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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少年 同性(男)
原型 第五人格 奥尔菲斯 , 噩梦 , 弗雷德里克·克雷伯格 , 作曲家
标签 说曲
状态 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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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85
100
2023-6-26 06:35
- 导读
- 设定在1920年维也纳和巴黎
Lofter ID: pde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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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在悬铃木叶纷黄的季节,午后的夕晖打在树顶,站在树荫下仰首望去,每一片叶都耀灿金芒。此等风光同小时候随父亲游历巴黎看过数次的景致无异,若是几年前他还能让这抹金黄多在眼中的倒影多停留几分,但表面精致实则庸碌的生活早已磨灭他的闲情雅致。
“这是不可多得的机遇,弗雷德里克,好好把握。”他端坐在移动的钢铁箱内喃喃自语。巴黎密集的街道上已经被这种机器统治,除此之外,一种新型的交通工具四通八达遍布这个城市——地铁。回想到自己家乡的一直搁置的地铁建设,他忽觉庆幸,交通发达必然会带来人口密度提升,随即平均资源减少、物件上涨,他难以想象,以目前自己拮据的生活和枯竭的灵感,会不会终有一天沦落至需与肮脏平民像笼中牲畜一般拥挤在地铁车厢中。
汽车已经在丁香园咖啡馆对面的街角,这处其貌不扬的店子,却是各国艺术精英汇聚的地方,上世纪的印象派名家莫奈、雷诺阿、皮萨罗在这聚会,他们之后,各路画家、雕刻家、剧作家、诗人、音乐家开始经常光顾此地。
他知道他一定在这。
然而,自己的到来没有任何人知晓,包括他要寻的对象。
他与他未曾见面,甚至不算是笔友,收到第一封书信后,弗雷德里克再没打开来自那个名字的信函,自然从没给那个人寄过邮件。
那位先生的请求是将信中附带的竖笛曲谱重新谱写为组曲(Suite)。除了丰厚的酬金外,他还郑重地允诺,事成之后,将会举办私人独奏会,独奏会的曲谱全部由弗雷德里克自定,演奏者也是他。届时,艺术界名人、欧洲显贵都会被邀请。
拥有此等影响力的委托人,是以收藏了各类名作、拥有超凡品味闻名的德罗斯男爵,亦是仅凭处女作就震撼文学界的新星奥尔菲斯。
替人编曲而不是直接作曲让他略有怨意,所以起初他没理会这封信,但几经思考后,他认为这还算是他一直等待的符合自己身位的聘书,他本欲回信应允,倘若信末尾的古怪没有被留意:
“如果您想了解我对曲谱的具体要求,不妨拜访您内心深处的缪斯。我在巴黎静候佳音。
您的乐迷 奥尔菲斯”
句句诚恳,却另他心生畏惧。
这是全权交付自己、不过问丝毫的意思?
我的乐迷?可是我已经好几年没有出现在正式的演奏会上了,难道是私人宴会上见过我吗?可来参加私人宴会的人,又有几位会认真听会场的乐声?那些客人目的是享乐,根本不为风雅。除此之外,尽管他极不情愿承认这点,私人宴会中的曲子都是来自上不了台面的音乐家。比起音乐,客人们更在意的是演奏者的相貌与身姿。
或许是他把我和其他某位克雷伯格弄混了吗?或许是什么人把堂兄罗德里克的名字介绍给他的时候说错了?
又或许…
弗雷德里克摇了摇头,这个想法不太合理,没有人会为了这种事如此大费周章,如果是单纯欺诱,以奥尔菲斯的声誉及影响力,他大可采取直接并不会有损名声的方法。
脱去高傲的罩衣,弗雷德里克卑微地承认,接受此委托并不会对被家族和音乐女神抛弃以至于需依靠色相换取体面表象的绣花枕头带来任何损害。他怕这份邀请是一个误会,又怕交往过程中对方意识到自己能力不足,从而导致约定取消。
不,不,怎么会是误会,怎么可能会认为我缺乏才能,我欠缺的只是一点灵感罢了。
于是弗雷德里克没有回复这封信函,默默接受了委托,出于他玻璃般的自负与泥土般的自卑。
2
编曲这回事,好比造人,作曲者以主旋律(此时的情况下则是那张竖笛谱)为骨架,在这基础附上器官、肌肉与血管——钢琴乐、弦乐、管乐等,来增加声音的层次和复杂度。要这躯体有生命,必须注入灵魂,而灵魂就是作曲者想传达的思想情感,但既然这是一份委托,这份思想就需要符合雇主的诉求。
委托人那暧昧不清的话语使他的心思难以捉摸,弗雷德里克不敢如信中所写全凭自己做主张,纵使他高傲地认为阳春白雪般优雅的乐曲往往毁于金主的指手画脚,但拿自己唯一的机会去赌是愚蠢的行为。
不过,正如前面所说,他没有和奥尔菲斯建立任何联系。
但他并不是毫无办法了。
他订购了奥尔菲斯已发表的作品,试图能从中推导笔者的喜恶、窥探其心灵。同为创作者,他深知,创作的本质是解剖自己的心灵,分离出思想,再提炼精华。他希望可以凭此作出符合奥尔菲斯品味的乐曲。
抱着一探究竟的目的,却不曾想到会沉醉其中。
他惊叹他对情节的精妙构思。
他回味他对人性的深刻剖析。
他感悟他对哲思的出众阐述。
奥尔菲斯是天才。结论得出的时候,弗雷德里克的心也被这个字眼刺痛了。
阅读完两三本后,他总结了奥尔菲斯的故事大概的走向:整体的风格华丽。故事起初神秘悬疑,然后层层递进,高潮迭起之时,看似像线球一般混乱的谜团逐一铺展开,走向尘埃落定。结尾忽然稍加翻转,留下仿佛被深秋清晨迷雾笼罩的悬念。弗雷德里克以此定下了组曲的结构。
尽管本人没有意识,但他由衷希望奥尔菲斯小说的感染力能被组曲诠释。
各种构思浮现在他脑中:前奏曲(Prelude),不如就选D小调,最悲伤忧郁的乐调。开头先只有钟琴,然后引入尖锐的弦乐,营造惊悚悬疑的氛围,钢琴的节奏要快以暗示冲突。
组曲高潮的部分应当有好几种乐器争鸣,但不能混乱。
末尾仍旧以钟琴结尾,深远且彷徨。
他在空白曲谱上标明乐器后,便匆匆写下一些音符。缪斯似乎再次眷顾于他,弗雷德里克感到一丝幸运。
过着一边读小说一边谱曲的时光,他有时候感到好像新交了一个朋友,虽然这个朋友只会单方面传递思想,他们之间还没有共鸣。
直到一段小插曲响起。
在租赁的高级公寓里弗雷德里克一手举着一根点燃的蜡烛,另一手打开吱吱呀呀的橡木卷顶桌。他蘸了墨水准备尝试写变奏的部分,但视线落在了格子处那本托人从巴黎订购的奥尔菲斯新发表的小说,它昨天到货,现在正立在那儿看着弗雷德里克。
它被弗雷德里克的指尖拨下了。
不同于往常的推理小说,这篇文以下面的论点开头:“直觉本质上是大脑潜意识对经验加以分析后给出的结论。部分世俗定义的天才,不过是直觉更准确而已,所以他们如走了捷径。但这样的人,不一定真正地领悟了事物的来龙去脉和根源本质。当‘平凡’的人,或者说,没有那么好的直觉的人,经过竭力的练习和思考后习得了找出本质的能力,他们就会脱胎换骨、超凡卓绝。”
然后故事才开始,小说的主角是位侦探,一生辅助警局调查过各种案件,有些水落石出,有些悬而未决。在即将退休的时候,巴黎发生了一系列连环杀人案,凶手谋杀了许多名人政要却数次逃脱警方追捕,他有着令人发指的反侦察能力。最后,凶手邀约侦探于埃特尔塔悬崖会面,他要告知侦探自己的犯罪细节——他称其为艺术,而艺术需要观众。
听罢他的阐述,侦探颤抖着回道:“我不得不承认,你真是犯罪的天才。”
杀手却冷冷地挑起嘴角的皮肤,“笑话。我只是经过上百次锤炼,领悟出来这些方法而已。”
“你知道我为了杀这些要人,之前杀过多少人吗?在警署工作了多少个日夜?”
“从低劣的混混,卑鄙的中产,乃至邪恶的黑帮首领。从值班警员到警司。”
“这些经历都成为了惊世之作的垫脚石。”
随后杀手又一一列举他犯过的案件,侦探惊讶的发现有些正是他辅助调查过的那些悬案。他还告诉他,每一次杀人中,习得哪些可以利用的人性心理和致死手段,每一次查案的时候,又是如何根据警察的追踪模式找出应对之策。他甚至暗中帮助犯人们销毁一些证据,试图看这样警察能否追踪到他们。侦探迅速地明白了这一条条性命是如何辅助他成为这骇人凶徒——但又并非亡命之徒,因为他的谨慎让他远离风险,他自己的命,安稳如入睡婴儿。
最后的最后,杀手一跃跳入海中,侦探从悬崖上望下,却忽觉自己才是落入海中之人,刺骨的寒意使他发觉自己的衣裳已被冷汗浸透。
从书中缓过劲时,弗雷德里克也浑身湿透了。不仅是被这贯穿全文的论据震撼,还有这论点,尽管它在开头就被提到,但只有当读完小说的那一刻,读者才能确凿地感受作者他对其有着透彻的领悟。若非信奉此教条之人是无法有如此精深的解析的。
弗雷德里克也是一个不信仰天赋的人。
虽然谱曲需要遵循大量的方针,但伟大的作品往往被认为是天赋和灵感的恩赐,而没有天赋的人写出的将是呆板的乐曲,缺少和谐生动的音流。他,弗雷德里克·克雷伯格,被大众看作是庸才,然而他自己不这么认为,或许欠乏天赋,但他坚信自己终有一天可以突破瓶颈,写出感染世人的曲子。
奥尔菲斯和自己有着相同的见解。难道他不是天生出众之人?
