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d.46714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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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少年 同性(男)
原型 诡秘之主 阿蒙 , 克莱恩
标签 蒙克 , 克蒙
状态 已完结
文集 蒙克蒙无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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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16
61
2022-6-11 19:49
- 导读
- Sum:阿蒙和克莱恩的源堡双人副本。3.8w。
注意:1、蒙克蒙绝对无差。清水。
2、双线叙事,“诡秘之主”/“克莱恩”称呼有(时间上的)意义。事实上只有最开始的第0节克莱恩人性最低。
3、真,真到不能再真。我愿称之为我的蒙克蒙论文,有大量文字体现了我对蒙克蒙关系解读,我对蒙和克的人物解读,在此声明仅是我流。唯一能保证的是我对他们的爱。
0.
“起初,神创造天地。”一道虔诚的声音诵念着,“……而后世间的罪恶日益增多,神封闭了一半的世界,祂于是沉沉睡去……”
诡秘之主在不知疲倦的吟诵中缓缓睁开眼睛,漠然望向阶前跪坐的身影,视线扫过祂低垂的翅膀和头颅,没有产生任何感想。祂现在不够饥饿也不够清醒,仅仅是在漫长沉睡间歇偶然地向梦外一瞥,也许很快就将重回无边无际的混沌。
“待人类从泥土中诞生,神灵的锚固定于大地……”
这不是任何圣典中的内容。诡秘之主产生了第一个感想。那个跪坐在祂座椅下的、虔诚恭顺的天使在此时仰起脑袋,用一个灿烂的笑容打破了祂的上述印象,很惊喜似的夸张吸口气,真挚地关怀道:“哎呀,您醒啦?”
祂没有做声,保持一以贯之的漠然,用旧日的位格审视起祂。一个偷盗者途径的空壳子天使,仅能发挥不到序列4的水平。做成秘偶还是分身?诡秘之主的思绪被来源于对方的一阵轻笑声打断,天使的翅膀仍下垂着,似乎受了某种束缚或者伤,但祂已经从地上站起来,曲起腿装模作样活动几下,反手将拿着的书本扔向青铜桌,自己则把它当成坐垫一类的事物,闲适地安坐其上。
所以这一定不是圣典。诡秘之主重复了一遍自己的感想。
“想出来了吗,愚者先生?”天使抬手推推右眼的单片眼镜,卷毛脑袋随着这个动作晃了两下。祂仍挂着不慌不忙的微笑,对位格压制显出习惯性的不在意:“我是指,想出怎么处理我了吗?”
……不,有更重要的问题。诡秘之主的目光骤然下沉,眼底深邃悠远的黑暗吞噬了天使的一切动作,将祂凝固在原地。透明的触手在逐渐浓郁的雾气中翻滚浮动,其上诡异而不可直视的花纹隐隐亮起。充满压迫感的声音响彻古老恢弘的宫殿,祂质问天使:
“你是谁?”
“……”天使的笑容丝毫未变,祂的一切体态都丝毫未变。诡秘之主在祂的思维记忆中来回拨弄翻找,深层寄生下这一切就像拉开抽屉那样容易。祂首先找到了一个名字——“阿蒙”,随后……
随后祂解除了寄生,略显茫然地念道:“阿蒙?”
“……”天使动了动嘴唇,几口金色的血液先于回答涌出唇角,被祂用指腹随意地抹去。祂咳了两下,眼帘微合以避开触手上逐渐鲜亮的花纹,点头应声:“嗯,我在,愚者先生。您的天使一直在等候您醒来,并衷心希望您下次能更快想起我的名字。”
我听出来一点幽怨。这是诡秘之主的第二个感想。祂默念阿蒙的名字,发现自己没有攻击或者驱逐的欲望,这说明祂的存在应该是自己的布置之一,而现状是——现状是?
祂的脑袋开始撕裂般疼痛,触手混乱地回缩到光门隔断的结界之后,其间或许抽打到了什么,桌子没被掀翻,但天使向前趔趄几步险些栽倒。祂的话语传过来时已经像被屏蔽的电台信号那样嘈杂不清,但幽怨的成分仍然很好辨认:“克莱恩,你的起床气真是一如既往。”
谁是克莱恩?这个问题短暂地闪过祂的意识,伴随祂一起没入汹涌诡谲的黑暗之中。诡秘之主再度沉眠,源堡重归和之前不知道多少时间一致的寂静,又将要持续之后不知道多少时间。灰雾均匀流淌于亘古不变的青铜宫殿和渺小孤零的天使身畔,阿蒙脸上的笑意终于淡去几分。
“哎,一次比一次短了……愚者先生,这可不算什么好差事啊。”
祂漫步踱回桌前,把那本书随手翻开到某页,指尖慢条斯理地擦去所有文字。“这次就从这里开始改编。”祂自言自语道,没再前去殿前跪坐,或者紧贴着结界边缘向前探头,显然这些都取决于祂的一时兴起。此刻,阿蒙只是坐回青铜长桌,两条腿交叠翘起,用与行为丝毫不符的虔诚语调咏叹出声。
“……第五日,生命新旧更替……”
“第十日,神将苏醒。”
1.
克莱恩睁开眼睛,但他立刻又想闭上了。阿蒙半趴在他正前方的地面上抽动着干呕,肩胛骨一耸一耸,翅膀跟着乱扑腾,试图把一条粗长的触手从喉咙里不知道多深的地方弄出来。好在祂不需要呼吸,没有窒息的困扰,只是有那么点快噎死的困扰。由于聚合本能,祂似乎不能在吃下去和拔出来之间做一个很明确的抉择,时而吞咽咀嚼时而象征性地挣扎,在咬断上做的努力看起来比呕吐上要大得多,让克莱恩不禁怀疑到底谁才是造成这个场面的罪魁祸首。
阿蒙至少负一半责任。他面无表情地想,伸出另一条触手并不温柔地把时天使卷住向后扯开。被舔过的这条触手不能要了,这个天使也不能要了。他迅速启用针对理智不足的应急预案,打算开门把阿蒙扔回混沌海,或者随便什么离他远点的地方。
“这么着急,不请我吃‘刺身’了?”
克莱恩成功卡壳一秒,不敢相信自己是听到了中文的“刺身”两个字。阿蒙讨人嫌地低笑起来,祂仍趴在地上,顺势向侧旁打两个滚,支起上半身懒散地靠在青铜桌脚,不甚在意地解释:“你试图喂我触手时嘴里是这么念叨的。我拒绝了两次未果,觉得尝尝也不是不行。但、‘刺身’是一种很难咬断的食物吗?”
很好,阿蒙负全部责任。克莱恩终止了表情管理,手差点在椅子上抓出一个凹陷。但阿蒙多少也算个受害者,他劝自己,尽管看着全须全尾的,可接触失控旧日的感觉一定算不上太好,就算祂乐在其中……简直无语,祂怎么什么都能乐在其中。实在不愿在虚情假意的笑声里继续和阿蒙僵持,他拿出仅剩的对老乡儿子的人道主义关怀礼貌问询:“你想怎么滚?”
“我想知道刺身到底是什么,”阿蒙果然噙起了虚情假意的笑,“作为你搅碎我七十八条时之虫的补偿。”
才七十八条,七百八十条还勉强能让你值得被补偿一下,克莱恩想。他姑且算有耐心地回答:“把神话生物形态的你或者任何海鲜切成片插在竹签上,这就叫刺身。”同时在心底坚决强调了一遍自己绝不算在其列。然而阿蒙就像一个深度学习过他行为模式的计算机,精准地接话道:“原来是这样,怪不得您把自己送给我吃。”祂仍靠坐在桌角,一只手向后撑住身体,姿势伴随漫不经心的哼笑而更加歪歪斜斜:“尽管我没怎么吃到,但还是赞美愚者先生的,嗯,恩赐?现在呢,需要我也请您一顿吗?”
我到底做了什么样的梦才会想请阿蒙吃刺身,一定是关于美食的,记不清实在是遗憾。克莱恩抬手揉揉额角,假装没听到阿蒙话语里非常不易察觉的、独具时天使风格的尖刺。现在他确信阿蒙不想待在这儿了,于是保持沉默,如祂所愿打开一扇通往混沌海的门。这个过程遇到了意想不到的阻碍,早在沉睡前他就能靠源堡轻松使用三条途径高层次能力,何况只是开门,然而——
无数迷蒙的记忆片段雾一样涌进脑海,他眼前一半鲜红一半黑暗:泛滥的红色浪潮吞没地面、破碎的天空后显露数双窥探巨眼、真神陨落时产生耀眼璀璨的光华。最终,无边无际的灰色雾气掩埋了晦暗猩红的世界,遮盖住倾颓崩塌的废墟。他的视野剧烈摇晃,红色由内而外蔓延,尽管他体内早已不再有血液,但此刻的感觉就像在流血。映照假象的镜子四分五裂,尖锐锋利的玻璃碎片刺进他的灵魂,灵性随着记忆收束而涣散,干涸的剧痛中只有一点无比明晰——末日已经来过。地球怎么样了?战况怎么样了?人们……
阿蒙为什么在这里?
他终于想起刚刚给予他末日前某段时光错觉的天使,透过茫茫的雾气望向祂。他看见阿蒙在笑。笑到双手扶住桌沿,背部颤抖着弓起,几滴尽职尽责的虚假泪水从眼角滑落;笑到上气不接下气,展开的黑色羽翼像是两块震颤的乌云,挡住天空最后一丝亮光。
祂在欣赏我的痛苦。克莱恩轻而易举明白了,并不感到讶异,只是努力地尝试理清现状。末日到来了,结果未知。他的状态很糟,像消化权柄时那样陷入一轮又一轮的沉眠。源堡出于某些原因被封锁,时天使顺势而为的欺诈也没能让他打开门。他被困住了,阿蒙也是。这样的处境也是能让祂觉得有趣的东西吗?昏昏沉沉间,他开口说了句什么,或许是让阿蒙别笑了,或许是别的。而阿蒙似乎确实也笑累了,直起腰安静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把旧日的状态尽收眼底。
“你马上就要睡过去了。”祂说。
……
浓重的疲倦席卷而来。克莱恩合上眼前看到的最后一个景象是无边无际的灰雾,和站在其中冷淡微笑、无动于衷、漠然注视他的天使。
2.
“停。”诡秘之主发出命令,“停止你的胡言乱语。”
阿蒙遵从了祂的指令,叹息着放下“圣典”,抬手正了正单片眼镜。“真遗憾,你不喜欢愚者和祂六位座下天使的故事吗?”
“……?”祂检索了一遍知识库和暂时不算太清晰的记忆库,确定圣典是传播信仰用的典籍,不是什么能读三行笑两声的故事,而且,“我是愚者。”祂确认道。
“哦,是的。”阿蒙了然地点点头,似乎完全明白了祂的意思,提高音量拖长语调赞美道:“您是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愚者,您是灰雾之上的神秘主宰,您是命运道标,时空之王——”
“阿蒙,停!”祂再次发出命令,甚至想要模拟一些面部表情来加强这个词语的力度,因为眼前的天使显然非常擅长假装听不懂神话。祂斟酌片刻,挑了重点的讲:“首先,我没有六位天使。”
“没错。”阿蒙出乎祂意料地附和道,“我也觉得你不需要那么多,照我看,只留下时天使就足够了。”
“……其次,时天使不是你。”
“以前可能不是,现在是不是都得是了。”阿蒙啪地把书一合,在诡秘之主的瞪视里悠然翘起嘴角,“趁人之危,我很擅长。”
祂们面面相觑了一会,阿蒙在无辜地眨眼,诡秘之主在搜肠刮肚寻觅词汇。祂第一反应是找个人类的形容词,尽管对面根本不是人类。“无耻”好像合适,但祂直觉会收获一句“多谢夸奖”作为回答,于是换了个更有效的方向。
“你现在不算是完整的天使。”
“……是吗。”阿蒙的笑容出现了某种微妙的变化,像被水淋过一样,有什么东西沉下去了,更多的虚假浮在表层。没有任何可见的痕迹,但诡秘之主清晰地感知到了。
“好吧,我其实一直负责给您敲钟和扫教堂,这个工作不是天使也可以做。”
谎话连篇。诡秘之主蹙眉敲敲桌沿,思考要不要寄生对方,紧接着想到这本不需要思考,怎么方便怎么来才对。不过……其实没有必要。祂并没有被冒犯,正相反,祂感到很习惯,也不是真的在乎那些无关紧要的谎话。
“阿蒙。”祂念出这个名字,更加习惯地。祂们确实应该认识很久,而不仅局限于几次休眠间歇的交流。那么最重要的问题依然是:“你留在这里的作用是什么?”
阿蒙的笑容又发生了改变,现在水渍蒸发了,它像白纸一样纯然。祂挑起一边眉毛,礼貌性地反问:“愚者先生,这不应该问你自己吗?”
“……”还没想起来的诡秘之主选择沉默以对。
“或者我们简单推理一下。”阿蒙摁了摁祂的单片眼镜,毫不掩饰找到了新乐子的愉悦,“我留在这里是因为你需要,而你需要什么,陪伴?愚者先生,也许我只是为了帮你排遣寂寞而来啊。”这几句话立刻招来了诡秘之主的气场压制,旧日鲜少有表情的脸上也黑了一个度。效果不错嘛。祂赞美了一句自己,然后很识趣地举手投降:“呵呵,开个玩笑。我解密不了你的布置,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源堡,如果要问我的猜想——”
天使的两只手拍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一直规矩收敛在背后的翅膀微微张开,祂眼含笑意地看向诡秘之主,水晶镜片边缘闪过一道锐利的寒芒。
“——我猜你需要我的信仰。”
源堡震动了一瞬。阿蒙压着嗓子低笑两声,刚刚的锋芒消失无踪,祂随意地打个响指仿佛宣告恶作剧完成:“这也是一个玩笑。”
……
……不,不完全是。诡秘之主的灵感有所触动,祂抓住这一丝灵感向前追溯,想起了更多关于天使的细节,末日前的,更早之前的。
“我不需要你的信仰。”祂盯着天使。“你只信仰自己。”
“或许。我不信仰别人,别人也不信仰我。”阿蒙宽容地笑笑,对诡秘之主的前半句论断不置可否。“我正是因此而自由。”
“可惜如你所见,我的自由遇到了一点麻烦。实话实说,我也没想过自己会有想远离源堡的一天。”
诡秘之主仍然紧盯着天使。祂尝试了下开门,意料之中地失败,并且又陷入了熟悉的困倦。“……这个麻烦应该和我无关。”祂最后说。
“呵呵……”阿蒙的笑声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听上去是祂能表现的最大限度的真心实意,“当然,愚者先生,大部分和你无关。”祂一字一顿地笑着说,“否则我一定会想尽办法让你失控的。”
“而现在,你还能得到我几句没什么用的问候。”
“比如说,晚安,克莱恩。”
3.
