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不要脸上沾满泪水,你若要吻我,就吻我的嘴,这是慈悲的上苍指定的地方。
——毛姆《刀锋》
接到警署打来的电话时我才刚刚睡下,尽管窗外是明晃晃的白天,但依旧阻挡不了连续几天通宵带来的困意。
“有新进展,快来。”新岛真的声音带了几分长时间熬夜的沙哑,但仍挡不住言语间的兴奋。
我手脚麻利地翻下床,站在盥洗池前胡乱用冷水洗了个脸。抬头的时候我看见镜子里照出一副充满倦色的模样,因为长时间没有拾掇自己的缘故,下巴上已经开始冒出略微扎手的青色胡渣。
好歹也是张出门能刷脸卡混饭吃、游走于女性之间片叶不沾身的脸,四茶警署的门面。不过现下看来应该是曾经的门面了。我叹口气,拿起沙发上的外套,打起精神赶去警署。
“老大!”
我把小电驴停在警署后门,穿过走廊往搜查一课走去。还未走完最后一阶楼梯便看见龙司迎面奔来,脚步还没有站稳,由于惯性的缘故冲出去几步,立马又转回身来,嗓门里仿佛装了个扩音器似的喊上了:“斑目一流斋的尸检报告出来了,死亡时间是六月四日晚上七点到十点,死因是被人生生扭断了颈椎,伪装成自缢的样子。居民区的监控恢复工作也完成了,虽然图像质量不高,但还是能分辨出人形。也就是说他的学生喜多川祐介之前提供的证词,是假的。”
我跟着龙司去了审讯室,单面镜的另一边,刑警正在进行二次审讯。
一个大约二十岁出头,形容清瘦,脸色苍白,身着白色立领制服的大学生端坐在审讯室里,他只坐了折叠椅的三分之一,背挺得笔直,交叠放在腿上的手骨节分明而修长,侧边沾上了一点新鲜的油画颜料。他正垂眼盯着地板上反射的白炽灯光,眉头下意识皱起,表情冷漠又不耐,像憋着一股火气却又无从发泄。
据龙司说,当时画室里只有喜多川一个人,也没有注意到刑警来了,刑警出示警察证的时候他连眼皮都没抬,只说让他们等着,想画完这幅画再走。龙司说到这里时觉得有些好笑:“怎么可能会等啊,这些美术生的脑回路到底是有多清奇。”
我扣响蓝牙耳麦,示意单面镜后的刑警可以开始问话。
“喜多川祐介。”
被叫到名字的大学生略微抬起头,目光还是没有从地面收回。
“你在六月五日清晨报案,说在斑目宅邸的收藏室发现上吊的斑目尸体。”刑警询问的声音从耳返里传来,“但根据尸检结果显示,早在他上吊时,他就已经被人扭断脊椎,死了。”
“被害人斑目的死亡时间在傍晚七点到十点,你报案时说你是在清晨发现的斑目,并且在未进入现场就报了案,这是否属实。”
喜多川双手交握放在桌面上,似乎不愿过多回想地闭上眼睛,只简短地回答了一个“是”。
“那么你在案发当晚九点左右出现在斑目宅邸附近,只是巧合吗?”
喜多川一顿,随即睁开眼睛,深色的瞳孔里没有一丝波澜,语气也毫无变化:“我基本上每天都会去老师的家,但具体时间已经不记得了。”
“居然还在狡辩。”龙司瘪瘪嘴,不理解这种负隅顽抗的心态。
我轻敲耳麦,小声道:“把技术人员恢复的居民区监控图像给他看。”
审讯室里,刑警从文件夹中拿出案发当天的监控图像。
监控时间显示六月四日晚九点十三分,身着白色制服的喜多川祐介进入斑目宅邸,九点四十分才离开,离开时手里多出了了一个包裹好的画框。
“九点十三分到九点四十分,接近半小时的时间,足够你做些什么了。”刑警的语气强硬,站起来的时候俯拍桌子时的动作对于端坐的清瘦青年充满了压迫感。
喜多川视线停留在图像上,沉默地紧抿着嘴。
“你手上拿的是什么东西?”
刑警话音刚落,喜多川紧绷的假面出现细微的裂变,只短短几秒又恢复平静,就好像这些东西本就与他毫无关联。
“案发当天,我确实是去过老师的家,”他将图像推回刑警面前,“可我也只是在一楼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就回去了,收藏室在二楼,老师很少打开那扇门,也不让人靠近,我也就没有上去。”
“你第二天为什么上了二楼?”