有一种预感,或许这位小说家先生会和自己如榫卯一样合得来。
可笑的是,奥尔菲斯寄来的信除了第一封从没被拆开,起初的几封是出于先前提过的自负念头而没有察阅,而后面的则是因为他生怕哪一封来信宣告他们未曾正式许下的协定已结束。
他本想着就这样将组曲写完,直到一天,本该干燥的维也纳秋季迎来了一场暴雨,不堪雨声杂乱无章的侵扰,他始终无法使复调达到和谐,间奏曲(Intermezzo)的几页谱子在弗雷德里克的手中化为碎片,他冷静后把这些碎片收集起来扔去废纸篓,看到了在那长眠已久的信笺。
或许他能给我带来一些启发。他想。
然后他备了简易的行李,踏上通往巴黎的火车,从始至终没有告知对方自己的到来。
对,这次巴黎之行,就是他单方面来赴臆想中的灵魂伴侣那可能早已失效的约会。
尽管通过信件他已知晓奥尔菲斯的地址,但第一次见面就登门拜访或许有些唐突,所以他才打算去丁香园咖啡厅碰碰运气。他笑话自己,从未回应后的贸然出现已经够荒唐了,却还要计较这些礼数。
身为一名克雷伯格,怎么能没有礼数和荣誉呢?
3
弗雷德里克·克雷伯格诞生于欧洲大陆闻名的克雷伯格家族——前奥匈帝国哈布斯堡王室的座上宾,每一代克雷伯格都至少有一位成为御用作曲家甚至是宫廷乐团指挥。就算是两年前哈布斯堡统治结束后,他们家也仍旧是全欧洲瞩目的音乐世家。克雷伯格们出身尊贵,从小锦衣玉食、接受着最优质的音乐教育。就像在异常干冷的年份里生长于阿尔卑斯山的云杉会被制成顶级的音乐器具,每一位克雷伯格家的子嗣须成为一名出色的音乐家。
弗雷德里克生来肩负这个使命,但他对音乐坚若磐石的深爱不完全出于家族传统。
他天生体弱,以至于出生后无法接受洗礼。折磨他的不仅是生理病痛,在他刚有记忆的时候,突如其来的声响总能使他一惊一乍,就算独自一人在极安静的环境,困扰依旧缠绕,因为他感到有看不见的恶魔在他耳边低语,那些声音时而浑浊嘈杂,像年迈老人的絮叨,时而尖锐刺耳,像和火车摩擦的铁轨。他的情况愈来愈差,乃至旁边有他人的时候也会发作。
他颤抖得如敲打的铜钹,尖叫得如拉坏的琴弦,每当这个时候,出于孩童的天性弗雷德里克欲抬头寻找母亲温柔的眼眸,却只能寻见母亲的下巴,下巴望着他,示意着从现在开始不能发出声音了。
因此,弗雷德里克学会强忍惊慌,纵使那些声音萦绕。
幸运的是,他遇到了良药。那是在维也纳宫廷歌剧院(Wiener Hofoper),他第一次参加父亲的演奏会。
被女佣抱下马车后,他小心翼翼地跟在母亲身后,亦步亦趋,脑中全是出门前母亲的嘱咐。克雷伯格夫人身着云纹绸裙子,蓝色天鹅绒护腰,U型领子衬托她雪白优美的脖颈。母亲的脖子总是那么修长,弗雷德里克几乎没见它弯过。
母亲和他落座在前面的位置。大约过了二十分钟,台上的乐手都已就座,正襟肃容,或扶着或举着乐器。
忽然,清晰响亮的声音从双簧管传出,紧接着木管响了起来。待声音平息后,双簧管又响了,然后铜管也响了起来。最后一次双簧管响起后则是伴随着弦乐的声音。
为什么父亲还没有来,他们就开始了?小弗雷德感到疑惑。
母亲依旧伸着脖子,开口解释道“弗雷德,这是演出前的调音。双簧管先吹奏出A音,然后其余乐器按种类依次演奏A,根据双簧管的A来校音。”
熟悉的身影从暗处显现,父亲身着银丝绣边墨色长礼服、黄色立领马甲,父亲的步子悄无声息又威严尽显,落在身上的灯光大多被深色布料吸收,却仍然在弗雷德眼中熠熠生辉。
身旁母亲将下巴抬高几分,示意着从现在开始不能发出声音了。
随着指挥棒尖甩出弧度,乐声响起,小提琴弓像蜻蜓点水般划过琴弦发出嗡嗡的声响,低沉的号声连同巴松管的乐音宣告着庄严肃穆。随着施加在琴弓的力度变大,嗡嗡声被富有穿透力的悠扬乐声替代,柔和纯净的圆号声和通透的提琴音渐渐占据主导,整个大厅被神圣的气氛围绕。每一位乐师在小弗雷德的眼中化为天使,乐器变作圣物。而自己的父亲,就像一位主宰一切的造物主。
在造物主的指导下,天使们用圣物为人类带来福祉。
小弗雷德脑中盘踞的恶魔似乎被这阵仗唬住,奔走逃窜。
音乐,神圣的使者,从地狱将他救出。
在回家的马车上小弗雷德按捺不住激动,视线对上又错开,他抿了几次嘴唇后终于说到:“母亲大人,我想学演奏乐器。”
母亲无言地俯首看他,默默点头。
第二天,一架贝森朵夫钢琴就出现在他的卧室里,成为他密不可分的伙伴。
因此,只要他演奏音乐,恶魔的低语不再被惧怕,脑中鸣响得以驱散。
等弗雷德里克再大一点的时候,他开始接触乐理知识,他的一位叔父担任起了指导。
在首次课程结束时,他提出了一个困扰他许久的疑问,这个疑问隐约诞生于他第一次参加父亲演奏会,在他对乐器的学习中成型,“为什么都是一个音高,每种乐器奏出的声音却不一样呢?”
叔父的胡子欣喜地翘起,“很好,弗雷德,很高兴你注意到了这点!”他捏了捏自己的胡尖,“这是因为音色不同。声音是一种能量,虽然我们看不见声音,但声音的传递像海浪一样是波形的。声波由许多不同频率的正弦波叠加而成,其中对于我们人耳最明显的是频率最低的正弦波,我们称其基音(fundamental)。”
看着弗雷德眉毛微颦得迷惑,叔父意识到自己不小心又讲深了,“嗯,你现在还没有学物理和数学,我就简单说下吧,声波可以分解为基音和泛音(overtones),基音决定了音高,而泛音决定了音色。不同的乐器材料和结构有别,就会导致产生的泛音不同。”
弗雷德点了点头,大概是明白了,他紧接着问:“有没有一种无泛音的声音?”
“有一种物体,可以发出纯音(pure tone),”叔父翻了翻自己的皮箱,摸出了一个带把的U型状物,“这是音叉,你应该见过了,调音时候用的。”
“音叉刚被敲响的时候还有泛音,之后它们会消逝,你就可以听到纯音了”叔父又拿起金属槌敲了一下音叉。“叮”音叉发出了微弱的声音,过了两秒,叔父将音叉递到他耳边。
“嘤…”轻细的声音愈来愈弱,几秒后消逝无踪。
叔父将音叉拿远,却看见弗雷德还定定地愣在原地,神情放空。
弗雷德里克又一次见到了上帝,这次上帝微笑地走向他。
纯音宛若洁净的圣水。弗雷德里克,接受了洗礼,与上帝立下誓约。
至此之后,仅需敲击音叉,他就能受到天主的护佑。
当然,并不是受洗过的人就可以完全免受魔鬼的侵扰。嚣嘈的杂音总如期而至,在缪斯女神没有降临的夜晚。
这是连续第几个夜晚了?他已经数不清了。他只知道自从上个月的演奏会结束后的每一次晚饭,父母都没有再过问他的作品了。那次演奏会后,到处是他江郎才尽的风言风语,童年时的曲惊四座仿佛一场旧梦。
弗雷德里克听了会儿音叉,杂响得到缓解,但内心的怫郁和烦躁由在。
窗外夜色清朗,他决定去花园走走。
沿着阶梯向下,一阵悠扬的小提琴声传来,他不自觉地向着乐音的方向走去,回过神来已在仲兄的练习室门外,他驻足静静欣赏。
一曲完毕,他发觉所有躁动已被这灵动的乐音抚平。
或许可以请教一下兄长。他轻叩房门。
“怎么了?弗雷德。”他的二哥将房门打开了一半,表情充满不悦,“为什么要影响我?虽然我奏完了,但我在回味。”
“抱歉,兄长。”他只能真诚地解释:“兄长的曲子真的太悦耳了,我控制不住。”
弗雷德里克停顿了,在二哥催促的眼光中,道出了自己来这的缘由:“兄长,我想向您请教,如此美妙的旋律是如何想出的?”
“嗯… 这要怎么讲”二哥思忖片刻,“有时候就突然感到一段旋律浮现,然后我就会拿起琴尝试演奏,当小拇指尖搭在弓杆上后,后面的旋律也自然地在脑海中迸发。”
“总之,即兴自然就演奏出来了。”二哥说的时候挤了挤眉毛。
诶,果然又是这种回答。
弗雷德里克在12岁以前也有这样的时刻,他并不是不懂这种感受。只是现在…
二哥察觉出弗雷德里克的窘迫,问道:“你难道没有这种感觉吗?”
