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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yle/Wally] If Not Later, When?

作者 : 桐枝

分级 大众 同性(男)

原型 DC Kyle , Rayner,Wally , West,Hal , Jordan,Barry , Allen

标签 绿红

115 1 2020-7-26 13:32
导读
简介:《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AU,背景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法国,结局是开放式。含二代,二代是BE。介意慎入。
[三代绿红] If not later, when?



01


-1975年7月 法国尼斯-


“法国的温度似乎比美国还要高一点儿。”

凯尔将副驾驶的位置拉到最矮,肚皮上放着他的素描本,半旧的单肩书包放在了他的脚边,金属拉链和他运动鞋的鞋带纠缠在了一起。他将脑袋偏向驾驶座上的男人,稍微拉低了一点他的墨镜。

“那是因为你没有到过美洲的西海岸,小子。”驾驶位的男人笑着看了凯尔一眼,他的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的手肘搁在了窗户底座上。阳光偏爱男人的小麦色皮肤,覆盖了一层薄汗的手臂亮得反光,天气太热,他们只穿了短袖衬衫和刚好到膝盖的裤子,因为他们即将前往的是度假的小镇,所以得体的穿着是最不需要考虑的。

凯尔没有揭穿他是来自弗罗里达州的事实,而是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闭着眼睛从单肩包里捞出健怡可乐,“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谁?”

“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哈尔。”凯尔一口气喝掉了半瓶,感受到电解质重新回归了他的身体,气泡在他舌尖炸开,他轻轻地打了个嗝,“那位名叫巴里·艾伦的教授。”

“他是巴黎师范的教授,”哈尔放慢了一些车速,“研究法国艺术品的起源、价值与维护——这些应该是你很感兴趣的,Tiger。我打赌你们两个会很合得来。”

凯尔早料到了这个回答。他们的车离开了平坦的大道,从现在开始,被阳光烘烤到反光的沥青路变得坑坑洼洼,但值得庆幸的是两边繁茂的香樟树遮住了太阳。黑发男孩取下了墨镜,翻身蜷成一团,在颠簸的轿车中装睡。

凯尔·雷纳的名字没有如他所想出现在纽约视觉艺术学院的录取名单上(即使普林斯顿大学同样向他抛出了橄榄枝),于是凯尔决定推迟半年重新申请。在这个无所事事的夏天,他开明的父母同意他四处游历开阔眼界。凯尔的叔叔哈尔·乔丹刚从USAF退役还不满一年,他在这个夏天决定去探望大学时期的一位来自法国的好友。那位法国人如今是巴黎师范的一名极具名望和才气的年轻教授(凯尔阅读过他的一些论文,对一些观点持保留态度,但总体是欣赏的)。这位教授在夏天带着家人来到了法国南部的小镇度假,他非常乐意在这六个月里接待凯尔。

他们在下午六点来到了尼斯。此时的太阳慢慢躲进了地平线之下,还没倒过时差的凯尔早已昏昏欲睡,一开始的兴奋已经被旅途奔波的疲累削减了一半。不可否认这是个漂亮典雅的小镇,河边两排房屋保留着路易十四时期精致优雅的风格,教堂上方的钟召唤信徒的声音浑厚明亮,几只花雀甚至飞到了他们的车头嬉戏,路边栽种了一些色彩明媚的矢车菊,窄小的街道两边打扮随意的路人好奇地扭头打量这两位陌生人。凯尔喜欢这里,即使离镇的公交隔两个小时才有一班,邮局和杂货店在下午四点就会关门,没有银行,更没有在美国常见的热狗车和快餐厅。

教授的两层房屋在街的尽头,离全镇唯一的教堂不到五百米,凯尔猜测那位法国教授是位虔诚的天主教徒。哈尔孟浪地停稳了轿车,按了两下喇叭,拍拍凯尔的大腿示意他坐起来。

大门被拉开,一位穿着红色T恤和短裤的男孩探出了头,他看上去和凯尔差不多大——兴许更小些,鼻子周围有一些俏皮的雀斑,脸上还没有褪去婴儿肥。他有一头耀眼的红发,额发被发夹夹上去了一部分,白皙的额头和小麦色的脸对比明显,嘴里含着冰棍,右脸颊被戳得鼓鼓的。他踩着人字拖快步朝他们车边走过来,将最后的一点冰棍嚼烂,然后将木棍扔在了花园里。

