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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女的心脏

作者 : 祁羽昂

分级 大众

原型 《阴阳师》手游 鬼童丸,缘结神

标签 童缘

447 4 2021-2-1 01:30

     世界上最后一个魔女死去了。尽管有关魔女的事迹早已被认定是没有根据的传说,人类还是迎来了真正的没有魔女的时代。

  随之一同开始的,是这位魔女的恋人动身寻找她的心脏的旅程。
  

  远离世界中心的沙漠贫瘠荒芜,宛如大地袒露出的伤口,朝阳在其中裹足了血水才顺着地平线浮了上来,尚显温和的光芒淌了一地。鬼童丸被映在帐篷上的橘红色光亮惊醒,赶紧起身走了出来,麻利地将帐篷收好,用力抖了抖上面还未完全蒸腾的露水,将它仔细叠成一小块放进背上的行囊,开始了新一天的跋涉。一只红色的小鬼四肢并用地跟在他身后,掌心被沙砾磨出了血泡,却仍是哈欠不断。

  这段望不到终结的旅程已经持续了太久。

  不过有时候——就像现在,小鬼会忍不住地想,他们要寻找到什么时候呢?会比魔女寻找主人的时间还要长吗?小鬼一愣神的功夫,鬼童丸已经走出很远,它赶紧踩着粗糙的沙砾跑过去,继续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鬼童丸没有注意到自己的使魔方才差点被他甩下。他得趁着太阳还没完全升到空中的时候抓紧时间赶路,好节省一点所剩无多的体力。

  ——这场折磨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大概等到魔女不再喜欢他吧。

  在鬼童丸无数次的轮回转世中,小鬼与黑猫曾经有过这样的问答。

  最后它们谁也没有想到,直到这个世界彻底崩坏,走向终结,缘结神也没有放弃过爱他。

  “魔女的爱可是会一直持续到世界的尽头的,所以,我们通常都不会选择对他人交付真心。”

  故事的最开始,魔女曾用这样的理由拒绝了那个被她捡回来的人类小孩。

  都说魔女满嘴谎言,她却一次都没骗过鬼童丸。

  缘结神,不老不死的魔女,鬼童丸顽固又任性的恋人,在现在的这个世界即将衰老死亡的时候,毅然选择用自己的心脏去延续它的寿命。

  世界后来这样告诉鬼童丸——魔女用自己永恒的生命缝补了世界的衰微,世界会和曾经的魔女一样,再也不会衰老和死亡。

  “我没有阻止你的资格,若你执意要去寻找她的心脏就去吧。直到你找到或者放弃为止,你的生命都不会被收回。”

  鬼童丸和世界的“交易”宣告终结。

  深情的魔女用心脏换得了她薄情爱人的存活。 

  该是他寻回她的那颗心,偿还自己天真的愚蠢的时候了。

  

  太阳缓慢攀升至半空,沙漠迅速升温,斗篷上那一点露水蒸腾带来的凉意趋近于无。高温,脱水,极寒,冻伤,对鬼童丸而言都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回忆。毕竟世界不可能大喇喇地把魔女的心脏摆在鸟语花香的地方,越是荒凉贫瘠的地方,世界的规则越淡,越需要借助魔女的力量。

  一定在他不知道的某个角落,她的心脏正鲜活地跳动着,向世界泵送着生命。

  小鬼被烤得晕倒在滚烫的沙地里,鬼童丸熟练地把它抄起来放进斗篷内侧的口袋中,一步不停地接着前进。

  被晒蔫儿的小鬼窝在口袋里,迷迷糊糊地突然有些怀念魔女熬制的降暑草药——虽然里面有一股非常微妙的鱼腥味儿。

  大概是彻底晕过去前想到了那锅草药,小鬼这次难得地梦到了它才被鬼童丸召唤出来的那些日子。它是被偷看魔女书籍的鬼童丸召唤出的使魔,力量微弱到魔女都感知不到它。鬼童丸似乎也没指望它能干什么大事,老是派它去森林深处采野花,摘浆果,好趁魔女摘药草回来前放到她的床边。

  魔女深受感动,于是每回都精心熬制一大锅黏糊糊的药剂作为回礼送给他。按道理来说魔女的药剂是十分珍贵的东西,森林外的人类抢破头也见不着一滴,她却对鬼童丸意外的大方,美其名曰他年纪太小,多喝点能强身健体。虽然小鬼对此也很是垂涎,不过看平时面无表情的鬼童丸喝药的时候总是一脸苦大仇深,它觉得还是不要轻易尝试比较好。

  不知道是不是缘结神的药剂效果太猛,那个被魔女捡回来时才到她小腿,连吃饭都要被她抱到凳子上的孩子——鬼童丸,后来一路疯长,进门的时候都要弯腰才能不被磕到头。

  早知道它就趁鬼童丸不注意偷一勺来喝了,它主人怎么这么小气,次次一滴都不肯留给它,害得它一直这么小一丁点儿,连缘结神的黑猫都能一屁股坐死它。

  梦的最后,冲天的大火,狂热的人群,以及鬼童丸在火刑架上撕心裂肺的惨叫。

  它对这一世的记忆就到此为止了。

  再后来……

  小鬼是被冷风冻醒的。它打了个喷嚏,哆哆嗦嗦睁开眼,正好与鬼童丸没有感情的视线对上。

  “睡够了就滚下去。”他说。

  小鬼感到十分不开心。它明明这样忠心耿耿,每一世都陪在他身边。好不容易等到现在,鬼童丸能重新看到它这个使魔的存在,他却还是对它这样不客气。

  不过,第一世的时候,鬼童丸对缘结神的黑猫也是一样不客气,想到这里,它就平衡了不少,老老实实地跳到了松软的沙地上,“吧唧”陷进去半个身子。

  在沙子摩擦的窸窣声里,它听到一个陌生的人声说:“如果你坚持要进入这座城市,请先去回答你背后那边,那对双胞胎的问题吧。只有成功回答出他们问题的旅行者,才能被允许进入我们城市。”

  小鬼试图揪着鬼童丸的斗篷把自己拔出来,还没等它够到衣角,鬼童丸就一个转身走掉了。它赶紧往沙地里一扑,熟练地侧身滚了一圈挣出沙中,一边追着鬼童丸一边回头望了望。

  出现在它眼前的是风蚀严重的城墙和摇摇欲坠的城门,两名卫兵严严实实裹着脸站在城门两边,不知道哪个是刚刚与鬼童丸对话的人。

  听方才的说法,只要鬼童丸能答上来,他们今晚就能进入城中,不用再睡那个又闷又破的帐篷了吧?它开心地一溜烟儿跟了过去。

  卫兵口中的双胞胎正坐在一颗枯死的老树旁,鬼童丸走近了才发现“他们”竟然共用一个身体,从脖子上裂出的两颗一模一样的脑袋正好奇地打量着他。

  “稀奇,真稀奇。”其中一颗头说。

  “这里没有金银财宝,也没有青山绿水,没人愿意来这里。”另一颗头说。

  “你是我见到的第一个旅行者。”

  “不对不对,我才是第一个见到的。”

  “错了错了,是我才对。”

  眼见这对双胞胎兄弟要因为莫名其妙的事情吵起来,鬼童丸适时地打断了他们的争执。

  “既然你们是一直在一起的兄弟,实在是没有必要因为一个路过的旅行者而起争执。请问,我要回答什么问题才能获得进入城市的资格?”