“呜…有的。”弗雷德里克刻意用了现在时的语态。
“晚安,兄长。”他匆忙道别,在兄长点头示意后仓促地转身离去。
身后的门迅速合上了,弗雷德里克松了一口气。
自那之后,他总感到家人看他的眼神产生了变化,似乎大家都发觉他是个连即兴小提琴曲都无法演奏的废物。过了一个月,父亲不再资助他,还提议让他搬出去住。
搬离家宅,但弗雷德里克无法舍去荣华的生活,也不想放弃音乐。他当起了调音师,为贵族们校准宅中乐器。
但调音师的工资并不足以负担他高昂的生活费和乐器保养费,幸运(但也不幸)的是,他有一副光艳秀丽的皮囊和优雅率性的谈吐,他开始游走于各种私人宴会,弹奏钢琴烘托会场气氛。除此之外,他还习得如何巧言好语地讨各种爵士和夫人的欢心。
这只是开头,身处声色犬马之地难以独善其身,他舍弃了许多尊严,只为了能有一天成为令人景仰的音乐家。
他不会放过任何机会。
在某次圣诞夜家族晚餐,弗雷德里克回到家宅中,拿着新写好的曲谱,欲拿给父亲鉴裁。
当他走到父亲的书房门时意外地发现它半开着。
半开的门缝似乎是位诱人犯浑的魔鬼,弗雷德里克没有敲响房门。
他立在门边,探听里面的声音。
“我听说弗雷德里希似乎经常出现在仸克男爵的晚宴上演奏。”一个熟悉的声音说。
弗雷德里克万万没有想到会撞见了一位姨夫的状告。
他吓得几乎要跪坐在地上。他努力支着身子、从门缝处怯懦地窥视父亲的反应,父亲的神情严肃了几分,再没有其他的情绪了,可怜的弗雷德里克甚至期盼能瞧见失望。
但他只看见父亲的冷漠的面容,连一丝惊讶都没有。
父亲动了动薄唇,道:“Er ist ohne Ehre. Friedrich ist eine Schande für die Kreiburger(他毫无荣誉可言。弗雷德里希是克雷伯格家的耻辱。)”
父亲宣判了他的死刑。
他仓惶地逃离走廊,最终没有意识地进了花园。宛若常年未经调试与保养的老旧乐器,基音已经变味甚至难以分辨,尖噪、嘶哑的杂音仿佛从内脏传出,沿着骨头直达大脑,撕碎了一切冷静自持。
痛苦的折磨使他跪伏于地上,弗雷德里克颤抖着扒拉出随身携带的金属槌和音叉,敲击音叉后他匆忙将其移近左耳边,剩余的一丝理智警告着自己不要因为过度渴望导致的手抖而使音叉触碰到任何物体。
“不!不!”初始的泛音列在他耳蜗中盘旋得焦灼,“我要纯音!!我要纯音!!”但他意识早已扭曲,无法听见他祈求的纯净。
看着拿音叉的左手,他偏执地认为这是元凶,“手不要抖了!不要影响这纯音!”
手却与他作对,连音叉都把握不住。它掉落在大理石板上,发出锵啷的声音。
“啊!”这声音击溃了最后的希望,弗雷德里克惨叫着,污浊的身体呕出了腐朽的灵魂。
他被欧忒耳佩抛弃,
他被克雷伯格抛弃,
他被上帝耶稣抛弃。
如果心中对音乐的火熄灭,他或许会在平庸和荒淫中继续堕落,直至灵魂被地狱的魔物吞噬殆尽。
纵使他曾经视音乐为圣物、如今觉得自己不再受上帝庇佑,他还是不愿放弃它。
所以当他收到奥尔菲斯的邀请时,即使不算欣然接受,他也不想错失机遇。
这次巴黎之行,是他重得缪斯青睐、父母重视、天主护佑的时机。
弗雷德里克站在街角,紧握住口袋里的音叉。
4
墨绿色露天遮阳棚下罗列着藤条椅和金属圆桌,经过烘焙的咖啡豆的香气飘扬其中,顾客们三五成群、侃侃而谈,不仅是和自己桌的人,时不时还会拉上相邻桌的任何人相谈甚欢。弗雷德里克被一种簇新蓬勃的氛围笼罩着,这生机不来源于对他而言简陋的布置,也不是空气中廉价咖啡的香气,而是每个店面的核心——宾客。才思流淌在他们的言语间,似乎灵感下一刻就如跳跃的鱼儿乍现其中。
他,仿佛一具身披殓裘的尸体,倏然出现在喧嚣的舞会上。
但尴尬的氛围只影响他一人,低调的不速之客在热闹的地方极少被注意,不过这份低调难以维持,因为这种活力让他羡慕得兴奋,也让他惶恐得失措。
弗雷德里克深呼吸一口气,使自己专注于目标,思考着要怎么在这群人中找到奥尔菲斯。既然这里的客人彼此活跃交流,或许其中有认识他的人。
一抹特别的身影进入了弗雷德里克的视线,在栅栏与墙形成的角落里,他独身一人背对着其余所有顾客,桌上的咖啡已经见底,小费也已经放台上,但那人似乎还没有想离开的样子,正专注于眼前的书本。他散发着清冷的气息,似乎空气中存在看不见的屏障将他与热闹的氛围隔绝。
看着这位客人,弗雷德里克产生了碰运气的想法。
“如果你稍加推理,你就会发现…”这是奥尔菲斯小说里经常出现的句式。如果弗雷德里克善加运用,就会发现他现在的举动有悖于正常的逻辑——一般来说,健谈的人交往的对象更多。弗雷德里克如此选择,或许是这人身上独来独往的气息让弗雷德里克感到熟悉亲近。
他侧着身子走过狭窄的过道至那人身边,摘下自己的礼帽。他操着日耳曼口音英文,祈祷这位先生并非不通英语的法国人,声音被控制得足够清亮又不会惊住对方,“先生,您好,我是弗雷德里克·克雷…克鲁格。”在这汇集着新兴艺术派别及先进思想的地方,传统守旧的家族之名不应该被提及,更何况他是一个让家族蒙羞的人。
兴许是悠闲的逸致被打扰了,眼前的脊背僵硬了几分,这位先生没有回头。
心中早已七上八下的弗雷德里克见这人没有回应愈发拘谨起来,耳中又响起了杂乱无章的噪响,他强持镇定继续说道,“请问您是否认识一位叫‘奥尔菲斯’的小说家?来自英国的推理小说作家。”
这回这位先生才转过身,仰头看他,以温文尔雅的神情微笑着,弗雷德里克松了一口气,看上去他没有因搅扰而不悦。
那位先生回复:“我知道他,他这个时候应该正要去莎士比亚书店呢。”
太好了,首次尝试就遇到奥尔菲斯的熟人。弗雷德里克庆幸着。
“谢谢您,先生,那我去那儿寻他。”他礼貌地欠身,准备转头去拦辆出租车。
“我正要去莎士比亚书店,不如我们一起走过去吧。”
“嗯?”弗雷德里克惊讶中回身,恰好迎上对方真诚的笑容,体弱多病的弗雷德里克最怕劳顿,他踟躇了。
“大约20多分钟的路程。”那人如此说到,尽管眼前的弗雷德里克面露难色,他仍没有放弃邀请的意思。
弗雷德里克抵着下巴,思考了一会。面前这人大概率是奥尔菲斯的朋友,拒绝会给他留下坏印象,20多分钟的路程他还是能够应付的。
他用交际时的面孔将自己武装起来,笑得眼睛眯起,“好的,先生,劳烦您带路了。”并再次欠身以表达谢意。
那人慢悠悠地将手中的书本收入手提包中,又整理了一下衣着,最后戴上帽子。突然,他站起身,正端着盘子在拥挤的过道送餐的店员被撞到了手,盘上的咖啡杯摇晃了。弗雷德下意识伸出双手扶住盘子,同一瞬间,那个先生的手稳稳的覆在他手上,最终咖啡只是溅了几滴到他的左手套上。
“啊!不好意思,店员小姐,克鲁格先生。你们没事吧?”
“先生们,没烫到吧?!”
“我无碍。”弗雷德里克摘下左手套,展示给二人。“倒是您的手”
“我真莽撞,十分抱歉。”那个先生道歉着,然后解释道,“没事,我手套厚。”弗雷德里克注意到他手套的材质是有一定防水效果的山羊皮,所以他大概也没伤着。
“是我没注意到先生的动向,是我不对。”
“不,你不必道歉,是我的错。” 那位先生拿起桌上的餐巾将手套上的咖啡液滴擦拭干净了,因为材质防水,他无需摘掉手套。
弗雷德里克用干净的右手掏出手帕擦拭脏了的手套,然后脱下了右手套用手帕将两只手套都包裹起来收入外套口袋里,毕竟戴一只手套略显奇怪。
收拾完毕后,那位先生微笑道“走吧,克鲁格先生。”
刚走出店,凉爽的秋风让他清醒了几分,才想起自己还不知那位先生的姓名。
“先生,我还没有请教…”
“莎士比亚书店是去年新开的,但已经吸引了大量文人墨客,因为他们那里供租借的图书都很不错。我在丁香园咖啡厅读的那本就是那儿借的。”他自顾自讲述起来,或许是没有听见弗雷德里克的问话,又或者是以为他想询问关于目的地的事。
此时他们已经穿过两条大马路的交界,面前是一座前圆后方形状的喷泉,其正中心是立于大理石圆柱上的青铜雕塑——四个站立的女性伸着双手支撑一个青铜条构成的正球体。在大理石圆柱周围还有好几个奔腾的马匹雕塑。
“这是天文之泉(Fontaine de l'Observatoire),球体代表着地球,你看,那些竖横垂直的铜条,代表经纬线。”他自发担任起导游的角色,开始给这位明显是游客的日耳曼人介绍。
弗雷德里克以前随同父亲游历巴黎的时候极少步行,但每次坐马车行驶在圣米歇尔大街上时常常会路过这幢喷泉,现在他才知道它的名字。
他应和着,“那这条不垂直于经线的粗环就是黄道圈吧?”
“是的。说起来还有个小插曲。”那个先生顶了顶自己的帽檐让它不再水平,“喷泉的建造在1866年提出,1874年完成, 雕刻家Eugène Legrain 在雕塑上增加黄道圈的时候出错了,他没有把黄道圈放在正确的位置上,忘记了黄道平面与赤道平面并不重合。1872年的时候天文馆的主任发现了这个错误。”他聊起这段的时候看上去颇有兴致。
“还有这样的故事啊。”
“我猜这个球体大概率是个正球体,如果我是设计者,我会改变这一点,毕竟早在1735-1745年的探险中,冒险家兼数学家拉康达明就测量过了地球赤道的长度,证明了牛顿的猜想——地球是一个在两极变平的椭球体,并非正球体。就算极半径比赤道半径只多了约三百分之一,在这座青铜圆球上只有几毫米的区别,人的肉眼难以发现差异,但我仍会这样制作。”
顿时他停住了,不好意思地朝弗雷德里克撇嘴一笑,“这样说会不会很苛刻?”
