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载光阴，流转若轮回。

四季分明，交叠似神谕。


这是一位无名的艺术家留在自己租住的公寓墙壁上的两句诗。
诗的内容并不难理解，意在歌颂这片土地的风土。文体更是一个著小有名气的流派——短歌社的典型手笔。特点是两段4+5的句式，以自然界为主体对象进行描写，且不得出现任何直观的情感描写，还要在字里行间歌颂咏唱的对象。
再说内容。
这篇写得倒还可以，书法也有明显锤炼过的痕迹。只是在表达上略略失于对偶，导致诗句本身不大工整，着实是个遗憾。
另外，落款只有“月下美人”四个字，也显得书者十分可疑。

“队长！”
“源，有什么新发现吗？”
“到！刚刚我向房东取证过了，这位住客在一年前——一个罕见的大雨倾盆的日子登门，向房东展示了随身携带的大量现金，要求在此租住整一年。这件事为房东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大概这只是一个纯粹的艺术家，来地球观赏自然景观，加深对艺术的理解和提炼吧。
虽然自己确实没有和此人发生过任何接触，也没有从对方接到任何通知或声明，关于入驻异星前必须签署的、宇宙通用的《短期居住和基础性安全维稳协议》更是不用说，连个人的影子都看不见，别说纸了。

“辛苦了，本部那边和当地警察署的户籍核查进展如何？”
“关于这一点，我们也取得了不小的收获。根据房东提供的基础信息，核查国内的户籍档案会，我们发现此人的身份是北海道地区某村的农民，已婚，育有两男一女，妻子是本地邮政的工作人员。”

果不其然。
他真的只是个普通的艺术家，和侵略二字完全绝缘。

“队长……”

看着诸星团若有所思的复杂表情，凤源刚想补充些什么，忽地，张口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打完后，他立刻捂住嘴，垂下头闷闷地说了句“让您见笑了”。
打呵欠也是无可厚非的，连续24小时执勤后又接到房东报案，脸都顾不上洗就直奔现场来了。接下来又一个人完成了现场保护、消息封锁、采集证据、信息汇报这几个大环节，要说做到这一步还不露疲态，反而才称得上是不正常。

“回去好好休息吧，接下来交给我处理。”
“但是……”
“没有但是。你必须时刻保持最佳状态迎战。我不希望这种基础调查耽误你的体能。回家认真休息，这是命令。”
“……是。”

源咬了咬下唇，最后还是垂下了头。他疲惫的神色中掺杂了一丝不甘，看来还在惦记这个来无影去无踪的外星艺术家。

“没事的，他不会对我们造成威胁。”
“队长……您如此判断的依据是？”
“你看这两行字，会读吗？”

团用拐杖指了指褪色的墙壁，源则瞪大了有些浮肿的眼睛，然后一脸困惑地摇了摇头。

“其实……这是光之国的文字。”
“啊……”

源的眼睛瞪得更大了。这也难怪。
团微微一笑，拍了一把源结实的肩。

“所以，这件事就交给我处理吧。或许对方也是光之国出身，这样你也不用担心了。”
“队长，我……”
“回去好好休息，路上注意安全。”
“是。”

多说无益，于是源选择了服从。
留在公寓内进行二次调查的团心知肚明，现阶段发动再多力量也不可能找到更多有用的信息，还不如守株待兔，静候对方现身说法。
一小时后，团接到本部转发的海关方面提供的情报，此人在近五年内并无出入境记录。
接下来至多只能联系一下国内的交通机构，看看他们又给出来什么说法了。
上午就到此为止吧，收队。

在转身开门的一瞬，团忽然意识到了，房间内弥漫着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气。
这味道勾起了他的好奇，他重新审视了一番整个狭小的房间，终于在摆放写字的油漆刷和装了墨水的水桶旁边找到了芳香的发生源——一朵被墨渍点染的昙花。


