弃了多少次云雀再到沢田纲吉今天被Reborn揍了多少回,事无巨细,啰啰嗦嗦。
“……”山本得足有七八年没有喝醉过了,狱寺甚至都快忘了他还有喝醉酒之后变话唠这个属性。他难得耐心地拍拍山本的肩,试图把他从自己身上扒拉下来,语气像在哄小孩子:“我知道了,你先站好。”
“我不。”山本拒绝了他,伸手把狱寺抱紧了。
狱寺的下巴同样搁在他肩膀上,手不知道放在哪儿好,他想推开山本,但对方不给他这个机会,像是某种护食的野兽,眼神都凶起来。
“我早就该说不。”最后反倒是他主动退了一步,一眨不眨地盯着狱寺的眼睛,不允许他逃避。“从你答应那个该死的联姻起,从你非要跟过来执行当时那个任务起,从这一切的开头起。”
他好像叹了一口气,又好像没有。但他问:“狱寺,后悔吗?”
后悔吗?狱寺茫然地在他贴过来的唇齿中想。
山本不容置喙地逼他往后退了几步,直到他后背贴到墙根。手却贴心地护住他脊椎的伤处。风从大开的窗外灌进来,吹起窗帘猎猎作响,却一点儿带不走室内逐渐上升的温度。
眼前人的味道太过熟悉,气氛太过刚刚好。肉欲喧嚣着放纵,理智却在不断发出警告。山本武的指腹蹭过他的脸颊,舌尖小心翼翼地在他唇畔扫过去,又急不可待地吮吸撕咬,在轻微的水声里引出他一声痛哼来。
答案是不,狱寺在唇齿厮磨中怔怔地想。他无比坚信这个。但他想要推拒的手沉重得如坠千斤。两人亲密得如同一体,一瞬间狱寺觉得似乎还什么都没有发生。喝醉的人恐怕是我,他迷迷糊糊地自嘲道。山本的嘴唇下移至他仰起的脆弱的脖颈,舔舐凸起的喉结,虎牙磕在锁骨上,有些疼。
他毛躁躁的黑发蹭在狱寺的下巴间,拥抱和亲吻都很用力。他一手环住狱寺的腰,另一只手探进他单薄的衬衫里,试图下移。
他在寒风里走了太久,手指的冰冷还没有缓过来,激得狱寺一个激灵——他不太耐寒,下意识地想要躲避,手猛地抬起来。
那枚样式简单的婚戒在灯光下明晃晃地戳进狱寺眼睛里。这不对,哪里不对,他又是一个激灵,上一秒还有些怔忪的眼神猛然凌厉起来。
既然答案是不!
“山本武!”他厉声喝道,匣武器猛地被他指尖红焰打开来,C.A.I.黑漆漆的炮口紧贴住山本的心口,这件武器自带的戾气和杀意比他的手指要冰冷太多。山本身为一个杀手,一个剑士的本能猝然醒过来,眼神瞬间清明,脸却当场就白了。
“……”他后退了很远的距离,被狱寺用这东西指住的感觉无比糟糕,酒意翻涌上来,他有些想吐。
“抱歉。”他嗫嚅了一会儿,表情冷静下来,几乎透出来一点儿决绝的意味。他还想再说点儿什么,狱寺的电话响了。
来电显示是伊莎贝拉,狱寺不太接她的电话。大意无非是要他回去,或者请他陪她一会儿。语气委委屈屈又温婉,狱寺的拒绝卡在喉咙间,说出口都像是凌迟。
或许该问后不后悔的是伊莎贝拉。
但他接了电话,那头伊莎贝拉问他今晚能不能回去,他应了一声,还破天荒跟她扯了两句。
他没有搭理山本武的意思,后者似乎下了什么决心,又轻声道了一次歉,转身走出去。狱寺放下电话,垂着眼盯他刚刚拿武器指着山本的手。
伊莎贝拉在等他回来,她气色不太好。任谁的丈夫把自己丢在家里不管不问这么些时候气色也不会好到哪儿去。但她就是肯热情而执着地相信狱寺说的一切事情,他说他愿意娶她,那就是愿意,他说他工作繁忙,那就是忙。
这某种程度上也算是一种自欺欺人,他们都明白。
这会儿的时间实在是不早了,狱寺草草跟她讲了几句话,收拾了一下倒头便睡。伊莎贝拉试图摇醒他:“我明天是不是又看不见你了?”