“在我个人看来,精益求精的品质应该被欣赏。”弗雷德里克这么说不为了迎合,“这个事件也表明艺术工作者也需提高科学素养,才能产出优良的作品。”虽然弗雷德里克身为音乐家很难在科学上出糗,学习科学于他无关紧要,但为了追求对乐理更深入的理解,他曾阅读过德国物理学家亥姆霍兹关于音乐声学和声音感知的著作《音调的感觉》(英文全名:On the Sensations of Tone as a Physiological Basis for the Theory of Music)。家人偶尔会开玩笑,说他比起音乐家更像一个物理学者。
“看来我们想得一样。”他嘴角翘起,形成满意的弧度。
‘导游’先生兴致愈发高涨,讲起这片长条形公园,位于在天文馆和卢森堡公园中间,建造目的是纪念冒险家马可波罗和卡弗利耶·德·拉萨勒。然后他又提到探险和科学进步相辅相成的关系:正是麦哲伦和哥伦布相信古希腊科学家的地面球形理论,他们才开始了旅程;而在科学中有广泛应用的橡胶也是探险中发现的,橡胶第一次引起关注是因为拉康达明(刚才提过的对赤道长度进行测量的数学家),他在探险后带回了橡胶样本并发表了关于其性质的论文。
看上去他享受谈论这些历史,但也没忘导游的责任,他对路上经过的四座大理石雕塑的名字都进行了介绍——黎明,白日,黄昏,夜晚。
四座雕塑映衬弗雷德里克此时感慨。这大约六七分钟的路程,丰富的信息量却使他感到已渡过一天。他看着面前滔滔不绝的人,心想,虽然这位先生独自坐在咖啡厅时略显孤僻,但聊起天来果然还是和其他宾客一般兴奋。
这种对话弗雷德里克并不厌烦,不如说他很向往,因循守旧的家庭和酒池肉林的舞宴将高谈阔论的机缘销磨。他走入咖啡厅的时候,心里的羡慕大部分出于对才思的向往,但也有几分也源自于此。
在纷黄的栗树列尽头,眼前的景象顿时开阔,他们已经位于卢森堡公园的广场处了。每块修剪过的草坪中都立着一座大理石雕像,四片草坪的中央有一片八边形水池,大人们带着小孩在水池周围的砂石地上玩耍,威严的卢森堡宫殿伫于最远的草坪尽头。
“卢森堡公园很大,除了广场这四个雕塑,别的地方也坐落了许多塑像。书店在卢森堡宫的北边偏东,所以公园西侧的自由女神像(Statue of Liberty)我们不会经过了。”那位先生声音略显失落,“我更喜欢她另一个名字,自由照耀世界(Liberty Enlightening the World)。Enlighten是个好词,我平常也喜欢说‘Enlighten me’(大意为:请您指教。)”视线却直直盯着弗雷德里克。
“是法国赠与美国的自由女神像的复刻?”
“嗯,虽然她的仿品有很多,但公园里这座是原设计者Frédéric Bartholdi 为1900年巴黎万国博览会做的1/16比例的仿品。”他不再盯着他,视线飘向远方。
金黄的落叶在人们的脚下呜咽,秋风的气流在街道的挤压下尖锐地呼啸,最后涌入公园卷得树叶沙沙作响。理论上,这些声响皆属噪音,弗雷德里克却意外地感到平静。
深秋夕阳的余晖笼罩着人行道和树木,给长椅上安坐的老人撒上金灰,风停止时一切化为金色的雕塑。他久违地享受着秋意,直至目光所及之处再次被繁忙的车水马龙统治。
马路的对面是奥德翁剧院,他认得这儿,他曾和父亲在此听过三场歌剧。
“这幢剧院曾由玛丽·安托瓦内特揭幕。”‘导游’先生又开始介绍起来。
弗雷德里克接过话题,向对方问道:“不知道您读过吗?奥尔菲斯先生有一本小说,故事正是围绕赤字夫人展开的。”
“您喜欢那本书?”他稍微睁大眼睛,问道。
“还不错。比起其它那些把国家衰弱的责任完全推到外国人身上、还捕风捉影以制造噱头的作品,这本书从人物本身的成长环境和生活经历、国家早已腐败的权力系统入手,相对客观地刻画了在政治斗争和无爱婚姻下无政治头脑喜好享乐的小公主是如何一步步堕落最终沦为历史牺牲品的。”(注:赤字夫人嫁到法国前本是奥地利女大公,母亲是特蕾莎“女皇”,父亲是神罗皇帝弗朗茨一世。)
“我的评价也带点日耳曼人的偏见就是了。”弗雷德里克笑了笑,身为奥地利人,他对法兰西好感不多。
他们走至剧院大门前方,沿着东北的街巷前行,然后拐了几条小路。最后,那位先生停下步伐。“就是这了”
这座铺子仅有约四米的门面,十分不起眼,顶上写着“Shakespeare and Company”,招牌下面门的上方悬挂着莎士比亚画像。
走进店内,橱窗处摆着几沓热销书,其余书本皆陈列于密集的书架上,店里最开阔的地方放置着一张桌子和几张椅子供客人休息或社交,墙上和柱子上画像及照片昭示着店主对作家们的崇拜。
这儿比起咖啡馆冷清了不少,整体面积很小,星星散散几个客人正站在书架间阅读,这些已是店里所有客人了。
弗雷德里克转头回望那位先生,轻声说:“请问这里哪位是奥尔菲斯先生?”
那人上半脸被帽檐遮盖,唇部微启露出狡黠的笑齿,“我就是啊,弗雷德里克”他不紧不慢地念出后半句“克雷伯格先生。”
“?”弗雷德里克愣在原地。在他沉浸于惊诧中时,对方正观察着他那颤动的白睫毛。
“您是…”他就是奥尔菲斯?他为什么不早说?而且…“您怎么知道我的真实姓名?”
那人将帽檐抬起,直勾勾地看着弗雷德里克,“您的左手食指至小指指尖有一层茧,但是手心却没有,这是常年演奏弦乐导致的。”
随后他耸耸肩,“当然这只说明你可能是位某种弦乐的乐师。”在弗雷德里克还发愣看着自己的左手之时右手突然被抓住了,“如果再看您的右手拇指侧面,这块新痕,这位置看上去是被圆号磨出来的。”他举起弗雷德里克的右手至对方眼前,一块半个小拇指大小的红印显露在大拇指上。
“熟练弦乐,并且会演奏其他乐器,您大概率是一位作曲家。”
精彩的推理,正如奥尔菲斯作品中那样合理严密,弗雷德里克又一次为此折服。
弗雷德里克眼睑处那扇银刷眨了几下后再次恢复了平静。他反问对方,“您能判断出我的职业,但说日耳曼语的音乐家有那么多,怎么能知道就是我呢?”
“这个家徽属于克雷伯格,不是吗?”奥尔菲斯指尖一点,直指弗雷德里克领巾上的银质装饰,他没允许对方有任何思考的机会紧接着说,“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想要找我的音乐家或许…”他一字一顿道,“只有您了。”言下之意是除了弗雷德里克之外并无结识其他音乐家。
言语间怪异的诚挚和书信中的别无二致。弗雷德里克确信他就是他所寻之人,尽管预想中的他更阴沉一些。
弗雷德里克只有最后一点疑惑,“为何您在我向您问话的时候不明说呢?”
“你只是问我认不认识,并没问我是不是?而且您也没有坦诚您的真实姓名不是吗?”
这就是善于钻语言漏洞的推理小说作家吗?被捉弄了,但弗雷德里克自觉理亏。不过傲慢的性格使他无法全然接受此等整蛊,只能悻悻地回复“好吧。”闭上眼睛在眼皮内翻了个白眼。
再次睁眼,他这才仔细打量对方的面孔。他长得俊秀,可是他那种美是一种矛盾的,无法明说的美。棕黑色的短发认真梳在脑后,额前却留了一缕潇洒的刘海;温柔的左眸总是带着淡淡的平和,而藏于单片眼镜之后的右眼露着似有似无的锋芒;一身白色套装优雅得体,灰色马甲的领子又不羁地覆于其上。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思绪好像跑偏了。
重心再次回到此行目的上。他想,既然他还有心情跟我开玩笑,那应该还没打算过取消委托。
于是他开门见山,“奥尔菲斯先生,《重逢之时》组曲曲谱已写了一部分,想着带来让您先看看。”他说得诚恳,对于自己的从未回应和贸然出现他只字未提。
“不过音乐光靠看是很难感受的,需要找乐团演练。”弗雷德里克语气几不可查地减弱了。他心里没底。没有收过任何定金的情况下,他谱曲期间只找了个小乐团简单地合奏了几次。对于最终效果,他并无把握。
奥尔菲斯依旧笑盈盈的,“曲谱之事先不谈,现在我诚邀阁下…”
“一同共进晚餐。”
5
在向着东北方行驶的出租车的狭小空间中,欲尽地主之谊的奥尔菲斯询问弗雷德里克在巴黎想参观的景点,还列举了一些好去处。弗雷德里克认真回答,努力使自己看着从容。感谢车一直背着太阳行驶,二人才能一直在阴影中,不然这一额头稍有阳光照耀就会暴露无遗的薄汗将出卖他的惶恐。他这趟巴黎之行纯粹是为了找奥尔菲斯,没有游览风光的打算。不过应付这些问题对于弗雷德里克并不算难,他害怕的是奥尔菲斯问起关于的那些信件了无音讯以及自己贸然出现的原因。对于如此出格的行为就算是伶牙俐齿的他在火车上思考一路也只能给出连普通人都糊弄不过去的蹩脚解释。
十几分钟过去,奥尔菲斯提的建议都到了离市中心50多公里的不对大众开放的枫丹白露宫殿,而弗雷德里克所担心的问题奥尔菲斯并无询问。
他怎么可能意识不到他冒犯的行为,而且自己的佯装在他善于观察的眼里该有多拙劣。弗雷德里克得出结论——奥尔菲斯在善意地维护他的体面。
一丝羞愧涌上心头,弗雷德里克略带难堪地注视眼前的奥尔菲斯。
若是不谈方才的恶作剧,奥尔菲斯的言行举止,如他人口中形容的一般,属于一位得体的绅士。关于他言谈之间透露的教养已可见一斑,至于举止,他每个动作总是优雅地恰好完成,没有丝毫多余的弧度。就举此刻为例,他正从车上下来,一只脚刚踩在脚踏板,随即移动臀部至坐垫边缘,伸出另一只腿越出脚踏板几厘米然后稳稳落在地上,这一连举措,动作幅度小、身体重心稳定,洁白的西装裤也不会被脚踏板弄脏。
门童将车门关好后,快步迎上来,彬彬有礼地问候,“日安,奥尔菲斯先生,请问有什么吩咐?”