差一点。
克莱恩强忍灵性消耗引起的阵阵抽痛,第二次尝试把崩散在各个角落的时之虫聚拢起来。他更新了那些粉碎到难以复原的组织,小心地以象征“意识”的光点为中心将它们捏合。灰雾各处出现了细小的涡流,被诡秘之主意念引起的微风吹拂着向内飘荡,于光点四周联通成环。光环倏然膨胀和收缩使空间扭曲一瞬,波动的无形帷幕之下,时之虫先堆叠成为一座概念的“钟”,再四散退去组成人类的形体,并非由内而外也并非由上到下,只像随意泼到纸上的墨水,没有规则和顺序地拼出了黑发黑眼、宽额头瘦脸颊的青年。
阿蒙从帷幕后具象而出,状态显而易见地不稳定,形容狼狈地原地跪倒,时之虫在皮肤下鼓动冒头。克莱恩并不比祂强多少,灵魂深处的饥饿感和极为强烈的困意自相矛盾地折磨着他。至少这保证了自己不会在拼合的过程中睡着,他苦中作乐地想,不然下次醒来时就可以吃掉已经没救的阿蒙当早餐了。他已经回想起大部分信息,就眼下的困境而言,双人副本总比单人副本好,做以奇招破局的“错误”还是阿蒙比较在行。根据末日前的经验,立场一致时,天生的神话生物反而是足够可控的盟友,有赖于祂们刻在本能里的审时度势。至于亚当在其中起了多少作用,阿蒙的私人目的又有多少,不影响大方向的前提下,他可以选择性无视。
人类确实是会对无机物产生情绪的物种,只要相处时间足够。而阿蒙不完全是颗石头。祂模拟出温度,还模拟得很像。仅此而已。
尽管,诡秘之主也看见了阿蒙的作用:在命运长河的急流弯道,在无数世界线与时间线的汇聚点,一枚可遇不可求的纯白鸦羽正飘扬河畔、将落未落。
但是仅此而已。他深吸一口气,从意识和记忆里抹去了那占据亿万分之一可能性的微小bug。
阿蒙抬起一只手臂。祂喘息得太剧烈,只好把手又收回去捂住心口。那里仅有模拟的心脏在跳动,但祂刚刚凝聚的意识附着其上,使每一下搏动都脆弱而真实。天使的翅膀黯淡无光,黑色卷发贴在冷汗淋漓的额前。失控边缘的体验也不比死亡更好……祂在脑中构筑起虚幻的符号,试图依靠最简单的冥想手段平静下来。一动不动良久,阿蒙打了个冷颤,慢吞吞从地上爬起,手同时虚虚抓握一把,凭空掏出一枚单片眼镜。
最后,祂缓缓抬头,以深不见底的黑眼睛和诡秘之主冷然对望,右手干脆利落地划过眼前,戴上镜片如同子弹上膛。
“愚者先生,我们需要谈一谈。”
克莱恩本能地紧绷起来。无关位格,只是某段久远记忆被唤醒时的下意识反应,以及各自占据谈判桌一端的场合下应有的严肃回应。
“好。我先说一点,”他颔首同意,“下次我会嫁接一道光门隔绝我们两个,类似的情况不会再发生了。”犹豫地停顿片刻,他还是决定加上:“抱歉。”
“……?”阿蒙眯起眼睛,对这个开头有点意外,又好像不那么意外。也犹豫地停顿片刻,时天使慎重组织语言:“那我也感谢伟大的诡秘之主把我拼起来……赞美愚者?”
“……不客气,你继续。”克莱恩艰难地忽视对方话语里等价交换的意味。
阿蒙捏了捏镜片,同样忽略了这个不明所以的插曲。祂直视着诡秘之主,脸上罕见地没有笑容,单刀直入道:“愚者先生,我假设我们有相同的信息基础——我并非完整的天使,你也并非完整的诡秘之主。”
何等敏锐……克莱恩眉心一跳。“你在我两次沉睡之间调查得知的?”
“你猜。”阿蒙脸上仍没有笑容,所以这两个字只是明白表达了:祂不想说。
……我可以解密或者寄生。克莱恩想。但他已经很久没对阿蒙那样做过了。当对面是一个(他暂时认为)值得交流沟通的对象时,这些手段就不那么好令人接受。
阿蒙阴冷的眼睛继续牢牢锁住他:“你剥离了一部分自我、力量、记忆,什么都算在内。它们被用来封印某些东西,源堡之外的……世界、人类……包括你的锚,我的锚(分身)。”
“损失这些后,呵呵,你就不再是源堡的主人。”
克莱恩没有反驳。他略微沉吟,问出另一个问题:“你认为我应该怎么做?”
“很简单。”阿蒙对答如流,“欺诈。绕开。用剩下的部分重塑你自己,直到再一次掌控源堡。”
祂微微勾起嘴角,但不含丝毫笑意:“为什么要问我呢,愚者先生,你明明也是这么想的。”
“这个过程已经开始了。”
4.
阿蒙的翅膀不见了,诡秘之主注意到,整个天使也比之前单薄了不少。不是瘦,只是单纯地……薄了。变化是持续发生的,在祂每一次醒来时都会更加明显,但直到翅膀消失后才引起了祂的注意。阿蒙的故事也是,每一次都更加地……接近祂。最开始祂隔着一层水帘审视这些故事,像看一些秘偶出演剧本,远远的、小小的。如果不是一种莫名的直觉在提示祂哪些是阿蒙的玩笑,哪些是阿蒙真的想讲给祂听,祂一定会一视同仁全部当作瞎话处理。故事里的秘偶驾驶小船穿行于山洞,祂从水帘外漠然地远望,把一切细节都尽收眼底。小船的轮廓越来越分明,像是山洞里渐渐有了光,又或者水帘在削减……某些时刻,祂稍微一晃神,哗啦啦的水声竟在身后——船越过了那道水墙,祂无可奈何地坠落其上。
“……一切结束之后,他回到了他无数次驻足过的屋门外。不再是一位身不由己的过客,而是作为归来的旅人敲响了家门。他的妹妹下来开门,他的哥哥正在里间陪伴自己的妻女,再过几分钟,他和他的家人们将在一片盛开的花海中重逢。”
阿蒙结束了叙述,轻笑着扫一眼诡秘之主,没有打扰祂的沉思,安静地坐在椅子上抱臂等待。诡秘之主沉默着,祂仿佛遗忘了源堡和自己,只看见一簇簇不存在的鲜花,听见水帘震耳欲聋地碎裂。这个故事引起的感觉太刺目又太刺耳,和之前无数个故事的影响混在一起,令祂在无法理解的酸涩中找回了久违的痛苦。被唤醒的印象碎片没有章法地混在一起,现在祂迟来地有了这是“记忆”的认知。尽管祂依然不能把自己和故事的主角完全等同,但“克莱恩”的目光和祂的部分重叠,在落满绯红月华的屋子里,祂逆走四步……
祂恍然回到了源堡。无法完全拼合的一半灵魂暂时远去,祂听到阿蒙在呼唤祂:“愚者先生,愚者先生……”
“如果你打算失控的话,回到光门里再失控怎么样,为了我的安全着想。”
“……”诡秘之主看着已经从椅子上站起来,作势要钻到桌子底下的天使,一时不知道说点什么好。祂检视一遍自己和对方的状态,平息了因祂的“异常”而躁动不安的灰雾,绞尽脑汁地尝试安抚:“我……没事。所以……你也没事。”
阿蒙绕回椅子之后,双手搭在椅背上,转头笑呵呵地问祂:“真的没事?”
……好吧,又是装的。祂甚至都没在意外了。
“既然没事,那来聊一聊感想吧。这个结局如何?”
原来刚刚那句“真的没事”主语是我,诡秘之主想。可是能有什么事呢,祂现在没有失控迹象,而那种古怪的失落和痛苦,祂自己尚不知如何消化,阿蒙更不可能理解,正如祂一开始说明的那样:“愚者先生,这些故事对我没有价值,我只是见过或者听过。不过正好我们都很无聊,所以我来讲给你听。”
祂当然不认为阿蒙讲这些是因为“无聊”,时天使想要从诡秘之主身上唤醒什么,而诡秘之主……也想找回些什么,祂们可以合作。尽管祂不能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尽管过程伴随痛苦和茫然,或许这就是阿蒙想要的。错误途径有的是把故事讲得天花乱坠的话术,怎样真挚催泪,怎样教人信服,但祂自始至终都是事不关己的陈述腔调,像一双冷冰透彻的眼睛,像一面隔岸观火的镜子,清楚映照出诡秘之主的反应,然后微笑着等待祂的感想。既仿佛在欣赏祂的茫然和痛苦,又仿佛单纯想在离祂很近的地方看着。也许二者从来没有明确的界限。
“愚者先生——?”阿蒙用书脊轻敲了敲椅背,“我的笔已经悬空快一个小时了,你还没有酝酿好台词吗?”
诡秘之主继续沉默了一会,感到故事里的花海环绕在祂周围又迅速凋零,祂说:“这似乎不是真的。”
“结局?呵呵,你不喜欢吗?这只是故事,而据我观察,喜剧和悲剧都比真实更受欢迎。”
“但真实的更有意义。”
阿蒙从记录本上抬起视线瞟了眼祂:“那么假的呢,是否一切都必须袒露出应有的真实?”
“……”又来了,语言的游戏和逻辑的陷阱。祂采取了模棱两可的策略:“依情况而定和因人而异。比如…我需要(面对)它,你不需要(展示)它。”
“我不需要?”
“你是欺诈的天使。”
阿蒙笑了起来:“你熟知我,这很讨厌,对我来说还很危险。但生活总是需要一点刺激,我反而不介意让你知道更多。下次,我要给你讲我的故事来换换口味了。”
“另外我可以保证,此刻,我就是世上除你之外最真实的存在。”
祂把笔夹进书里扔到桌上,自己跃回椅子,熟门熟路地从灰雾中拉出两个瓷盘,其中一个推到诡秘之主面前:“今天想吃什么?还是我来点?”
这是阿蒙的又一个游戏,持续有一段时间了,自祂开始讲“旧日人类”的故事不久后。过去的每一次都由阿蒙来决定祂们要假装品尝的对象,但今天诡秘之主突然有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想法,祂回忆着故事内容犹豫开口:“……迪西馅饼?”
“真值得庆祝啊,伟大的诡秘之主终于认识菜谱上的字了。”阿蒙夸张惊呼,从灰雾里把两块迪西馅饼许愿下来,顺便给自己配了一杯苏打水。祂手指虚做了个旋转的动作,一把叉子随之出现。祂把它叉进馅饼正中,来回晃动着切割成边缘参差不齐的两半,再随意卷着面皮外翻、往下掉陷的一半饼塞入口中。
“肉香很足,夹心层的口感也不错,一共放了五种佐料……”祂边嚼边说,如往常一样对诡秘之主描述味道,诱导祂正确品尝人类的食物。尽管祂自己压根没在乎过这些……好吧,今非昔比,现在祂快成真正的美食鉴赏家了。
“有点咸。”诡秘之主说,“需要用饮品中和一下。”说完祂自发从灰雾中召出了一杯甜冰茶,捏着吸管喝了一口。阿蒙目瞪口呆地盯着祂,嘴里还叼着另一半馅饼,似乎一时无法从“诡秘之主把饮品单上的字也学会了”的成功中缓过来。
“好的。”阿蒙收掉空盘子,凝重开口,“那下一步就是在源堡许愿一个厨房了。”
“……然后你做饭?”诡秘之主谨慎地问。
“没有特殊帮助(偷来的厨艺)的前提下,我只能说,我尽量。”时天使更加谨慎地答。
感觉没什么好期待的……虽然祂对吃饭本身也不期待,这不是神明和天使的必需行为。阿蒙明明尤其不需要。诡秘之主的记忆模糊朦胧,关于阿蒙的部分最为清晰可见,毕竟时天使就在祂眼前,看得见也摸得着。祂们曾是你死我活的敌人,也曾在末日之前安稳地和平共处过一段时日。记忆里产生过的情绪暂时难以品读,但阿蒙能够兼任最棘手的敌人和最有默契的盟友,和祂立场一致的确是一件求之不得的好事。
其实重点是,在祂的回忆中,做饭的一直是“克莱恩”,阿蒙连吃都很少吃,几乎不被任何人类的生活方式同化。所以……
“也不必勉强。”诡秘之主委婉地规劝。
“不算勉强。”阿蒙不知是真没听懂还是假没听懂,“既然我已经习惯了吃饭,学习做饭也是应该的。”
“……”诡秘之主再次不知道说什么好。好吧,如果天生的神话生物也会被习惯影响……那么就可以理解祂做出诸多毫无必要事情的动机了,祂想让祂养成或找回某些习惯,记忆里属于“克莱恩”的那些。确实有效果,祂想,至少甜冰茶祂下次还想喝。
“我以为你会很期待呢。我被关在源堡的时候,你一直数落我……”
“停。”诡秘之主迅速回神,“如果你说的不是我和你一起被关在源堡的现在,那就没有过这样的时候。”
“那段时间我一直停留在源堡,从早到晚。”阿蒙的语气愈发可怜。
“……?”诡秘之主差点一口气上不来,幸好祂的呼吸只是阿蒙建议下的拟态,“你自己说…你是为了,观察我的乐趣。”
祂居高临下地瞪着阿蒙,试图制造一些威慑效果:“在我的记忆里,你一直来去自由。”
“真遗憾,那我得另找借口了。”阿蒙正了正单片眼镜,狡黠一笑,“没准我只是习惯了,就和吃饭差不多。我也有不少持续几千年没改的习惯,而且你知道吧,乌鸦是一种留鸟。”
但你又不是乌鸦,就算黑色的翅膀有点像,它还已经不见了。诡秘之主继续瞪着以乌鸦自比的天使,第不知几百次思考起祂留在这里的作用。祂肯定不需要祂的信仰。而除了讲故事和胡诌瞎编(这两件事还可能是一件事)以外,一个……还能有什么作用?但祂仍希望祂能存在,作为祂一睁眼就会看见的图景中固定的一部分。祂用高位格的视线透视阿蒙,再次确认一遍祂的情况。阿蒙的体感应该和被解剖差不多,然而祂把腿搭上青铜桌,悠闲地翻看起那本“旧日人类回忆录”,丝毫没受影响。诡秘之主的目光滞留在祂的单片眼镜上。不是普通的镜片,当然也不是错误唯一性,祂知道那是什么,但没有和阿蒙谈论过。
“上帝的礼物?”祂问。
阿蒙用右手食指第二节指骨抵住镜片下缘,把它向上扶了扶:“是父亲的礼物。呵呵,你想知道它的全部用途吗?”