狱寺默认了她的质疑。伊莎贝拉眼睛里的光又黯下去:“我每天一个人,真的很没有意思。”
她好像是寂寞太久了,讲话又快又急,好像怕说不完一样:“我昨天觉得不安,就回了父亲那里。但是父亲告诉我,你不会丢下我。”
她撇着嘴:“他总是这么自信。我问他原因他也不说,只说彭格列还有风声要听,我们就永以为好。”
狱寺猛地坐起来:“你说什么?”
伊莎贝拉吓了一跳,她犹疑了一会儿:“永以为好?”
“前边那句。”
“只要彭格列还有风声……”
“够了!”
狱寺突然打断她,脑子里纷乱如麻。见她似乎被吓到了,只好轻声安慰她:“没什么,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你先睡,可以吗?”
伊莎贝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唯恐自己说错话,捱不过狱寺安慰,忐忐忑忑地睡下了,想着明天去问问阿尔伯特。狱寺揣了件外套匆匆离开,一路上试图努力捋清自己的思路。
他确信他们当初和阿尔伯特谈判的时候,合作条款列得非常清楚,沢田纲吉还重复两次“除却各家族内务之外的任何方面”,而“任何方面”往大了说涉及党派内斗,生意往来,政府交涉等几十个方面,就是为了混淆他们本身真正需要的——情报渠道。
那么阿尔伯特如此笃定地告诉伊莎贝拉“只要他们还有风声要听”,矛头直指他们情报获取不足需要仰仗马杜克,又是从哪儿得到的信息?
他的记忆定格在阿尔伯特的要求上,彼时他觉得阿尔伯特要求虽然提得正掐住了他们的点儿,牟利巨大,但也只以为是巧合。但如果他早就知道,提出这个要求是不是早就准备好的?
再者,他们之前与马杜克的诸多合作,也有颇多涉及情报渠道,那他们获取彭格列情报点的位置,并向其中暗自安插暗线,会费多少精力?
狱寺觉得后背发凉,诸多猜想在他心头掠过,一个念头渐渐成型。但他只在深夜无人的街头加快了车速,来到离他最近的一个情报据点。
这个据点毁于一场火灾,自那以后就一直荒废着,恐怕可供探察的东西不多。狱寺越过还没撤除的警戒线,进了面目全非的废墟。
这里曾经是一间酒吧,鱼龙混杂之地往往是信息来源最广的地方。狱寺打开手机的光源,借此看清满地狼藉,他越过一排被烧焦漆黑的座椅,直奔吧台而去。
他记得火是从这里烧起来的,但找了找并没什么可用的线索,一切都是灰烬和沙尘。只好离开,去了下一个据点。
他整个晚上足足翻了六个被毁的据点,几乎一无所获,翻到第七个的时候终于有了发现。
那是一家花店,他几乎把整个废弃的店面翻了个底朝天,终于从一束枯萎得看不出模样的雏菊的包装缎带内侧,扯出了一张残破的字条。字迹业已看不清楚,但那枚小小的印章尚且半存,上边的图案他曾经见过。
当初阿尔伯特在抽屉里找马杜克家族的印章,来确认那份合作协议,这枚印着半掩的矢车菊的印章就安静地躺在那枚印章旁边,狱寺只匆匆扫了一眼,还是认了出来。
那是阿尔伯特个人的印。
他隐约觉得自己在抖,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的战意确实燃起来了,匣武器在他腰间蠢蠢欲动,但他只是冷静地,直奔彭格列总部而去。
他到达大楼的时候天已经亮了,但晨光熹微的点儿沢田纲吉还没有过来。他快速赶回办公室的间隙给沢田纲吉拨了个电话,对方迷迷糊糊地接通,喂了一声。
“十代目。”他严肃地,郑重地,咬牙切齿地讲话,声音里透出来的暗黑气场几乎要把沢田纲吉从电话那头吓醒,“出事了,你得过来。”
他犹豫了一下:“连带帮我通知山本武那小子。”
他痛苦地捂住脑袋,觉得自己是个智障:“……还有其他守护者。”
这次除了雾守全部到齐了。长年在外的守护者们一个接一个的回来,看起来倒是很大团圆。而狱寺简要地把事情经过陈述了一下,并果决地下了结论:“马杜克不能留了。”
他这个判决下的其实有些越矩,但沢田纲吉没什么异议。这件事并不难达成共识——被算计了一遭的感觉实在是不太好,糟糕透顶。笹川一副老子气炸了的面孔,狱寺理应更气一点儿,但他已经有了更足够的时间冷静。
“但是问题在于,一旦开战,马杜克一方断了我们的情报网,我们虽不至于寸步难行,但难免束手束脚左右顾及。云雀提供的情报来源到底有限,我们扶植的据点又还需要时间——”
狱寺的顾虑没来得及说完,云雀冷冷地打断他:“不用担心这个。”
“我怎么才能不担心这个?”