“你好,查理,今天包间还有位置吗?”奥尔菲斯摘下自己的帽子交予门童。
“有的,阁下。”门童从奥尔菲斯手中接过手提包。
“很好。”说着奥尔菲斯脱下外套,伸出右手指了一下手提包,门童立马意会将包还给他,然后取走大衣。
然后奥尔菲斯对门童耳语几句,这时门童抬眼瞟了弗雷德里克一眼,又马上低下头去了。
弗雷德里克将衣帽和行李交给门童后,服务生领他们至包间。装饰柜上巨大的插花引人视线,洁白蔷薇青绿芍药簇拥在瓶口上方,在花团上面是几束桃色郁金香和浅粉香水百合 ,最外端有多条一米多长的杏花枝条扇形伸开着。花瓶后的深棕色木墙上挂了若干幅印象派风格油画,视线再往上是湿壁画屋顶,烛台吊灯垂于中心。
服务生拉开圆形餐桌旁的椅子,弗雷德里克就座后,服务生把椅子推入桌下。桌旁窗台上装饰着散发沁人心脾香味的玻璃烛罩台和精致的金丝白瓷青蛙摆件,窗外天空已经染上茜色,火烧云和苍穹的明暗仿佛天鹅绒一般,即使是驾驶战车的太阳神Helios看到此等美景也会放慢速度让它能再存续一会儿。
弗雷德里克带着些微不舍的移开目光。
“如果你想再欣赏一会儿也没事。”
“不必了。”
随后弗雷德里克的肚子传出一声咕噜。他才想起来由于搭火车他午饭也没吃。他尴尬得脸色微微泛红,还好夕曛映照在脸上将其掩饰。
“那我们点菜吧。弗雷德里克,”他亲切地直呼他的名字,“吃得海鲜吗?”服务生递给弗雷德里克一张菜单,上面只有他看不懂的法文。
维也纳的食物多是山珍,对于弗雷德里克甚至一部分菌类也会引起荨麻疹,所以未曾尝试海味。“海鲜…可能吃不了。您有什么除此以外的推荐菜吗?”
“主厨来自阿尔萨斯,这家店的斯特拉斯堡酸菜和咸猪腿或许会合你胃口。”(注:斯特拉斯堡属于阿尔萨斯地区,阿尔萨斯17世纪以前一直归属于德语系的神圣罗马帝国,1648年割让给法国,逐渐被法国文化同化,1870年法国割让给普鲁士,一战结束后重新被法国占领。酸菜、咸猪腿还有下文提到的炸牛排都是日耳曼菜。)
“炸牛排不在菜谱上,但可以让主厨专门制作。”
“那就麻烦您帮我跟服务生说我要一份酸菜和炸牛排。多谢。”
服务生拿走菜单后,毕恭毕敬地消失在门后,再次推开门的时候,他手里举着托盘,一瓶红酒和一个醒酒器位于其上。
橡木塞被取下,色泽棕红的酒液流入水晶醒酒器,服务生稳当地转动瓶身,将沉淀留在瓶底。这瓶红酒色泽和沉淀量都表明它有些年头了。
当他看向瓶身,弗雷德里克愣住了。其标签写着“Château Margaux”,年份是1900。
“这…这是您的珍藏吧?”他不大了解酒,但1900年玛歌酒庄的葡萄酒被称为世纪之酒,红酒门外汉也知道它。
奥尔菲斯怡然自得地回复道,“专门招待你的。”
暮色再也遮掩不住弗雷德里克脸上的红晕,“承蒙阁下抬爱。” 他的羞赧被快速闪动的睫毛揭露。
仅有两人的谈话中,二人必是四目相对的状态,不仅自己的局促被对方尽收眼底这件事折磨着弗雷德里克,奥尔菲斯的目光仿佛让人错估温度的冬日炉火,他无法长久直视。他想回避他的眼神使自己至少免于第二种折磨,可又不敢失礼。
当服务生将醒好的红酒放在他面前的桌上时,弗雷德里克抓住这瞬间,撇过脸向服务生点头致谢,获得了一丝喘息的机会。
当他再看向奥尔菲斯,奥尔菲斯低头从包里拿出之前弗雷德里克交予他的曲谱,弗雷德里克终于松了一口气。
“是我喜欢的d小调呢。”他右手捏着前奏曲的那章端详着,“d小调的乐曲总能让我感觉正行走于荒废的庄园,非常符合我想要的主题。”
庄园、重逢之时的笛谱,弗雷德里克似乎领悟了,“您在说您的处女作《死神的笛声》?所以您希望组曲是以您的处女作为主题?”
奥尔菲斯平和得像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不准确。《死神的笛声》故事基于德罗斯庄园事件改编。”
“什么?”惊讶使弗雷德里克声音高了一个八度。
奥尔菲斯所有叙事类小说都有一股骇人的真实感,《死神的笛声》是其中最鲜活的,纵使奥尔菲斯笔法华丽荒诞也丝毫不能淡化情节的残忍。弗雷德里克犹记得刚读完的那晚,他闭上眼就会看见善良的守林人被自己放走偷猎者恩将仇报割舌和毁容的场面。虽然作家善用夸张的措辞以谱写诡谲的故事,但在以亲身经历为原型著述的书中添油加醋这等博人眼球有失风范之事并不可能是眼前这位斯文有修养的绅士之所为,更何况他笔下的赤字夫人的故事也证实了这点。
或许真实的情况只能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时,奥尔菲斯左手上疤痕吸引了弗雷德里克的视线,他的手套不知何时脱掉了。
弗雷德里克想起那对被入侵者绑走折磨的兄妹中的兄长,书中的主人公,事故后手上就留下了这样一道横贯手部的疤痕。
他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盯着对方因苦难遗留的痕迹有多么无礼。
“抱歉。“弗雷德里克的回答像被徒手敲击的塔楼上的钟的鸣声一样微弱与短暂。任何安慰皆为苍白,一切同情皆显惨淡。
当事人却不以为然,“你的表情,你也读过这本书。”似乎对于他来说,弗雷德里克是他的读者这件事更值得在意。
他眯着眼睛笑了,弗雷德里克那还未从震惊中缓和的神经敏锐地捕捉到笑容中包含的得到满足的虚荣心。人总是这样,自己在意的点,也容易在别人身上察觉出。
为什么他好像只是在提起无足轻重的一件事那样?弗雷德里克思维更加混沌了。
经过如葬礼哀悼一般的沉寂,奥尔菲斯打破了僵局,“弗雷德里克,你觉得我的作品写得怎么样?”
“嗯…额… ”弗雷德里克实在无法评论,生怕哪点会牵扯到奥尔菲斯悲惨的过往, “对于写作,我是外行人。”
“并不是哦,”酒杯在奥尔菲斯手中晃动,棕红的酒液因此划出优雅的弧线,“文字基础优秀的作曲家或许比大部分拥有同样基础的写作者更容易成为好的诗人作家。你们太擅长掌握flow了。在文学中,一句诗、一段话的韵律节奏、抑扬顿挫,甚至整篇文章叙事节奏的轻重缓急,都与之息息相关。Flow的重要性不仅在于避免突兀生硬,还可以引导读者的注意力、强调重点。”说罢,他将酒杯置于原位,看向弗雷德里克,“就算你认为自身文字基础一般,但对于这点,你的评价也会是中肯的。 ”
“这么说的话…”弗雷德里克眼珠一转, “当初拜读您一部分作品后,关于组曲的整体结构我立马就有了想法,或许这是由于小说的节奏激发了我的灵感。”
奥尔菲斯直直望着弗雷德里克,希望他继续说下去。
弗雷德里克低下头,“抱歉,我之前没有思考过文章的flow这种事,而且写作和作曲还是有巨大差异的。我能感觉出来文中的流畅和起伏都是极佳,但没有办法给出有建设性的意见。”
“谢谢你,弗雷德里克。”奥尔菲斯露出像得到褒奖的孩童般的笑容,“谱曲这件事拜托给你真是最好不过了。”谱曲者也是他的读者,他相信最终成果定能让他满意。
弗雷德里克此时多希望自己先前喝了酒以至于自己又红又烫的双颊有个合理解释,“能和阁下这样品味高雅又知晓乐理的名人合作,是我的荣幸。”
“竖笛的音域只有两个八度零大二度,要体现原曲的旋律同时增加复杂度达到交响乐的标准,可以想象是不小的挑战,我很期待。”奥尔菲斯举起酒杯。
“敬《重逢之时》。”
“敬《重逢之时》。”
烛光下棕红色的酒液闪烁出晶莹的光,芬芳带着一丝鲜果的香气涌入弗雷德里克的鼻腔,口中的红酒厚重丝滑,他忽觉这味道莫名熟悉,但绵长且清新的余味过去后他也没想起来是何时享用过这款世纪之酒。
当弗雷德里克答应在奥尔菲斯的公寓留宿一晚的邀请时,他定没料想会发生现在这种事。
酒酣意浓的屋主正抬着他的下巴将他抵在墙上,带着酒精香味的呼气落在他的口鼻间。
他此时的情绪既不是惊愕,也不是恼怒,而是失落。靠着冰冷的墙,他想起那个当初被否决的可能性。
是觊觎这副皮囊啊…
我的才能,没有人会重视…或许对穷奢极欲的达官贵人来说,会作曲会演奏只不过是增添情趣的技能。
他曾以为那封信是扇通往他渴求之事的大门,结果门推开后还是一片灯红酒绿且是会翻回来砸得人生疼的弹簧门。
在失落土壤中滋生出一根愤怒的荆棘,催促着他推开他。
但当他对上对方酲醉的眼睛,那温和含情脉脉又威严不可拒绝的双眸,他怔住了。那是他未曾在服侍过爵爷和夫人们那见过的神情。
荆棘中又开出一朵悲哀的花,自己为何想表现出一副贞洁烈女的作为?倘若对象不是奥尔菲斯,他大概就一如既往地应允配合了。
不,不对,奥尔菲斯跟他们没有区别,就算他表现得多么体贴重视自己,说得多么在乎自己的作品,他和他们目的都是一样的。
那又有什么推辞的理由。
哀叹着自己的堕落,弗雷德里克无力的垂下手,任由奥尔菲斯领着他走向床边。
他呆呆地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的水晶吊灯,想要放空一切思绪,但又事与愿违。
胸前的矢车菊家徽领针被奥尔菲斯解领巾的手触碰到的那刻,碎裂的声音响彻了弗雷德里克的大脑。
这枚徽章一直被弗雷德里克精心护理,却已经很久都没有被佩戴过了。被逐出家门后能佩戴它出入的场合也失去了,而且他认为自己的功绩不足以配得起它。这次收拾行李的时候,他再次小心拿起它,注视着它闪烁的光芒,郑重地将他别在胸前。
我玷污了家族的荣誉。
果然,我像父亲所说一般,毫无荣誉可言。
“Ich bin ohne Ehre.(我没有荣誉)” 他闭上眼睛,像受刑前的囚犯,接受了审判。
身上那人的动作突然停下了。“Nein.(不)” 奥尔菲斯回应得轻柔坚定,收回了手。
“?”
