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晴空之下，太阳将那棵折断过枝丫的参天巨树分割成两半。

　　树荫以东一片繁荣和谐，属于晨曦的炊烟在商贩的头顶上浮升。热热闹闹的潮流里每个人看起来都是朝气蓬勃，充满着生命力。而缺去一角的树荫以西，平静得无声的狭窄街道则是阳光和正义折射不到的另一面。三三两两的人围聚在那儿，铁器与玻璃酒瓶撞击的声音伶仃大响，但凡路人嫌吵投去不满的眼神，很快又被醉汉们的刀柄狠狠砸上铁栏弄出粗鲁的巨响，吓得先前还有些不满的人急忙回头不敢再看，更有胆小者，甚至直接蹲下身体缩成一团，生怕被刀子砍伤。

　　在这其中，有个身影偏要逆行而上，完全无视了喧嚣的恐吓，径直从两拨人中穿了过去。这人的举动无疑激怒了暴徒，男人们被欺凌弱者带来的优越感冲昏了头脑，他们抄起酒瓶子杂碎在那人的脚边，嚷嚷着要让他吃点苦头。

　　照理来说一般人听到是该害怕的，但‘苦头’两个字仿佛碰到了什么开关，那人的身影停顿了一下，反倒兴致勃勃地调过头来。浓郁的阴影像山一眼笼罩了他们，暴徒们被酒精蒙蔽的神经才逐渐清醒过来——那是一个体型巨大，浑身上下都剔着危险气息的半兽人。此时他正把碗口粗的拳头指节捏得咔咔响，头顶那两只属于野兽的耳朵笔直地竖起，警告别人他的情绪正要兴奋，惹毛他的人可要小心了。

　　“想给大哥来一拳？那你可千万别打偏了。”他把嘴里含着的牙签歪向一边，夹克上装饰用的豪毛让他看起来更加的不好惹，随着他往前垫步的起伏仿佛有生命一样在闪着光。

　　其实只要不瞎，正常人都能从压倒性的气势上看出哪怕混混们人数上占优势，也无法撼动这个男人。但偏偏有性格冲动的不信邪，拔出小刀向男人发起冲锋。

　　瑟提已经开始笑了，他甚至没有要躲的意思，因为他有绝对的自信，自己反应速度远比在场的所有人更快。没等那刀子完全靠近，长臂刷地一展便抓住冲锋者的衣领一拳砸在他鼻梁上，那倒霉鬼吓得差点尿裤子，歪掉的鼻腔里充满了血液让发出来的声音可笑地变了形。

　　你看，本来很好玩的......直到某些人的脸彻底砸凹进去。

　　凶恶的半兽人猛然释放手心的力度，供他泄愤的人肉把子一下子失去了支撑瘫痪在地上没了动静。他扭头用眼神示意其他人快上，苦头在哪儿，他等着呢？

　　“来，随便打。”

　　血淋淋的下场摆在眼前，锋利的视线让暴徒们瞬间醒酒。他们无不低下头颅，自觉掏光身上所有的硬币双手奉给浑身沾满杀意的野兽祈求能放过自己一马。瑟提从鼻腔中挤出不屑的冷哼，随手接过钱袋继续他的路程。

　　托这些人的福，瑟提郁闷的心情总算是得到了发泄好转了很多。母亲的生日将近，他特意提前给信赖的工房下了订单，是他亲自设计的礼物，一条以紫水晶为主，搭上少许蛋白石、碎钻和红宝石作为点缀，各种小花造型编织成环的额饰。原本按照工期他昨天就该拿到了，这样他可以按照计划在余下几天空余时间再配一个好看的天鹅绒首饰盒，为他的生日礼物锦上添花，没想到现在却只能空手而归。

　　那位辛勤讨活的匠人在那伫根快二十年了，用价廉物美的口碑赢得所有顾客的青睐 。偏偏是这样的一个小店铺，没来由地遭到了洗劫。那天瑟提到场的时候只看到满地的碎玻璃和被凿坏的工具，别说他的礼物了，就连其他客人未完成的商品都无一幸免被偷走。上了年纪的老妇人卷缩在一旁悄悄地抹着眼泪，常年接触火焰与铁器让她的指节缠满了伤疤与白色缠布，见到瑟提来了，她先是露出讨好的笑容朝瑟提道歉，再三保证会去委托别的工匠来赶工完成他的单子，希望能在宽容个几天。