  被夜晚的沙漠冻得牙齿都在打颤的小鬼不住地点头附和——尽管没人能看到它。

  双胞胎从怀里掏出了一颗灰扑扑的水晶球。

  “你要诚实地回答我们的三个问题。”一颗头说。

  “这颗水晶球会显示你是否在撒谎。如果你说出口的是谎言,它就会发光”另一颗头接着补充。

  “三个问题都回答正确,你就可以进入我们的城市。”

  “把手放上来吧,旅行者。”

  小鬼松了口气。他们一路走来遇到了太多稀奇古怪的要求,比如交够一百片缀满星星的叶子,喝光一地窖的葡萄酒并分别给出夸赞,同其他旅行者决斗争夺进城资格等等,相比起来只回答三个问题已经都正常得快要不正常了。

  它放心地看了一眼鬼童丸,却惊奇地发现他愣在原地,一副想起了什么的样子盯着那颗水晶球。

  那球怎么了吗?小鬼疑惑地看向水晶球——圆不溜秋,灰不拉叽,一点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它正想问,鬼童丸的神色却已经恢复正常,平静地把手放上那颗平淡无奇的水晶球。

  “我……准备好了。请开始吧。”

  双胞胎点点头,异口同声地问起了问题。

  “第一个问题,你旅程的终点在哪里?”

  “第一个问题,你旅程的终点在哪里?”

  “在魔女的心脏所在的地方。”鬼童丸不假思索地答道。

  他手下的水晶球没有任何变化。

  双胞胎却一左一右地摇起了头。

  “那些都是编出来骗小孩的东西,这世上根本没有魔女,你在撒谎。”

  “为什么水晶球没有反应?我看一定是坏了,早就跟你说过该买一个新的。”

  “什么你说的,是我说的,要买一个新的水晶球!”

  鬼童丸不喜欢吵闹。如果换作以前,他早就转身走掉了——甚至走之前说不定还会想出什么办法封住他们的嘴。但他现在只是笔直地站在那儿,低头看着手中的水晶球一声不吭。小鬼有些感慨,真是岁月不饶人哪——

  真想和黑猫分享一下此刻的心情。

  可惜它也随着缘结神的死亡而彻底消失了。

  双胞胎吵了很久,终于觉得累了,互相蹬了对方一眼,重新摆出一副正经的样子询问鬼童丸:

  “第二个问题,你旅行的目的是什么?”

  “第二个问题,你旅行的目的是什么?”

  鬼童丸恍惚了一下才回答:“嗯?哦……为了复活魔女。”

  魔女的身体不会腐坏,只要能将缘结神的心脏重新放回她的胸腔,她就能再度睁开双眼。

  只要他找到她的心脏。

  鬼童丸手下的水晶球仍然没有变化。

  双胞胎正要开口,鬼童丸直接抢在他们前面截住了他们即将开始的斗嘴:“请说出第三个问题吧。”

  缘结神曾教过他,这招叫先声夺人。

  ——“赶在对方开口之前先让对面落入自己的节奏中!这是我潜心钻研出来的谈话技巧,只有我这样慷慨无私的魔女才会这么毫无保留地教给你,要好好学着点哦。”缘结神得意地跟讨厌与人交流的他传授经验。

  为什么要教他这些呢,他讨厌那些把他随意丢弃的人类,怎么可能会想和他们交流。

  年幼的鬼童丸用沉默应对她的热情。

  “鬼童丸呀,这个世界有很多美好的地方,我很喜欢。希望有一天,你也能和我一样喜欢。”魔女无奈地笑着捏了捏小孩过于干瘦的脸颊。

  黑猫趴在窗沿上眯着午觉,森林独有的清新味道与探进窗户的阳光交织在一起,让人昏昏欲睡。

  那些有关她的记忆,无论转世轮回多少次都……

  两颗一模一样的脑袋被鬼童丸这么一问,同时忘记了质疑水晶球的事,装腔作势咳嗽一声,故作高深地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鬼童丸的思绪被拉了回来。

  只要能回答出这个问题,就可以进城了。

  “请说出一句真话。”

  “请说出一句谎言。”

  双胞胎说完,满脸期待,等着他的回答。

  夜间的风刮起尘雾,鬼童丸的斗篷被吹得猎猎作响。

  要怎样回答,才能既是真话,又是谎言?

  似乎过了很久,小鬼才听到鬼童丸像是从牙缝里挤出的回答。

  “我没有——欺骗过我的恋人。”

  风更大了。

  光是听声音就能想象出鬼童丸本来就不怎么友善的脸色此刻会多难看,小鬼觉得此刻把头转过去才能稍微缓解一下尴尬凝固的气氛,可双胞胎并不这样认为。

  “恭喜你,旅行者,水晶球没有反应,你通过了我们的考验!”

  “留在这里陪我们说说话吧,你一定是一个有趣的家伙。这么多年,我们只能和彼此对话,实在是比数地上的沙子还要无聊。”

  “说到无聊,你还意识到你才是最无聊的吗!要不是和你共用一个身体……”

  在双胞胎的拌嘴声里,小鬼看到鬼童丸拿起那颗从头到尾都没有任何变化的水晶球,机械地拂去上面的沙尘,像是在打理自己极为心爱的东西。

  哦——小鬼恍然大悟。

  缘结神活着的时候,也有这么一颗占卜用的水晶球。

  在旅途才开始时,鬼童丸经常对着沿途的事物陷入回忆。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情绪越来越内敛,从他身上不再传来那股悼念亡人的气息。小鬼以为他已经慢慢淡忘与魔女的回忆,毕竟那段短暂的日子和这没有尽头的旅程比起来实在太过遥远。

  ——“为什么从来没有看到过你使用水晶球占卜?不是说魔女都会用这个来干坏事吗?”鬼童丸懒洋洋地坐在藤椅上,漫不经心地问他正忙着熬药的恋人。

  缘结神回过头来,脸上还黏着一小片没完全捣碎的草药叶子,“当然是因为未知的生活才更有趣啊,靠自己决定自己的未来这种事,听上去就很热血!”她充满气势地挥了挥手里用来搅拌药剂的桃枝杖,几滴药水溅了出来,落在木屋的地板上散发出一股呛鼻的辣味,“而且,魔女是不能占卜和自己有关的事情——哎我说你,以前还是小孩子的时候赖在我藤椅就算了,现在这么大个子怎么还好意思坐,我的藤椅都快被你压垮了!”