奥尔菲斯知晓德语并非是他不解之事,他疑惑他为什么回答得没有一丝迟疑。
这句否定是为了维护我的尊严?难道他还指望我把他视作恩客吗?
他抬眸直视奥尔菲斯,扬起嘴角咯咯笑了出声。
灯光映着他的嗔笑却格外冰冷,“我以为你看重我的才能,我以为你是我的知音。”尽管比起奥尔菲斯,可笑的却是自己罢了。
奥尔菲斯静静地凝视着他,弗雷德里克像一座坠落地面的白瓷雕塑,原本的线条与裂口边缘形成新的风韵,破碎的美感让他喉咙一紧。他支起身子离开弗雷德里克身上,安坐在床边,解释道:“弗雷德里克,我对于我的冒进和此举给你带来的困扰很抱歉。但,我要澄清:我的确十分喜欢你的音乐、欣赏你的能力。”
弗雷德里克气得发笑,直言道:“您大可不必以独奏会为诱饵欺骗。”
“独奏会并非虚假承诺,事成之后定会举办。”
“那是我不懂你们这些爵士老爷了,为寻芳猎艳竟如此大费周章。”
“猎艳?”奥尔菲斯的声调突然扭曲,他摘下单片镜,眼神里的怒意如迸裂出火焰前的火星。
弗雷德里克身体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但立马恢复镇定,看向对方,等待他辩出新的花样。
奥尔菲斯目光鸷眭,“看你这还不知所以的样子,你现在也没想起我啊。”下一瞬间几乎所有的情绪被收起,只留下冷淡。
他张开口,慢慢地说了一句话。
血色瞬间消失在弗雷德里克本就苍白的皮肤,他仿佛回到成年后的第一场演奏会散场,宾客三言两语地抱怨,叔父失望叹气,母亲回避视线,而父亲漠然回复:
“Friedrich, Ich bin enttäuscht. (弗雷德里希,我很失望)”
恶魔嘈杂的低语涌入了弗雷德里克的耳膜,引得他惊悸,呼吸逐渐急促。
“亏我还存着同初遇那天一样的葡萄酒。”他站起身,背对着床上那失魂落魄的人。
“最后提醒你,一个词。”
“是什么?”惊魂未定的弗雷德里克仍迫不及待地想要得到答案。
“渡鸦”
下一秒,在奥尔菲斯身后的墙上一只漆黑的机械渡鸦从外形与布谷鸟钟相似的装置中夺框冲出,怪异的机械羽翼霸道地伸展,紫色宝石制成的双眼闪烁阴森的光。
尖锐刺耳的叫声盘旋于房间内,刺激着弗雷德里克的神经。
他想起了那场舞会。
6
那是个谈不上光彩的场合,发生在被家族放逐后他辗转于各式私人宴会期间。
这里要提到一个人——出手阔绰又臭名昭著的仸克男爵。不同于大多数贪逸享乐的权贵,他以频次高且花样多而声名狼藉。
被克雷伯格家放逐的人时有,他们往往担任普通乐师和调音师,出没于寻常的贵族宅邸,也算过得安稳。可仍旧心怀大志的弗雷德里克有别于他们。小提琴的新弦、铜管乐器的维护、不论寒暑都可严格维持温度和湿度且能容纳各种乐器的高级公寓,皆是固定并大量的花销,而收入却依仗贵族们的心情。总有入不敷出的日子。友人在他多次借钱周转后指了一条出路:去仸克男爵的宴会演奏。
弗雷德里克起初并未接受这条建议。但当他尝试用次一等的琴弦奏乐,音色中些微的单调与沉闷伴随着摩擦出的嘶嘶声传入耳中,随后仿佛夏日雷云无限放大。
那刻他明晰,非这么做不可。
弗雷德里克和奥尔菲斯就相遇在仸克男爵举办的一场假面舞会上。
仸克男爵的舞会像集市一般,不仅是女宠、面首,在场所有侍役、乐师、舞者皆供挑选。而在这次的舞会中,男爵加入了他从意大利学来的新花样:所有人到达会场时需戴全脸面具,无身份之人任何时候都不能自己取掉面具,贵宾则不受约束,宾客选定猎艳目标后一旦揭开其面具就不可再更换。此规定使舞会变成一场以身姿为明牌、面貌为暗牌的赌博。
男爵谬妄的名堂往往不影响弗雷德里克,本着拿钱办事的操守和对音乐的崇敬,不论何种场合,弗雷德里克仍旧会认真对待,以求完成符合自身水准的演绎。
但这次出了意外,为了让这场游戏显得公平,男爵吩咐管家备好全脸面具,并让管家不要事先通知乐师舞者们这场舞会的特别之处,他们抵达府邸开始做舞会前的准备的时候才知晓。
望着年迈迟钝的管家准备的全脸面具,管乐师面面相觑,小提琴师和中提琴师也犯难,该怎么固定提琴?舞会总不能一开始就没有奏乐。当管家火急火燎地将消息汇报给在床榻上昏睡的男爵的时候,这个肠肥脑满的酒囊饭袋惺忪地听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当初的决定有多草率,大腿一拍,吩咐管家马上去置办半脸面具。
从集市临时收罗来的面具被管家分发给乐师们,琴师们戴上后勉强能拉琴,他们开始进行调音和 排练。弗雷德里克从管家手里托着的筐中刻意挑选了没有繁复设计的面具,但当他偏头拉琴并且上半身律动时,在地心引力和固定面具的皮筋牵扯的作用下,他的鼻梁右处就被这不符合他面型的面具硌得生疼,导致排练的时候有好几处揉弦都乱了轻重。
弗雷德里克主要负责钢琴演奏,只有一首曲子需要使用小提琴,那是除了当下盛行的舞曲和飨宴时烘托气氛的经典曲目之外准备的原创小提琴独奏曲,难道就不弹奏了?
畏畏缩缩的放弃和鲁莽草率的表演皆为对缪斯的不敬。
最后他临时将其在脑海中改编成钢琴曲。试着奏了几遍后,效果还算让他满意。
酒过三巡,宾客兴致高涨,男爵一手举着酒杯,站在中心的桌台上宣布:今晚的狩猎活动正式开始。宾客互相打起赌,赌自己定能带走拥有漂亮脸蛋的猎物。
尽管早已接受了地位低人一等的现状,却只有在仸克男爵的府邸里,这等不被视为人的煎熬像缠绕脖颈的荆棘一般刺痛着他、让他窒息。
唯有圣洁的音乐是他的良药,让他得以维持清醒,这会儿,他正在演奏那首今天临时编写的钢琴曲。
“看!”一位夫人发出惊叫“弹钢琴的那个年轻人,他的抬手多么优雅,那一头秀发,那别致的颜色和光泽,定属于一位美人。”
“诶?这个发色很特别,有点熟悉。”
灵动和谐的乐声悄然掺入了一丝失调,弗雷德里克触键失误以至轮指乱了节奏。在耳旁潜伏的恶魔察嗅到他片刻的慌乱便伺机侵袭,尖细的惑语化作湍急的气流呼啸,不安被勾起,身体也做出反应,紊乱的心跳声随着颈动脉的血液如波涛般嘶吼,乐曲于耳中的狂风怒滔中沉浮。
弗雷德里克听不清乐音了。
默数着拍子,凭借对肌肉的感受,他得以将奏乐进行下去。他本应全神贯注,但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
天,这更加让这些人觉得我是三流乐手了,要是他们根据这头白金发认出我是克雷伯格家的人,我将再次让家族蒙羞。
“我看那边侍酒的小姑娘也不错。”
“不,我赌这位琴师比她漂亮。”
尽管钢琴声几乎被淹没,但是人们的对话却穿过了混乱的杂响。似乎没人注意到他的失误。
他们根本不在乎,估计就算专心也听不出来优劣吧,呵呵。弗雷德里克腹诽。
惊惶的情绪稍微消解,心跳的起伏逐渐缓和。他却自责懊恼。
我竟会因为这种想法而感到轻松,不论如何,失误对于一位克雷伯格已属大忌。
曲子完毕,在弗雷德里克准备示意其他乐师开始下一个曲目的时候,他发现有几个乐师已经被邀走了,演奏无法正常继续。他叹了口气,趁着身旁几位夫人三言两语分神的片刻,见缝插针逃离了已经被荒唐和堕落笼罩的宴会厅。
庭院中伫立着硕大的橡树,下倾的枝杈与茂密的树叶形成罩顶,远处的欢闹喧嚣似乎因此被隔绝。他站在树干旁,把手伸向口袋里的音叉。
“你在这里做什么?”一个陌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弗雷德里克循声回头,一位怪异夸张打扮的人举着一杯红酒正站在不远处,他脸上戴着中世纪瘟疫医生面具,其上装有紫色的玻璃镜片,灰蓝色羽毛假发一样披散在背后。鸟嘴面具印象中应伴随着死亡的黑色,但他身着的皮革制袍子却有着与瘟疫灾厄的污浊大相径庭的洁白。
“日安,阁下。” 弗雷德里克感到一阵心烦,不仅来之不易的独处被打扰,这副带有死亡含义的鸟型饰品让他不禁联想到乌鸦与其粗劣嘶哑的鸣声。面具的掩饰下弗雷德里克并无刻意隐藏愠色,只保留了语气上的礼貌,“演奏得乏了,出来透会气。”
“方才那首曲子…”
弗雷德里克打断了他,“它原本是首小提琴曲,我今日临时改编成钢琴曲。”这句敏感个性使然的辩驳说得隐晦,一出口他就有点后悔了,克雷伯格不应当找借口掩饰自身过失。
“真是意料之外,您弹得真好,可完全听不出来是临时发挥。”对方似乎没有在意弗雷德里克的冒犯之举,他的回答表明弗雷德里克似乎是多心了,好像他纯粹是被音乐吸引才前来搭话,“我对原曲也颇有兴趣。能请您演奏吗?”