男孩回头朝大门的方向喊了句什么,凯尔完全不会法语,他猜测这是男孩告诉屋主他的客人已经到了。

哈尔已经下车帮他拿出行李箱,凯尔赶紧将手中的素描本塞进了书包。他在下车后因为头晕与惯性踉跄了几步,然后绕到了另一边去帮哈尔拿他自己的物品。然而那位法国男孩早已先他一步接过了他的双肩包,用非常标准的伦敦腔英语对他说,“让我来帮你。”

“看来你会在这里有一个小伙伴。”哈尔拍了拍他的肩膀,凯尔只是撇了撇嘴,视线扫过那位替他拿双肩包的男孩修长笔直的小腿,心不在焉地站在了替他拖拉杆箱的哈尔身后。哈尔不轻不重地拍了一把他的后背,凯尔舔了舔嘴唇,鞋带散开的运动鞋踢了踢脚下的一块小石头,“我是凯尔·雷纳,你好。”

“沃利·韦斯特。”红发男孩迅速接了话,落日在他周身布下了金色的线条。沃利有一双漂亮的翠绿色眼睛,在低头时瞳色会有些加深。凯尔深爱这双眼眸和洒满男孩鼻尖的雀斑,即使他在当时尚未察觉。

凯尔没什么话好接,只是友好地朝沃利笑了一下,他现在只觉得饿和困。哈尔只在他们刚到达巴黎时带他去吃了顿法餐,然后一路没停歇地从巴黎开过来。在沃利想开口说些什么时,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插进了他浓密蓬乱的红发。而哈尔在此时突然回过头去给他的轿车上锁。

“Oncle(叔叔),”沃利偏偏头,“J'ai rencontré tes invités.(我见到了你的客人)”

“我希望你能在他们面前尽量说英语。”沃利身后的男人温柔地梳理了两下男孩的红发,他大概就是凯尔此行的目的。男人的英语也没有什么法国口音,但不像沃利,他的发音更偏美式——更准确地说是美国西海岸(就像他的叔叔哈尔)。男人总算放开了沃利的头发,用英文自我介绍,“我是巴里·艾伦,很高兴认识你。”

也许是他过于年轻或者是性子过于温吞,巴里给凯尔的感觉不太像是一位教授,但凯尔依然礼貌地与他握了手。他的叔叔锁车门的时间花得久了些,他不动声色地朝前走了两步,像是终于发现了站在沃利身后的金发男人。

那位教授先和他打了招呼,“哈尔,好久不见。”

沉默了一会儿,凯尔以为他的叔叔会开一些有关这个落后的小镇或者揶揄旧友的玩笑,没想到哈尔就只是回敬了简单了一句“好久不见”。也许他和眼前的法国人的关系并不如凯尔料想的那么亲密——然而这也是显而易见的事实,哈尔在作为空军的过去几年一直呆在越南,而这位教授则一直留在法国,他们没有多联系的条件或理由。

沃利是个充满活力的男孩,夏天的闷燥似乎没有影响他,“艾瑞丝阿姨推测你们会在六点或者七点过来,她已经准备好了一顿晚餐。”沃利轻快地说。

等走近大门,凯尔也闻到了食物的香味,他早就听说法国人热爱烹饪的美名,空虚的胃让他对这顿晚餐的期待提升了一个层次,“谢天谢地,”他小声咕哝,又看了哈尔一眼,“哈尔从租了车后就一路不停地开过来。”

“好好好,我很抱歉,”哈尔做了一个投降的手势,“我只是想在天黑之前赶过来。”

