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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少年从硫磺的浮舟中醒来之时，映入眼帘的是父母和妹妹担忧的脸，和清晨从窗棂里斜斜插入的晨光。

他微微地感到头痛，身上也没有力气，妹妹小巧的手紧握着他的，给他摁回去不让他起床：大二发烧啦。
小姑娘一板一眼认真地告诉他，你不能去上学，你得在家休息啦。
他被自家亲妹恐怖的手劲给摁回被窝里去。本能地想要努力从床上爬起来的气劲一下子就卸了。


说到底，怎么就突然发烧了呢？

可能是热伤风，可能是最近拼太过，也可能是单纯的身体太差。他被全家人围着哄着重新躺好，额头上盖好凉凉的毛巾。
学校那边已经请过假了……妈妈温柔且耐心地给他掖好被子，告诉他，一辉？他一大早的就赶去足球训练了啦。还是一辉一下就发现大二你看起来身体不舒服，但是时间太紧，所以急急忙忙地就走了……
啊……对，后天就是校队的足球比赛了，所以最近哥哥总是很忙。被烧得有些迟钝的脑子总算把条理梳明白，他不用，也不能起来了，他现在是病人，需要好好休息，而不是爬起来去上学。

但是突然间的无事可做并不会让人产生幸福感。五十岚大二闭上眼睛，他听着妹妹飞奔下楼去上学的脚步声，听着父母把自己打点好后去照顾生意，周遭就立刻变得安静下来，仿佛属于他自己的时间突然停止，把他抛弃在了此处一般无趣且空白。
他不喜欢得病。
虽然也没人会喜欢得病吧。
休息意味着他被世界抛下了，所有人都在大步前进的时候，唯独自己被孤零零地落在原地什么也做不了。这种仿佛恨不得自己过劳死的思维也许并不好——但前进并非自我强迫，而是五十岚大二某种发自内心的愿望与追求。
毕竟他很久没有漫无目的地去使用时间了。一些幼年的玩乐……或者是没有什么价值的求知欲，五十岚大二向来是老师口中那个“最优秀的孩子”——他克己，自制，在同龄人都在谈恋爱压马路的时候，每每被人夸赞的“别人家的孩子”，也从来都是五十岚大二这个名字。

真是出色的孩子啊。
从来不让人操心的优等生。
你的未来一定是前途光明的。
大二总是这么努力呢。
是我见过最懂事的好孩子。

就仿佛他天生就该昂首挺胸跨过所有障碍，他永远是大步流星走在最前面，是被所有人追赶的那一个——

不是啊。大家都误会了。
那个一直在他前方奔跑着的，会带着他上蹿下跳、仿佛什么都做得到，却随着长大而渐渐地难以交集的，他眼里才是那个最为优秀的，夏日烈阳一样的——…………

也许是房间内太安静，也许是他烧的头晕脑胀正在耳鸣。刺目的夏光透过窗子落在病人的瞳孔里，照得少年眼前也撒出一地亮晶晶的星星。这么说来耳鸣也许也能是蝉在叫，他稀里糊涂地回忆，家后面不远的那棵树，每年都会有蝉蜕挂在上面……但是偏偏没有去年也爬了树，摘了蝉蜕的记忆。
是死绝了吗？没有破土而生的新蝉了吗？那现在耳边的声音到底是耳鸣还是蝉鸣，分不清……可能哪个都不是，他又觉得那声音更像雨夜外面在打雷，或者他现在是一头覆盖着毛皮热烘烘的熊，在嗡嗡嗡的蜂箱旁边偷蜜。

他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不是树的错，也不是蝉的错。不是打雷，也不是雨夜，不是熊，没有嗡嗡地飞个不停的蜜蜂。现在是白天，他看到的也不是星星。是他去年没有去树下面看，哥哥足球队的训练忙到他们不再一起放学回家，况且……况且自己也已经高中了，他也很忙，他要好好学习，不能辜负家里人的期待。