  她说完,藤椅就赞同似的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听得生活节俭朴素的魔女心都跟着抖了抖。

  “那还真是可惜,我还想着,能不能用拜托魔女大人替我占卜一下——”他将手里把玩着的水晶球丢到桌上,对着缘结神扯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我的恋人什么时候才能长点个子。”

  “……”

  “月光草都开了三茬了,她还是只有这么点高。”鬼童丸在桌腿上比了比,“成长速度还比不上那边那只肥猫的肚子。”

  “鬼!童!丸!”缘结神气得抄起旁边的坩埚风一样朝他冲了过去,被早已伸出手臂的他笑着揽进怀里。

  施了坚固魔法的椅子嘎吱作响,黑色大锅里的药剂“咕嘟咕嘟”冒着热气,西下的阳光奶油似的在角落堆成一团。

  那时它在干什么呢?好像……被黑猫强行塞进了它的猫窝作垫子。

  小鬼以为它已经把这些平淡琐碎的记忆都忘了。

  原来这世界上最后两个与魔女有联系的生物,谁也没真正忘记过她。  

  “该走了。”

  小鬼条件反射地抬头,正好对上鬼童丸那张没有表情的扑克脸。

  一点也看不出有难过的痕迹。

  双胞胎在他身后不死心地喊:

  “喂!旅人!就稍微聊一聊怎么样!算我们拜托你!”

  “我们好不容易才遇到新的旅行者,万一等不到下一个不就太可怜了!”

  鬼童丸对此无动于衷,甚至加快了步伐,“既然两位已经等待了这么久,再等下去想必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大错特错,你这个冷漠的旅行者!”双胞胎颇为不满地反驳他。

  “等待即是痛苦。”

  “等待即是苦难。”

  “无论最后是否为理想的结果。”

  鬼童丸停下脚步,在原地站了片刻,像是有所触动般转身回来,像是有些犹豫。

  不会吧不会吧,它那个性格超恶劣的主人,终于被岁月磨平棱角,要向他人妥协了?小鬼激动得在心里大喊大叫。

  “感谢两位的人生箴言——”鬼童丸在沙漠璀璨的星空下优雅真诚地朝双胞胎行了一礼,“不过我赶时间,先失陪了。”说完,他无视那两颗头的呼喊,转身用更快的速度走掉了。

  好吧,还是一如既往的性格恶劣。

  

  城门口的卫兵这次热情洋溢地招呼了鬼童丸。

  “你竟然真的通过了双胞胎的问题!真是太了不起了!我还担心要是你没通过该怎么办,你可是第一位来到这里的旅行者!”

  卫兵说着,摘下了面罩,露出了一张被风刮得黝黑粗糙的脸。

  “既然担心的话,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放他进去?”小鬼嘟嘟囔囔。

  “不过城主的命令必须要遵守才行,历来如此。今天已经很晚了,我带你去我家吧,明天再去拜见城主吧。”卫兵听不见小鬼说话,转身跟城门另一边的同伴挥挥手,就打算领着鬼童丸往里走去。

  鬼童丸扫了一眼在脚边强调“当心谋财害命”“去旅店更安全”的小鬼,客气地向卫兵道了谢,跟在他的身后走进这座沉睡中的城市。

  和高耸的城墙相反,城里的建筑都是低矮的土造建筑,窗户用厚重的布料盖住,一点也看不到屋里是否有光亮。浓重的黑暗里只有卫兵手上举着的那盏昏暗的提灯,和天上浩瀚的星海一起明明灭灭。

  “我能问问吗,双胞胎的问题到底是什么?‘外来者需要回答出双胞胎的问题才能进城’这是我们卫兵要遵守的规矩,历来如此,但总是忍不住好奇为什么,哈哈。”卫兵主动回头和鬼童丸闲聊。

  “哎,哎哎!说到这个!”小鬼紧接着卫兵的话开口,“为什么没有欺骗魔女这句话,既是真话,又是谎言?”

  鬼童丸和她之间,是不是还发生过什么它不知道的事?

  “是啊,问了什么呢……”鬼童丸侧过头打量起了两边房屋模糊的轮廓,“当时太过紧张,现在好像已经想不起来了。”

  “哈哈哈,理解理解,要是想起来的话再告诉我吧。”卫兵毫不在意地笑着,在一座黄土筑成的低矮平房前停住,掀开了门上垂挂着的布帘。屋里黑漆漆的,黄豆大小的提灯光并不能照进其中,“我们到了。请进,旅行者。”

  鬼童丸摸了摸背上鼓鼓囊囊的背包,在小鬼的抗议声里说了声“打扰”,鞠了一躬后弯腰走了进去。

  去别人家拜访时不能忘了礼节——缘结神曾这样教过他。

  

  “……就是这样,这座城市是这片沙漠里唯一的城市,居住在这里的人都有各自的职责,就像那对双胞胎的职责是审核,我的是守卫,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过理应如此。”卫兵盘腿坐在土炕上,嚓嚓嚓地啃着鬼童丸拿出来的黄金蜜瓜,“我知道的都说完了,该你了,和我分享一下旅行的见闻吧。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小鬼根本听不见卫兵在说什么,一个劲儿盯着卫兵腿边的瓜皮猛咽口水。

  “都是一些不值一提的经历,你不会想听的。”鬼童丸抱着胳膊倚在土窗边,丝丝寒意顺着布帘渗进屋子,冷得浸骨,“比起那个,可以再稍微多讲一点这座城市的事么?”

  卫兵抹抹嘴,“能说的我都告诉你了,难道你还有别的想知道的事?”