彭格列雾守笑起来的声音真的非常具有辨识性。
“因为我回来了。”
嚯,所有人面无表情地想。
大团圆。
7
六道骸的召回归功于云雀恭弥。
他们之间一直保持着些断断续续的联系,六道骸游走各地,走哪儿情报网安插哪儿,人形链接柱,狱寺想。
命运总该眷顾彭格列。任务分配得极度顺利,除去最后山本向沢田纲吉递了一份儿申请:“我和云雀前辈商量好了,这一战结束,我就跟他回日本。”
狱寺猛地回头看山本,正逢对方也回头看他,眼神里有太多东西,彼此读不出来。沢田纲吉无措地拿着那份儿申请,目光投向狱寺,没有收到反馈,只好又收回来。
“好。我考虑。”沢田纲吉说,心里隐隐觉得这话又像flag。他们总在立flag中前进和成长。那边狱寺和山本彼此收了视线,默不作声地离开了。
这几乎算是场偷袭。但偷袭的规模过分巨大,也难以藏着掖着。阿尔伯特估计近些日子趁机在彭格列安了些眼线,到底还是知道了。他快速断绝和彭格列的一切来往,撤了情报网,终止了各类交涉,一些短时间内实在不能中断的生意,干脆被他直接舍弃。
这样一来他干脆是明目张胆地宣告他是想吞并彭格列。沢田纲吉向来赤诚待人,多少年一如既往,被阿尔伯特气得要死,狱寺咬牙切齿地筹划作战,将第一波战场划分在了火山口。
而唯一的变数是伊莎贝拉。狱寺向她保证了不难为她,请她回马杜克。而她不肯,坚定地要守在狱寺身边。形势特殊一触即发,他们的住处时刻存在危险,狱寺只好带她来总部大楼。
她并不能鲜明地选择立场,哪一方带给她的踌躇和痛苦都是一样的。狱寺想告诉她他们之间的感情远没有和伊莎贝拉和她父亲深刻,但女孩子不太愿意跟他说话,哪怕眼里的深情和渴望还是真的。
“你清楚这个,她得回她的家族去。”六道骸翘了二郎腿,漫不经心地玩儿狱寺的笔,“管你是不是沉醉温柔乡她是不是舍不得她的多情郎,我讨厌碍事的东西。”他似笑非笑地瞥了狱寺一眼,“或者我自己动手,她尚且能算是威胁到对方的一个大筹码。”
“你他妈少掺和。”狱寺毫不客气地警告他,“我能处理好,用不着你来提醒我。”
他态度恶劣极了,六道骸撇了撇嘴,有点儿遗憾地离开了:“真凶。”
狱寺费劲地倒进转椅里,伸手盖住了眼睛。伊莎贝拉的声音轻轻柔柔地传过来:“狱寺。”
她好像终于愿意跟他谈一谈,如果略去她红肿的眼睛和近乎挣扎的矛盾神色。狱寺坐起来,试探性地问了她一声:“你还好吗?”
伊莎贝拉点头:“我很好。”但他们都知道她不可能好。而后她沉默了许久,哀求似的问狱寺:“一定要开战吗?”
