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那就这样吧。”
　　“……好。”
　　午后刚刚下过一场雨，我和许墨从咖啡厅里走出来，站在门口，我把存放在门口架子上的长柄雨伞递给他，伞面无意中蹭过我的手背，留下一小片的潮湿。
　　“今天谢谢你。”我深吸了口气，冲他微笑，“我就先回去了。”
　　许墨点点头，依旧是我熟悉的那副温和样子，他依旧说着相同的字，“好。”
　　心里泛上一阵说不清的情绪，叫人憋闷得难受。于是我也不再多做停留，转身，踩着细细的高跟鞋离开。我所能够感受到的，不仅是我心里的奇怪情感，还有来自身后熟悉的被注视感。
　　说实话，我和许墨最终会走到这一步，是我始料未及的。
　　月于十五而圆，月过十五则缺。
　　就像曾经那场轰轰烈烈的爱恋，终于在十六夜，骤然变成逐渐陌生的起点。之后的我们，大概对彼此而言，都成为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如果不是今天午后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太阳雨，如果不是我出来得匆忙没有看天气预报，如果不是我恰好路过许墨常去的花店，如果……
　　我想着心事，全然没有顾及到路上低洼的小水坑，一脚踩了进去。瞬间，右脚全然是雨水的冰冷感，而左边的小腿也因为那毫无顾忌的一脚，被溅上了满腿的雨水。
　　运气真糟。
　　我长长地吐了口气，烦躁地在随身小包里摸出手帕来，找了一棵路边的树，扶着它脱掉了右脚的鞋子，先用手帕擦干了腿上和脚上的水渍。
　　如果今天的一切没有发生，我也就不会和去花店买花的许墨重逢。如果今天我没有遇到许墨，也就不会一脚踩进水坑。
　　我的因果循环里，许墨是被紧紧相扣的一环，无法抹去，也无法假设。
　　我看着手中的鞋，只祈祷着它能够像它昂贵的价格一样，能禁得住刚才这一场“泼天大祸”。
　　只可惜，我没有随身带纸巾的习惯，只有一方小小的手帕。如果是曾经还名正言顺站在我身侧的许墨，则一定会自然而言地递给我纸巾让我自己擦身上的水，而绅士如他，会想办法不让我穿着湿掉的鞋子走路。
　　不对。
　　如果是曾经，我根本不会一脚踩进水坑。
　　没办法，我只能认命，拿出手机叫了一辆车直接回家。
　　刚上车，手机上就冒出了一条短信，号码虽然没有被标记名字，但却是我烂熟于心的数字。
　　“回家记得洗个热水澡，不要着凉感冒。”
　　汽车发动前我猛地回头，透过汽车的后窗，我看到了人群中远远的那个已经有些模糊的清峻身影。心有灵犀般地，他看向我的方向，微微抬手摇了摇。
　　心像被人打了一记重拳。
　　我犹豫了一下，摁下几个字回复了短信。
　　“谢谢。再见。”


II.