  “是啊,有很多想知道的……”鬼童丸的目光落在土炕上的泥碗里,“比如,为什么沙漠里会有水质如此干净的清水。”

  泥碗里的水漾出一点涟漪,在提灯下折射出冰蓝色的光芒。

  “哦,你说这个?这是城主大人的恩典,整个城市只有城主大人能找到水源,他会一周给我们分发一次,每人都有。难道在其他地方,你们的必需品不是靠领取得到的吗?”

  “……”鬼童丸看着那碗清水,不再说话。

  卫兵看得出这位奇怪的旅客并不想分享他的过往,不打算强求于他,舔舔自己手指上的蜜瓜汁水跳下炕,“你就在这里好好休息吧,明天我带你去见我们的城主大人,不用担心,他是一位很好很好的大人。”他围好面罩,拿起半人高的矛枪,朝门口走去,“我先回去站岗,自己的工作可要好好做完。”

  他挪开门前挡风用的蓬草堆,外面呼啸的夜风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可以再问你一个问题吗?”

  卫兵闻声回头,莹白的月光点亮了这位来自异国的旅人的双眸,瞳孔红得得像是沙尘暴来临之前的赤色太阳。

  外面的人都有这样一双像要把人看穿的眼睛吗?

  “啊?哦、哦,当然可以。尽管问吧,如果我能回答上来的话。”

  鬼童丸慢慢开口,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谈论明日的天气,“那些你所好奇的‘理应如此’——你有想过去寻找答案么?”

  对于初次见面的人,这个问题似乎有些唐突,但卫兵哈哈一笑,立刻就回答了他,“当然想啦!不过我怎么想也得不出答案哪,既然如此,就这样过下去也没什么不好!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历来如此。”

  卫兵冲他点点头,转身离开了。

  小鬼几乎是在他离开的同时就扑到了炕上剩下的半块蜜瓜上,吭哧吭哧地吞起来。它终于能吃上蜜瓜了,还以为鬼童丸会和以前那样,问问当地的居民有没有听说过与魔女有关的传闻呢。这一次他不但没问,竟然还反常地扮演起了一个聆听者的角色。

  鬼童丸察觉到小鬼打量的眼神,但没去管它,走过去端起了那满满一碗的,寒冰一样的水,水纹微晃,仔细听似乎还能听到水与水的碰撞声,像是千年不化的冰山撞上永无停歇的雪。

   ——“我看有些书上曾经提过,这个世界上长着一种藤蔓,只有在最寒冷的地方才能得见。”缘结神坐在藤椅上,“啪”地合上手中厚厚的旧书,双手托腮,目光闪闪,“它几十年才长一片冰叶子,几百年才生一朵雪花苞,花朵绽放的时候,会有清泉不断从花蕊倾泻,万年不停歇。这才叫浪漫!我也好想亲眼见见啊——如果真的存在就好了。”

  鬼童丸正站在窗边替魔女晾晒准备风干的草药,各式的植株被摊开铺平,散发出不怎么好闻的味道,“我以为你会更想尝尝从花芯流出的泉水的味道,而不是浪不浪漫。”

  “你这是对我的偏见!思想都是会随着时间慢慢改变的,我还在成长期呢!”魔女回头朝他抗议,黑猫也附和似的发出“喵嗷”的声音,“类似银淼藤这样只存在传说中的事物还有很多,如果不能亲自去求证挖掘,只能从书上透过那一点文字了解,鬼童丸不会觉得很可惜吗?”如果不是魔女的身份暴露之后会引起骚乱,她一定早就背着猫四处旅行去了。

  “不觉得。那种东西不管存不存在,都和我没有关系。”鬼童丸心不在焉地回道,在缘结神看不到的角度把芥末味的果壳连同种子一起丢进外面的灌木丛,阳光与微风在他垂下的柔软发丝上轻快地跳跃。

  “唉,你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没有情调的孩子。”缘结神摇头,“这个世界可是很——哎哎李做森莫……”

  她的脸颊被闪电般冲过来的少年捏得变形,软软弹弹像极了海糯米做的白面团,“我已经不是孩子了,尊敬的魔女大人,希望您的观念能如您所说正处在成长期,可以更新一下我已经是你恋人的这一事实的认知。”鬼童丸话说的温声细语,看她的眼神却充满危险。

  “等泥森莫时候学会虚心接受别人意见再说——”她扒不开鬼童丸的手,只好用那双如湖泊般湛蓝的眸子用力朝他翻白眼。

  与其在意那些都不知道是否真实存在的传说,他宁愿她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他花了好大力气才让这个倔强又顽固的魔女相信了自己的心意,再更多地注视他,迷恋他吧。

  年轻气盛的他是如此希望的。

  后来的他在寻找魔女心脏的旅途中失足跌进了冰川裂隙,在那里发现了冰壁上攀附的银淼藤。冰做的藤,雪做的叶,不会凝固的水珠顺着花萼滴滴答答,看到的景色和缘结神当年的描述相差无几,

  明明向往着这些景色的不是他,最后却只剩他欣赏到了这片只存在于传说中的风景。

  而他的魔女为了她未曾见过的东西献上了心脏。

  小鬼吃完了瓜,自觉把残渣收拾得干干净净,窜到炕头给鬼童丸腾出了睡觉的地方。鬼童丸把泥碗放到了一边,从行囊里拿出一条毯子,趟在土炕上闭上了眼睛。

  “你不打听打听这里的人有没有听说过魔女吗?”小鬼很想这样问他,但是又不敢开口。

  鬼童丸提到缘结神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它想,已经过去这么久,再痴情浓烈的爱也会褪色消逝,这没什么好苛责他的。要是他真的开始遗忘缘结神,大概也算是一件好事。毕竟他要是真的找到魔女的心脏,一定会让她复活的。可是那样一来,以魔女力量作为支撑的这个世界会马上崩坏,作为人类的鬼童丸也会死去。

  虽然它是鬼童丸的使魔,应该陪着他出生入死,可让它死掉,小鬼还是有点舍不得。

  所以,还是不要在他面前提起缘结神,就让他那样忘掉吧。

  它知道自己的想法很卑鄙,明明它能活到现在,全都是靠魔女一人的牺牲。

  但,那也没办法呀,活着的人是没办法一直被亡者束缚的。

  就在小鬼内心备受煎熬与愧疚的时候,鬼童丸忽然睁开眼,冷冷地看着它,“再盯着我看,就把你眼睛挖了。”

  “……”小鬼立刻捂住自己的眼睛,顿了顿,又放下手,“我有问题想问你。”

  鬼童丸毫不惊讶,像是早已预料到一般,“三个。”

  还三个问题,你和那对双胞胎学挺快啊!小鬼在心里吐槽。

  “你还有良心吗!”