　　那一瞬间工匠佝偻的身影跟记忆中的母亲重叠在一块儿，瑟提的脾气立刻处在爆发边缘，犬齿止不住地打颤想要撕碎点什么。敢在他眼皮底下动他的东西，活腻了？以瑟提现在的身份地位，直接找到那群毛贼拉出来暴打一顿不是什么难事，但他心中明白自己在这件事里的定位，而他只是其中一个受害者，一旦出手性质便完全不同。何况那些官兵们也不是吃干饭的，肯定不会允许这种动摇民心的风气蔓延，一定会给受损的店铺讨公道。

　　他现在能做的，只是简单说点客套话安慰几句。那老妇人不晓得瑟提隐藏着的身份，只当他是个身形过于高大的大男孩，脸上忧愁的眉眼终于是露出了一丝笑意，轻柔地朝瑟提道谢。

　　“真是个好孩子，你的母亲会为你感到骄傲的。”

　　好孩子。

　　是的……在西区，他是那个人人都闻风丧胆的王。但一旦越过了那条分界线回到东区，他就得小心地隐藏好自己，好好地当个乖宝宝，哪怕他现在已经郁闷得忍不住想给哪个谁来上两拳。

　　小狼獾这点心思可瞒不住血脉相连的妈妈，她敏锐地察觉到自己的小崽心情不好，隔着热腾腾的餐桌烟雾去抚摸他的头顶，低声询问是不是在外面受委屈了。

　　 “没有，不是我……是缇雅夫人，您听说她的事了吗？”

　　“怎么会这样？”母亲听闻后表情一瞬间变得吃惊，目光里充满了同情。

　　“哦，可怜的缇雅。她不像我，还有你这个乖儿子。她的丈夫早些年就完全失踪没了音信，孩子去了外地发展也没有留在身边，只能靠她一个人撑起店铺。”她叹了口气。“有能力就多帮帮她吧，瑟提。邻里就应该互相帮助有个照应。”

　　“如果她拒绝呢？据我所知，缇雅夫人的自尊心还蛮强的。”

　　“噢，只是一些小恩小惠，她会接受的。”

　　母亲轻柔的温暖点亮了瑟提心中的阴云，他炸起的毛发逐渐平复，傻呵呵地笑着去蹭她的爪子。

　　“好，都听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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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所以，这就是瑟提，一个孔武有力，浑身上下写满了‘敢说话就是找茬’的硬汉挽着一篮小蛋糕的理由。他把绑着可爱蝴蝶结的篮子放到办公桌旁，与他那些闪着渗人光芒的指虎和酒桶放到一块儿，场面真的分分钟出戏。

　　他的手下脸上的表情都快扭曲炸了。哪个正常男人会绑蝴蝶结啊？这蛋糕肯定是哪个女人送的，老板又有什么花边新闻——尤其是他阴沉的脸色在余光扫到篮子时会突然转化成笑意。真是见鬼了，他们从来没见过腕豪瑟提在八角笼里这么傻笑过。

　　八卦，大八卦啊！

　　可惜的是大家都惜命，毕竟谁都不会嫌自己命太长，自然也没人敢上去问这一篮蛋糕到底来自何方神圣——不过她们要是知道其实是来自老板那宝贝老妈的话，没准那脸色能让瑟提心情更好，他向来喜欢看小丑跳来跳去。

　　不过也是恰好，真的有这么一个不怕死的倒霉鬼撞上老板的枪口。是瑟提白名单上的常客，一位在东区家业丰厚的体面人，裁剪精良的装束和临危不惧的镇定都很能说明这人背景有点儿东西，这也是他虽然有赖账的习惯但仍在白名单上的原因。再者，他一向有借有还，勉强还算诚信。

　　名为杜若的商人这会儿虽然被打手们狠狠踩着膝盖后窝毫无形象可言地跪倒在瑟提面前，却嬉皮笑脸地给自己狡辩，好像完全没有在怕。

　　 “我说过只要再给我十分钟赌完下把就会有办法把不够的钱补上，可他们硬要抢我的东西当抵押，老板您可要好好说说他们。”

　　说完，他还得意洋洋地斜着扫一眼隔壁变得气愤的打手，杜若知道瑟提认钱，只要之后奉上足够多的金币他可以当无事发生，以往几次都是这样，过分的纵容让他吃到了甜头，越来越放肆。