　　有些时候，越不想知道一些人的事情，关于他的事情就会越频繁地出现在眼前。就像此刻，尽管我不想再多得知任何关于许墨的事情，但是依旧有人会把他的消息带到我的面前。
　　起因是许墨在网上做了一节关于初步认识心理学的公开课，受众群体则是任何对心理学研究有兴趣的人们。
　　这节公开课一开始因其深入浅出且有趣易懂，在学生群体中掀起波澜，而后又因为许墨，使这节课在网络上突然爆火。
　　这几天公司里的小姑娘们也一直在讨论这节课的内容和许墨。我坐在休息区里，一边闷头吃着自己的盒饭，一边偷偷竖着耳朵听隔壁的她们讨论的内容。
　　“据说这节课以后还要出第二期呢，说是反响特别好，恋语大学也正好抓住这个机会，说是要推出什么‘心理学并不难‘啊类似这种的课程。”小姑娘叽叽喳喳的声音落入我耳中，“这下好了，大学又有一批准备报考的学生了……欸小a，你不是恋语的学生吗，怎么样，以前上过许教授的课没？”
　　被点到名字的小姑娘顿了顿，“没有……许教授一直都是我们学校的客座教授，很少亲自带正式学期课的，之前倒是帮别的教授带过一两节课，可惜我没赶上过，唉……”
　　“我还以为你能近水楼台先得月呢，啧啧。”先前的女生叹了口气。
　　“不过我记得咱们老板之前不是和许教授关系挺好的嘛？”又有人开口，“真羡慕老板啊……之前有人还看到他们一起吃饭呢。”
　　“害，那也肯定是工作关系啦……”女生说，“不过能借工作关系和教授一起吃饭也真好……要是哪天我也能去就好了……”她顿了顿突然又说，“欸，你们觉没觉得最近，咱们老板状态很不对劲欸……”
　　“看起来一直都不太开心？”
　　“而且我们最新的这期学术类节目也居然没有邀请许教授来做嘉宾和顾问，你说老板会不会是和教授……关系不合啊？”
　　“你们有功夫在这儿叽叽喳喳，不如去好好准备节目拍摄的东西。”
　　我正听得不是滋味，顾梦“啪”得一声甩了什么在桌上，下一秒她气势十足地开口，“而且，这份报告是谁写的？漏洞百出！你让老板怎么签字？打回重新写！”
　　“……知道了……”
　　隔壁的姑娘们低声地答应了，随后就听见她们离开的声音。而顾梦，此刻也绕过了墙壁，走到我面前，递给我一盒牛奶，轻轻拍了拍我的肩，“心情不好就多喝点甜牛奶，听说甜的东西可以让人心情变好。”
　　我点点头，“多谢。”
　　“客气。”顾梦把手里的几个文件夹放在桌子上，“这些需要你再看一遍，好好保重。”
　　目送顾梦的背影离开，我撕开吸管的包装纸，将吸管插进牛奶盒里。甜腻腻的口感让我突然觉得很怀念。
　　我曾经很喜欢喝上一杯热热的甜牛奶，一边听晚间新闻一边窝在许墨怀里，看他垂眼读书的样子，享受难得的放松时刻。
　　究竟是什么，让我们就像十六夜伊始的桂魄呢？


III.
　　我是一个渴望轰轰烈烈的人，可是和许墨在一起，就注定了感情之路如涓涓细水，长流一生。
　　起初的时候，我们彼此都带着最亲密的疏离去爱着对方，在生活的每一个细节里极尽体贴和理解，却在不知不觉里忘记了，爱情本来的样子不应该是所谓的“完美”和“无缺憾”。
　　而当两个人之间的距离逐渐消失后，当我习惯了满眼都是他之后，就开始在生活的琐事中挑剔出星星点点的不悦。更何况，我和许墨其实都不算闲人。
　　那段情感淡化的日子里，我怪自己工作太忙，怪事业上的不如意，怪许墨无法在我每一个不开心的瞬间都及时出现，怪我们彼此生物钟差异里的聚少离多。
　　我曾经对他的爱有多深，那时对他的怨和对这段感情的自卑就有多重。在我最焦头烂额的日子里，他永远都是云淡风轻信手拈来的样子。而我可笑的自尊心也在那时强烈到拒绝任何人的靠近，包括他善意的帮助，还有他想要安慰开解我的温柔。
　　最后的最后，在我卸下所有的负重之后，我和许墨，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坏天气里，和平分手。一起吃了一顿散伙饭，看了一场黑白电影，在噼里啪啦的雨声里，我们分道扬镳。
　　至今，我都不敢回忆那天的情景。
　　仿佛那是只潘多拉的盒子，只要打开盖子，所有负面的情感就会汹涌地朝我扑来，使我难以呼吸，使我负疚，使我痛苦。
　　放在茶几上的平板电脑里播放着网络上那节许墨的公开课，点开之前，我告诉自己好几遍，这只不过是我想了解心理学的内容，为下一次节目做准备而已。
　　短短几天时间，第二期的公开课就已经上线了。由于课程录制的特殊性质，此次也增加了提问环节。我看着许墨对一个又一个问题做出详尽而清晰的解答，表述简单易懂，连我这个门外汉都能听得懂。
　　“想问许墨教授，是不是学会了心理学的一些知识后，就可以看懂别人在想什么呢？”
　　许墨轻笑，“心理学并不是读心术，也并非简单的就可以通过一些基础知识而了解到他人的内心想法。不过，在专业范畴内，我们确实可以通过他人的特殊行为，从而判断他们的状态。”他顿了顿，“比方说，我们就可以通过一些微表情或者小动作，得知说话人的想法是否真实。”
　　“那教授会不会在后面的课里教我们一些简单的判断方法呢？”这次提问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学生，她有些羞涩，“我想知道我男朋友会不会对我撒谎。”
　　许墨含笑，“如果同学们想了解的话。”
　　“那我还想问一个问题……”女学生红着脸有些扭捏，“这是帮我朋友问的，教授不要见怪！”她说，“教授会不会在生活中也用到这些心理学呢，尤其是……在恋爱的时候？”


IV.
