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并不总是阴雨绵绵，茫茫雾色拉起一道横亘在天地间的雨帘，入目是满眼的灰色，风也吹不动分毫。有时阳光也会透过薄雾笼罩万物，薄雾也带了层金边，但视线仍是不够清晰，像隔着一层毛玻璃，迷迷蒙蒙，因为看不真实，伦敦也就带了点童话般的色彩。

这样的天气不算上好，呼吸时总会吸进一口雾，闷得慌。清晨的雾带点灰，若是等工厂开工，或是泰晤士河里船只启航，雾便渐渐转黑，带着粉尘、水汽、颗粒物沉沉压向地面。呼吸这项人类基础的生理活动，本意是支持人体的各项生理机能正常运转，此时倒成了大自然的空气净化器的一个零件。

英格兰很讨厌类似的天气。他喜好散步，穿过几缕阳光照射的林荫道，肆意呼吸晨间清新的空气，漫步在古老的道路。若是碰上雾天，他只能捂住口鼻，匆匆躲进马车车厢，无法享受散步时的随心自在。然而，迈入18世纪后，伦敦的雾天越来越多，浓浓的雾气伴随着隆隆的机器轰鸣，在伦敦上空凝聚，长久不散。英格兰海蓝的眼眸，也像是蒙了一层雾，变得更为幽深。他开始慢慢看不见，先是模糊了物体的边缘，后来只能看见大致的色块，万事万物在他眼中都打了一层厚厚的马赛克；最严重的时候，他看什么，都像在看雾。就像失明，但与失明不同。他眼中的世界不是一片漆黑，或是漆黑中带着模糊的光线；他所见到的，只有浓稠的、白茫茫的雾，沉重到一丝光线都无法穿透。

无法看清事物的认知让英格兰感到瞬间的恐慌，他无法判断自己所处的方位，无法分辨白雾里闪烁的身影究竟属于谁，那些投注在他身上的视线是不安是疑惑还是暗藏祸心。他愈发沉默，用幽深的蓝眸观察一切，哪怕他什么也看不清。

大海的魅力源于它的危险与神秘，海水颜色愈深，海面愈平静，大海愈危险。常年在海上讨生活的人们最害怕蓝到发黑的海水，伴随着风平浪静的海面，预示着最可怕的风暴即将到来。不知情的人仍旧停留在原地，嬉笑着，夸赞大海的美丽。

合众国跟着货船跑过几趟海，只见过一次蓝黑色的海水，在大西洋的航线上，靠近爱尔兰。海水温和地拍打着船身，风呼啸而过，分明是宁静美好的画面，他却无由来感到害怕。船长告诫他，远离黑色的海。时隔多年，他快忘记了初见时的恐惧，却再一次见到了蓝黑色的海水，就在英格兰的眼睛里，隔着夹鼻眼镜的镜片。那双眼睛直直看过来，剖开皮囊，看向他的灵魂深处。

蓝眸在他身上只停留几秒，很快转移到了植物园的花卉上，带着无尽柔和。合众国长舒一口气。他尚且年轻，不过十四五岁，未成年，很少感受到上位者的威压。他与英格兰只见过寥寥几次，更多的时候，他是从他人的口述中拼凑出母国的形象。他的自信与骄傲，在屈指可数的几次会面中，在英格兰漫不经心地扫视下，碎裂一地。他不是要取得什么认可，英格兰的认可早在1783年随着《巴黎和约》被扔在他身上。

“你的行动看起来很顺利。”英格兰缓缓开口，语气平和，似乎合众国的行动早在预料之中。

“他答应得很快。”合众国坐直身体，示威似的加大音量，“我会花一百万英镑买下路易斯安娜，这非常值得。”

英格兰了然，一声轻笑飘向合众国：“法兰西应该很急，急得哪怕卖了路易斯安那也无所谓。”

“你不介意？”

“不。”英格兰否认，“它在你手里，比在法兰西手里要好得多。”他瞥了眼信心明显大增的合众国，继续说，“我的制造业需要更多棉花，印度能提供不少，但仍不够。我的人无法改变印度根深蒂固的经济结构，他们有完整的生意链，很难破坏。你不一样，你尽可以决定广袤肥沃的土地种什么，黑人奴隶不会忤逆你的意志。”

合众国听懂了他的暗示。就像英格兰曾经做过的那样，去镇压，去迫害，用血与肉去换取满船金银，用白骨去铺就他的通天坦途。他拥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强权会让优势转化为无人能企及的大量劳动力和无人耕种的土地，洁白的罪恶将会开遍美洲大陆。

他终于大笑起来，野心在他年轻的身体里燃烧。他睁大一双眼，眼眸是和英格兰一样的蓝色，却更为澄澈透亮。他咧开嘴，笑嘻嘻地祈祷：“但愿你们的战争不会波及到我，进而影响棉花的产量。”

英格兰扶了下眼镜，盘算着如何增加印度的棉花产量，拿破仑的大陆封锁何时结束，口上仍是应道：“当然。前提是你安分守己，不会影响到我在美洲的行动。”

带有警告意味的一眼，眼珠子转向一侧，目光轻飘飘地落在合众国身上，很快移开了，连正视都算不上。合众国厌恶这样的目光，不带任何情感，冷漠地、毫不在意地简单略过，仿佛他从未存在。

“你们的战争与我无关。”合众国再次明确他的立场。英格兰也好，法兰西也罢，都不是现在的他能正面对上的强大存在。

英格兰满意地用手杖点地。这是一根乌木手杖，一条银蛇盘绕杖身，鳞片在阳光下反射出危险的光，蛇口大张，咬着一颗祖母绿宝石，尖牙闪烁，合众国仿佛能看到毒液顺着宝石的切割面、乌木手杖，流到地上。英格兰今日穿了身黑色法兰绒休闲西服，脚上是同色德比鞋，与乌木手杖相配，整体气质温雅从容。

合众国认为英格兰仍是危险的，尽管并不明显。英格兰的危险与法兰西不同，后者是外放的凌厉，是仿若美杜莎的性感与惊惧，是塞壬歌声的迷人与危险；而前者是内收的含蓄，是隐藏在海平面下的暗涌，是潜伏猛兽的凝视。

都不好惹。合众国想。最好不要在强大之前和他们硬碰硬。

“我会提供更多的棉花。”他说，“毕竟路易斯安娜很适合种植棉花。”

“那么，我期待你的货物。”英格兰起身，抚平西服的褶皱，拿着手杖远去。

合众国坐在原处，静静等待弗朗西斯·巴林与亨利·阿丁顿的谈话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