　　不过显然，杜若对瑟提的理解吃得还不够透彻。如果他能再放多点尊重仔细琢磨，就会发现往常瑟提好说话的爽快形象是个陷阱，让他误以为搏击场的老大是可以被忽悠的。

　　瑟提喜欢小丑在他面前蹦跶着取悦他，但同样的，他最讨厌的也还是小丑还妄图在在他眼皮底下算计自己。

　　现在，这位客人的名字已经从白名单上剔除，移到了另一本黑名单上。上了黑名单上的人最后都怎么了？别问，也别好奇，你不会想知道的。

　　酒杯被上位者掌在手心慢悠悠地晃荡着，安放在广口矮杯里的琥珀色酿液与正中间宛如水晶一样剔透的冰块相互碰撞，将杏仁甜酒和威士忌交融使得口感亦苦亦甜，深沉内敛中夹着凶猛刺激，烈酒过喉烧得声线有那么一瞬间变得沙哑，随后那玻璃酒杯砸落桌面的声响宛如判官醒木拍案。

　　“欠我钱还想管我的人？给你长脸了？”

　　身边的手下大仇得报，发出讽刺的喝彩起哄。半兽人把半张脸藏在手心里，闪着恶光的金色眸子如同吃人的恶鬼，倒映着对方笑容僵硬的脸。他朝杜若招手，示意他上来。

　　冷汗顺着男人的额角落下，杜若好歹也是个商人，他不傻，能感觉到现场的气氛正缓慢地朝着自己不利的方向变化，而自己在瑟提跟前就是待宰的羔羊，而四面八方压过来的恶意正挤压得他喘不过气。杜若只得哆嗦着往前慢慢磨蹭，以此拖延时间来想办法怎么说服瑟提让自己活着走出去。

　　深红色毛发的半瓦斯塔亚又开始笑了，他双手扯平男人精致的衣领，又往他胸口上拍拍，漫不经心地夸奖他领结上珠宝装饰不错，很精致。

　　“额嗯——谢谢？”男人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他吃不准瑟提到底想怎么样，索性两眼一闭先认怂。

　　“老板…尊贵的地下之王，这回是我错了，求求您行行好，钱待会儿就让我小弟送来双倍...不，是三倍，您看行吗？”

　　“三倍。”瑟提的笑容也变得古怪起来。“对前阵子东区的搜刮应该让你钱包挺充实才对——告诉我，有钱还赖账的理由是什么？来找茬是吗？”

　　男人的表情已经崩溃，他开始惊恐地摇头，不知道瑟提到底是从哪儿得到的消息如此笃定那件事背后黑手就是他。

　　但若是换个角度思考呢？就因为瑟提知道背后黑手是他，故意先来找茬呢？

　　现在才察觉到已经晚了，密密麻麻的恐惧更是顺着脊柱蔓延全身，杜若意识到这个半兽人脸上虽然在笑，眼睛里却全是杀意，急忙连滚带爬地想退落到一边，却不想被瑟提截住退路。只有少数几个人捕捉到了瑟提的动作，半兽人的速度快得只剩残影，他的一条腿顺势从旁来了一记高位扫腿，狠狠给他的猎物脑袋‘磅！’地踢个正着。

　　地下之王到底还是收敛了一些脾气，极其巧妙地把力度控制在造成伤害的同时不把人踢晕。尽管如此，那撞上枪口的倒霉鬼仍是像条落难的败犬，溅出的血点弄脏了皮毛地毯。

　　......好不容易止住脑海中嗡嗡作响的噪音，男人摇着头，拨开视线里模糊的金星想要站起来......好吧，最起码别摊在地上。可他的支撑身体的手不小心碰到了什么东西，他又花了些时间定睛细看，才猛然发现那是瑟提的鞋尖——他一直在旁边看着。

　　“袖扣不错。”皮鞋尖儿轻轻勾起昂贵西装上的装饰品，凶恶的半兽人不屑地冷哼自上而下压下来，再一次夸奖道。

　　地下之王的夸奖可不是张口就来的。第一次是巧合，第二次就肯定另有所知，不是吗。

　　“你现在带着的袖扣，本来应该是我的东西。”

　　金色的眼眸中没有任何仁慈可言。

　　以紫水晶为主，搭上少许蛋白石、碎钻和红宝石作为点缀的，花朵造型的额饰，他精心给母亲准备的礼物，现在被拆下来当成了别人的纽扣。打从一开始，瑟提就压根就没想着让这人活着出去。