狱寺不知道用怎样的方式能让她好过一点儿。他走过去让伊莎贝拉在沙发上坐下,给她倒了一杯红茶,加了很多糖,甜食大概令人心情愉快。
热气氤氲间他看不太清伊莎贝拉的表情。但他回答她的问题:“是。”
伊莎贝拉急切地跟他辩论:“我是你的妻子!他是我的父亲!”
狱寺叹了一口气,把语气放得温和柔软,哪怕说出来的话像凛冽刀锋:“但是这场婚姻本身,就建立在一场算计上,它不足以成为休战和好的筹码,反而是开战的助力。”
伊莎贝拉抿紧了唇角:“所以呢?我的可用价值结束了?我们应该离婚?你终于可以解放了?”
她不这样尖锐而刻薄地说话,因而话说到一半就有些底气不足,说到最后干脆仓皇地收了尾音跟狱寺道歉:“抱歉……我不想这样的。”
她看起来那么的无措和孤立无援,比起他们刚认识时的天真明亮不知糟糕了多少。是我的错,狱寺想。他伸手安抚性地拍拍伊莎贝拉的肩膀,蹲在她面前:“我不会放弃你的,好吗?”
他的承诺又困得他寸步难行:“你是我的责任。”
伊莎贝拉搂着他的脖子开始大声哭泣,她没有经历过太困难的时候,她不太受委屈。他轻轻拍着对方的后背,意识到他们到底还是什么认知都没有达成。
但伊莎贝拉并没有贪恋他的怀抱太久,她从他怀里退出来,不好意思地擦擦眼泪。
“我想陪着你。”她说,“可是我不能在你们开战的时候站在父亲的对立面。”
她终于下了决心:“我要回去。”
“我派人送你。”狱寺说,伊莎贝拉点点头,对他扬起一个好看的笑容。
“我希望你答应我,如果父亲输了,你们不会伤害他。我向你保证,反过来也一样。”
她是那么好的姑娘。狱寺向她点头,并把这当成一场短暂的离别。
但第一战几乎死伤惨烈,阿尔伯特几乎调动了所有的兵力来跟他们死扛,狱寺内心那点儿柔软的悲悯的小心思迅速地被掩盖过去。他伤还没好完全不能上战场,只好每天在幕后计算伤亡人数和行动方案——方案又往往会出岔子,有云雀和六道骸这两个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的人在。
但阿尔伯特还是没能抵挡得住守护者集结后近乎压倒性的实力,云雀一个人挑翻了马杜克整个分队,笹川把人打沙袋打,飞出去的不算,幻境里鬼哭狼嚎,连带蓝波上战场都轻车熟路得仿佛雷神。
山本武一柄武士刀直接劈开腥风血雨直冲马杜克总部时阿尔伯特终于慌了。他知道彭格列有一两个非人类,完全没想到非人类能以守护者整体来计算,甚至一个比一个能打。
他当初野心勃勃地拔除彭格列情报点意图削弱彭格列徐徐吞并时可没料到现在。他自诩老谋深算,可架不住对方疯狂的外挂。
阿尔伯特努力使他自己冷静下来,现在马杜克总部兵力亏空,对付山本武一个尚且吃力,何况他身后一整个雨部的战力。
踌躇间有人已经率了黑压压一群人闯了大厅里来,为首者满身血迹,眼神如浴修罗场,右手武士刀清光凛冽挥出一大片洋洋洒洒的光影,下巴上一道伤痕,不是彭格列的雨守又是哪个。
阿尔伯特对山本武此人印象不深。这青年实在低调,每次会晤并不常见,偶尔见面也是沉稳冷静,看起来甚至有些普通。
但他拿刀的时候绝不是这样的。阿尔伯特一直想彭格列的雨守应有过人之处,今天这人就堂而皇之地站在他总部的大楼里,刀尖上染了他家族人的鲜血,何止过人。
他镇定地下了楼,手揣在口袋里摸到一个东西。山本武看着他,开口:“阿纲说不会伤害你,交出马杜克家族的纹印。”
形势实则已成定局,阿尔伯特冷笑一声:“交出纹印和杀了我有什么分别?”