和我无关。祂想。如果它能够被利用,阿蒙一定利用得比祂好,作为混沌海和源堡共同的天使。但祂心里莫名一动,问出了一个祂也没想到的问题:“对于你今天给我讲的故事结局,你的感想是什么?”
阿蒙莫名其妙地放下书,又去捏单片眼镜,拿不准自己是不是真懂了诡秘之主的实际意思:“感想是……我和我的‘家人’不是那样相处的。”
祂就是想问这个。时天使简直比诡秘之主都擅长领会诡秘之主的想法。
“如果亚当已经陨落,我会再想办法让祂复活。如果不行,那我会记住祂,印象盖过今后任何一个上帝。总之,我们不会在一片花海中拥抱的。”
……习惯和铭记。诡秘之主心里再度一动。
“也不会想要保持紧密联系,也不会想断掉联系……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个?你甚至还不能完整地回忆起亚当是谁。”
阿蒙不说话了,祂定定地看着克莱恩,眼神满是狐疑。
“不,我对上帝的记忆也许比你还要清楚。这是旧日和旧日之间的感应。如果我最后能恢复力量,祂应该也不会彻底陨落。”
“此外……我有点期待你下次的故事了。”祂闭上眼睛,不想看阿蒙的讽刺笑容。但阿蒙没有笑。寂静半晌,祂听见祂说:
“很高兴伟大的诡秘之主肯为混沌海操心。”
又过了一会,祂问:“克莱恩,需要我为你念一首诗助眠吗?人类的诗。”
诡秘之主无言地点点头。祂的耳畔传来阿蒙的吟诵,不含任何伪装的感情,语调和讲故事时相差无几,只是极难察觉地向下沉了一点,使祂自己也成为了描述内容的一部分。在半梦半醒间,在缥缈的诗句里,祂和祂共同坠落进小船,也共同从水帘外审视,彼此抽离又沉浸,亲密又疏离。阿蒙的声音空灵如天幕尽头的飞鸟啼鸣,飘忽如掠过手心的一缕冷风,祂念道:
“世界对着它的爱人,扯下它庞大的面具。它变小了,小得宛如一首歌,小得宛如一个永恒的吻。”
5.
在混沌迷蒙、不见天地的虚空中,阿蒙首先找到了“自我”的存在。以此为基点,祂寻觅着更多无形的联系,在自己和沉睡的诡秘之主中间建立起一道神秘学桥梁。来自原本属于祂的非凡特性和唯一性的吸引力、诡秘之主在拼合祂之际给予的祝福、祂和源堡长时间共处增长的相容性……数个细小的涟漪彼此呼应激荡,微不足道的量变叠加到质变,祂抓住转瞬即逝的漏洞将意识抽离而出。
——祂并不是完全的天使,祂只是一线意识,一缕错误存在着的幽魂。从发觉自己的真实状态起,祂就在谋划如何利用它。一个完整的星灵体乃至仅仅一条灵之虫都无法绕过封锁,但一个本质上近似于精神烙印的存在却可能卡bug去到一切灰雾所在之处,包括被源堡封印的那一半大地。而只需要一个载体,祂就能在源堡之外完成“复活”——
祂没有找到任何一个能承载祂存在的容器。世界被砍成泾渭分明的两半:一半是诡谲的深渊,透过重重灰雾的一瞥都使祂感到难以言喻的疯狂;一半是死寂的牢笼,所有生命都在停滞的时间和空间中失去了生机。没有祂的分身,没有祂熟悉的气息,没有祂能欺诈和窃取的东西。
源堡之外,一无所有。
短暂获取的权限失效,桥梁崩塌瓦解,阿蒙回到了源堡之内,身体止不住地发抖,灵魂因刚刚的窥探而战栗。“末日……?”祂竭力弥合差点被击碎的意识,眼底的神色变了又变。
如果是这样,那祂的存在状态实质上就是……呵呵。
祂无声地微笑起来,单片眼镜后的眼珠瞟向闭合的光门,冷静地对自己下达判决:“……死亡。”
克莱恩默不作声地看着阿蒙,心知肚明祂知道自己醒了。但阿蒙装作不知道,克莱恩也没有说点什么或者做点什么的欲望,只是维持和沉睡时一致的姿势,透过光门去瞧祂背后那一对羽翼。纯黑的羽毛笼罩在金色光芒之中,平添了几丝诡异的圣洁感,像是一幅挂画……教堂里的挂画,纯金的画框围住暂时栖停的天使,空白处适合配上一些亮晶晶的装饰。克莱恩对错误唯一性里那些稀奇古怪的收藏品印象深刻,繁杂多样到解密都难以解密的程度,大概只有阿蒙自己才说得上来它们的功用和价值。当然祂更可能说:没有原因,看着好玩,就偷来了。而任何人都无法参透祂究竟会觉得哪些事情好玩。
意识可以寄于任何形体之上,他依照灵性直觉赋予祂最适合的载体。这是时天使原本的样貌,出自远古太阳神之手,包括背后的一对翅膀。看来圣典里的描述八成只是视觉效果,如果是实实在在的肉体组成,老乡也觉得十二对太多了点。第三纪造物主的教堂里没准还真有神子的挂画……他思维逐渐发散,挂画里的天使在这时向他回头,唇角弯出一个俏皮的弧度。
“早安,愚者先生。”
克莱恩在这个弧度里恍惚了一下,微微抬手挥开光门。阿蒙放下手里刚刚不知用来涂写什么的纸笔,从桌子上跳下来伸个懒腰(好像祂真需要这么做似的),慢悠悠向他走来,继续自然地问候:“睡得怎么样?”
“还不错。”他尝试回忆自己的梦境,但只有一片空空荡荡。
阿蒙关切地打量着诡秘之主,两根指头环住镜片边缘转了转。克莱恩也专注打量着他,没来由地发出一声轻笑,这让阿蒙有些费解地放慢了动作。克莱恩的目光聚焦于祂的单片眼镜,又移到祂的面庞,笑容轻松惬意地开口:“阿蒙,你有话想说吧。我不知道时天使竟然也会像人类一样拐弯抹角?”
“……”
相对无言片刻,阿蒙率先轻叹出声:“哎,这可不公平,天使也很难瞒过祂头顶的旧日啊。”
“何况我已经死了?”
祂说得云淡风轻,克莱恩的表情也没多大变化,只是默认般敲了敲桌沿。
阿蒙并不在意他的反应,寻常聊天般自顾自地继续:“一个死去的天使能做到的很少,愚者先生。虽然你可能是觉得彻底抹除我的意识多此一举又费力气,懒得做而已,但我一直在思考自己留存在源堡的作用。”
祂话锋一转:“亲爱的,你觉得吃掉我怎么样?”
“这就是你思考得到的结论?怪让人意外的。”克莱恩的右手虚拢成拳,轻敲下巴作思忖状,“我觉得啊,像你说的,多此一举又费力气。”
“嘶,具体到我的状态和你的情况,不是一般的费力气。”他严谨地补充。
“很高兴听到你认同我。”阿蒙的笑容分毫不减,“但食用和抹除是不一样的,尊敬的愚者先生。你也许从未放任过自己去享受聚合带来的快意……多可惜。而对天生的神话生物而言,没有比这更好的归处了。”
“愚者先生,我现在就饥肠辘辘,难道你不是吗?”
“有点,离你越近越饿。看来意识体也带有原本的非凡特征……没人会在意的知识增加了。”克莱恩嘀咕着咽了咽口水,“好吧,你都说得这么两全其美了,我好像也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
阿蒙顿了顿,似乎有所迟疑。但祂很快就欣喜地笑着挨近他,步伐轻快自如。“我还能说出更多好处,比如你需要在重塑过程中引入更多强烈的精神烙印和自己的神性对抗……而我可以期待一个万中无一的机会,等你重新成为诡秘之主后将我分离出来……”
阿蒙的脑袋凑向克莱恩的颈窝,卷发蹭过他的侧脸,同时激发起食欲和痒意。祂苍白的皮肤下是拟态的神经和脏器,而真实的只有概念与特性,金色的神血与蠕动的虫豸。克莱恩对这一点再清楚不过,这些由源堡和他共同赋予阿蒙的东西,沾染天使的意识碎片后将变得尤为鲜活美味。阿蒙会放大“被食用”的渴望,来回应他“食用”的欲望,双方配合的情况下,非凡特性聚合过程确实是至高无上的享受。
克莱恩轻轻握住对方的侧颈,得到了极具暗示意味的磨蹭。他又轻笑了一声,没有捏碎正在他掌心跳动的动脉,转而平静地去看阿蒙的眼睛:“你居然能够接受自我消亡的结局?”
“呵呵,不接受又有什么意义呢。耗到意识自然散尽为止?我没有那么多时间了……而无论如何,开启源堡都是唯一的出路,那主要靠你,我只是推动一把看看能否得到更有趣的发展。”
“我向来不喜欢坐以待毙。”祂凝视着克莱恩,真挚无比,令人动容。
“嗯。”克莱恩挪开自己的手,但阿蒙一动未动,旧日的威压将祂摁在了青铜椅上。诡秘之主低沉坚定的嗓音近在咫尺:
“我也不喜欢你虚假的勇气。”
一种绝对压制祂的力量,属于同途径顶点的力量袭向祂。阿蒙的瞳孔猛然缩紧,濒临毁灭的瞬间被无限拉长,祂的所有机能都被迫停止——
——而那股力量紧贴着祂的太阳穴掠过,未伤害祂分毫,以恰好的角度击飞了祂的单片眼镜,金属镜框敲击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
潮水退去。岸边的礁石显露出全貌,被忽视和误判的细节纷至沓来。祂想起克莱恩被封锁在地面的锚,随着时间流逝,它们只会越来越微弱,越来越难以帮助他定位自我认知,这预示了重塑最可能的结局;祂想起在诡秘之主人性流失干净的节点趁虚而入是一个绝不值得的冒险行为,祂几乎不可能占据主导,只会成为加剧诡秘疯狂的因素之一,世界也会随之覆灭……祂本该想到,本该能分析到……祂想起单片眼镜的作用,亚当赠予祂时曾说……
“你看过现实世界了。”克莱恩抬掌轻推阿蒙的肩膀。祂向后倒去,在灰雾包裹下轻飘飘地落向青铜桌面。克莱恩的食指划出一条弧线,单片眼镜被勾勒出来,从十几米外转移到他手心。
“你的意识受到了冲击,这种状态下,观众对你的暗示远比正常情况要强得多。”他摩挲了几下镜片,用灰雾暂时封锁了它。“你被诱惑着向诡秘回归,误判形势到自认为能够在意识博弈中取代我,过于急切使你的欺诈都有失水准。”
“削减对融合的抵抗、提升对聚合的渴望、忽略部分源自于诡秘的危险。它原本应该是一个……”克莱恩自嘲地翘起嘴角,“一个帮助你克服对我的恐惧的小工具。还附带一部分上帝的祝福,我解密不出来。”
“看得出来,站在我身边真是辛苦你了……然而你就是想。好奇心害死时天使?”
阿蒙平躺在青铜桌上,翅膀压在桌面和脊背的缝隙之间,翅尖探出桌面之外。这让祂连翻个身都难以做到,而祂的力气甚至不足以支撑祂发声回应克莱恩。温暖厚重的灰雾解除了祂高度紧张的过载状态,疲倦和疼痛才后知后觉咬在身上,这是为窥见真实付出的代价。而欺骗诡秘之主的代价是……
“回归我对你不会有任何好处,对我也不会有。” 克莱恩为这件事画上了句号,“你已经尝试过你想尝试的,弄清楚了你想要弄清楚的。现在,你需要休息。”
无须他多言,阿蒙已然昏睡过去,连呼吸都没有模拟,源堡里只剩下克莱恩把玩单片眼镜的窸窣声响。他叹了口气,把它丢回桌面,等阿蒙一醒来就能捡到。诡秘之主从未质疑过时天使的适应力和洞察力,他并不担心知晓一切情况的阿蒙还会做出什么不合理的举动。他也没有多生气或者不爽,毕竟谁都难以料想到今日的情况,哪怕全知全能如亚当。
一切情绪都在淡化,连同他自己。
他深吸一口气,打算保持冥想直到进入下一次沉睡。但他突然想起桌子上还有另一样东西,伸手召来了阿蒙涂画的纸张。
一只卡通乌鸦占据了大半张纸,浑圆漆黑的眼睛一眨一眨的。一个简单的错误。乌鸦的右上方写着中文的“早安”和“晚安”。意义不明,指代不明。
……这也是欺诈的一部分?简直……
简直给所有试图预判或者分析阿蒙行为的人敲响警钟,果然还是趁早放弃比较好。
他忍不住笑了两声,把这幅画叠起来收进错误唯一性。或许这才是阿蒙最大的作用。他心想。诡秘途径的天使为诡秘之主排遣寂寞也是应该的。
现在源堡就是世界,世界里只有他们两个。
6.
诡秘之主知道自己正身处梦境。
祂立于王庭高大巍峨的建筑群顶端,背后是永恒凝固的黄昏,头顶是明亮辉煌的太阳。灼热滚烫的风迎面拂过,祂看见凶厉的火窜天而起,鸦群一哄而散,房屋应击而塌,银白丝线穿行于乌鸦和火焰间连接因果,高墙平地拔起,一切恢复如初;祂看见乌鸦大叫着在树梢落脚,黑发黑眼的孩童摘取苹果向下砸去,精准击中隐没身形的天使,又在金色眼眸望过来前振翅而飞。圣殿的神明八方归服,金色的河流汩汩不息……倏忽间山川崩裂,太阳融成血海,鸦群远飞天际。画面消失于荒芜和呓语,漫长的一瞬过去,片片羽毛从漏洞里飘落,祂看见旧地重游的天使若有所思地摩挲镜片,祂听见失落已久的歌谣从神子口中唱出。
天地倒悬,转瞬祂又身处乐园之外的乐园,人间难得的猎场,混乱疯狂的画面在祂眼前徐徐铺展:欺诈哄骗的艺术家将核心目的层层掩藏,一切线索攥在手中,状似随意揉作一团,再摊开掌心展露出精妙绝伦的阴谋;时间之外的天使从无聊里筛取乐趣,以无穷无尽的耐心和审慎之至的周密,玩转猎场再全身而退,王朝废墟里仅余一枚公爵印章。祂看见渎神者让人战栗的笑容,诡谲奇幻的念头,数不胜数的游戏和恶作剧;祂看见乌鸦在天空,在大地,在岩石的缝隙和阴暗的角落,在不为人知的每一处,在为人熟知的每一处,探寻所有新奇有趣的事物。而某一刻,某只乌鸦突然化为头戴尖顶软帽、身着黑色长袍的天使仰头望向天空,透过千载光阴和虚幻梦境与祂视线相接,翘起嘴角喃喃:“呵,我的命运?”