弗雷德里克皱了皱眉,对方的彬彬有礼在当下的场合让人不解,而且表现出的对乐曲的好奇也很可疑。弗雷德里克无心客套,“抱歉,恐怕不行,这个面具会影响我的发挥。”随即补充道,“正是因为面具,我才不得不临时变更乐器。”
“那请您摘下吧。”
不知对方目的究竟是猎艳还是赏乐,保险起见弗雷德里克提醒道:“今天的规定,阁下可知道?”
对方恍然大悟般点点头,“哦…无妨,我没有寻欢的打算。”
至此弗雷德里克也无理由拒绝对方,“那麻烦您在此等候。”
当他再次回到那棵橡树下,对方仍旧站在原来的位置,看上去一直在安静地等候他。那人左手摊开做了个手势以示恭请,弗雷德里克只好再次提醒他,
“阁下…”
“哦对…我忘了,您不可自己摘下。”说罢便抬起左手伸向弗雷德里克脑后的皮筋。
一瞬间,二人的距离迅速缩短,鸟嘴处甚至快要碰到弗雷德里克的嘴唇,那人笨拙地单手摸索绳结,弗雷德里克想起他刚刚应背过身去好让对方操作才对。
在弗雷德里克心里第三次感叹这人到底是多不灵巧,正打算转身之时,那人才把被他由蝴蝶结扯成的死结解开。
他拿着绳子轻轻地提起那片面具,随即,他的动作停滞了。
隔着紫色的镜片,弗雷德里克看不清对方的眼睛,但他感到自己正被观察着。
他只好撇过头,“谢谢您。”他感到自己今夜大概是要在这府邸过了。
过了四拍那人才点点头,然后退了几步,再次伸出手,恭敬地说:“Please, enlighten me.”
进行调音后,弗雷德里克将弓搭在起始音的位置,随着手部施力,稳健的长音响起。
音色纯净如高山湛蓝的湖泊,徐徐乐声随微风流淌,风带起演奏者飘逸的长发,让人不仅联想初冬湖上飞舞的雪花。
湖的尽头分出一支河流,第二组变奏到来,弗雷德里克右手更快更有力地拉动琴弦,而左手揉弦的发力处从手腕转成手臂,乐音逐渐紧张,单音与和弦来回交替,骤然迎来瀑布般的高昂。最后,乐曲在急促嘹亮的弦声中迎来结束。
弗雷德里克回神过来之时,奥尔菲斯的掌声才开始响起。
“前期的明净感在原曲更加明显了,您对小提琴音色的把握真是优异。听您的钢琴演奏时就觉得十分特别,没想到提琴特有的揉弦、滑音和泛音,也可以用钢琴表达得如此华丽。”
“阁下对音乐颇有了解。”弗雷德里克不露痕迹地奉承,但同时也惊讶于在仸克男爵的宴会上竟有人探讨乐曲,而且听上去对方对此有一定涉略,于是他耐烦地解释:“改编时套用了从李斯特的《帕格尼尼大练习曲》悟出来的技法。”(注:《帕格尼尼大练习曲》为李斯特基于帕格尼尼的小提琴曲作品创作。)
“我不过懂些皮毛理论罢了。虽对音乐心存向往,无奈手指笨拙,只能演奏竖笛这种入门轻松的乐器。”
他将手里的红酒递到弗雷德里克手上,“这是今天仸克男爵特地准备来招待贵客的佳酿,实属极品,您尝尝。”
“谢谢。”
弗雷德里克接过杯中尝了一口,牛奶般顺滑的口感和李子的香味让他一惊。
“这款葡萄酒或许再陈化十年风味更绝,现在还未到时机就喝有一点可惜了。可是仸克男爵的信奉‘享乐要尽早’,所以一从法国红酒收藏家那刚取得就举办了这次宴会。”
他从弗雷德里克手里接回酒杯,抬高于眼前端详着它的澄澈,“不愧是经历了炎热的盛夏和安稳的丰收季节后收获的葡萄。”
听罢弗雷德里克眼睑垂下,陷入沉思。
要成为万人景仰的音乐家,除了自身刻苦钻研,外在环境也很关键。而自己离开了家族的扶持与人脉,堕入纸醉金迷的魔窟。一直以来他单纯认为这全是为了音乐的隐忍付出,现今想来,怖惧于家族蒙羞的担惊受怕,为求得显贵欢喜的曲意逢迎,无不腐蚀着自己本就薄弱的神经。尽管遭遇过贫困与低迷仍有丰绩的音乐家并不少,但又有哪个像他这般娇气荏染呢?
“不过,能出产优质红酒的葡萄,当真需要生长于最佳的环境吗?”
身旁的人突然自顾自讲起话来。
“黑比诺,葡萄中的贵族,此品种脆弱娇贵。而勃艮第地区的红酒多数是用此种类酿造。”
“身为公认的最难照料的品种,对成长环境的要求高,味道易根据环境而变,对温度的变化尤其敏感。”
“1858年7月的一天勃艮第地区遭遇了霜冻和冰雹,只有部分葡萄存活。”
“然而,恶劣的天气却使这种娇弱易变的葡萄获得了极好的风味。”这时他才转身正视弗雷德里克, “所以,答案是否定的。”
好似丁香若有若无的芬芳,一抹不自觉的浅笑显露在弗雷德里克脸上。
尽管是对方的自说自话,但对他而言句句皆是宽解。
外界的祸殃,自身的敏感,是弊端,但或许也可化为灵感融入音符中,组成独属于弗雷德里克·克雷伯格的乐章。
忽然他似乎受到了缪斯的感召,他连忙举起琴,再次弹奏那首乐曲。
当他拉响长音,弦声悲戚如凛冬朔风长啸,当他拨动琴弦,乐音空灵如湖面冰层低吟。这份创意得益于他那既是诅咒也是天赋的灵敏双耳,冰的呻吟难以被察觉,常人需贴着湖面才能听清。
天啊,这是我弹出来的?他不禁感慨,并重拾了信心。
至下一组变奏时,音色逐渐明亮,仿佛春天万物复苏。冰雪消融、水源溢盛,他辅以回旋音来表达。琴声愈发高亢,带着鲜活明媚,随后飞泻直下。末尾时,一切逐渐和缓却又富有生机变化,蟠青丛翠,春色盎溢。
“这曲子比先前的还要灵动!”那人连连赞叹,“即兴演奏竟能有如此大幅度的进步。”
与此同时,弗雷德里克正欢欣鼓舞,他此时雀跃的心全因方才的演奏而起,甚至觉得旁人的赞美吵闹。他努力回味着那些灵光一现的修改以及整首曲目的情感流动。
不合时宜的声音再次响起,“是我刚才的话让您受到了启发吗?”
弗雷德里克只能巧言应付,“先生,您可真是我的缪斯啊!”内心只求对方别再搅扰他。
这次对方却没有回答了,然而再次沉浸于曲谱构想的弗雷德里克早已顾不上对方的反应。
当他恨不得手边能出现纸笔让他能记录灵感的时候,他才意识到一件重要的事。
他没有擅自离开会场的权利,况且面具已被取下,他今夜已是面前这人的所属物。
“阁下…抱歉…”想起自己对他的怠慢,他急出冷汗,言语嗫喏,不知如何是好。
“你走吧。”
“诶?”看不见对方嘴部的动作,弗雷德里克甚至以为自己幻听了。
接着那人平静地说,“你走吧,要是事后有人问你去了哪,你就说戴渡鸦面具的先生把你带走了。”
“十分感谢!”确信自己没有听错,弗雷德里克露出真诚感激的眼神,“那我失陪了。”
他没有多想,沿着石砖轻快地小跑,头也没回地离开了花园。
“想起来了?”
弗雷德里克先是一怔,奥尔菲斯已经再次坐回床沿以亲和的神色对着他。
“哈,”弗雷德里克如释重负地笑了出声。他的面容由先前的紧绷逐渐放松,甚至到了放肆的地步。
“你信里最后那句话的意思原来是这样,呵,先生,您是Pufferfish吗?”
“哦?”弗雷德里克言辞隐含的讽喻在奥尔菲斯看来显而易见,奥尔菲斯挑眉,“我多想了吗?我觉得就算当下还不是您的缪斯,但未来也会成为呢。”(注:Pufferfish一般指鲀形目中身体可膨胀成球的鱼类。德语中aufgeblasen意为自以为是,aufgeblasen是动词aufblasen打气、膨胀的过去分词。所以弗雷德里克在嘲讽奥尔菲斯自作多情。)
看着闭上眼睛并且没有接话的弗雷德里克,奥尔菲斯只好继续说到:“不过我也没期望你能根据信能想起我是谁。就当我是出于奇怪的趣味才写那样的话好了。”
“哼。”果然全权交付这种好事没有落在自己身上,弗雷德里克挤出不屑的笑容,“这样爱玩文字游戏,总把话说得暧昧不清,真是恶劣。”
“虽然文字带有隐藏含义,但我并无愚弄你的打算。”奥尔菲斯将食指关节置于颔前,一本正经道,
“对于你的造诣我已经有所领略,我相信你的成果…”
他顿了顿,随后郑重陈说,“不会让我失望的。”
心跳,砰砰作响的心跳,此刻弗雷德里克唯一能听见的声音。
在几乎被受到赏识与信任的狂喜淹没之前,他堪堪抓住名为怀疑的浮木。
“你仅凭一面之缘就能断定他人水平?”
“一见倾心都时常发生,这又为何不可?”
“哼,一见钟情不过是肤浅的见色起意罢了。”此言饱含他对他在声色犬马场合所遇之人的讥讽,那些人中也包括眼前人。尽管回想起初遇的事情后,弗雷德里克承认他并不是极欲之人,却也不能改变他见色起意的事实。
奥尔菲斯抬眉,“对于大部分庸俗的人来说,或许如此。”
然后他凑近了几分,神色严肃,“弗雷德里克,你觉得我的才能是什么?”