凯尔在进门后见到了这里的女主人。她名叫艾瑞丝·韦斯特,是一位漂亮的法国女人,有和沃利一样的浓密红发和小麦色皮肤,她的身材高挑,只比沃利矮了半个头,笑声像林莺一样悦耳。她趴在刚进门的丈夫耳边笑着用法语嘀咕了什么,她的丈夫在她额头上留下了一个亲吻。

“哈尔·乔丹,很高兴见到你,女士。”哈尔抢在了凯尔的前面和眼前这位迷人的女性打了招呼,“我很遗憾我没有来得及参加你与巴里的婚礼,因为我那一年还在越南。”

“完全不用放在心上,亲爱的。”艾瑞丝笑着朝哈尔眨眼,“虽然巴里很遗憾——他在每年的结婚纪念日总是会念叨你没能来法国。”

“那一定是因为你们的婚礼美好到足够让人印象深刻,”哈尔耸了耸肩,“既来到了浪漫的法国,Magnifique(漂亮的人),我能入乡随俗亲吻一下你迷人的脸颊吗?”

沃利咋舌,站在他身边的凯尔突然觉得很丢脸。


凯尔愉快地享受了他的晚餐,沃利坐在他的身边,两个身材削瘦的年轻人吃光了一大盘的奶油酱鸡肉和几块不同馅的可丽饼。艾瑞丝感兴趣地询问作为前空军少校的哈尔在越南服役的经历,哈尔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他在越南的遭遇(“你们肯定想不到,我为了躲掉那群越共,朝我飞机的油箱开了枪。”)。凯尔安静地听,而沃利完全被那些跌宕起伏的冒险经历吸引了。

年轻的教授喝了口红酒(他在晚餐时几乎没吃任何东西),朝嘴里塞满鸡肉的沃利看了一眼,“看来哈尔收获了一位来自法国的崇拜者。”

“谢谢,我的法国之旅看来不会有遗憾了。”哈尔试图揽过凯尔的肩膀,却被后者不动神色地躲开。

“你会和凯尔一起待在这里吗?”艾瑞丝问,她的胳膊环在了丈夫的手臂上,“我们很欢迎你。你看,你是巴里的大学好友,沃利也非常地喜欢你,我们可以度过一个愉快的假期。”

“哦,不了,就让凯尔一个人待在这里吧,我相信他会没事的。”哈尔看了凯尔一眼,“这种小镇度假不太适合我,我想我会在巴黎等他。也许我会在浪漫之都偶遇到一些可爱的法国女孩——比如像你这样的,或者一位金发蓝眼的甜心。”

艾瑞丝和她的丈夫对望了一眼,被这毫不掩饰地调情逗得咯咯笑了起来:“您还是单身吗?”

“是的,刚退役,单身,暂时没有工作,也许过几个月会去某个航空公司做试飞员。”

“我想法国女孩都会喜欢像您一样的美国空军,你有那么多故事可以分享给他们听。”

而凯尔知道他的叔叔对待感情的态度。哈尔有许多“女友”——更进一步说,暧昧的对象。他会同时和好几个女人调情,在被其中一位发现后也只是象征性的哄两句。凯尔不止一次看到气急败坏的女人朝哈尔脸上泼酒,又看到她们是怎样再次以可笑的理由原谅这个男人。“你对待感情太草率了些。”凯尔在看到哈尔用塞纸条的方式分手时这样评价,而哈尔只是耸肩回答,“也许我不知道该如何对待感情”。




02


“沃利,”艾瑞丝从厨房里探出了头,她的手上还有各种酱料,红色的长发高高地扎成了马尾,“替客人把行李抬到二楼左手边第一个房间。”

沃利停下了脚步,朝艾瑞丝忙碌的背影抬高声音,“可那是迪克的房间。”

“可是他今年夏天不会过来,你知道他家里的那一堆事。”艾瑞丝擦干净手上的酱料,从烤箱里拿出了一些半熟的食物,头也不回地命令:“把行李送上去。”