五十岚大二被晃到闭上眼睛。汗津津地埋进被里。

他睡了醒醒了睡，好像直接睡过七个白天七个黑夜，偶尔模糊地能感觉到身边有人，应该是妈妈在顾及生意的同时会上楼替他掖好被子，摸一摸儿子滚烫的额头，替他换掉已经变得温热的湿毛巾。
直到第八个白天他睁开眼睛，才发现白天是夜晚，八是小时，妈妈也不是妈妈，是他一脸担忧的兄长，正小心翼翼地探着身子，温热的掌心覆盖在自己滚烫的脸颊上。五十岚一辉被他吓了一跳，以为是自己吵醒了病中熟睡的弟弟，连忙收回手来小声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你要继续睡吗？我来看看你有没有退烧……”
好像没有退，而是烧的更头晕目眩了。五十岚大二张了张嘴，他的喉咙哑的说不出话，但也并不是想继续睡下去，久躺和发热让人骨头缝都酸痛，摇头也只会让混成一锅的脑浆晃得更匀。他体贴的哥哥看出他还难受，就立刻阻止他说话，勤快地替他换湿毛巾：
“要快点好起来哦大二……爸爸妈妈和小樱他们都很担心呢。”
是啊，让他们担心了。他在覆盖过来的温柔的凉意中迷迷糊糊地想：怎么每次都是“我”会这么让人担心呢？
这么说来，他似乎完全没有哥哥会生病的印象。
如果是哥哥的话，因为体魄很好也擅长运动，是不会轻易在大夏天的发烧感冒吧。就算真的得了病，也马上就能好起来。
小樱也是。妹妹也是从小做什么都会很专注且出色的类型……大跨步进入青春期的少女个子也窜的快，不知不觉就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小美女。

至于自己……上次发烧是什么时候的事来着？

下雨天。狭窄的角落。湿润的灰尘和草木的味道。一个人瑟瑟发抖。铁皮发出节拍器一样的声音。山中。
是了，就是那次害全家人担惊受怕地出来找自己的那次。他被哥哥和家人从废墟里挖出来，回到家就开始发高烧。医生说是因为受了寒又受了惊，所以病来如山倒，他的哥哥寸步不离地守着他，还不够大的手掌牢牢握着自己的手，却好像已经有足够的力道把他从病魔身边拽回来。
现在也是如此。五十岚一辉的掌心很热，握着自己手的温度和发热不一样，是类似暖融融的味增汤流入胃里的舒适。他又想起自己也已经长大了，他有要做的事有要背负的期待有私心有期待，不再是那个整天跟在哥哥屁股后面的小尾巴，他也有妹妹，是有责任爱护幺妹的哥哥了。五十岚大二烧得身上软绵绵地使不上劲，下意识想要抽回手——他想说哥哥我没事的，你不用一直留在这……却被温柔且不容拒绝地包覆住指尖，被握的更紧密。
“哥……”
就好像他永远还是个长不大的孩子，需要被庇护在父母和兄长的羽翼之下，仿佛年轻的胸膛能够替他抗下世间的一切恶意。
你走吧，你走啊。我可以的，你总是牺牲自己的事情把所有倾尽在我身上，但……
“别担心啦大二。”
他听见这世界上让他最安心最安心的，温柔的可靠的哥哥的声音：
“撒娇也好依赖也好，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啦。因为大二可是在生病呢……生病的时候依赖家人，是理所当然的事啊。”

他说：
“——所以我才会在这里。”

啊……是吗。
就像是浸泡在最为温暖又体贴的泉水中心。五十岚大二的大脑预发停滞，他太难受了，而家人给予他的庇护让他安心，在燥热的温度中慢慢地放空思考、放松身体。
所以哥哥才在这里……所以我是可以永远依赖哥哥的？
开什么玩笑。

他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又是一觉睡到天照神破开岩户，阳光普照大地。结果一睁眼睛就是哥哥瞪着一双精神奕奕的大眼睛盯着他，五十岚大二躺在床上倒是半死不活，好似他亲哥是个生命力汲取妖怪，他在这多躺一天，就多被他哥啃走一块。

他差点被自己气笑了。
病人一激动，就开始七晕八素闷闷地咳，五十岚一辉见状立刻手不是手脚不是脚地扶他起来，给醒过来就开始咳嗽的弟弟顺气。
好在他感觉头脑清楚多了，起码不像之前那样连思考都堵塞。
“哥哥你……不是……有比赛吗？”——怎么人还在这里呢？
他在含糊的热度里说话，发出来的声音却又离自己好远，模糊的不像自己。视网膜中的哥哥露出些怪异的神情，下意识地用力挠了挠头：他再熟悉不过了，是那种难以启齿或者想要蹩脚地对父母撒谎时的模样。
“嗯——已经比完啦——……”
“哥哥……骗人。”
五十岚一辉不出所料地噎住。然后立刻服了软。
“啊哈哈……果然骗不了大二呢。”他打着哈哈笑过去，用一种仿佛毫不在乎的语气轻描淡写地说。

“因为担心大二，所以想来想去就没有去了。”