诡秘之主睁开眼睛,灵性激荡逸散,灰雾翻卷沸腾……过了一会,祂发现自己由灵之虫构成的胸腔正剧烈起伏。祂的神性直觉根据阿蒙的故事构造了梦境,配合旧日级别古代学者的补完能力,祂像亲身经历了三个纪元的变迁那样疲惫恍惚。祂甩了甩脑袋,眼前还晃动着梦境结尾的画面,确定那一瞬跨越时空和位格的对望是真实的。祂们之间建立的神秘学联系竟已如此强大,这是阿蒙的目的之一吗?祂思忖着抬手准备打开光门……
……然后和扒在光门上探头探脑的阿蒙四目相对。阿蒙换了身衣服,风格非常居家,不知道是向灰雾怎么许的愿,乍看去和街边普通路人毫无差别,双手展开扒住光门的样子像个翻墙失败还被卡住的倒霉小偷。但小偷本人毫无自觉,正笑意盎然地向主人打招呼:“早上好,愚者先生。你梦到我了?”
“……嗯。”
光门消散,诡秘之主下意识张开双臂,但阿蒙轻盈落地站稳,祂于是若无其事地把手臂收回,目光投向不远处的厨房。锅里的油滋滋作响,两条煎鱼刚刚翻面,火候稍过但不算严重,可以接受;另一口锅里的土豆块铺平锅底,削皮了预先也蒸软了,很有进步;胡萝卜丁和肉泥里尚没有见到致死量的胡椒粉,让人感动。祂收回目光,阿蒙已经坐在祂面前的桌子上,趁诡秘之主检查食物的时候也同样检查着诡秘之主,眼神或许没有实质性差别。时天使向来缺乏敬畏之心,而且祂也越来越不像个天使了。
受源堡保护的意识体、自我认知纯粹强烈的灵魂,本该能存在相当长久的时间,阿蒙现在的衰弱有些太快……还是祂自己沉睡得太久了?
“难道是噩梦?愚者先生,你看起来疑神疑鬼的。”阿蒙笑着从身后拿出笔记本摊开。祂右腿盘着曲起,左腿压着右脚踝自然下垂,时不时晃悠起来踢踢诡秘之主的凳子腿,要多没正形有多没正形。
“如果你是梦到了我们愉快的神弃之地旅行,你可以对着空气打两拳发泄一下。”阿蒙体贴地劝慰,“别打我,一拳就打没了多可惜,我怕你不够尽兴。”
“……”诡秘之主已经不想辟谣了。
“不想打啊?那弱小可怜的我要继续为伟大的诡秘之主讲我的故事了,马上就能正好凑到一千零一个……”
“凑不出来,我也不会拿你怎么样。”诡秘之主面无表情地打断。阿蒙可以把自己造谣成王后,但祂绝不是什么暴君。
“哦,好吧。你真没有情趣。”阿蒙遗憾地把笔记本翻到新一页,“今天的故事是关于我的信徒,当然,第三纪时候的。”
在遥远神秘的纪元……开玩笑的,对神子来说,那既不遥远也不神秘,只是生命之初的一段经历罢了。神庇护世间,大地上遍布神的信徒,在神之外,他们也可以选择信仰神的天使或从神。神和天使分享人类的锚,换取一个天使级别的锚,这很划算,几乎所有神国都采用这样的体系,你可以参考一下。天使们有自己筛选信徒的准则和吸引信徒的方式,有的战斗狂天使就喜欢和祂一样能挑事的,有的自恋狂天使就喜欢像个傻子一样赞美祂的。以上都和神子没什么关系,祂比较厉害,不需要这些。祂从没招揽过信徒,也很少展示威能……呵呵,严谨一点,应该说是没有什么活人见过祂的威能。神子曾经也觉得信仰有意思,但早就玩腻了,而且对父亲的锚不能破坏得太过分,这是祂为数不多会注意的事情之一。尽管如此,依然有人信仰祂,毕竟信仰神子也是对神的一种取悦,典型的人类逻辑。神子懒得关注无趣的事,祂随便神怎么撰写圣典,随便人类怎么传唱事迹,随便真真假假的传说怎么从祂游戏留下的痕迹里诞生。
不过一段时间之后,神子倒确实发现了件有意思的事。有人信仰祂,不仅仅因为祂是神子,还有一些别的理由,比如自由,梦幻……连诡异都可以上分。虽然令他们向往的传说有一大半都是假的,哎呀,人类能知道的真相向来少得可怜。
“人类是一种共性和个性都很鲜明的生物,对吧?”阿蒙抬眼瞧着诡秘之主,“群体的需求是正确,但总有人会沉迷错误。”
“我……不会对人类下定义。”诡秘之主想敲敲桌沿,但祂够得着的桌子都被阿蒙占据了,“大部分人只能在生存得到基本保证的前提下追求别的,因为你的父亲在庇佑他们,他们才不要求你的庇佑。”
“不错,合格的神明觉悟,信仰和庇佑本质上就是一种等价交换。”阿蒙笑了笑,“以及,你可以敲我的腿。”
“……”那还是不了。诡秘之主瞟了一眼锅,趁阿蒙不注意把不太好挽救的鱼向前挽救了十分钟。祂们吃饭时从不用非凡能力,阿蒙做饭时也不用非凡能力,诡秘之主只好在此刻偷偷用一下,然后提醒阿蒙:“炸好土豆后应该要煮汤了。”
“阿哦。”阿蒙跳下桌子,把煎鱼盛出来晾着,再把炸土豆和奶油、肉泥、胡萝卜丁混在一起倒进锅。祂用锅铲的方式和用沙滩玩具铲没什么区别,灵活,但随时像要从手中滑脱。谢天谢地,祂回来后选择坐进左侧最靠近上首的椅子里,把桌子留给了诡秘之主。
“你对这些…信仰你的人怎么看?”诡秘之主问。
“怎么看?”阿蒙扬起嘴角:“被错误吸引是理所应当的啊。”
“……”诡秘之主一时无言。
“你不这样觉得吗?呵呵,我很清楚人类通常会被哪些要素打动,我得天独厚地具备这些。只不过像你说的,他们有个生存的基本前提,而且大部分都不值得我一看。我的游戏也不是谁都能参与的。”
“人类确实会被锋利闪亮的事物吸引。”时间的指针和错误的化身,翩然的自由和无穷的奇思,甚至于精巧的杀招和诱人的陷阱,“但欣赏是一回事,恐惧被割伤是另一回事,对于弱小的存在而言,后者远远大于前者。”
“所以才没意思。”阿蒙耸了耸肩。
总而言之,神子因为太无聊而去听了几条祈祷。有必要一提,祂百分之九十的生命都在无聊,这一定是世界的错。一条祈祷引起了祂的注意,来自一个对天文学异常狂热的女士,她的愿望是清晰地看一眼星空。至于为什么是向时天使祈祷,也许因为祂是天使之王中看起来会飞得最高的那个。很巧,神子也想做个尝试,看看在神的庇护之外,这个世界对祂来说是否存在边界。祂已经做了一些准备,拿到用于制造漏洞避开外神视线的封印物。贴近屏障几乎没有风险,而祂可以根据观看星空的体验推算如果再向外跨一步,风险会如何增长。祂回应了祂的信徒,甚至亲自降临到她面前,哦,就是壁画上那种形象,十二翼天使。那位女士被天使降临的场面震撼到无以复加,神子告诉她,在我的圣诞日再祈祷一次,我就带你去看真正的星星。呵呵,不过一切都有代价。
她是名副其实的狂热分子,热泪盈眶地回答她愿付出生命。人类对星空的向往源于无知,这种无知衍生的产物有时会很有趣。那天神子先看到了星空,夜幕之上缀满璀璨夺目的宝石,它们的光芒一闪一闪,祂们的眼睛一眨一眨。以神子自己的能力,在外神都渴望抓捕一个棋子削弱屏障的的阶段,如果不想冒险,那世界的边界就锢在头顶了。这太令天使讨厌,祂恹恹地将所见之景转接给信徒,那一瞬间,她看到了她生命中最美丽的景色,她梦寐以求的星空,漆黑的宇宙和耀眼的星辰。
阿蒙起身去端菜上桌。两条香煎龙骨鱼被从中间划开,带出一点嫩白的鱼肉粘在金黄的脆皮上;土豆奶油浓汤的香气隔老远就能闻到,独特的馥郁甜味沁入口鼻;一盘涂好果酱的白面包用做主食,松软多孔,切片均匀。祂额外拽出一瓶葡萄酒和两个高脚杯,将两套餐具和菜品都依次摆好,像饭店侍者那样对诡秘之主露出一个甜美的营业微笑:“您请慢用。”
除了差点把鱼煎糊之外,阿蒙的厨艺大有长进啊。旧日不会饥饿,但诡秘之主身上按照人类方式运作的所有感官都被调动了。祂叉起一块鱼肉嚼咽,肉质鲜嫩,口感顺滑。祂又喝了一口浓汤,只觉得满嘴留香,忍不住想再喝几口。阿蒙也在吃,但比起食物,被食物征服的诡秘之主显然更让祂愉悦。祂一边喝汤一边发笑,结果就是差点呛到。祂吃了两片面包,把剩余的都留给难得开了食欲的愚者先生,自己则放下了叉子。
“那么我要继续讲了?”
诡秘之主从食物里抽空抬头:“你很讨厌边界?”
“是的,边界,限制,命中注定,我讨厌一切未经我选择就挡在前方,使我不得不经过的东西。”
那你真的很不适合做诡秘之主。诡秘之主想。
结局你差不多猜到了吧。她经历了刻骨铭心的一刻,她的眼睛印下了永生难忘的景象,然后神子宣布:她不需要付出生命,代价仅仅是她的视力。呵呵,这是必须的,她看了她不该看的事物,即使在神子和封印物的庇佑下没有当场化为肉块,她的眼睛也不能再睁开了。否则,祂们会立刻找到她。神子窃走她的视力,相当于窃走外神定位她的“浮标”。那位女士瞎了,无法再研究天文学,这让她痛苦至极,更何况她瞎掉之前刚刚看过最明亮的色彩。她郁郁寡欢,付出各种各样的东西企图换回自己的视力,遗憾的是都不行。其实更方便的解决办法是自杀,但神子偷走了相关念头。一个偏执的、沾染了星空气息的、靠封印物维持存在的人类,现在她足够有趣和有用了,于是祂把她交给了分身们。
一点小事不值得神子回收全部相关分身,所以剩下的故事只能讲得断断续续。这是一个双线并行的游戏:祂以各种借口带着信徒云游各处,以先外神一步掐灭污染为乐,永远只提前一步,由此试探祂们的渗透能力;祂也好心地为信徒叙述所到之处的美景,同时模糊她脑海中构建的画面,使她愈发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失去了什么。呵呵,享受天使的导游服务当然也要付出代价。后面的事情神子本体没再关心过,直到祂的分身来报告说她要死了,是时候归还视力完成实验的最后一步。神子再看到她时,她已经是序列七的解密学者,这简直再合适不过,祂可以截取她和污染联通那一刻的解密信息,封存好再寻个安全的方式去解密。啧啧,不知道是哪个分身提供的灵感,祂们竟然真的把她当成眷者来养了,她胸前还别着象征时天使的圣徽。
桌子上的菜几乎一点没剩,诡秘之主吃掉最后一块土豆,把盘子推向对面。阿蒙观察着仅剩一个盘底的浓汤:“嗯……感谢你给我留了……一口剩菜?”
“……这是对你的认可。”诡秘之主把盘子拉了回来,喝掉了全部的汤。
“厉害,厉害。”
诡秘之主吃饱喝足,缓缓吐出一口气。在模仿人类的时候,祂越来越能找回“克莱恩”的感觉,越来越能理解他的喜好,比如吃饭。阿蒙收起盘子和刀叉,举起酒杯望向诡秘之主,似乎正对祂的感想翘首以盼。
“饭菜很不错。”诡秘之主点评道,“故事一如既往的恶趣味。”
“仅此而已?我以为你会评判一下我的行为呢。”
“……我以前评判过吗?”
“没有。”阿蒙微笑着给祂斟酒,“但你今天看起来像是会说教的样子。”
“……?”诡秘之主抿了一口酒,仔细回忆自己有没有审判的权柄:“评判需要准则。人类有法律,教会有圣典,没有信仰的神话生物难道也有必须遵守的规矩?”
“具体到我还是有的。比如,无趣就是罪过。”
“你不属于任何集体,所以没有什么能限制你。只要你不是我的敌人,我就不会攻击你。”诡秘之主直接忽略了阿蒙的上一句话,“退一万步,即使我要评判,我评判的也只是当下的你,我面前的你。”
“那什么算是你的敌人。”阿蒙笑着捏了捏镜片,“不怕我踩在你的底线上挑衅你?”
“你没有那么做,末日前和现在都没有。”诡秘之主坦然地和祂对视,“你试探不出更多结果了,因为我真的没把你当作敌人。这是你自己争取到的。”
“哈哈,你可真……”阿蒙伏在桌子上笑到肩膀发抖,好半天才收住动作重新抬头,“我觉得你还没有想起自己的底线是什么,但道理没错,挑衅你能有什么好处,又有什么必要呢。我不屑戏耍粗制滥造的普通玩具,世上也不会全都是你想要庇护的对象。假如我真的有所企图,是绝不会让你抓住把柄的。”
“而且我不想让你不高兴。不为什么,就是不想。”
“不过我有点好奇了。”阿蒙懒懒地向诡秘之主凑过去,脸快要蹭上祂放在桌面的手。“你要怎么评判当下的我,除了‘不是敌人’?”