  “没有。还剩两个问题。”鬼童丸答得飞快。

  小鬼颇感挫败,挠了挠光秃秃的脑袋,斟酌着用词,决定先问一个不那么重要的铺垫一下,“嗯……你刚才,为什么最后要问他有没有考虑过寻找答案?”

  “因为他发现了这座城市违和的地方。”屋外呼啸的风声不断撞击着满是裂痕的低矮建筑,“一个没有任何人到访的城市,却还要专门设置卫兵和审核者,这本身就不合理。”只是,发现了问题,却不具备进一步思考的能力。或者说,这里没有能提供给他进一步思考的物质基础。以前他到过的地方,有不少国家会在内外力共同催动下主动或被迫改变统治方式,显然这样的方式在这片沙漠是行不通的——这里除了黄沙什么也没有。

  “你这么一说,还真是!双胞胎和卫兵都说过你是第一个到达这里的旅行者。”小鬼激动得一拍手。

  “说不定是那个城主用来维稳的手段,具体情况得亲眼见到城主才知道。”

  “向居民分发饮用水也是吗?我看那卫兵好像不知道这个是银淼藤的汁液。”

  “……”鬼童丸沉默了一下,“银淼藤只生长在冰与雪的最深处,大概是城主机缘巧合得到了一株吧。至于为什么会被说成是恩典……”大抵是为了用来抬高自己身份。

  “真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层,那之前双胞胎的第三个……”

  鬼童丸打断了小鬼的话,“加上饮用水这个问题,你已经问完已经三个了。明天还要早起,睡了。”他翻了个身,只留给它一颗形状圆润的后脑勺。

  小鬼很气,但又不能对自己的主人出手,只好跳到墙角放着的行囊上踩了两脚,又用爪子抖搂干净。

  屋里很快就响起小鬼如同打雷的鼾声。

  鬼童丸睁开眼,望着黑漆漆的屋子发怔。

  他知道小鬼想问什么,无非就是他给双胞胎的回答,或者这次没有打听魔女的理由之类的。

  当然不会在没用的事情上白费力气,因为她是不会出现在这种寸草不生的戈壁上的。

  这里没有树木生长。

  ——“鬼童丸,如果有来世的话,你有没有考虑过变成个别的什么?”缘结神坐在藤椅上晃着腿,黑猫趴在她的膝上 打盹,“我的话,想要变成一棵树。”

  鬼童丸站在她身后,有一下没一下地替她梳着那头长到脚踝的黑发,“为什么想要变成树?”

  “听说在遥远的东方,情侣会把自己心意写进纸笺,再用红线挂到高高的树枝上,好像这样一来他们的心愿就可以被神明看到。所以如果我变成一棵树,就会有很多人在我这里祈愿祷告,一定会很热闹的!”

  明明好几百岁了,想的东西却还是幼稚得不行。鬼童丸问她,“如果你真的变成了一棵树,那么我呢?难道魔女真的如传言那样肆意玩弄人类情感,我对你来说只是漫长人生中一点微不足道的消遣吗?”

  缘结神惊得立刻转头,瀑布般的黑发从鬼童丸手中滑落,“我可没有这么想,你不要乱说!”

  “那你是怎么想的?”

  “我就那么一说……人多才热闹嘛,现在人类都畏惧魔女,我去森林外逛逛都不行,真的很无聊啊。”魔女小声地嘟囔。

  “原来如此,看来我这样渺小的人类无法满足魔女旺盛的好奇心呢?”

  “你这人真是——”缘结神“嚯”地站起来,黑猫喵了一声,敏捷地落在地上。她叉腰瞪他,正对上那双湿漉漉的红眸,潋滟得像落入湖泊的夕阳。缘结神的气势瞬间就弱了下去。

  “……真生气了?”

  “……”鬼童丸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就只是随口一说,别较真呀,魔女是不老不死的,根本不会有什么转世。”缘结神小心翼翼地戳戳鬼童丸的手心。他别开脸,对她的示好无动于衷。

  所以说青春期的男孩真是好麻烦啊——她想了想,从长裙的口袋里拿出一根红色的绳线,塞到鬼童丸手里。

  他终于有了反应,“……这是什么?”

  “哼哼!这个是乌鸦从森林外带回来的红线,我觉得很漂亮就留下来了,把它送给你,别生气了好不好?你看,要是戴在手腕上的话,就能和我的凑成一对了。”缘结神冲他晃晃自己腕上的红线,“听说森林外很流行呢,和恋人佩戴成对的饰品什么的。”

  不知道是红线很漂亮,还是魔女那句“恋人”起了作用,鬼童丸终于别扭地“嗯”了一声。

  “不生气了?”

  “……本来就没生气。”

  “行行行,没生气。那我去做饭啦,今天就做仿烈日椒嫩煎牛排!要是能搞到真的烈日椒就好了,听说那只生长在沙漠的中心地带……”缘结神说着,打开了一瓶满是辣椒籽的瓶子。

  “……”

  “哎哎哎,你怎么又生气了!”

  

  沙漠的天永远亮得很早,半边天还涂抹着来不及擦去的星星与夜色,太阳就已经从地平线上一跃而出。

  蒸腾作用让清晨的温度低得更加难以忍受,小鬼流着鼻涕追在它没良心的主人身后,“等等我啊!我们不等卫兵回来就走了吗?”

  “没有必要。能不和那个城主碰面最好。”鬼童丸回答着,脚下的速度丝毫不见放缓。

  “那、那,为什么你要在他的屋子里留下一颗银淼藤的种子?那是外面世界重金都求不到的稀有之物,你就这么白白给了卫兵?”