和房东打过招呼，联系好后期跟进调查的团驱车准备赶赴下一个目的地。
不知何时，细密的雨滴早已沾湿了千家万户的房檐。
这条老街的道路不甚宽阔，驾车的源兜了一圈，发现街道唯一的出口被一辆抢修电线的工程车堵住了去路。
电力公司的人一看是MAC的车便准备尽快让行，团急忙示意对方不必费心，并表示自己是在定期巡视。
一番好言好语后，对方这才放心回到了工程中，团也在心里舒了口气，准备驾车经由外市主路返回东京城区。
雨势渐大，视野开始变得糟糕，就在此时，挡风玻璃左侧出现了一个扎眼的橙色。
团听到了一声响雷，拥有丰富行星观测经历和地理知识的他立刻判断出一场雷阵雨在即，雨量充沛，最好不要再勉强行进。
恰好右手边就是一个小小的停车场，团打定主意，立刻将车开进了停车场，并从车内尽快走向了路对面的房檐下。
方才看到的橙色正是源的队服，而这个有房檐的小棚子则是公交车站。
就在团站定的一秒后，一道扎眼的白光闪过，雷声紧接着在他们头上炸开。

“……咦，队长…你也来这里躲雨吗？”

听着雷声醒来的源翻着困倦的眼睛，语气也失去了往常的坚实。
团见到他这副毫无防备的模样，忽地又笑了一声。

“嗯，你好好休息吧。不用介意我。”

看着源条件反射想起身行礼，团一把摁住了他，让他重新坐回到了长凳上。

“队长……？”
“没事的。”
“您指的是……？”

睡眼朦胧的源实在跟不上团的思维，只能告诫自己要尽量认真听完队长说的话。

“这次的事情也好，曾经的战斗也罢，还有未来可能会遇到的新的挑战。我知道，你的负担并不轻松，但你不需要给自己施加太多压力。”
“……”
“相信我，有些事情我会为你完成。你只需要在我要求的范围内，达成我规定的目标就可以了。”

雨声几乎吞没了团低沉的嗓音，黯淡的天空无法投下阳光，他们也看不清彼此的表情。
落在身上的雨水接触到体温后开始夺取热量，蒸发。
凉风吹拂过自己饱经沧桑的身体，令团出于本能，有些渴望得到更多温度。
砸落在地面上的雨冲击着积蓄的流水，一瞬间砸出了一个个水泡，并在下一瞬间纷纷炸裂。


“所以，我把地球交给你了。”


“你把自己交给我吧。”


没有人回应。
一个温暖的身体却贴了过来。
源倚着他的肩，再次进入了梦乡。

不知道他听进去了多少。
不知道他听明白了多少。

有些话，有些想法，只想告诉他一个人。
有些答案，有些肯定，只想从他一个人口中听到。


他均匀的呼吸声不知道为什么，穿透了雨声，和自己胸口澎湃的心跳交织成了一种奇妙的旋律。

团没有得到自己理想的答复，但他认为时间会告诉自己最终的结果。



自那之后，又过去了多少时间呢？


与生离死别的血亲重逢。
与本应伸出援手的同族决裂。
与恻隐心重的隐者共同战斗。
与重新获得的家人和亲友诀别。
与自己，天各一方。


后悔吗？
不，从来没有过。
留在地球人，以地球人的身份战斗。
留在他身边，以距离他最近的人的身份，和他一起战斗。


只要我们还继续前行，终有再会的那一天。
我一直是如此相信的。



自那之后，又过去了多少时间呢？


每年一到这个季节，依然是长雨不断。
老街的风景还是如此，人们的抱怨也还是如此。
风铃声穿越了低矮的房檐，微风吹拂过遍地开花的日日草。


自那之后，又过去了多少时间呢？


能和他重新笑着，站在这片熟悉的土地上。
能和他重新走过，这片令人怀恋的土地上。


天公不作美。
15分钟前还是晴天，晒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可忽然间乌云就堆满了天空。
看来自己是要迟到了，不得已，只能先去找个地方避一避了。