山本武眼睛里阴影深重,似乎不太想跟他废话,手一抬,时雨金时刀尖稳稳指住了他,闪烁着一星寒芒。
“我记在你身上的过节可不仅仅是彭格列这些公事。相信我,我不怎么记恨谁,却不太想你活着。”
阿尔伯特意外地看着他,山本实在有些颠覆他对彭格列雨守日常的认知——他叹了一口气,像在留遗言,面上居然笑容可掬。
“那我可不甘心一个人,毕竟我这个人一点儿亏都不吃。”
他一直揣在口袋里的手猛地扬起来,山本武的瞳孔骤然收缩,时雨金时脱手而出,径直飞向阿尔伯特的胸口,穿胸而过的血花淋漓晃眼,伴随着一声巨大的响彻云霄的爆炸声。
强尼二跌跌撞撞地闯进会议室,警报按钮被他打开了,刺耳的鸣叫声一波紧接着一波,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连带听到警报的所有人都心浮气躁起来。
“派直升机去搜查救援!快!”他急得连称呼都没喊,沢田纲吉猛地从作战图里抬起脸来:“怎么了?!”
强尼二的语速极快,但纲吉和狱寺还是准确地捕捉到了他想要传达的信息:“阿尔伯特引爆了炸弹要同归于尽!山本带了大半个雨部的兵力在那儿,现在都被倒塌的大楼埋在底下了!”
狱寺一颗心从胸口直落下去,仿佛摔了个四分五裂。凉意传至四肢百骸,他入坠冰窖。
不应该是这样的。他几乎找不到什么真实感。沢田纲吉大声喊需要直升机和随行医生,狱寺惊醒一般仓皇地跑出去,背影如沐冰雪。
他们马杜克总部的基地几乎成了一片废墟,狱寺从车上下来,因为车速太快脚底晃了一晃,脚步虚浮地走到残砖废瓦前,这片土地刚经历了爆炸,人声和生息都归于一片细弱的静寂,直升机隆隆的声音从上空传来,竟在狱寺之后。
狱寺不管陆陆续续从直升机上下来的搜救者和医生,四周翻开石块犁来瓦砾的动静不入他耳,他只是茫无目的地举目四望,声音平缓:“山本武。”
没有人回答他,他猛地向前一步,声音拔高了几乎在嘶吼,因太过用力而喉咙发疼:“山本武!!!”
还是没有动静,旁人诧异而担忧地频频侧目看他,他咬牙闭目,干脆蹲下来,伸手去刨那些锋利凌乱的碎石。
他的位置临近大门,因而很快现出有人染血而呼吸微弱的面容,他小心把对方扶起来,喊医生。又往另一个地方仓促翻找,有人试图劝说他稍作休息,见他视若罔闻,只好作罢,任他满身尘土,手背手心都翻出血淋淋的口子。不该是这样的。这场景几乎是他毕生阴影。当初山本引爆炸药拼死从爆炸里活下来就已经耗尽了他的全部抵抗心力——他不敢,也不能再承受这个。
山本武怎样都好,他能亲密无间地陪他数十春秋,也能与他形同陌路反目成仇,哪怕他就此离开此生不复相见——也好过他死。
他不能死,狱寺做过太多设想,唯独没有他死的心理准备。好像这个人合该永远存在在他生命里,没有他就没有完整的日升月落,云起星沉。
而不是被埋在瓦砾下生死未卜凶多吉少,他不该是这样的,他怎么敢。
狱寺觉得自己的表情近乎麻木,他维持同一个动作不知多久,陆陆续续有活着,或者死去的人被发现,单单没有山本武,唯独没有山本武。
日头西沉的时候终于有人惊喜地向狱寺喊:“找到雨守大人了——!”
狱寺茫然地抬起头,似乎没有听清对方在说什么,但对方重复了一遍:“找到雨守大人了!”
山本在贴近大厅内侧的地方,半侧身体被爆炸波及,焦黑的皮肉下凝着固化的血块,有些地方被砖石压了太久,甚至显出筋骨欲裂的苍白来,他看起来糟糕极了。狱寺颤抖着触碰他,声音祈求似的。
“……山本?”
另一个声音从他身后想起来,语调比他还要抖,带不可置信的自欺欺人的疑问和不确定:“……父亲?”