  那种子只是作为昨晚的答谢罢了。如果缘结神在的话,一定会这样做的。

  他越来越少地提起魔女,可也活得越来越像她。

  鬼童丸有种预感,这场漫长又漫长的旅行,就快要画上句号了。

  朝着冉冉升起的朝日,他加快了脚步。

  远远地有人在唱歌。声音沙哑苍老,调子支离破碎,却透露出极愉悦的心情。

  鬼童丸心中一动,循着歌声找了过去——尽管他也不知道理由。

  一位衣衫褴褛的老人正靠在城墙放声歌唱,手足上的冻疮与喉咙的嘶哑也影响不到他脸上皱纹舒展的笑容。

  他有些意外。没想到这样偏僻荒凉的地方,竟然会有苦行僧——拒绝一切欲望,仅凭信仰存活于世的僧人。鬼童丸不喜欢他们压抑本能的样子,却又不得不承认,通常苦行僧是最能感知大地的一类人。

  老者停止唱歌,眼睛看着鬼童丸,像是要他走过去。

  “……你在等我?”鬼童丸问。

  他缓缓摇头,“我等的不是你。

  “是死亡。只有死亡才是平等的,死亡才能带来新生。”

  小鬼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茫然地抓抓自己脑袋。

  鬼童丸走上前,在这位年迈僧侣的面前蹲下,目光牢牢地锁定他,“我有一个想要找到的东西。或许,你能告诉我它的位置。”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老人慢吞吞地回答他。

      就快结束了,找到她的心脏,复活她,哪怕以这个世界为代价。想到这里,他的心跳都加快了。

  “我知道你们苦于修行,平时能够与大地相感应——告诉我吧,这个世界新的‘核心’的位置。那本来就是不属于世界的东西,现在是时候还回来了。”

  老人慢慢闭上眼,摇了摇头,“如果你是这样的想法,就永远也达不到你的目的。我也不会告诉你任何你想知道的情报。”

  他有什么资格阻止自己?

      缘结神已经让这个世界延续了这么久,还不够么?

  “告诉我。”鬼童丸倏地伸手提起老人的领子,表情有些扭曲,“告诉我她在哪!没有她你们谁都活不到现在!”

  小鬼被吓了一跳。它从没见过这样疯狂的鬼童丸,就连第一世他被烧死的时候,也没有这样失控过。

  “要怎样你才愿意说?你要的我都能给你。金银珠玉,奇珍异宝,你想要什么?”鬼童丸急躁地打开自己的背包,把里面的东西“哗啦”地倒了出来,金币、钻石、还有在其他地方搜集到的传说中的东西,几颗混在其中的银淼藤的种子“骨碌碌”滚远了,老人与鬼童丸谁也没去管。

  “还是说,我现在就把死亡带给你?”鬼童丸的手掐在了老人干枯细弱的脖颈上,缓缓用力。

  老人仍闭着眼,不挣扎,也不反抗。

  一颗冰蓝色的种子滚到了一双制作精良的靴子旁。

  “不敬!见到城主大人还不行礼!”有人大声地出言呵斥,被靴子的主人抬手阻止。

  “别激动,年轻人,不用管那个僧侣,你有想知道的事吧?不妨和我说说吧,我知道这片沙漠里所有的事情。”鬼童丸猛地看向来者,眼中还没消散的杀意有如实质,靴子的主人仍是笑眯眯的样子,冲他点点头,说:“我是这座城市的城主,欢迎你来到这里,年轻的旅行者。请务必让我在城堡里设宴招待你。当然,你想知道的东西我也会毫不隐瞒地告诉你的。”

  鬼童丸戒备地看着城主。面前这个矮小和蔼的老人身着与这片沙漠的气温不符的厚重礼袍,上面用金线绣出了大片繁复的花纹。在他周围站着十来个高大的卫兵,从头到脚都被金色铠甲包裹,手上装备着短盾与长矛。

  老人已经因为缺氧开始抽搐起来。小鬼着急地喊:“主人!主人!再不放手他要死了!既然他不愿意告诉你,去问问城主吧!”

  鬼童丸回过神一般松了手,老人瘫倒在地,剧烈地咳嗽起来。他的视线从老人移到城主身后的卫兵,锋利的刃在烈日下折射出灼眼的白光。

  “……贸然对您的子民出手,我很抱歉,尊敬的城主大人。”鬼童丸忽然扬起一抹笑,红瞳中闪烁着意味不明的光。

  “不用在意,反而是我该为子民的无礼向你道歉,希望这点小插曲不会影响你对这座城市的评价。”城主大度地摆手。

  倒在地上的老人艰难地开口:“……我、不是……他的子民。我是我自己。”

  城主看了老人一眼,没有发火,走到鬼童丸面前做了个邀请的手势,“走吧,我的城堡就在不远的地方。这里实在太热了。”

  鬼童丸也不含糊,抓起脚边的背包就走,对那些洒了一地的珍宝不予一眼。

  老人终于恢复了点力气,他重新靠着墙坐起来,深吸一口气说道:“你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把你以为珍贵的东西强加于别人。”

  小鬼拿不准这句话是对谁说的,无论是城主还是鬼童丸,都没有因此回头。

  两个身穿盔甲的卫兵听从城主的命令,留在这里拾捡鬼童丸留下的东西。小鬼看着他们手脚麻利地挑拣,竟然忘记去追离开的那一行人。

  “你不跟着你的主人过去吗?”

  “这就去……诶!!”小鬼吓得往旁边一跳,瞠目结舌地望向旁边闭着眼睛的僧侣,“你、你你你你,刚刚是在跟我说话?你看得到我?”

  老人布满皱纹的脸上出现一个笑容,“看不到你的存在,但是可以去感受。眼睛并不是判断事物存在与否的唯一标准。”

  “哦、哦哦……”小鬼被这番看似高深的话震撼得不敢瞎发表感想,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问他,“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为什么不能告诉他?”

  “你想知道什么?”

  最近好像总能听到这句话啊……小鬼摸摸被太阳烤得有些冒烟儿的脑袋,抛出了自己的第一个问题。

  “为什么魔女的恋人没有欺骗她这句话,既是真话,又是谎言?”

  

  城主的城堡很高,圆形的堡顶直冲云霄。城堡内铺满了上好的地毯,每一个拐角都用黄金打造的器皿盛放着巨大的冰块,不管人走到哪里都能感觉到冰块融化带来的饿凉意。

  鬼童丸在这里受到了极热情的款待,珍馔琼浆,歌姬舞女,他是唯一的座上宾。

  但此刻,这位客人却没有一丝陶醉,自顾自支着下巴把玩着手里镶玉嵌珠的酒杯,仿佛在沉思些什么。

  那个苦行僧说他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了别人身上。那句话指的是僧人自己,还是……魔女?他在指责自己不顾魔女的遗愿执意要复活她吗?

  可是他没有其他选择了。从缘结神开始寻找轮回转世的他开始,一切都不能回头了。

  他为了和世界达成“交易”撒了无数次谎。

  假装每一次转世都是一个全新的个体,假装看不见小鬼与黑猫的存在……只有不喜欢她这件事不需要假装。

  世界拿走了他的心。

  每一世,他都看着记忆里那位作为“恋人”的魔女如约而至,带着一如既往的笑容向他介绍自己。

  “我叫缘结神,初次见面!说起来你可能不相信,我有种我们在很久以前就认识的感觉呢!”