有些漫长的沉默之后,诡秘之主伸手撩了撩天使鬓角的卷发,略显茫然地说:“我不知道。”
阿蒙从桌上抬起脑袋,很满意地开口:“这正是我想达成的效果,错误途径的守则之一就是变化。无论是第三纪、第四纪、落败于你的决战还是末日前后,我一直在保持更新。”
祂抬起擎着酒杯的手,隔着晶莹剔透的红色酒液看向诡秘之主:“你看透过我一次,也只能看透我一次。”
诡秘之主顿了顿,随后拿起酒杯和阿蒙相碰。祂们一起喝光了剩下的半瓶。
“如果你暂时没想好如何评价我,不如来听听别人的评价,我的故事还剩一小段尾声。虽然我早已不是第三纪的小孩,但它没准有一定的通用性。”
“好。”诡秘之主学着时天使的语气,“我想听你的故事。不为什么,我就是想。”
阿蒙笑了笑:“我知道。”
那么故事继续。眷者感知到本体降临,虔诚地双手合十。还挺有意思的,神子决定扮演她的神明到最后一刻。祂说:“你晋升盗火人失败,失控在即,我也没有办法,你还有什么遗愿吗?”果不其然,她回答:“主啊,我还想再看一眼星空。”和神子猜得一模一样,人类就是如此容易被预判和估计,祂仁慈地降下最后的神谕:“好啊,那睁开你的眼睛吧。”接下来,也许在一秒之内,也许在零点一秒之内,外神的污染将她侵蚀殆尽,但那之前的零点零一秒也足够她看一眼星空,呵呵,的确是星空啊,最为真实的“星空”。她在污染中痛苦地化为不可名状的生物,这对神子而言并不是很难处理,但祂在原地多站了一会,原因是祂从祂眷者的脑海里偷出了一句话,这句话恰好生成在她睁开眼睛的那一刻。
阿蒙缓缓翘起嘴角,祂的眼睛里流转着意味深长的笑意,极其轻盈又极其具有压迫感,这一刻祂的背后仿佛又生出了翅膀,层叠伸展为虚幻飘渺的十二翼,祂不紧不慢地念道:
“她说——主啊,你为什么残酷而美丽。”
诡秘之主窒息了一瞬,这不准确,祂不需要呼吸,但祂确实把模拟呼吸这件事遗忘了一瞬,或许还有心跳。那一双正在观察祂的、纯粹至极的黑眼睛不只是非凡造就的,更是阿蒙,只有阿蒙才能制造的深渊,吞噬每一个走近祂的灵魂。祂的微笑同时是天使的邀请和恶魔的杀机,夺人心魄的美丽翅膀上插满能将猎物一击毙命的锋利羽刃。多么贴合,祂想。拨弄时光的指针,遨游命运的影子,欺诈与恶作剧的化身。时间正是如此残酷而美丽的东西,你也是吗?
“你的人性恢复得很好。”阿蒙伸出一只手在祂眼前晃晃,“不然不会这样看着我。”简直和神弃之地时如出一辙。哎,你可是诡秘之主啊。
祂冲旧日眨了眨眼:“现在抹杀我还来得及?”
诡秘之主找回了呼吸和心跳,一瞬间的震慑退去,祂迅速把自己放回了应有的高位,重新成为对万千生灵和信徒负责的旧日神明。被震慑的并不是诡秘之主,而是……而是那个暂时还无法和祂完全重叠的“他”。祂俯视着面前的天使,缓慢摇了摇头。
阿蒙不在意地笑笑。祂坐在那里,没有翅膀和巫师袍,穿着小商场随处可见的便宜货衬衫,平平无奇又虚弱渺小,却散发着致命的吸引力。现在诡秘之主在想如何处理祂了,当然不是那种伤害意味的处理,只是,祂需要找到一个应对策略……阿蒙给祂讲了这样一个故事,说明祂正想和祂谈谈,而且已经准备好了答案。
如何不被锋利闪亮的事物割伤。如何收容一个高效但危险的封印物。如何让乌鸦自由地落在肩头却不叼走我的眼睛。但诡秘之主最后问出的是:“如何让一面镜子具有温度?”
时天使回答:“如果它一直朝着同一个方向,映照同一个存在,接收从同一个方向射来的光,按照热学原理,它的温度自然就会升高。”
那什么能让你保持注视?
……
乐趣和期待,食欲和聚合,你(我)能制造的惊喜,你(我)能获得的认可,你(我)能否成为我(你)的习惯。
祂深深望进天使的眼睛,坚定郑重地开口:“如果这是一个挑战,我接受了。”
阿蒙转了转眼珠,黑色瞳仁深处燃着两点幽蓝的冷火,却也不是全然的冰凉。祂带着难得诚恳的笑容同样郑重地回应:“那我衷心地期待它永不结束。”
7.
最夺目的光和最灼热的火蒸发了强弩之末的猩红海洋,盛大的聚合在响彻每一个维度的钟声中开启,诡秘途径的全部力量一齐流向它们所属的顶点,万象归一。
星空塌陷坠落,世界凝于此刻。
这是所有曾存在于世的、仍存在于世的生灵竭尽全力争取的结局——同归于尽的胜利和走向新生的可能。无论那份可能有多遥远和渺茫,无论他将踽踽独行多漫长的时日,他也绝不会停步,永远不会停步。
在聚合开始之时,距他最近的天使第一个进入这不可逆的过程,无法逃离也无处躲避;在聚合结束之际,一片纯白的鸦羽飘荡于风口,像一个意外,一个错误,一个……
他伸手抓住那片羽毛。
“早安,愚者先生,还是你比较能睡。”阿蒙端坐在青铜桌左侧第一把椅子上,没有抬头,专心致志地摆弄一个怪模怪样的棋盘。克莱恩看了一眼,看到了士相炮,但也看到了国王和王后。尽管说话的欲望在每一次苏醒时都会变得更低,他还是起了说点什么的冲动。于是他又看了一眼,这次看到了棋盘上有三种颜色的棋子,红白黑,且布局神似跳棋。
“你用灰雾许愿来的……?”
“嗯?你指我的玩具?是啊,依靠我们的紧密联系,我也可以使用一部分灰雾的能力。”祂用红色的炮炸掉了白色的王后,转过脸向克莱恩暧昧地微笑了一下,“各种意义上的紧密联系。”
……?各种意义是什么意义,我怎么只知道一个神秘学意义。克莱恩看着阿蒙,突然注意到祂没有戴上单片眼镜。呦呵。他在心里发出嘲讽的冷哼,更加直白地盯着阿蒙的右眼睛猛瞅:“听起来像个吃软饭的。”
“哦,我的荣幸。”阿蒙欣然接受了这个评价,又转过头对着克莱恩笑。然后祂这样笑着从衣兜里掏出了镜片,缓缓戴在右眼,举动和神情都令克莱恩极为熟悉,熟悉到差点动了杀心。
“不好意思,刚才忘了戴。”
“你……”克莱恩也勾起一个笑容,并用意味深长的停顿表达完了“你想怎么死”的意思。他冲阿蒙的棋盘扬扬下巴,和蔼地开口:“玩得挺开心?不错嘛,不担心…怎么说的来着,啊对,‘你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愚者先生,我已经死了,现在和精神烙印没有太大区别。”阿蒙气定神闲地将黑色的国王向前连续跳动四格,“这对天使来说也不是件那么好接受的事情,引起一时判断失误应该可以被原谅吧,还是说……”祂颇为惆怅地托着下巴回视他:“你想清算一下我们的账目?”
“也不必把自己和那个死了都不消停的前任诡秘等同,你的意识很完整,只要还在源堡里就算活着。”他故意加了一句,“在我吃掉你之前。”
“好主意。”阿蒙手中两颗黑白棋子碰在一起碎成了粉末,“除了两败俱伤以外没什么坏处,起码聚合那一步会很愉快。”
克莱恩象征性鼓了两下掌:“恭喜时天使在一觉睡醒之后又变回了对生命精打细算的吝啬鬼。好,那我们来算算账,你要为你的欺骗和冒犯付出什么代价?”
“什么也不打算付出。”阿蒙轻快地飞出黑相,含笑向青铜桌上首睨一眼,“毕竟你根本没有觉得冒犯。很高兴能和伟大的诡秘之主达成共识,所以就此揭过吧。”
“……?”真是低估祂死鸦不怕开水烫的程度了,克莱恩磨了磨牙。他可以理直气壮,阿蒙凭什么理直气壮。他再次发难:“也行,我确实不想和神志不清的人计较。那我们算算上一页的——我记得我最开始醒来,还搞不清楚状况的时候,你笑得很开心?”
阿蒙运棋的动作滞后了一拍。祂好像不太拿得准克莱恩的态度,终于稍微认真地向他望去,一双使人联想到猛禽的深黑眼眸轻轻眯起:“你居然还记得这个?”
“记仇也是人性的一部分。”克莱恩笑道,好整以暇地等着阿蒙辩解。
“人性抢占的专利是不是有点太多了,难道乌鸦和神话生物不可以记仇?”阿蒙苦恼地抱怨,黑棋的国王被祂来来回回抛起又接住,“我当时也没怎么搞清楚状况,最开始还以为自己只是个分身呢。你不能要求刚从末日幸存下来的……”
观察完毕。祂底气不足的话语戛然而止,促狭的笑容取代了苦恼的神情:“你喜欢听我这样讲话?愚者先生,真是奇怪的爱好。”
“你其实也没觉得冒犯。”祂手中的黑子稳稳落回了士兵护卫中间,“哎,这算不算一种人性的流失?”
……难道旧日级别的小丑能力是摆设,还是单片眼镜上装配有观众的读心技能?总不能(承认)是阿蒙实在太善于解读他。他看着阿蒙,阿蒙也笑眯眯地看他,僵持半晌,他无奈地叹口气宣告落败。
“好吧,我还是没你会演。我的人性当然会在重塑的过程中流失,但和这个可没关系。我只是对你习以为常了,你就是那号天使,从一切不该得到趣味的事物中得到趣味。”
“我听出你的潜台词是‘没救了’。”阿蒙愉悦地打个响指,同时击飞了白色的帅,“将军(中文)。是这么说的吧?”
祂的棋局告一段落,单腿一踹桌子把身体转到诡秘之主正对面,从灰雾里随手许愿杯甜冰茶吸了两口:“你相信失去的还会再回来吗?”
“……你在问人性?”克莱恩把眉毛扬得老高,毫不客气地抢走了时天使手中的甜冰茶,“不一定。但单论你关心的问题,神性的我也有概率记得为你打开一扇门的。”
“你说的这个概率……是不是在精确到小数点后十位的时候就是零了?”阿蒙眼巴巴瞧着飞了的甜冰茶,“而且那也不是最糟的吧。神性或者人性都可以,但你只能以你选择的方式来认知自我。”
祂再次露出那种欣赏他痛苦的玩味笑容:“你的锚在减弱,流失的人性根本无法全部回归,这和你的自我认知相悖。比起随便哪个诡秘之主成功醒来,更可能的结局其实只有两个:重塑止步半途,世界和你都永远地沉睡下去;自我认知崩毁,你完全失控,源堡的封印随之失效,这颗星球会毁灭,新的混沌纪元来临。”
“你觉得如何?呵呵,我更喜欢第二个,毁灭总比死寂有趣,我的上一任上司是这么说的。”
祂笑着向前方倾身,亲昵地靠近他,微微仰头捕捉他的表情,慢条斯理收紧了最后的罗网:“克莱恩,你为什么偏偏要认知自己为‘人类’呢?”
“因为我真的是。”他轻描淡写地从网眼中穿过,喝掉最后一口甜冰茶,腾出手用力弹了祂一个脑瓜崩,“你会去质疑‘阿蒙为什么要把自己认知为阿蒙’吗?”
“哈哈——有意思,真有意思。”阿蒙捂住脑袋大笑起来,“你肯定在和我的对话中获得了不少经验,总结出了我最喜欢什么样的答案。”
“我只是实话实说,你以为谁都是你吗?虽然我确实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
不明确的,站在悬崖边的,能让你保持期待的。克莱恩没好气地又拽出一杯甜冰茶:“你不如继续去下你的棋。”
“呵呵,遵命。亲爱的愚者先生,至少你此刻的人性还挺充足。”阿蒙手撑着桌子,目光挪回棋盘,接着玩祂那国际象棋、中国象棋和跳棋混在一起的游戏。克莱恩在旁观摩,没用解密能力,尝试靠自己破译这个缝合怪玩法,直到困意涌起都还没有一点头绪。真有挑战性,上次这么有挑战性还是在源堡和阿蒙打架,抛开力量对比,只从费脑子角度评价,外神都排不上号……
“末日的时候才是我第一次戴它。”阿蒙突然开口。
“……什么?”克莱恩脑子发懵。
“亚当的礼物。”祂简洁地补充。
……
特意把这一点拿出来说的意思是……
“……咳。”克莱恩努力让自己维持常态,不要把调侃或者戏谑表现出来。乌鸦有那么几根毛是拔不得的。
“我猜你也不会在其他时候冒这个风险。”除非我们身处绝对的共同立场。
“至于末日之后……”他看到阿蒙捻起一枚红棋,似乎正要把它砸向哪,“……你主要是看重上帝的祝福。恐惧虽然也有,但你甚至敢于在我处于不能自控的沉眠状态时逆着位格解密我。”
红棋平安地落到了棋盘上,阿蒙摸了摸下巴,没抬头:“哇哦,原来你知道?”