狱寺的身体抖了抖。
阿尔伯特的尸体从山本不远处被掘出来,业已面目全非。他整个人处于爆炸的中心,胸口还插着山本的刀,时雨金时完好无损,饮血寒芒依旧,可惜主人生死未卜,没人再握住它。
他缓缓回过头去,艰难开口:“伊莎贝拉。”
他的妻子站在他背后,向来红润的脸血色尽褪,她摇了摇,似乎尽力控制住重心才没让自己摔倒。她的目光在狱寺面上停留了一会儿,又落到山本身上。
“狱寺君……”她又换回了敬称,表情竟迅速地沉宁下来,“你……”
“你擦擦眼泪吧。”
狱寺惶然去摸自己的脸,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流了一脸的泪。
他用力擦了一下脸,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沉默。手底下他无处去触及山本的呼吸,慌乱间难以顾及伊莎贝拉的心情,找到山本手腕处一处完好的皮肤覆盖上去,试图探察他的脉搏。
他手下先是一片死寂,等他习惯了周围的响动和他自身剧烈而忐忑的心跳声后,他感受到了一点微弱的,轻之又轻几不可闻的跳动。
“医生!”他溃不成军地大吼,泪水可能又不受控制地糊了满脸,这次连擦都来不及,整个人狼狈得看不清前路,“你看看他!他还活着!”
医生连滚带爬地和担架一起过来,山本武闭着眼,但那双眼睛还有希望睁开,蕴着笑意喊一声狱寺。
狱寺憋在胸口的大半口浊气终于吐了出来,麻木的感官开始叫嚣疼痛。而伊莎贝拉已经蹲在她父亲尸体前,没有哭。
她轻声说话,不看狱寺:“你早该告诉我的。”
狱寺不知道她指什么,但她又说下去:“你喜欢他是不是。”
她的句尾平缓地收敛,不是疑问的语调。
“我知道你并不太情愿娶我,但我想天长日久总会有改变的。”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狱寺说话,“可这都理应建立在你心里没有人存在的情况下。你不告诉我,我也不知道。”
“现在我才想清楚,如果当初父亲没有算计彭格列,你一直那么疏远我,我总会慢慢失去热情。人对难以触及的事物往往不会有太大执念——而正好逢上可以得到这件东西的机会时,也往往不会放弃。”
“可是得到了发现不是自己的就容易产生执念啊狱寺君——”她叹了一口气,面容依旧年轻美丽,却如同历经百年霜雪。
“我走之前跟你约定互不伤害,是侥幸觉得,只要我们彼此重要的人还活着,哪怕兵戈相向,我们也还有继续生活下去的可能。”
“但我父亲的尸体就这么摆在这儿——你本有所爱的人。我怎么才能自欺欺人,心安理得地和你和平共处。”
这姑娘站起身来,终于肯直面狱寺,她身后是马杜克断壁残垣,历史被掩埋,并迫不及待地等待重获新生。
“我,伊莎贝拉,马杜克的首领,”她谦卑地鞠了一躬,眉眼坚定从容,往昔无忧无虑的少女从她身上蜕变得无影无踪,这姑娘一夕长大。
“请求您,岚守大人,停战吧。”
狱寺也站起来,不知道是不是他刚刚嘶吼过度的缘故,他开口干涩发音艰难,千言万语于他唇齿间徘徊,最后只说出一个字。
“好。”
8
山本武睡过了一整个西西里的冬。
这座城市的冬日连空气都泛着潮湿的水汽。今冬没有雪,雨倒是淅淅沥沥,落进脖子里都是轻巧温凉的。
日本的冬并不这样,并盛的冬天寒冷坚硬,冻得硬邦邦的青石板路迎来一场铺天盖地的雪。白是天和地的底色,并以少年们踩雪的咯吱声,又往往演变成一场雪仗——冬天值得被喜爱的最大理由就是下雪。
但西西里不太给他们这样的回忆,狱寺以往觉得西西里的冬温柔得令人不忍触碰,现在只觉湿冷如附骨之疽,他每天例行去看望山本,对方裹在厚厚的纱布和雪白的床单里,像沉眠于一场雪。
他醒在下一年之初。山本刚理应在万水千山之外摆好门松,从神社祈福来的平安结卧在屠苏酒旁,电视里放了红白歌会,钟声绵长。而西西里几乎彻夜狂欢,焰火和瓷器碎裂声此起彼伏,所有人涌向街头,夜空下照亮无数张饱含希望的脸庞。
但浮世的热闹仿佛与狱寺无关,他拒绝了沢田纲吉外出的邀请,自请留下来照顾山本。年轻剑士仿若熟睡的脸上冒出了淡青色的胡茬,这样看他面容间似有远山。