弗雷德里克不明就里,“写作?”
“再细一点,能写出这样的作品,依靠的是什么能力?”
“丰富的想象力并且能把其转化为通顺严密并且可以打动读者的文章的执行力。” 他不假思索的回复了。
“还有呢?”
“看透本质的洞察力…”
奥尔菲斯不再言语,只是淡淡地微笑。
看着对方的笑容,弗雷德里克茫然地眨了两下眼睛。
嗯?
这番言论,弗雷德里克猛然意识到其中含义,是他让他间接承认了:他对他的认可经过透彻的明察秋毫,他对他的感情也并非浅薄的色迷心窍。
“今天就告一段落吧。”看着对方逐渐复杂的神情和涨红的双颊,奥尔菲斯平静地站起身。
“等等。”
正在推开房门的手停下,奥尔菲斯回身只见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的弗雷德里克。弗雷德里克缓缓取下那枚银制徽章,将它放置在床边的柜子上。
含蓄同时带有决意的邀请小说家先生即刻领会了。
奥尔菲斯环着弗雷德里克,贴上了他的双唇,不再隐藏内心的渴望。
此时弗雷德里克头脑处于紊乱的状态,尽管他知道自己的行为意味着什么,他却不清楚此举为何。
或许原因已无关紧要,他的身体和大脑都在向自己诉说,奥尔菲斯的触碰并不令他生厌,他的亲吻带有接纳与重视。
陌生的情愫在一片混沌的温暖中生根发芽。
丝绸质地的内衫滑落,露出的白皙的皮肤上带有不寻常的粉色斑痕,弗雷德里克很快意识到奥尔菲斯在观察它们。
他蜷缩着身体,尽可能地以手臂遮住大部分裸露,“很丑吧,这些痕迹就像Meissen的残次品一样。”(注:Meissen是欧洲著名瓷器制造商,发源地在德累斯顿)
奥尔菲斯轻轻地笑了,“如果要拿瓷器做比喻,在中国有一种釉色名为豇豆红,其中一部分的特点为呈色不匀,有深浅不一的斑点,被称为‘美人霁’。这是由于豇豆红烧造难度极高,工匠不能把握控制所致。正因如此,豇豆红者每件都品相悬殊,是历代御制官窑器中最独特的。”奥尔菲斯的手指缓缓在弗雷德里克背上抚过,就像在欣赏一件在拍卖会上得到的孤品,“你的胎记就像美人霁的釉色般典雅俏丽。”
弗雷德里克身上的皮肤红了一个度,他反问:“你不是精益求精么?”
“科学上是如此,但若只与感官上的美相关,被称为杂质、瑕疵的存在不一定会损害美感,还会使其愈发特别。”
“弗雷德里克,为何不把自己视作艺术品呢?”奥尔菲斯俯首垂眸,在弗雷德里克的手背落上一吻。
在悸动与羞涩中,弗雷德里克已然沦陷。
这一日与奥尔菲斯的相处使他明瞭,初遇时他定是察觉到自己的低沉并推测出了缘由,才提到黑比诺葡萄。
为什么他每次都让我感到安慰与鼓舞?
不如说,为什么他总能察觉到我的心思、总能找到说辞来宽慰我?
这就是犀利敏锐、博学多识、联想丰富的小说作家么?
忽而他获得了平静与坦然。
周遭是如此安宁,他从没料想过。
“洒在你身上的月光,弗雷德里克,它使你的肌肤有了釉面的光泽。”
奥尔菲斯颤抖的呼气、低沉的嗓音落在弗雷德里克的耳边,这是他唯一能听见的声音,
“你好美。”
这一刻,弗雷德里克耳朵全酥麻了。
刺痒感持续扩散,所到之处血液几乎要沸腾。
他抱住他,将头埋于他的颈肩,沉沦进情欲的欢愉中。
月光下,他随着他律动。激悦的呼吸、偾张的血脉、和鸣的心跳,一同构成巴黎秋夜中瑰丽的华尔兹。
7
奥尔菲斯获得了久违的安睡,当他撑开沉重到粘在一起的眼皮,模糊的视线中,书桌旁显现出弗雷德里克的轮廓,他还听见羽毛笔在纸上来回耕耰。
他揉捏了下自己的太阳穴,再次看向那个身影,身着荷叶边开胸居家服的弗雷德里克正全神贯注地俯身书写什么,因重力下垂的领口处,胸口上还残留着贪欢的痕迹,在随着呼吸摆动的荷叶边与衣绳中若隐若现。
他站起身走到他的身旁,低下身柔声问到,“弗雷德里克,你在写什么?”言行仿佛他们是相伴已久的恋人。
“你醒了啊。早安,奥尔菲斯。”对方仍旧低头写画。
眼见对方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奥尔菲斯只好自己观察起来,“这看上去不像重逢之时的曲谱呢。”他的嘴唇张开的幅度稍稍变大,“你是昨晚获得了灵感?”
弗雷德里克没有回应问句,反而说:“奥尔菲斯,我有个疑问。”
“既然你倾心于我且已经见过我本人的面貌,那你在咖啡馆看见我人的时候足以认出我,根本不需要观察我的手。”
奥尔菲斯以沉默示意弗雷德里克继续。
“嗯…这说明你是刻意撞倒咖啡的。演一场戏,装作是经过严密的推理,这是为何?”弗雷德里克这才转头看向奥尔菲斯的脸庞。
奥尔菲斯耸了耸肩,脸上含有调笑的意味,“你说呢?”
“Mr.Peacock。”(注:Peacock是雄孔雀的英文,英语里雄孔雀可以指虚荣喜欢炫耀的人)
“但有件我撒的谎你没有发现。”奥尔菲斯将手环搭在弗雷德里克肩上。
“是什么?”
“德罗斯男爵名声你应当有所耳闻,各方面艺术品位出众,大家都如此称赞。”
感受到弗雷德里克的身体轻微抖动,奥尔菲斯说到,“所以,我说我并没有结识其他音乐家,这是句谎言。”
“哼,花言巧语。”
奥尔菲斯以嘴角贴拂弗雷德里克左耳后白润的皮肉,“但,对我而言,弗雷德里克,你是特别的。”他调转头部,唇瓣吻在耳廓上,“言辞由衷。”
纸张在弗雷德里克的笔下多了一块扩散的墨点。
又过了一阵子,弗雷德里克将笔搁置,经历昨晚的欢愉后却起了个早,他现在有些许倦意,遂阖上眼。
意识到对方需要摄入能量,奥尔菲斯提议:“楼下就有Bakery,你早餐想吃什么?”但还没等对方回答,奥尔菲斯忽然转变声调接着说:“是浇满谎言枫糖的松饼,还是如誓词般易碎的可颂。我的话,喜欢不加糖和干果的原味司康,因为大多数案件的真相往往枯燥平淡得难以下咽。”是新发表作里侦探先生劝诫新人下属脚踏实地时的台词。
这只雄孔雀说话居然引用自己作品,正在闭目沉思的弗雷德里克偷偷翻了个白眼。
“看来最新的那本小说你也读了。”
弗雷德里克被他的话惊住,他的睫毛慌乱地闪动,“等等,你是如何得出此结论。”
“就算闭着眼皮,眼球往上滚动会牵动眼周肌肉。你瞒不过我。”奥尔菲斯轻轻哼笑,“已知你读过《死神的笛声》和关于玛丽的那本书。是否能合理推测,我的作品你都瞻阅过。”哼气声落在耳旁格外恼人。
“臭不要脸。”气得吐出平民用语,弗雷德里克感慨此人措辞简直厚颜无耻,甚至忘记自己能以单纯反感奥尔菲斯的文绉绉为由辩驳。
食用早餐后,弗雷德里克坐回书桌,提笔欲构思。然而一个小时过去,他也没能再写下音符。
“看上去你的创作暂时遇到瓶颈了,” 奥尔菲斯的手顺着衣领开口探入,纤长中指滑过突起又再次返回,并借其上的茧磨蹭那抹珊瑚红,“要不要再汲取一些灵感呢?”
苒袅的喉音飘泄,这刺激意料之外的猛烈,使得弗雷德里克顿时失神。
“昨晚受到感召了,不是么?”小说家言之咄咄,手中的动作愈发活泛。
这使得弗雷德里克险些坦诚今日笔耕源于昨夜情事的启发,他咬着唇喘息,眼前早已一片雾渺。
使坏的一方也不再坚持言语攻势,在弗雷德里克的默许下拉开他胸前交织的衣绳。
阳光透过被单让被其完全笼罩的二人身处蚕丝般的洁白中。
“弗雷德里克,我也有个问题想问你。”奥尔菲斯抚摸弗雷德里克脸颊的手向下游走,勾起他的下颌。
“当时咖啡厅里如此多人,你为什么会选择找我?”
弗雷德里克垂下他银刷般的睫毛,“嗯,的确不合道理。大概被奇妙的熟悉感驱使,觉得你我相似。”
“听上去属于某种心理学现象,并非不合理。”他略微施力捏了他的脸,“心理分析和科学证据在推理中同样重要,看来我的小说你还没读透。”
弗雷德里克轻抿双唇无意争辩,奥尔菲斯反而凑近对方得寸进尺地说到:“晚饭的时候你提过我的小说对你谱写组曲有所启迪,或许你该再参悟一番。”
“遵命,我的缪斯大人。”弗雷德里克转身过去,不愿再给奥尔菲斯一个眼神。
下一瞬间他被奥尔菲斯从背后抱住,“之后你打算怎么办,回维也纳?”
奥尔菲斯的鼻子被那团白金的锦缎左右磨蹭了。
“我会留在巴黎,”弗雷德里克平静地回复,
这或为他今生首次也是末次坦然不带丝毫嘲讽地承认奥尔菲斯于他的意义,
“于你身边,谱写出的曲子愈好。”
在奥尔菲斯扶着他肩膀将他转回之前,弗雷德里克已然扭身埋入对方的怀抱之中。
经由缪斯与阿芙洛狄忒的指引,弗雷德里克在巴黎寻获了灵感与爱。
他仰头含住奥尔菲斯的唇舌,仿佛饮用赫利孔山的泉水。
“谢谢你,奥尔菲斯。”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