  “最近过得好吗?”

  “原来这一次,我又来晚了啊。”

  “……喜、欢我不行、吗?……我会对你很好很好的,一定不会让你受一点委屈……”

  鬼童丸注视着魔女在自己面前欢笑,迷茫,痛苦,悲伤,空空如也的胸腔产生不出任何情感。

  甚至他会生出这样的感叹——“原来这就是我不惜交出自己的心也要保护的人啊。”像一个十足的事不关己的旁观者。

  等魔女被复活,发现他骗了她这么多年,会生气吗?

  鬼童丸摇摇头,自嘲一笑。生气就生气吧,反正那个时候他已经消失了。她会怎么想,他都干涉不了了。

  “小哥是从沙漠外面来的吗?外面是什么样子的呢?有没有什么宝贝让我见识见识”穿着轻薄柔纱的舞女殷勤地跪坐在鬼童丸身边替他斟酒,丰腴的胸脯有意无意地擦过他的胳膊。

  鬼童丸扫了她一眼,注意到城主正在和身边的卫兵说话,于是压低了声音问她,“你在这里作为舞女生活——也是因为‘历来如此’吗?”

  女孩抿嘴一笑,凑近了回答道:“当然啦,我尊贵的客人,这里的每个人都做着理所应当的事——在伟大的城主大人的带领下。

  “这里的一切全都属于伟大的城主大人。”

  她的手缓缓攀上鬼童丸的肩,往领口探去,“留在这里吧,您会和我们一样获得城主大人的庇佑,生活在无上的幸福里。”

  这里的人们远比鬼童丸想的还要愚昧,总有一天,当人口出生率不足或是资源进一步匮乏时,这座城市会迅速灭亡。

  鬼童丸站起身,失去支撑的舞女跌在了地毯上。

  从大厅各处忽然涌出无数装备精良的卫兵,无论是盔甲还是武器都比城门口的那些卫兵好上百倍。

  城主还是那副笑容满面的样子,“是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吗?请务必提出来,你可是我的城市唯一的客人。”

  

  小鬼瞪着自己凸出来的大眼睛,呆滞地看着老人,“啊?”

  “那我再重复一遍。他没有告诉你原因,说明他认为没有告诉你的必要。既然如此,我也不会回答你。”老人晒得满头大汗,却还是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啊??”它更懵了。

  “不过我可以和你稍微聊聊,毕竟我很久没有像这样与其他生物交流过了,而且很快……”老人朝城堡的方向望了望,说,“那个谎言是由你完成的。”

  “啊……啊?我?魔女都看不见我,我怎么欺骗她?”

  “世界给鬼童丸强行灌输了概念,让他误以为自己有了心上人。”

  “对,虽然那时他看不见我,但我能感觉出来,那份虚假的感情并不是发自他的内心。”小鬼一头雾水地顺着老人的话说了下去,“而且每一世,他口中那个喜欢的人从来没出现过。不过魔女不知情啊,她应该只以为自己来晚了吧。”

  要怪就怪这个世界的规则吧,“魔女的存在不能被世人知晓”什么的,光是听上去就觉得古板又不近人情。偏偏魔女又会吸引大量的乌鸦在身边聚集,让人想不发现都难。

  谁也没想到鬼童丸会为了让魔女存在下去而与世界交易出自己的心,就像谁也没想到魔女为了自己移情别恋的恋人献出自己的心脏。

  到头来,他们谁也没有达到自己的目的,只有世界分别得到了两颗心,让除了他们二人的所有存在活得顺顺遂遂。

  

  鬼童丸被无数的长矛与弯刀指着,只要他轻举妄动就会被瞬间捅成筛子。他仰头看着高台上的城主,表情沉稳淡定,“你的这座城市……有乌鸦吗?”

  刚刚跌倒的舞女已经逃到了角落,闻言疑惑地问身边的歌姬,“乌鸦?那是什么东西?是食物吗?”

  城主捻了捻自己保养得当的白色胡须,“是那种通身漆黑的鸟儿吧……我也只在家里的书架上见过它。”

  “是吗,真遗憾。”鬼童丸的手伸向自己的腰间,“看来也不用继续问你知不知道‘世界的规则’了。”

  他进入城堡的时候并没有被搜身,城主应该对自己的安保非常有信心,认为光凭他一人根本无法匹敌数量众多的卫士。

  “你还是放弃反抗的念头比较明智,就这样在我的城市定居下来吧,我会给你安排一个很好的职位,让你能为这座城市的繁荣贡献出自己的力量。”城主指了指面前案几上的菜肴,“不尝尝吗?这个料理是用这座城市特有的烈日椒做的,无论你去了多少地方都尝不到这样的美味。”

  烈日椒,传闻中一颗就能染红整条河流,辣倒成年大象的辣椒,是缘结神最为向往的植物之一。

  等她复活,这个世界不复存在,她该尝不到朝思暮想的烈日椒了吧。

  “如何?旅行了那么多地方,总该有个归宿吧,如果你不能在这里留下,又能在哪里停留呢?无处可去的旅行者——这听上去多可怜哪。”城主笑眯眯地说,“我帮了你这么大一个忙,关于你带来的那个种子的事,稍微请你保密应该不成问题吧?”

  鬼童丸不再听城主连篇的鬼话,从腰间取下了一个小巧的银色圆球,一上一下地在手上抛接,“是害怕物资成为唾手可得的资源之后,民众对你的崇拜会崩塌?封锁知识与科技,也是这个原因?”

  没有收到教育,不会思考,只知道对领导者唯命是从。

  “你就没有想过……”鬼童丸把圆球扔向空中,“你也像你的子民一样,被这片沙漠隔绝了新的知识?”

  银球裂成几片,发出耀眼的绿光,而后——

  “轰!”

  猛烈的爆炸震动了整座城堡。

  早在这里卫兵还在使用冷兵器的时候,外面已经造出了各种各样高科技的热武器。

  鬼童丸趁乱打翻身侧的烛台,爆炸引起的火势烧得更旺。他要抓紧机会逃走才行。

  

  冲天的大火就算在沙漠的白日也能得见。

  老人激动地站起来,对着城堡的方向手舞足蹈。

  “来了!终于降临了!平等地给予我们死亡吧!死亡!新生!错误的终结之时已经来临!”

  小鬼惊慌失措地向那片大火狂奔。就算还有很长一段距离,热浪都汹涌得像要把它掀翻在地。这样大的火势,鬼童丸能不能逃出来?那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万一……该怎么办?