啊。

五十岚大二疲惫地闭上眼睛。
他的手还被哥哥轻轻地握着。那一瞬间他似乎凭空生出一股力气想要抽回手，最后却也只是微微动了动手指，像是忍耐住了这个行为，温顺地任由哥哥握住他的手。
半晌，他才低低地吐出一些含糊的道歉。

“……对不起……明明说好会去看哥哥这次的足球比赛……。”
“说什么傻话呢，会得病又不是大二的错。”
“还让哥哥也没能去成……”
“没关系的啦！大二比较重要。”
“我是不是……又给大家添麻烦了？”
“才没有这回事。”
五十岚一辉笑着否定他，“大二就是心思太细腻了才容易想多。你现在要做的事就是好好休息，等好起来了，之后再有多少次比赛都可以去看的嘛。”

是这样吗。
是这样吗……？不
因为是哥哥说的，所以一定是对的。不
是对的……是对的吧。不
但是足球比赛却再也没有之后了。

他突然被原本安安静静躺在那里的弟弟死死地反掐住——在五十岚一辉愣住的那一功夫，耳边眼前被薄被掀起的热浪蒙蔽，天旋地转之间，大二发难似的跪在他身前，重重地骑在了他的胯间。
——就像是，想要扯着他的领子给他一拳似的。

“哥哥……”
他听见大二在叫自己，低垂的头让他看不清楚弟弟的表情。
“下次……不要这样了。”
“诶……？”
“不要再做这种事了。”
他听见弟弟轻缓的，有些虚弱的声音，但第一反应仍然是大二着凉了怎么办——五十岚一辉下意识地想要拉开弟弟，却发现弟弟摁住自己的力气惊人的大，一瞬间有些急上心头：
“大二……！你先躺下！万一又着凉了怎么办——”
“答应我……求你了……哥哥。”
“我知道！我知道了啦！我答应你——”
骑在自己身上的身体滚烫的像一团火，烫得五十岚一辉不敢上手去扶，屏气凝神盯着弟弟摇摇晃晃地弓着身体喘大气，睡衣歪歪斜斜，刘海湿漉漉地黏在额头，眼睛湿得像是糊了一层水雾，虚弱的好像立刻就会一头栽倒。
那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确实也没持续多久。结果他倒下来的太过顺理成章，五十岚一辉小心翼翼地接住他，像是接住了一团轻飘飘的，没有重量感的云。
“大二……”
他蜷在兄长的怀里，下颌搭在他的肩膀上，身子骨塌垮着，却还是轻的要命。五十岚一辉像是给小孩拍奶嗝似的拍拍弟弟的后背——睡衣料快湿透了，出的汗可多。
他可得多吃点东西，这两年光窜了好些个子，身上倒是不见长几两肉。
“你……又是在骗人了……”
我没有这样想。我没有想这样说。五十岚大二在朦胧的意识中被掰开口舌，灼烧着视神经的热度让他虚弱、干涩地吐出违背自我意志的气音。
“……所以我才讨厌你这种地方。”
“对不起，是哥哥不好。对不起啦。”
某些似乎蕴含着不明愠意的诉言却像是被五十岚一辉自动过滤，把这些带着脾气的发言全部当成了弟弟病中耍脾气的胡话。他完全不生气，懦弱者破天荒地对着敌人出了拳，结果却打在了一团棉花上，没能激起半分波澜。
“等你好起来……我们就再一起去那棵树下面看看有没有蝉蜕。”五十岚一辉轻轻地拍着弟弟的后背，“谁找到的更小，谁就要请对方吃冰，怎么样？”

五十岚大二像是失去意识了般地垂下了头。那些转瞬即逝的戾气让他像是失去了热情，也透支了气力，只是乖巧且柔软地依偎在兄长的怀里。

他觉得自己像是病中撒娇的小孩子一样，在兄长温暖的拥抱中生出一种想要哭泣的冲动。



FIN.


五十岚大二当然不是永远都长不大的孩子。
但他永远都是五十岚一辉最宝贵、最宝贵的，无可替代的弟弟。








起笔想要描述的是一些愠怒。
这个可能是大二，也可能是有一点点蜃楼成分的大二。
恼怒会得病的自己，也恼怒于仅仅因为这点事情就放弃比赛跑来照顾自己的兄长。
“没人求你这么做啊。”
“但是，是我不好。”
这样地对自己生气……气到想要哭泣的五十岚大二。
大概就是长年累月的这样的小事，催生了蜃楼的诞生也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