　　我咬着吃方便面用的塑料叉子，听到这个问题愣住了。脑海里浮现出昔日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更多被体谅和包容的，其实是我。确实，在那段关系里，我从未被推出来面对过任何其他的压力，也没有受到过任何因为这段恋情而带来的委屈。
　　不得不承认，许墨确实常常在这其中，仔细观察着我的行为状态，从而利用得出的结论，使我能够享受到相对而言更美好舒适的时光。
　　我和录播里的那名女学生一样，等待着许墨的答案。
　　“我曾经看到过很多相关的帖子，是教授给大家如何通过伴侣的行为来判断他们的状态。”许墨顿了顿，“虽然我并不太赞同这种做法，但是，如果是出于想要让对方愉悦的想法，我可以理解并且支持。如果不是的话，”他笑了一下，“大家不必特意去庸人自扰。”
　　“教授您还没说您自己呢！”
　　还没等刚才提问的女学生追问，台下就已经有别的学生问了出来。
　　许墨看了一眼那名学生所在的方向，合上了手里一直拿着的课本，“如果是我的话……”他似乎是在思考，“应该也会忍不住想要去猜测对方在想些什么吧。毕竟，万一哪天突然被告知感情淡了，我也会很受伤的。”
　　嘴里的方便面汤差点把我呛死。又热又辣的汤汁走岔了路，喉管里传来的刺痛感让我咳个不停，眼角处一阵温热感，我咳出了眼泪。
　　“那这么说来，许教授难道也受过情伤吗？！”有学生继续追问。
　　许墨笑了一下，“在课堂上就这么八卦教授的私人感情可不太好。好了，我们继续讲刚才提到的内容……”
　　许墨委婉地跳过这个环节，我却没有办法迈过这个话题。已经没有继续观看的心情了，于是我随手关掉平板电脑，吃完剩下的方便面。
　　已经不早了，我也该睡觉了。
　　前一段时间赶工期的疲惫还没有恢复过来，明天又要做新的节目策划安排，想着即将面对的忙碌，我只有今晚可以早点睡，多睡一会儿。这么想着，我洗了个热水澡，解了一身的疲惫，歪在床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虽然一夜好眠，但是我忘记吹干头发再睡觉，第二天起床的时候，昏沉疼痛的脑袋让我有些迷蒙。
　　因为头疼，我也就没有什么食欲，多赖了会儿床才匆匆爬起来，打车去了公司。
　　“老板，你……”
　　我还没迈进公司门，就被门外的顾梦拉到了另一边。她塞给我一份文件后，小声地对我说，“你先别进去，把这份文件看完。”
　　“到底怎么了？”我蹙眉。
　　“电视台把我们之前的策划案驳回了，说是要延后拍摄。取而代之的，是要我们做关于许墨教授的采访……”顾梦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看着我的表情也越来越凝重，“你要是觉得不方便出面，我就去让他们把项目交给华锐……”
　　“不用了。”我深吸了口气，“接吧。安排一下，我……一会儿去找他。”


V.