  它忽然停住脚步。

  宏伟气派的城堡轰然坍塌,化为一堆废土。

  大片大片的乌鸦从地下飞了出来,黑压压密麻麻,像是盘旋在大火上空的乌云。

  

  鬼童丸抹了抹流到眼睛里的血,艰难地扶着身边的碎瓦砾站起身来。

  他没想到这座城堡的地下有个洞穴,稍微用炸弹一炸就直接让摇摇欲坠的地基垮了个彻底。看来修建这座城堡的工人并没有建筑相关的知识啊……鬼童丸这样想着,在漆黑的洞穴里摸索着前进。

  周围很安静,什么声音也没有,他猜测只有他一个人掉进了这里。如果那个城主在这场大火里死掉最好,有了鬼童丸留在外面的银淼藤种子,这里的人可以更好地过下去。要是他们还想再造一个神来崇拜他也没办法了,鬼童丸踢开脚边的碎石,想,原本这一切就与他无关,只是稍微有些可惜那些烈日椒……和像城门卫兵那样的人。

  像是蒙住耳朵的膜被人猛地戳破一般,清晰规律的心跳声灌入鬼童丸的耳朵,一下一下,真实得连脚下的大地都为之震颤。

  鬼童丸像被抽空了全身的力气,险些跪倒在地,他跌跌撞撞地跑向声音的来源,连尖锐的石块划破了他的手脚都没有注意到。

  这种洞穴里能有树长出来吗?她不是向往着人群吗,为什么会在这种荒凉偏僻的地方?还是说,是世界执意要把心脏放在这里?

  等下找到她的心脏,他要说些什么?他一路上为了这个时刻打了无数次草稿,应该有很多想对她说的话才对,但此时此刻一个字都想不起来了。

  鬼童丸一路向前跑。

  

  乌鸦成群结队地在空中嚎叫,粗嘎的声音听上去像是报丧的送葬人。

  

  道路渐渐平坦,有明亮的光透了进来。

  鬼童丸不知道自己找了多久,咸腥的血味盈满他的喉咙,缺氧的感觉让他头晕目眩——以至于面前忽然出现一片绿草茵茵的山坡时,他险些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但它又确确实实存在于此。翠色的草叶修长挺拔,各色的野花点缀其中,都随着心跳声轻轻晃动着,像是一场没有观众的庆典。

  鬼童丸胡乱抹掉脸上的血污,压了压因为狂奔而翘起的头发,重重吐出一口气,一步一步向着山坡上迈进。

  踩过日月,迈过山海,跨过云风。

  山坡上没有他所想的参天大树,只有一间小小的木屋,门虚掩着,好像随时都会有人“吱呀”地推开门欢迎他。

  “你回来啦!”

  鬼童丸张张嘴,拼了命才挤出几个字:“……我回来了。”

  山坡上静悄悄的,只能听到心跳的声音。

  门仍然虚掩着。

  “我回来了、我回来了……”一旦开口,那些平时藏起来的情感就像断了闸的洪水一样排山倒海地泄出,怎么也停不下来。

  这次不会再有人对他说欢迎回来了。

  鬼童丸绕着这间熟悉的小木屋走了几圈,终于稍微平复了心情,推开了那扇门。

  门里的景色和记忆里的没有任何区别,破破烂烂的藤椅,圆溜溜的水晶球,窗边的阳台上还晒着颜色奇怪的草药。

  魔女会坐在藤椅上看书,也会拿着水晶球替黑猫占姻缘,还会对替她晾晒草药的鬼童丸开心地道谢。

  “辛苦你啦!我一个人实在是不够高,自己来的话总是很费力呢,有你在真是太好了!不过话先说在前头,我的个子还能长的!”

  鬼童丸把斗篷挂在门后的挂钩上,在藤椅上坐了下来。藤椅发出熟悉的“嘎吱”的声音,好像随时都会断掉。

  缘结神的心脏没有变成一棵树,它化作了他们共同生活过的小木屋,在这沉寂的地底孤零零地证明他们曾经相爱着的过去。

  ……为什么呢?

  明明他无数次拒绝了她的寻找。

  明明他欺骗了她。

  甚至她都不知道,真正不被允许的,不是小鬼以为的“魔女的存在被知晓”,而是“人类不能与魔女相爱”。

  她就这样一无所知的死去了。

  “‘等待即是痛苦’吗……”鬼童丸轻轻摩挲着藤椅上经年累月被磨得光滑的把手。

  缘结神到死也没有等来恋人的回心转意。

  他把他认为最重要的,“缘结神能活下去”这个想法强行加在了缘结神身上。

  那么现在,他还要继续把这个任性妄为的想法贯彻到底吗?给她生命,和一个彻底灰飞烟灭的世界——他第一次感到犹豫。

  “叮铃铃”的声音在心跳声中不合时宜地响起。

  鬼童丸循声看过去,才发现窗檐上多了一个透明的玻璃风铃,在风中晃晃悠悠,好像随时要飞起来。

  风铃在的位置并不高,用一根红色的线串着系到窗檐上,下面还吊着一片小小的纸笺,纸笺上似乎用墨水写了什么。

  他拿起叮当作响的风铃,在看清纸笺上的字时,毫无预兆地落下泪来。

  

  这么多年的旅程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他想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找到她的心脏,复活她——可她已经知道了。

  她知道了他自以为是的想法,还化作了这间小木屋,好让他跋涉千山万水之后,有一个可以回来的地方。

  鬼童丸一直不懂魔女的心。魔女有太多喜欢的东西,什么都感兴趣,他不知道自己在缘结神这里到底能排得上第几。

  最后却是用这种办法知道的。

  “……你都这样说了,我还能怎么办呢?虚心听取恋人意见,也是成长的一环不是吗?”

  鬼童丸说着,眼角分明还带着泪,却笑着在纸笺上落下一个吻。

  

  世界一如既往地向前发展着,人们迎来了一个又一个崭新的时代。

  不知什么时候,世上多了一个不知道姓名的旅行者,他没有目的地,四处游荡,从不曾在一个地方留下。

他攀登积雪的死火山,潜入死去的珊瑚群,也眺望海上的日出,凝视石缝的花开。好像这个世界的每一处他都深爱着。

  每隔一段时间,旅行者就会回到那间不为人知的小木屋,坐在藤椅上对着空气将自己路上的新奇见闻娓娓道来。

  纸笺上那句张牙舞爪的“欢迎回来”无论过了多久都鲜明如初,被泪水洇湿的部分像极了一颗小小的心。

  
  魔女的心脏至今仍然跳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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