跑过右手边的小停车场，在雷声滚滚中一转身，对，就是这里。
这里有一个小小的公交车站，做成了小棚子，可以避雨。
雷阵雨不会持续太长时间，只要在这里等雨停就行了。

穿过马路前，团隐约看到路口的拐角处有一个长发飘飘的白衣人，撑着一把油纸伞，似乎在离开前望了自己一眼。

没时间犹豫了。
快跑。

团确认过道路上没有其他正在行驶的车辆，快步跑了过去。
就在他站到棚子下的一刹那，一道闷雷在他身后远远地炸开了。
只听唰的一声，雨水立刻宛如撒豆一般砸向了地面。
团刚想感叹一声，幸好自己跑得及时，不然肯定会被淋成落汤鸡。

“队长，你也来这里躲雨吗？”

啊。

团听到这个声音，抬起头。
棚子里的长凳上端坐着一位黑衣男子，面色沧桑，但眼神却是无比的坚毅。

“源，你怎么也过来了？”
“我想在这附近走走，看看和当初比有没有什么变化……”
“怎么了？”
“这个……”

源拿起了长凳一角上放置的一张色纸，随着他手起的动作，有什么东西从纸面上掉了下去。
团蹲下身，接住了那个东西——一朵昙花。

难道？！

“纸上……写了什么？”

源定睛注视着纸面，面色忽然一沉。

“常雨缠绵，昔日忆流年。檐下结缘，今宵续花念……这是——”
“错不了，是当年的那个人！在房间里留下书法和诗作就神秘消失，盗用地球人身份的那个光之国的住民！”
“这么说他依然还在地球上生活吗？！”
“等一下，刚刚我在街角看到了一个行迹可疑的人…莫非？！”

团迅速转身，可棚外的世界只有瓢泼的大雨，和被雨水模糊的古旧街道。

“……罢了，只要他不是意在破坏和平的侵略者，我们又何必追究那么多。”
“队长说得有道理。”
“你啊，差不多也该改口，好好叫我赛文了吧。”
“不好意思，一回到地球上来，就觉得顺了口了……”

团叹气，坐到了源身边，从旁端详着那张色纸。
毛笔书成的字迹不改当年的锋利，反而多了几分柔和飘逸的韵味。刚柔并济，构成了独特的和谐质感。
诗句本身也有进步，对偶和排比都十分有趣，还有这花——

“源，你什么时候学会了认读光之国的文字的？”
“……就在队长邀请我定居国内之后。”
“生活还算方便吗？工作上呢？有什么困难千万和我说。”
“好的，队长。我现在一切都很好，不用太担心。”
“我只是——”
“只是？”


阴沉的天空也遮蔽不住，面前的人眼中对自己投来的那道明朗的眼神。

团在看到他的眼睛的一瞬间就明白了。

走过了这么多年，错过了这么多年，最后他们还是被这场雨，这朵花带回了原点。


“啊。后面还有一行小字，‘为聊表敬谢，烦请将此花赠于吾兄。’署名……月下美人。队长，这是——”
“呵，这小子还是一如既往的让人拿捏不定。”
“十分抱歉！愚弟给您添麻烦了！”

唉……
看来阿斯特拉这小子真不是盖的。
他早就知道自己的心思了吧。

团无奈地笑着耸了耸肩，又像当年一样，拍了一把源的肩膀，示意他安生坐好。

“你想多了，他给我这朵花只有一个目的。呵，你知道昙花的花语是什么吗？”

源抬起了写满疑惑的双眼，这又让团想起了过去。
他唯一甘愿袒露自身的脆弱和无助的对象，若干年前只有自己。
可到了现在，似乎也还是只有自己。
不，没有似乎。
他唯一想依靠的对象就是自己，没有其他人。


“是……”


团的声音消散在了雨声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