我不但知道,我醒过来就看见一地时之虫时还很无语。克莱恩偷偷翻了个白眼:“你这种行为放我们那时应该叫做‘碰瓷’。不过光门依然有必要,没把你隔开是我的疏忽。”
他把剩下的半杯甜冰茶留给阿蒙,困倦地向后躺了躺:“勉强算你有勇气。”
“只是不得不。和诡秘之主谈判之前,我需要信息对等。”阿蒙接过茶,叼住吸管舔了两口,“不过当然,如果我清楚地知道地面上没有我的分身和后手,没准就不会这么干了。”
“……你也不是完全不肯赌博。”
“怎么,赌博也是人性申请的专利之一吗?”阿蒙落下最后一子,“你好像对我有误解,愚者先生。非必要不冒险是一回事,坐以待毙又是另一回事。”
“呵呵,其实按我的标准,末日的结局也不算太糟,源堡被母神占据才是最无可挽回的,那三条途径就算死透了。现在,虽然我的意识留存下来只是个意外……”
更是惊喜和奇迹。克莱恩想。阿蒙突然不作声了,也许在怀疑到底是不是一个意外。这就是和观众一起长大的后遗症吧。克莱恩失笑出声:
“不管怎样,它对你来说都是件好事。即使是安排,你也根本没什么作用,如果非要找一个……那就在死寂和毁灭之间为我选择毁灭吧。”
“我不会放弃尝试,也不会半途而废。”
“但如果我最终走向永眠,你来做唤醒(毁灭)我的钟槌。”
有那么一会,阿蒙失去了语言能力。祂注视着克莱恩,着迷又费解,困惑又专注,能吸走一切光芒的纯黑眼睛里泛起奇异的色彩。这是注视神明的目光,从前祂无数次透过别人的眼睛去体验,现在终于自己也诞生了这样的目光。但很快这目光又成为了新的东西。祂看着他,不是从高处也不是从低处,仅仅是面对面平视,像祂挑战他,或者祂和他共享一杯甜冰茶时一样。与怜悯或敬畏无关,祂只是由衷地感到遗憾和惋惜,为祂的注视对象和祂将要失去注视对象的眼睛。
最合适的和最不合适的,最强大和最脆弱的。祂想。多么矛盾的存在啊,自称人类的诡秘之主。我知道你最终和最初的名字,你占有时间最大和最小的秘密。我的荣幸和你的荣幸。
祂戏谑轻佻地启唇:“那我的报酬是?”
克莱恩缓慢地眨了眨眼,像是在思考他正在交出的权力。他注视着将要接过这项权力的天使,绽开一个最为了然的笑容。
“报酬是见证我结局,足够吗?”
在漫长的时光里,在错误的逻辑里,什么才是足够有趣和可贵的。
“刚好足够。”阿蒙捏了捏单片眼镜,“顺便一提,你猜刚刚红色和黑色哪个赢了?”
我猜我怎么说都不可能对。克莱恩闭上眼睛,一副拒绝落入陷阱的样子。虽然他确实也快要睡着了。
阿蒙咧嘴揭开谜底:“棋盘赢了。”
8.
“愚者先生。”阿蒙吸了吸鼻子,嗅到一阵鲜辣的浓香,“这让我回忆起在你梦境里历险的日子了。”
祂斜斜靠在床头,眼睛惬意微眯,手指灵巧地把单片眼镜从一个指缝翻转到另一个指缝,玩得不亦乐乎。这张床被安置在靠近光门的地方,出现的理由是诡秘之主觉得时天使躺在青铜桌上睡觉的行为有碍观瞻。床头还有一个小书架,上面整齐摆好了三本书。一本通体纯白,封面正中雕画着扭曲之线和无瞳之眼,扉页题为“圣典”;一本是普通的日记本,封皮上用中文书写“回忆录”几个大字;一本漆黑如墨,“错误”的符号印在中央,扉页画了一只乌鸦,再往后翻会读到时天使的一千零一个事迹。
“你那是去历险的?”诡秘之主冷哼一声,单手起开料酒瓶盖,娴熟地向锅内泼洒,“你是去看戏的。”
“客观来说,这段经历很有意思,我的分身也遇到了危险。”阿蒙对着诡秘之主在厨房忙碌的背影窃笑,“万幸的是最后都能和愚者先生一起化险为夷。”
“有一半是你自己惹事之后拉我垫背!”诡秘之主抗议道,炒了几铲子鸡块,又掀开另一个锅盖查看鱼煮得怎么样。
“这么说可太不公平了,只是我的到来干扰了不少最初诡秘的布置,祂急了而已。等祂准备充足,你说不定会更倒霉。”
“你说不定会更开心。”
“你们俩谁倒霉我都挺开心的。”阿蒙真情实感地叹道,当然祂又迅速补救了一句,“但只能选一个的话我更乐意看祂倒霉。”
“没人否认你的功劳,之后你拿它交换的东西还少吗。”诡秘之主关掉火,把金红的辣子鸡装盘时自己都忍不住咽了咽口水,“你正是为此而来的。”
“有没有可能我其实是为你而来的?”阿蒙从床上爬起来,挪到离祂最近的椅子上,“为了看你的戏而来。”
“我都能猜到你的转折了,多创造点新话术吧,前欺诈之神。”诡秘之主把水煮鱼也盛出来,筷子将鲜嫩的鱼片分成两份,“我的家乡菜,尝过我亲手做的人…和天使加起来不超过五个。”
“哇哦,真是殊荣。虽然我早从你梦里尝过了,我们在游乐园‘约会’的那天。”
“所以你不吃?不吃我拿走了。”
“……”阿蒙一手摁住辣子鸡的盘子,一手扒住水煮鱼的碗,咽下嘴里的一口鲜汤,“怎么会,我的意思是,我很想念它们的味道。”
“……就是特意给你做的。”诡秘之主咳嗽一声转移了话题,“我可不觉得惊险刺激差点双双被精神烙印吃掉的追逐战叫‘约会’。”
“我们两个在一起,心跳得很快,脑子转得很快,配合默契,心照不宣。”阿蒙夹起一块鸡肉,祂已经能熟练地使用筷子,“这就是约会。”
诡秘之主放弃争辩:“好吧,我们本来也没一起经历过多少安稳日子。”大部分都在末日之后的此刻,“而我还做不到像你一样享受刺激。”
阿蒙似笑非笑:“这不是我的谎话吗?”
“不全部是。”诡秘之主说,“徘徊悬崖边的冲动,享受坠崖的过程,和精准把控与悬崖间的距离也并不冲突。”
“哎,真糟糕,愚者先生,我好像没那么自信能让你看不透我了。”阿蒙咬断滑溜细腻的鱼片,和着一口米饭咀嚼,口齿不清道,“末日之前你休假的时候不是挺安稳的?如果不是屏障破裂突然加剧,我们的旅游路线还能扩大一圈。”
“……印象深刻。”诡秘之主停了筷子,把自己的半碗鱼拨给阿蒙,尽管这也无法让祂更胖一点或者从一缕轻烟的状态凝实,“你很擅长制造戏剧性的场面。”
“我也印象深刻,愚者先生。”阿蒙夹起一片鱼直接塞进诡秘之主嘴里,得逞地笑起来,“现在我打算从我们走过的地方里挑件饰品……”
“我许愿一个拜亚姆的黄昏。”
祂的话音刚落,橘红色的光影笼罩了长桌和长凳,笼罩了相对而坐的神明和天使,一轮将要西沉的太阳呈现于祂们身侧,绮丽红霞在灰雾中延展飘荡,烧成余烬的夕阳宛如一支将要走向尾声的歌。阿蒙仿佛受了感染,祂于是真地唱了起来,曲调轻缓悠长,语言不是属于这个时代里的任何一种。失落的歌谣经由天使口中唱出,祂既在单纯地唱,又在新奇地探索其中的意味。曾重复无数遍的字符从祂舌尖弹过,祂觉得它们熟悉又陌生。时天使在神国时唱这首歌很多次,在神弃之地时唱更多次,但唯有在晚霞照映下的此刻,祂终于真正走近了它。
“Воспоминания ещё острей(往日的那些记忆啊),И мне всё чудится бережно мной хранимый(仿佛我把一切都精心保存)……”
原来如此,祂想,这就是怀念和不舍。
一位神明(父亲)教会祂如何唱,而另一位神明(人类)教会祂为什么唱。
阿蒙看向诡秘之主,对方早已陷入沉寂。祂无法再假装忽视自前几次醒来起就一直萦绕心头的预感,旧日的直觉和能力都在告诉祂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祂从不逃避任何现实,但阿蒙一连串的追忆和此刻茫然的歌声还是太……太过分了。
祂艰难地扯起嘴角:“我在梦里听你唱过,这首歌。还有神弃之地,也,耳熟……你会寂寞吗?”
在你走过的数个纪元里,在我沉睡的千万个日夜里。
“不会。”阿蒙的半边身体隐没在黯淡的红光中,像要融化在这场日落里,“寂寞是人类的语言。我眼中的生命本是一场漫无目的的游戏,只求有趣,无论漫长。”
“现在它不算没有目的了,这只会让它更有趣。”
“愚者先生,你会寂寞吗?”
“……会。”
“我猜也是。”阿蒙从椅子上站起,面对诡秘之主张开双臂。夕阳衰微的暗红余光顺着黑色卷发流淌而下,祂轻松自在地噙着笑:“那么欢迎回来,克莱恩,周明瑞。”
祂走向他,身体向前压去,胳膊环住肩颈,嘴唇覆上额头。垂死的天使拥抱着归来的人类,祂的掌心紧贴他的后脑,温凉的唇瓣一路向下,从眼角抚到脸颊,再落到唇心留下蜻蜓点水的一吻。祂衔走了一滴他的泪水,舌尖尝到苦涩的咸味,喉头滚动将它吞咽了下去。
陷阱。克莱恩直觉般地明白了。一个陷阱似的吻。可他既无法推拒,也无力回抱。他的身体合成出虚假的泪水,他的心脏模拟着剧烈跳动……但他仍然活着的那一半灵魂是在无比真实地悲伤。他听到祂说:“吻是赠予人类的礼物。而我想要一个来自诡秘之主的‘错误’作为回礼。”
“克莱恩,你遗忘了一个关于我的预言。”
诡秘之主睡去后,时间和空间都随祂一同沉眠,时天使在这样千万个一成不变的日夜里凝望着他。如果换一个地方,换一个凝视对象,祂一定会觉得无聊至极。太少了,太局限了,如果世界不是一个五彩缤纷的万花筒,如果世界上仅仅剩下两个存在……
但这里是源堡,祂正在注视的是愚者先生,于是一切又变得可以忍受,甚至饶有兴味起来。末日过去,再没有什么是刻不容缓的,祂极具耐心地等候这场博弈的结局。你自己和你自己的生死局,多么值得我的观赏啊,亲爱的克莱恩,无论最终走向哪一扇门,死亡的都只会是“你”,还是你真的在期待一个狂妄的希冀成真呢。人类因无知而傲慢,旧日反而却会谦逊,拥有看清全部真相的能力,然后允许一个天使的幽魂为他敲响丧钟?
呵呵,不,这才是真正的傲慢。结局不会改变他的行动,概率无法说服他的固执,他只是绝不会停步,永不会停步,直到命运来临,又或者他超越命运。
阿蒙领教过这一点,但现在他的敌人不是祂了。祂可以悠闲自在地观察,永不疲倦地等待,以天使的眼睛注视人类的心脏停止跳动的过程。
“在你全部忘掉之前,不如给我讲讲吧,现在我记住了,就是世界记住了。不够有诱惑力吗?”
“……你真的想听?不,只要达到一定层次,‘了解’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神秘学联系,你是为了这个吧。”
“哎,愚者先生,你一定要戳穿事实让它变得这么冷冰冰吗?”
“呵。你看我在乎吗,不如说你要是能想出什么金蝉脱壳的鬼点子,我还要欢送你呢。”
“真无情啊。但我也是真的想听,我对你的全部都很好奇。”
“搞不懂你……好吧。但我其实没有多少故事,我活过的日子很短,两辈子加起来还没你一个零头多。而且……”
“而且你已经是最了解我的人了。”
先消失的是呼吸,克莱恩忘记了模拟它。繁琐虚伪的部分被渐次删掉,他一点点贴近最简洁真实的概念,“诡秘之主”的概念。重塑的过程是失去再获得,但具体到锚不仅不足、还在随着时间磨损的情况,那就只有失去。每一次,阿蒙会试探克莱恩的记忆消退程度,祂看着他遗忘自己作为人类的一切,终于连名字也忘掉了。到了这一步,结局基本可以预见,阿蒙觉得有点没意思。悬而未决的可能性才最值得下注,祂还从来没这样期待过一枚骰子,祂希望它永不落地,永远旋转。
实在是,太遗憾了。
祂等待着本能指引祂们合而为一。诡秘之主吸收掉一个自我认知强烈的精神烙印,失控的旧日撕裂自己,也撕裂源堡和世界,祂的任务就此完成——在死寂和毁灭之间选择毁灭。阿蒙等到克莱恩忘掉祂的名字,比忘掉他自己的还晚一点,毕竟祂就在他面前。祂提醒他、他回想起、又再忘掉,循环往复中,他一直没有越过和阿蒙之间的安全底线,他的潜意识在对抗本能,他最后的人性在推迟结局的到来。
这份挣扎和纠结本该很能取悦我。阿蒙想。可是,愚者先生,你居然是真的忘记了。
关于我留存在这里的作用,那亿万分之一的可能。
“你有时很有神明的样子,又与我预想和熟知的那种不同。我真好奇啊,接纳神性但又紧抓人性会得到什么?你会变成什么?你太清楚自己是谁,也太清楚自己需要做什么,放弃的很多,不肯放弃的也很多。你像个恒久的谜题,实在是有趣,实在值得我期待,这个印象还在不断地、不断地加深。”
阿蒙的目光安静地落在诡秘之主脸上:“而到最后,注视谜题和注视你也不再有区别。”
“停下。”诡秘之主呵止天使。祂靠得太近,让祂想要吃掉祂。祂说的话是什么意思,祂又是谁,这些问题不具备意义,但祂不想吃掉祂。暂时还不想。
“现在我开始厌倦了。一个玩到头的游戏,顺理成章,没有bug,我找不出继续它的理由。周明瑞,我们重开一局吧。”
诡秘之主看着天使灼灼的眼睛,在祂赤裸裸的注视下仿佛被定住。这不应该,这不合理。祂为什么看起来一点都不害怕,诡秘之主想,祂都没有戴单片眼镜。
“你可以忘记这些话,我也只是随口说说。”阿蒙轻笑着退开几步,姿态自如得仿佛面对的不是诡秘之主,而是随便哪个序列9的占卜家。祂傲慢(笃定)至极地宣布道:
“但下一次,你应该要记得我的名字。”
一线意识,一缕错误存在着的幽魂,一个近似精神烙印的存在。它当然可以是加剧疯狂,引来毁灭的火药线。但如果它抛下原本的“自我”,用其他的“自我”来填补认知,被取代,被更改呢?它可以成为最好用的工具,打破现状的唯一解。假设祂们身份对调,阿蒙会称之为命运的恩赐,即使扭转克莱恩的认知很难。让现在的祂来评价,更倾向于一定不会成功。愚者先生肯定也知道扭转祂的认知很难,还从来没人驯服过错误呢,呵呵,不妨来试试看,你会得到什么,命运道标一定看得见……
只是很遗憾,这不符合他的行事作风,意料之中地。祂分析他的想法,首先,奢望时天使主动配合绝不可能。其次,夺取三千年被视若珍宝“自我”的风险难以预知,他足够了解祂的底线。最后,有些人类会排斥强求来的事物,出于所谓“道德感”。祂不觉得他会把最后这条应用到神话生物身上,人类总是排斥自己之外的种族。但具体到个人又是另一套逻辑,人类个体会更注重自己的体验,攻略他们的确讲究方法,先后顺序和利用私心都很重要,而相处本身就是一个逐渐积累偏爱的过程。
多亏了我的先见之明?还是多亏了你对人性的古怪坚持?等你岌岌可危的人性崩塌,我们再进行毁灭和见证的等价交换,公平又合理。
可是诡秘之主从意识里彻底抹除了这条预言,命运道标主动闭上了自己的眼睛,神性占据主导的旧日对祂依然具有本能的偏向。这让错误又看到了可乘之机,或许在他们建立更强的神秘学联系后,祂可以从他的结局里得到好处。取代彻底沉睡的诡秘之主,在毁灭的前刻通过唯一性寻觅脱离源堡的机会……
但这就像他决定了祂的生死,他把抛下的可能性赏赐到了祂的头上,祂还要去祈求命运赐予祂亿万分之一的成功。祂丢弃的是自己注视的目光,祂错失的是参与他结局的机会,祂遗落的是千年难遇的珍贵谜题,祂输给的是祂唯一输给过的对手,再来就是第二次。无论逃离成败,祂的食欲和食欲外的渴望都将愈演愈烈,永不被满足。祂无穷乐趣的提供者,祂的特权玩家和捉弄对象,祂付出前所未有的努力剖析过的人类,他那么了解祂,却有意或无意为祂制造了最无聊的游戏。难道错误的化身应该坐在这里,等候不存在的上天垂怜?而祂还要割舍那么多关于他的习惯,他吃饭的样子,走路的姿态,说话的语气……这不仅仅是困难。当时天使的脑海中浮现关于克莱恩和周明瑞的无穷细节,乃至他喝甜冰茶后嘴角沾有水渍的画面时,祂终于意识到,太过专注的目光是有风险的。
真糟糕,没人提醒过祂这一点。从前也没人得到过祂这样的目光。
“什么是信仰?”神子问祂的父亲,“我只靠自己就能维持稳定,所以我不需要它,对吧?”