　　顾梦帮我安排的地点是在恋语大学。
　　自从毕业之后，我也已经很久没有再回来过了。校园依旧是我当年上学时的样子，就连阳光倾泻而下的角度和风吹过脸颊的温度，都和曾经一模一样。
　　距离约定时间还早，我不自觉地就漫步到了许墨此刻代课的大阶梯教室。从后门的玻璃窗看过去，偌大的教室里坐满了人，甚至教室里还有站着听课的学生们。
　　我忍不住悄悄地溜进教室，混进站着的学生们中，靠着墙看着讲台上那个我再熟悉不过的男人。他戴着金丝边的眼镜，眉眼温和，娓娓道来般地讲课。
　　曾几何时，这种温柔也是全然属于我的。
　　临下课前，他的视线扫过教室最后一排我所在的位置，轻笑，“下次如果还有想来听课的其他专业的同学，可以带上小板凳。大课时间很长，站久了很累。”
　　周围的学生们都在叽叽喳喳地说话。
　　我趁乱从教室的后门又溜了出来。
　　希望他没有发现我。
　　我快步走到约定好的办公室附近，在转角处突然紧张起来，踌躇着，竟有些慌乱。踌躇间一个不留神，加上高跟鞋的鞋跟太细，我险些崴了脚。听到身后渐近的轻微脚步声，我的脚腕一软，随后就毫无形象地摔在了地上，膝盖着地，一时间痛的我站不起身，眼角也泛出了生理性泪水，用来撑住身体的手掌也火辣辣的疼。
　　还没等我在地上“跪”上几秒，就被人从身后托着手臂扶起来。
　　“嘶……”我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谢谢……”结果一扭头，就看到许墨那张带着无奈表情的熟悉的脸。
　　他打量着我通红的手掌和有些被磨破的膝盖，忍不住皱眉，“怎么这么不小心……我办公室里有消毒用品，你……”他伸手过来扶我，“还能动吗？”
　　我咬牙试着挪动脚步，“可以。”
　　“我扶着你，走慢一点。”
　　好不容易蹭到了办公室，许墨轻轻地扶着我坐在椅子上，随后从抽屉里拿出了碘酒棒和创可贴。他走到我面前，蹲下。
　　“我自己来吧。”我伸手想拿过这些东西自己动手，却被他阻止。
　　“疼吗？”他先用纸巾轻轻擦净我膝盖上的灰尘，随后掰开碘酒棒，轻轻涂抹在伤口上消毒。破损的皮肤被碘酒一刺激，疼痛瞬间从伤口处传到大脑，牵连得头又痛了起来。
　　“疼。”我老老实实回答。
　　“疼就好好记住，下次不要在相同的地方地方再摔倒了。”许墨的声音不似往日温柔，有些冷硬。而这句话在我听来，则似乎更是意有所指。
　　犹豫了一下，我还是说出口：“我知道刚才你在我身后。”
　　“嗯？”许墨撕开创口贴的包装纸，小心地贴在我的伤口上。
　　“我说，刚刚我知道你在我后面看着我。”我直直地盯着他，“我是故意的。”
　　许墨丝毫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他轻笑一声，贴完创口贴，随后站起身来，“走路还可以吗？”
　　我也站起来感受了一下，“可以。”
　　“那走吧。”他转身，打开办公室的门，“需要我扶着你吗？”
　　“不用。”我摆摆手，“去哪儿？”
　　许墨站在门外看我，见我没有要动的意思，笑了笑，眉目里是我熟悉的温柔，“我们去吃饭。中午了，你不饿吗？”
　　我愣了一下，看着他的笑容，呼吸一窒。
　　“而且，学生送了我两张社团电影券。我想让你陪我再看一场电影。”他顿了顿，“黑白电影。”
　　我眨眨眼，心脏突然不听使唤地疯狂跳动起来。
　　“总要再给可爱的月亮一次圆满的机会，不是吗？”
　　
　　之前，一顿散伙饭，一场黑白电影，一天风雨雷电，我们分道扬镳。
　　今天，一同吃午餐，免费黑白电影，阳光明媚好天气，他再度走近我。
　　
　　“好。是什么电影？”
　　“Robin and Marian。”他笑笑，冲我伸出手，“坠欢重拾，走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