“我没有,收藏室的门正对楼梯口,房门大敞,不用上楼就什么都能看清。”
“既然你没有进入案发现场,那你怎么能判断被害人已经死亡,这跟你第一次提供的证词前后矛盾,”刑警盯着他,目光灼灼,“为什么撒谎。”
“……”
“我可以这么假设,案发当晚你杀了斑目,将他伪装成上吊自缢的样子然后离开现场。毕竟你有充足的作案时间——”
不对,这个身形高瘦,站立着仿若竹竿一般风吹就倒的美术生,是不可能干脆利落地扭断死者的脊椎。
“老师对我很好,”他完全抬起头,与问询的刑警对视,眼圈泛红,声音带了哽咽似的沙哑,“母亲离世后,是老师收养了孤苦无依的我,尽心抚养我长大……”
“这画风怎么突然变成苦情戏了。”审讯室外,龙司有些无奈。
“感情压抑太久,斑目的死对他打击太大了。”我看着喜多川的脸,试图分辨出悲伤之外的情绪。
“去查一下斑目一流斋在学生中的风评,顺便去找痕检人员帮我问个东西。”我吩咐龙司。
斑目一流斋,国内著名的美术大师,六月五日清晨被自己的学生喜多川祐介发现在自家收藏室中上吊死亡。现场干净整洁,所有画作也整齐地排列在收藏室,不像是觊觎画作价值的普通盗窃杀人案。
“你不明白,老师有恩于我,”审讯室里,喜多川深吸口气,把脸埋进手掌,不断摩挲自己的眉心,手放下来时,眉心便挤压出了两道红痕,“我怎么可能杀他。”
刑警的问询还在继续,喜多川又恢复到之前的状态,死死盯着地板,偶尔对刑警的问题也是答非所问地回答一句“不是我,我不知道”,就再也不吭声。
审讯时最怕遇上这种不吭气的人,哪怕他负隅顽抗也好、声嘶力竭也罢,反复询问时你来我往的言语间总会让人找到漏洞。但沉默的嫌疑人总会把真相咬碎了,企图用只言片语蒙混过关。不过没关系,总有方式可以撬开他的嘴。
我抱着手臂,手指规律地敲打着节奏,没过多久,走廊上便传来“哒哒哒”的脚步声。
“老大,查到了。”门被推开,龙司风风火火地跑进来,把速记本往我面前一递,压低声音道,“这是斑目的另外一个学生中野原的证词,不,应该说他几年前就和斑目没有任何关系了。真的没想到,这个斑目——”
“辛苦了,”我对着耳麦说道,“接下来换我吧。”
我推开审讯室的门,那名刑警站起来,我点头示意,他便退到了我身后。
“喜多川祐介,洸星美术学院大三学生,年幼丧母,之后由被害人抚养长大,”我坐到他面前,“也就是说,死者斑目一流斋是你的监护人。”
他轻轻点了点头。
“你之前说老师待你很好?”我翻了翻之前的问询记录,“那为什么在前不久的斑目个人画展上本该属于你的画作却冠上了斑目的姓名?”
喜多川的瞳孔凛然一缩,下意识地侧过脸:“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翘起腿,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中野原,你还记得吧,因为无法忍受被害人的压榨而离开画室,他曾经是你的师兄。”
“我想你作为被害人最亲近的人,对他的所作所为不会不清楚吧,对门下的学生进行压制、虐待、剽窃,以此来维持自己的艺术名声。”
“那是他们无法忍受,”他握紧双手,因为太用力的缘故浑身颤抖,指关节泛白,“老师的严格不过是为了我们可以变得独当一面。”
“你能忍受?自己的成果变为他人谋利的工具?”
“不,老师一直很有才华,他只是进入瓶颈期才……”他情绪出现少有的激动,苍白的脸上出现一点血色,整个人挣扎着想从椅子上站起来。
我示意身后的刑警不要行动,转而对他说:“你觉得你能说服自己吗?被虐待、被压榨,甚至于被剽窃成果。他抚养你不过是看中了你的艺术才华罢了,别自欺欺人了。”
他痛苦地闭上眼,笔直的背脊突然松懈下来靠在椅背上。
“还有一点,既然你一口咬定没有进入现场,那你为什么要拿走本该放在收藏室里的画作?”
他突然顿住。
“所以,你最好说明案发当天真实的情况,你有充分的作案时间和作案动机,如果你现在还打算隐瞒,抱歉,就算是我也帮不了你。”
我往前倾,双手支着下巴,笑着注视他的眼睛:“至于这幅画,一定还留在你的房间里,只要找到它,和现场的痕迹对比,就清楚了。龙司——”
听到呼唤的龙司急忙推开审讯室的门。
我装模作样地张开嘴,声音还未发出,坐在对面的美术生终于开了口,不知道是悲愤还是畅快的声音填满了他的胸腔,从喉咙深处挤压出来就变得极其虚浮,却在沉闷的审讯室里掷地有声:
“是我把他吊上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