“信仰自己也是信仰。你真正信仰的对象只能是你全身心认可的,你想要恒久注视的。”
根本就没有这样的对象,真没意思。神子颇感无聊地打了个哈欠。“父亲,我该信仰你吗?”
“不必,你是最自由的天使。如果你期待它,就在飞行的路上去寻找它吧,这里只是你的起点。”
不意外的回答。神子晃了晃脑袋,神为祂塑造了天然的翅膀,祂一直把祂视作将要飞往自由之地的天使。可是真奇怪,飞哪去呢,哪值得呢。
“父亲,爱是什么?”神子又问。
“爱是驯化,爱也是征服。爱是妥协,爱也是成全。爱对于每个存在都有自己的定义,全知全能的权柄也不能看透它。”
那我的爱是什么,神子想,虽然祂仍觉得没意思。神知晓祂的想法,久违地露出了并不像神明的笑,祂揉了揉神子的脑袋:“阿蒙,只有你自己能知道,我的话仅仅是参考。”
“也许对你来说……”
“爱是自我的一部分。爱是豪赌,且不惧输赢。”
时天使从虚空中抓出一枚硬币,将它向上抛去,没有做任何干扰。
神性还是人性?冒险还是不冒险?输还是赢?如果输,我牺牲的是否足够换取我想要的?如果冒险,我选择的是否能够不令我后悔?
硬币翻转着向下滚落,在纯黑的眼睛里掀起道道银白的弧光。未等到它落地,阿蒙窃走了结果。祂抬手捏住右眼夹着的单片眼镜,向前方层叠的光门和光门后的诡秘之主微笑了一下。
既然如此,既然你已经是错误的错误,例外的例外,既然你得到了我如此多的“第一次”,拿到了如此多名副其实的特权,既然我满意的结局里不想要只有我,也想要包含你。
那克莱恩,你总要让我扳回一局。
至于尚未落地的硬币,值得或者不值得,还有漫长的时间可以证明,还有千万个日夜,对我来说并不难捱。我预支了报酬,而你来告诉我吧。告诉我——
你会如何征服我,同时也被我征服。
9.
“克莱恩,你遗忘了一个关于我的预言。”
一枚硬币突兀地出现于半空,向着落日的余晖坠去,把最后的微弱红光盛进一小块圆形里。耗尽余温的太阳即将沉回灰雾之下,源堡霎时变得昏暗朦胧,硬币和地面碰撞发出金属质感的脆响。
阿蒙没去看硬币的正反,祂轻笑了一声。
下一秒,日轮向上攀升一寸。收敛在硬币里的光辉倾泻而出,暗红聚拢为高密度的一线金红,沿着地面边缘伸展漫延。晨昏倒行,天光乍破,日落被错误地逆转为日出。灿烂的朝霞照亮了阿蒙脸上的笑容,那笑容仿佛在说:你看,惊喜吗?
很久很久以前,在诡秘之主和时天使忙里偷闲的结伴旅行里,克莱恩曾评价阿蒙有种刻在骨子里的浪漫,而阿蒙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哈欠。它可以被称作“浪漫”,或者任何名字。祂说。但不过是我的组成部分之一,不需要学也不需要追寻。愚者先生,我就是意外和可能性本身,你不知道吗。
一个和他完全不同的生命,一个总是出乎意料的错误。冰冷庞大的钢铁骨架,虫豸填塞的空洞心脏;遨游时间的自由羽翼,复杂精巧的无机结构。他们不相容如同黑白两色,又相吸如同磁铁两极。祂燃烧或者冷却,都不会以他熟悉的方式和理由。他怎么会认为,他能够判断和估计祂呢,就因为他成功了一次吗?
他回想起了那个预言,回想起了不该存在于此的微小bug,他亲手抹去的……
他突然很想笑,尽管眼泪留下的湿痕还挂在脸上。乌鸦,你真的是乌鸦。阿蒙,你像乌鸦一样睚眦必报。
“你需要一个不与你对抗的精神烙印,你需要一个巩固你‘自我’的认知锚点。”阿蒙慢悠悠地陈述道,“克莱恩,你需要我的信仰。”
日光投射到天使逐渐虚幻的身形上,许愿自灰雾的装束消散褪去,祂又戴上了尖顶软帽,穿回了古典黑袍。许久未见的黑色翅膀破空展开,不再作为力量的载体,而是作为祂原本形象的一部分。阿蒙披着晨曦的光芒站立,游刃有余如同在迎接祂的另一场成神仪式。
“我当然不会放弃自己,否则你对我的意义也就随着我的消失而消失了。最初我设想的是走一步看一步,但某一天我发现,那些可能的结局不足以令我满意。而且仅仅由你的命运影响我的行动,未尝不是一种坐以待毙。”
“我说过吧,我向来不喜欢坐以待毙。”祂轻松地翘起嘴角,抬手扶了扶单片眼镜,“何况聚合定律即是命运。诡秘之主和他三条途径里现存最高阶的天使,你是我的命运,我也应该是你的。”
“所以退而求其次,我选取另一种可能。怎样都是赌,我愿意主动一次,赌大一点。我的前一半赌注是我们可以建立打破重塑准则的神秘学联系,在保持自我的同时接纳对方——”
“——呵呵,看来已经赢了。”
“我的后一半赌注是……”阿蒙唇角扬起的弧度更加明显,永远年轻的面庞正在这个笑容里窸窸窣窣地破碎,“……留个悬念。无论结局怎样,我只是赢的方式不同。”
祂说出这个“清晨”里第三句迟来的回击:“如何,愚者先生,我的赌博技术有长进吗?”
用信仰换取主动权,让世界兴衰取决于我的一念之间,把诡秘之主和克莱恩一并留下。这是最出色的恶作剧,无与伦比的惊喜,我为你献上的破局之策。亿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成为必然,缥缈虚无的烦恼归还给你。
克莱恩动了动嘴唇,满目都是从时天使身上飘落的晶莹光点。“信仰。”他竭尽全力挤出几个字,“…你的信仰。”
他想要问祂很多事情,但所有声音都被阻塞在胸腔之内,而用什么作为告别的话语都太轻了,“阿蒙……你……?”
阿蒙打断了他。祂轻缓的尾音困惑上扬,仿佛自己也正为这个事实相当惊讶,祂说:
“克莱恩……(真奇怪)我(竟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
自祂生出翅膀以来,自祂遨游世间以来。
克莱恩再也无法出声。他只是看着阿蒙,只能看着阿蒙,看着一个神明无法留住的错误,看着一个正被命运收回的奇迹。
你为什么残酷而美丽。
阿蒙又在笑,笑得格外愉悦和开怀,仿佛从自己刚刚的话里悟到了什么绝妙的乐趣一样。祂还未消失的一只手隔空描画起克莱恩的轮廓,书卷气的脸庞,琥珀色的眼睛。祂也很喜欢他的另一副样貌,黑发棕瞳,下巴微胖。说不出理由,时天使做事也从不需要理由。祂十分悠闲自在,还有空安慰诡秘之主几句:“愚者先生,考虑一下使用我编的圣典怎么样,你一时半会也不会有别的天使。在源堡无聊的时候,读‘一千零一夜’解解闷也是个好主意……世界重启是个漫长的过程,但只要有变化的可能,一切就还值得期待不是吗?”
太阳终于完全升起,纯粹通透的光芒湮没天使仅剩的残影,祂轻缓愉悦地念出献给神明最后的话语:
“我想,这正是人类所说的等待和希望。”
在群星之上,宇宙正中,最明亮的星诞生了。
重塑完成,灰雾所在之地皆为诡秘之主意志的延伸。祂看到停滞的世界、沉眠的人群、天地间的每一花每一叶;祂向无穷远处膨胀,成为永恒时间的概念,无垠空间的焦点;祂仿佛从宇宙诞生之初就存在于此,漠然地化为抱合的虫豸、诡异的触手。祂是诡秘之主,旧日支柱,原初的人格侧面。祂是……
深红星辰奋力搏动,嘈杂细微的呼唤干扰着祂的意识。祂正在延展的边缘有了知觉,祂感受到寒冷和空旷,扩散的速度逐渐变缓。但呼唤声愈来愈弱,很快祂就能摆脱这种干扰,重新归于虚无和浩大。祂等待着声音消散,锚点熄灭……
层层扩散的涟漪打破了这个进程,祂向异动中心望去,源堡里最明亮的星爆发出耀眼的光芒,吸引了祂全部的“视线”和“感官”。以这颗星为锚点,祂的灵魂从浩瀚的时空中向内收束,逆流回一具小小的躯壳。祂周围的噪音组合成具有意义的语句,祂脑海里浮起一个个故事,关于呱呱坠地的孩童、忙碌奔走的青年、无家可归的旅人。祂的感官重新以人类的方式运作,眼前出现帧帧画面,晃过流水般的二十几年,又晃过前行不怠的三十几年。祂听到有人在呼换祂“愚者”“世界”“唐泰斯先生”……让祂头痛欲裂的几道声音在呼换“克莱恩”……还有更遥远模糊的人影在喊叫“周明瑞”……这一切都太过混乱,源堡和祂的自我认知一起剧烈动荡,但抓住祂灵魂的锚点依然岿然不动、坚不可摧。祂伸手触碰那颗存在感最强的星辰,听到平和淡然的叙述声,看见一条清晰完整的故事线,所有名字被摆到正确的位置。不再隔着重重灰雾,不再隔着祂沉眠的漫长时光,有人从极近处呼换祂:“周明瑞,克莱恩,愚者先生。”
周明瑞,克莱恩,愚者。
他睁开眼睛,掌心空空如也。唤回他的星闪耀于灵魂深处,却无法指向一个活着的实体,源堡里不再有他最坚固的锚,他联系最紧密的对象。但一点光芒被他因重掌权柄而化为深黑的眼睛捕捉到,诡秘之主毫不吝惜地使用刚刚拿回的力量,灰雾涌向时天使曾经站立之处,添加了一个旧日级别的错误。
按照约定,作为一个吻的回礼。
一枚黑色的羽毛落在金边的单片眼镜上,诡秘的错误和上帝的祝福共同作用,水晶镜片消解为一层覆膜,将黑色的羽毛寸寸包裹,使它变为脆弱、柔和、崭新的纯白。与此同时,诡秘之主亲自行于三个纪元的时间原野,单调广阔的黑白色中唯有一千零一座“灯塔”闪烁着金色的微光。他循着指引前行,阿蒙羽翼掀过的风也从他的衣角掠过,阿蒙脚下踏过的路也在他的足底伸展,阿蒙眼中见过的景也由他的双目眺望。他在时天使曾留下痕迹的所有时间里收集祂的意识碎片,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灵性不能支撑才被迫停止。星星点点的光芒回归于白色羽毛,他将它极为珍重地握在手里,凑到唇边吻了吻,然后小心放手,让灰雾为它制造一个绝对安全温暖的保护球壳。球体向光门内飘去,而克莱恩起身踏出光门,同它(祂)擦肩而过。
他消耗了太多,重启世界恐怕还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但没关系,他的自我认知已经稳定,阿蒙的后一半赌注也至少先成功了一步。他留住了祂意识的副本,通过“错误”的“人格分割”,下一步……下一步暂且未知,阿蒙也没有想出,但他是诡秘之主,他总会有办法的。
哪怕千万个日夜再千万个日夜。我不会放弃你的。所谓等待和希望。
他无奈地轻笑一声,低声自语道:“好吧,我的天使。你确实是算无遗策。”
克莱恩向前走去,灰雾应他意念打开一道通往地面的门。离开之前,他把旧日人类和错误的故事集并排放在青铜桌,圣典拿在手里。他的视线渐次扫过它们,在心里默念——记住我自己、记住你、巩固我们的联系。他知晓身后曾有过的期待和恩泽,知晓身侧曾有过的扶持和相伴,现在他也知晓身前,哪怕到世界尽头、时间之外,还有一个锚点会牵住他,还有一双眼睛在注视他。这双眼睛已经望尽了他的过去,暂时休憩闭合。等到它再度睁开,他一定要告诉它的主人:没有什么能用于交换吻,正如没有什么能用于交换爱。所以收起你虚假的借口,我给你再说一次的机会。
在那之前,你要先回到我的身边,然后和我并肩而行。
不再有任何犹疑和停顿,克莱恩迈过了那扇门,坚定地走上他选择的道路。一如从前,一如往后。
第一日,神自深处苏醒,重临人间。
0.