他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撑着下巴盯着山本看,永远看不够似的。这张脸他本就熟悉每一寸皮肤,眼角的每一 条纹路,这些日子下来更是闭着眼就能描摹他的轮廓,或许像个艺术家。
他不开口讲话,没人和他应和自言自语没什么意思。满室寂静与外面的嘈杂声契合得完美。他走到窗前,看如出一辙的星子和灯河。绽满焰火的天空底下人群熙熙攘攘,如蜉蝣不知明日死,只知今日生。
他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他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一声极小,几乎是气音的呼唤。
“狱寺。”
他骤然怔在原地,不敢回头看,生怕是他出现了幻觉。
但那声音又响起来了,这次更大声了点儿,有些吃力,但吐字清晰。
“狱寺。”
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响动,他终于敢回过头去,那双眼睛又蕴着笑意看向他,映着窗外折射的星星点点的焰火。
一瞬间他满身坚硬如铁的壳子,连带他的冷静,他的绝望和隐忍,他的不甘怨恨沉默,统统自悬崖万丈跌落,死无葬身之地,只剩他的嗓子还是完好的,能喊出对方的名字。
“山本武——”
他猛地扑过去,手抓紧了床沿,语气急切:“你怎么样?我要不要叫夏马尔过来?你渴不渴?我该做什么?”
他丝毫不掩饰他的惊喜和手足无措,山本安抚性地轻轻碰了碰他的手:“我没事了。”
他的记忆还停留在几个月前:“抱歉,狱寺,我没来得及阻止他。”
他是说他没来得及阻止阿尔伯特引爆炸弹。狱寺回握住他的手,轻声告诉他:“都过去了。”
他不想在他刚醒的时候说这件事,但山本犹疑地问他:“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他敛了睫毛:“你睡了三个月。”
山本睁大了眼睛:“我答应老爹回去了——”
狱寺知道他是以为不见面对他们都好,而他给予山本半晌沉默,而后他涩然开口:“山本。”
他说出这种话似乎很艰难,但抿唇是坚毅的形状:“伊莎贝拉接管了马杜克。”
“她放弃我了。”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还能坦然面对她,我也不清楚我是不是还有其他的岁月可供虚度。我一个人的时候习惯胡思乱想,这几个月尤其。”
“我无措。我甚至害怕。”他示弱般向山本袒露自我,“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活成这个样子的。到头来我有愧伊莎贝拉,我让十代目费心费力,我还差点儿失去你。”
“我不知道怎么办。我一直是一个人。”
“所以求你——”他声音像是在哽咽,哪怕他这一生骄傲得说不出一个“求”字,“别让我一个人。”
他眼睛里又升腾起水汽,他不太承认他害怕,好像一承认他害怕的事物就会张牙舞爪扑上来吞噬他。但山本久久凝视他,而后伸出伤痕累累的双臂,抱住了他。
他们一起经过了那么长的岁月,拥抱使人澄净和松和。山本的话从少年时代贯穿了他的一生,他总是轻而易举向他妥协:“我总得陪着你,狱寺。”
他听过很多次他这么说,这一次语气里也含有漫长岁月,深情也一如既往。
害怕吗,并不。
沢田纲吉一群人热热闹闹闯进来,试图递给狱寺一把糖果。而后尖叫和惊喜声就淹没了他们。“山本醒了!”“他醒了!”“开宴会!”
狱寺只是从笹川手里接过一枝槲寄生,这植物绿得像他的眼睛。
他回过身将槲寄生举给山本看:“新年习俗,哈?”
而后亲吻了他。
END
[注]意大利的新年习俗有在槲寄生下接吻这一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