　　没等杜若回答，半兽人的另一条腿顺势侧踢给他脑袋又来了一下。以炸开的声响来判断的话，这一脚不用想肯定得脑袋开花。那挨揍的果不其然在闷哼一声后完全大字摊开，瞳孔都差点儿要散开......居然是【差点】。他居然还余了点儿呼吸。

　　打手们心有余悸地上来拖走失去意识的躯体，其中看上去像是管事模样的人迟疑了一下，多嘴问了一句这人的家族过来算账怎么办？

　　“好好招待，希望他们下辈子睁大眼睛选个好老板，省得把自己命都搭进去。”

　　皮鞋的回响带着无仁慈的宣判，王最终重新回到他的王座之上冷眼下瞰。

　　助人为乐和欠债还钱，看来并不冲突。这顺水人情和自动送上门的白食，他都担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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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夜幕降临。锻炉的火焰还在零星燃烧。负责在前台接待客人的女孩接待完最后一位客人，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听闻母亲的消息，她马不停蹄地从外地赶回来。母女俩顾不上难得的重逢，这两天下来她只匆匆睡了不到十小时，处理琐屑事让她累坏了……但这也比不上母亲的辛苦。比起财产上的损失，缇雅更在乎信誉，客人们当中有不少像瑟提这样等着送人惊喜的。哪怕只是一件也好，母亲也想多补救一点。

　　‘她会撑不住的，不如趁现在出去买点儿面包吧….不晓得还有没有店在开门。’就在看板娘准备动身的时候，工房大门被谁无情地一脚踢开。本就衰弱的神经被这巨响吓得浑身一抖，与来人对上视线的那一刻，她立刻钻进柜台后面捏紧了用以防身的粗铁棍，生怕做错一点小动作这个男人就会上来撕碎她...尽管她不确定这玩意儿到底能不能发挥作用。

　　瑟提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上的杀意太浓，他抓起已经长到遮眼的刘海露出两只眼睛，深呼吸企图让自己的面相更平心静气一点，然后双手居高以此证明自己完全无害，慢慢地朝着柜面靠近，将母亲交给他的蛋糕篮子，还有缇雅夫人给他用来证明订单客人身份的金属牌子一同放到桌面上。

　　不自然的红晕瞬间把看板娘的脸烧得通红，她为自己先入为主的偏见感到羞愧，连忙请客人坐下，她急忙去货架搬出连夜赶工出来的货品，顺便倒上尚有余温的花茶。

　　与他理想中一模一样的饰品，但与此前不同的是，那些本应由宝石点缀的花朵变成了由丝绸丝线编成的绒花。炉火为丝绸光洁的绸面镀上一层柔和的暖黄，不再是无机质的冰冷，而是像小动物毛发一样温和得惹人欢喜，在他的掌心中闪闪发亮。

　　“我的母亲听说您喜欢丝绸。”看板娘有些急促不安地解释。“我们用的是上好的丝绸，保证绝不比宝石低廉，而且作为头饰来说，绒花会比宝石更轻巧和贴服。很抱歉我们擅自改动了您的设计稿，如果您不满意——”

　　“不，我很满意。”瑟提抬手打断女孩的喋喋不休，他垂下眼睑，这回不是讥讽也不是挑衅，而是真正的舒心地微笑。 “缇雅工房一直值得信赖，你们改的很好。”

　　那一瞬间有明火刷地点亮了女孩的眼睛，她的嘴唇颤抖了一下，郑重地弯下腰朝瑟提深深地鞠躬。

　　“请替我向夫人带一句生日快乐，瑟提先生。祝您与您的母亲有个愉快的夜晚。”

　　“也祝你们生日快乐。”

　　“……哎？”

　　在看板娘不明所以的困惑中瑟提关上首饰盒，朝她挥手道别。而当他没走多远，身后便响起官兵们到访的复数脚步声，告诉女孩犯人已经自首，被盗的赃品拿回来了。随后女孩吃惊到破音的高呼远远地刺过来。

　　祝他们，祝她们，今后都有个美好的未来。

　　瑟提想象着母亲带上头饰的样子，她的笑容配上那头浅紫色的发丝肯定会很好看。他知道自己的嘴角在不自觉地上扬，连脚步都变得异常轻快。

　　宛若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