“神问时天使,你如何看待信仰。时天使答:交付真正的信仰和交付生命没什么不同,上一个死于信仰的天使犹在眼前,价值无限的事物应当握在自己手中。”
“神批复:你好看得起自己。”
“你小子念什么呢!”主教一把捂住弗雷德的嘴,“就让你来帮忙抄个圣典而已,你别把我饭碗搞丢了。”
他心虚地左右看了一下,声音放低:“教堂就在隔壁,你虔诚一点!愿主宽恕……”他在胸前点出象征愚者的符号。
弗雷德也在胸前画了个愚者符号,“可是第一版圣典很可能就是这样写的。我前几天听历史系的同学讨论,虽然它只在很久远的年代流通过几天,但也一直没被教会封杀,只是宣布不是正统。有一种观点是,第一版的内容才是主最原本的神谕……”
“我让你别说了!”主教恨铁不成钢,“没封杀那是主的仁慈。时天使是主座下最初的天使,永居主的神国,和主共享荣光,占有主最多的宠爱和庇佑。祂的信仰当然属于主,是不可能说出这种亵渎的话的。”
“你说的我当然想到了。但我后来又想,就算是最新的圣典里,祂对主也没用过敬称,也许这是祂归服于主之前……哎呦!”
主教狠狠拧了一把他的耳朵,“我的小祖宗,能不能别讨论这些敏感到不行的神学问题了?你想你想那你偷着想呗,非得拿到这里来说?”
弗雷德撇撇嘴,不作声了。一上午的时间很快过去,他打完了临时工,站起来伸懒腰时忍不住凑近主管又问:“我还听过一个传说,有缘的信徒有机会进入主的圣城乌托邦……”
“……”主教瞪了弗雷德一眼,但他也听过这个传说,所以并没反驳,“主的圣城,一定是虔诚的信徒才有机会进入,你……”
“但据说乌托邦信仰的并不是主,而是主座下的时天使。”
“你……!”主教推着他肩膀就往门外赶,“你离主的教堂和我都远一点。”
“欸欸?你也没必要那么古板吧!这只是历史和神学研究的一部分,教会和主向来很宽容。我是想说,万一圣城是主赏给时天使的封地呢……”
“我知道你对时天使很感兴趣,祂也是愚者座下当之无愧的大天使。但是!你要继续说什么?”
弗雷德蔫巴了。好吧,就算神经再大条,他也不敢妄议神明和天使间的关系。
主教把门使劲关上,长舒了一口气。
“所以,你其实是支持天使单独设立教区的那一派?”弗雷德兴致勃勃地追问,“能不能让我采访你几个问题,我可以…呃,我请你吃这顿饭!”
他对面的男人身穿一套普通黑色西装,脸上表情不多,有着黑色的头发和褐色的眼睛,似乎还没搞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坐在这里,又为什么被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请客。
“……愚者的神谕和目前的趋势都说明这样做是必要的。原来有很多人不支持吗?”
“倒也不是。愚者之外,信仰黑夜天使和空想天使的都很多,我主默许这一点……”
当然。男人点了点头。愚者巴不得各位快点恢复实力,从他的圣典里取消挂名,然后大家一起打工,谁也别想摸鱼。
“不过天使之间也有区分,既然次一级的天使都要自立门户,那主座下的大天使……”
“……”男人无言地看着他。
“……请主宽恕我的罪过!”弗雷德赶紧比了祈祷手势。
“神学生?”男人问,“我记得你们专业的守则之一就是保持敬畏。圣典里可没给天使分过级吧。”
主要是怕你什么都敢讲,哪天招来祸患,愚者本神和被你降级的两位“天使”倒不会介意。
弗雷德鼓起勇气:“但时天使确实特殊。我考据过很多很多典籍,正准备用这个主题写篇论文……哦对,我的名字是弗雷德,怎么称呼您?”
“……叫我格尔曼就好。”男人咳嗽了一下,“时天使确实特殊,不是因为祂高贵,是因为……祂是主身侧最近的天使。所以祂当然不能离开。”
是因为嘴长在我身上,而阿蒙又没醒。克莱恩想。不乐意那就快点醒过来反驳我,我也不会拦你,或许。
“格尔曼先生,幸识!”弗雷德开了瓶酒放到两人中间,“那个,我过来搭话是因为看见您和主教聊天。这不是巧了吗,我和主教也很熟,而且……”他瞟了一眼对方手腕上的乌鸦手链,“……你是不是也,对时天使的事迹和传说很感兴趣?”
“你也可以……这么说。”克莱恩掩饰性地抿了一口酒,他只是偶然看到这条手链,觉得乌鸦很可爱就买下了。至于和阿蒙有什么关系,还是那句话,嘴长在他身上。
“那你听过乌托邦的传说吗?”
“……”克莱恩沉默着,听对方滔滔不绝了各个版本圣典里的时天使和愚者的故事,引经据典侃侃而谈,一听就是个搞历史研究的好料子,都快让他想起“尴尬”是什么感觉了,非常有助于维持人性。
“如果有缘,你可能在任何地方找到乌托邦。”他终于寻到机会站起来,同这位过于热情的时天使粉丝告别,“祝你好运。赞美愚者。”
“也赞美愚者座下最受宠爱的天使。赞美时天使。”
克莱恩怀疑了一瞬这是不是安排,但事实应该就是巧合。原理很简单:在和他交流过之后,青年的命运被轻微影响,他走进乌托邦的概率因此升高了。
“……弗雷德先生,你没遇到什么解决不了的事吧?”
“没,没有。”弗雷德恍惚地回答,“但是如在梦中。格尔曼先生,你也进来了!谁能想到我们的梦想这么快就实现……”
只是你的梦想,克莱恩在心里更正道。他对这里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整整三千年啊。头一千年他专注于解开封印,人性几乎再度流失,幸好锚在封印解除后快速增强;第二个一千年他忙着唤醒故人和隔绝另一半大地的污染,同时重建文明,漫长而艰难的任务终于也得以完成;第三个一千年他断断续续地苏醒和沉眠,一边养精蓄锐一边维持屏障。而乌托邦早在三千年的最开始就已存在,在源堡的深处,最安全和最接近他的地方,作为一个……
“弗雷德先生,其实我住在乌托邦。”他很严肃地说,意料之中看到青年脸上呆住的傻样。原来这就是恶作剧带来的快乐,他可以原谅阿蒙的恶趣味一秒了。
“所以你信仰的…其实是时天使?”弗雷德不自觉压低声音,咽了咽口水。他刚刚一路走来看过了城中唯一的教堂,时天使的圣徽雕刻于大门、走廊、天花板各处,其中祷告的人在胸前比着象征“错误”的手势,乌鸦更是随处可见,旅行手册上写着它是当地的圣鸟。传说没错,乌托邦确实是信仰时天使的……愚者圣城。
克莱恩沉默了一下,指尖捏了捏手腕上挂着的乌鸦饰品,然后他说:“是的。”
“主,主应该不介意。”弗雷德结巴了,“我是说,仁慈的愚者应该不介意,不介意你信仰时天使但是去愚者教堂祷告……毕竟时天使教堂只有,这里,有……”
但信仰天使的人只能去专门的教堂,接受的也将是天使的庇佑。人的信仰只能有一份,乱说会同时被天使和愚者怪罪吧!
“愚者确实不介意我主带走一部分祂的信徒,而且会继续向他们提供庇佑。”克莱恩忍住笑,“但我主…嗯,在选择信徒上比较特立独行,不能贸然信仰。目前只有这座城里的人可以。”目前只有我可以,我可以这么造谣。
“……联系最紧密的存在。”弗雷德喃喃。
“嗯。联系最紧密的存在。”
他们在主城区逛了一圈,克莱恩为他讲述只在乌托邦流传的“时天使故事”,弗雷德显然对此感激不尽。走到城中心时,他们面前出现了一座高塔,任谁望一眼塔壁上的花纹都能感知到其中蕴含着怎样的守护力量,越强的存在越会知道这里有多坚不可破。
“这是乌托邦的核心,圣地中的圣地。我主在此沉睡,祂终将归来。”
愚者圣典中也讲述了时天使沉睡的事实,弗雷德在格尔曼低沉的声音中敬畏地发问:“有一个传说是,这座塔,每三百年左右会爆发一次夺目的光华……是真的吗?”
“……”三百年,按照十倍速计算,确实差不多是一个轮回。那夺目光华不就是……
“……这是怎么传出去的?”克莱恩嘴角抽搐。
“什么?我不知道啊。看你的反应,应该是真的了。那我要是有机会看到就好了,这一定是我主给予时天使的恩赐……”
克莱恩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一个熟悉的人影就从塔后走来,金色的头发,神父的打扮。祂用澄澈至极的眼睛看着他,开口打招呼道:
“赞美错误。”
“………………”
“你朋友?”弗雷德问。他和朋友见面也会互道一句“赞美愚者”的,这很正常,但是格尔曼怎么好像在磨牙。
克莱恩努力地从牙缝里碾出四个字:“赞美、错误……”
他迅速转回头,眼睛凝成深黑,告知弗雷德:“或许有生之年,你就能看到我主归来。这里发生的一切都是梦境,但你醒来后可以传唱祂的事迹。”
格尔曼的话语落到耳畔,弗雷德目光呆滞地点点头,随后他所见所闻的一切都缥缈远去。
“他说的是超新星的光芒。”
亚当平静地注视着克莱恩开启守护塔,重重保护之下,一个金色的球体凭空飘浮。如果贴得足够近,就能看清其中流转的微缩世界——以阿蒙残存的意识副本为基点,诡秘之主创造了一个围绕祂运行的小宇宙。他与祂的联系和对祂的记忆被用来锚定这个宇宙,时天使将在虚拟的世界里一遍遍走过自己的人生,强化自我认知,直到意识稳定到能附着在非凡特性上重生。小宇宙的时间流速是十倍,确实每三百年左右会炸一次超新星,光华好看归好看,至于是不是愚者的恩赐……
“……我觉得阿蒙更会介意我制造了无数个秘偶包围祂。”克莱恩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异常后关闭了高塔,“但这就叫做风水轮流转。”
“你夺取了我的两个秘偶?”
亚当没有回答,克莱恩权当默认。他看到祂的时候就差不多猜到了,刚刚一查,果然小宇宙里的“远古太阳神”和“亚当”都脱离了他的掌控。不过交给亚当倒也没什么区别,他只偷着在心里吐槽:正好,我可不乐意给阿蒙当爹。谁要和你抢儿子啊……抢的话也不是这么抢。
“你开放乌托邦是为了在当前的时代海洋为祂增添可以抓握的‘路标’。”
怎么会有人一直用陈述句说话,和阿蒙总用疑问句说话简直两个极端。克莱恩想。而且他莫名其妙感到了一种被视察的压力。
“差不多,同时也为祂获取锚建立基础……但具体要看祂自己的意愿。此外,之前我状态不稳,你也没醒来的时候,我怕自己锚定不了祂,所以借助一下信徒的外力。”
“现在不需要担心这个问题了。今天只是意外,往常乌托邦的旅客都由我的秘偶负责接待,我这次是因为另一半大陆的异动才苏醒。”
“异动并不严重,我和黑夜也能处理。”亚当波澜不惊地看着他,“你第一时间来到的是这里。”
“……我担心波及祂。”克莱恩捂住脸,自暴自弃地承认,“你儿子真让我睡不好觉。”
三千年,旧日恐怕也要得神经衰弱!
“算了。我看见转折就在不久的将来,暂时不会再继续沉睡了。”
亚当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克莱恩知道祂也看见了,那个阿蒙可能会回来的时刻。他们沉默了一会,或许在沉默地追忆同一个天使。
“时间对你的磨损减弱了。”亚当说。
“再不习惯,当了旧日也要习惯,我从不逃避现实。原初和天尊的烙印在末日后近乎消散,我们压力都小了很多。而且……”
而且他还有一直在等待的人,祂也拥有无穷无尽的生命。即使道路没有尽头,只要并非独自一人,一切也没那么不好接受了。
亚当还在看他,他一时不知如何说出口。停顿片刻,他说:
“而且时间的蠹虫把我给啃了。”
弗雷德睁开眼睛,觉得自己清醒非常。他又梦到了四十年前的那个真实无比的乌托邦之梦,这次连和格尔曼的交流也一并梦到了。这好像在暗示什么,他用自己浅薄的神秘学知识分析,分析不出来就下床洗了个脸。今天是创世日,愚者教会每年最隆重的节日,愚者的信徒都要去到各教区的中心教堂做礼拜。现在世界上有三位正统神明,另两位是从天使升格的,三位神明互相关系良好,目前还是隶属于愚者的教区最多。出门的时候他觉得湛蓝的天空格外高远澄澈,吹拂面颊的风中有股“某事将要发生”的躁动味道。他想起自己信仰黑夜女神和太阳神的朋友说今天他们的教会也会聚集民众,于是猜测是否愚者教会要在创世日宣布重大消息,重大到另外两位神明也想让信徒知道的程度。神谕,那一定是神谕了,有生之年他居然还能听到神谕!虽然本质上是瞎猜,但他就是有种自己猜对了的感觉。他怀着忐忑激动的心情走到中心教堂,先注意到一大群乌鸦凌空飞过,远处有钟声传来,连绵不绝,均匀持久……乌鸦、时间……他的心砰砰直跳,某种预感越来越强。创世日的仪式按部就班进行,大主教走到圣坛中央,随后——
——钟声嘹亮起来,从远处拉进到每个人的耳畔。片片羽毛从天幕掉落,黑的,白的,翅膀破空扇动的声音在人群之上响起。所有人都虔诚敬畏地低着头,在心里默念着愚者的尊名;所有人都明白发生了什么——有天使降临了。不知从何而起的灰雾笼罩住人群,洗涤信众的身心。在这神圣庄严的氛围里,人们听见了一道恢宏磅礴的声音,神的声音,低沉坚实如同来自洪荒之初,跨越浩瀚时空也毫不衰减,祂宣称的话语必将刻进灵魂,任何聆听的人都不可能将其遗忘。
神说:你们的大天使归来了。
00.
第一日,时天使立于神的身侧,为神拾起打开世界的钥匙。这是创世的最初。
第十日,时天使归于神的身畔,和神共同俯瞰神创造的世界。直到时间的尽头,永恒的永恒。
注1:第4节诗句出自泰戈尔《飞鸟集》
注2:第8节的俄语歌为《Твой голос》(你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