沃利不快地踢了一下沙发以示抗议。然而他穿了人字拖,除了脚趾头疼外,他的不满一点也没有减少。晚饭过后,他提着那个黑发男孩沉重的行李箱上楼,对方似乎想替他分担,可沃利语气冷漠地回绝了他。他们沉默地在房间对视,最后沃利做了个鬼脸,“这是你住的地方。”他干巴巴地说。

“好的。”

“我和你的房间之间隔了一个小门,”沃利给他演示,那扇门比他要矮,所以他和凯尔都需要弯腰钻进去,“我们还共享一个洗手间。”

凯尔点头,轻轻地打了个哈欠。沃利继续说,“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习惯,但这里一般八点钟吃早饭,十二点吃中饭,七点左右吃晚饭。”

“哦。”凯尔的语气有些心不在焉。他环视黑暗的周围,随手将灯打开,“谢谢,现在几点了?”

“九点左右,也许十点。”

“具体时间,”凯尔说,伸出自己的左手露出了他手腕上的手表,“我的手表上还是美国东部时间,需要调整成这边的。”

沃利舔了舔嘴唇,在心里嫌弃这个美国人的麻烦,“客厅有一个吊钟,你可以去那边调整。”

凯尔朝他点头,从他的双肩包里掏出了一个奇怪的方形物体。他对着沃利按了一下,一张纸片从方形物体的上方冒出,凯尔拿出它甩了两把。

沃利感兴趣地问,“这是什么?”

“立拍得(Polaroid)。”凯尔回答,“这张照得不是太好。”他小声咕哝,又对着房间其他角度按了两下。

沃利疑惑地眨了眨眼睛,“照相机?”

“嗯哼,你们的房子很漂亮。”凯尔将洗出来的两张照片夹在了自己的素描本里,“哈尔送给我的成年礼物。”

沃利抱胸看他,“你18岁了?”

“是的。你呢?”

“17岁。”沃利回答,而凯尔已经翻了个身趴在了那个本来是属于迪克的单人小床上。

“抱歉,我奔波了一天从美国赶到这里,已经累坏了。”黑发男孩声音有些疲惫黏哑,他的鞋几乎是被甩在了地上,“离开前请替我关灯,谢谢。”

好极了,一个不讲究又野蛮的美国人,见面第一天就会拿着照相机在他眼前晃。沃利面对床上已经呼吸均匀的黑发男孩深深地吸了口气,他关好了灯,故意用力关紧了凯尔的房门。

他决定讨厌凯尔·雷纳。

比如在早餐时间,他会故意大声地和艾瑞丝用法语对话,然后观察因为听不懂而插不上话的凯尔的表情。对方正平静地喝酥皮洋葱汤,不那么熟练地用刀叉吃加了芝士的太阳蛋,沃利从他平淡的表情中看不出什么。艾瑞丝亲切地用英语询问凯尔还需要什么,黑发男孩摇头,“很美味的早餐,谢谢您。”他察觉到了餐桌上只有艾瑞丝、沃利和他三个人,“教授呢?”

“他去晨跑了。”艾瑞丝回答他。

“他不吃早饭吗?”

“他说他不饿,不用担心他。”艾瑞丝替吞咽食物的沃利倒了一杯果汁,又转头微笑地看凯尔,“需要果汁吗亲爱的?”

沃利知道他的叔叔一直有神经性进食障碍,但只会出现在巴里压力过大的时候。沃利不明白为什么他的叔叔在暑假会有什么“压力”。

他艰难地咽下了嘴里的鸡蛋,发现凯尔正笑着打量他,沃利并不退缩地回应黑发男孩的视线。对方盯着他上下滑动的喉结,比划了一个手势,“你的早饭是我一整天的食量。”

沃利挑眉,嘴里的食物没有完全咽下去,说话有些不太清晰,“你是炫耀你的小鸟胃吗?”

“不,我只是很疑惑,为什么你吃这么多还会这么瘦?”

“也许我天生就吃不胖。”

“也许你天生就是个大胃王。”

沃利忍不住用西兰花去砸眼前那个笑得洋洋得意的黑发青年。早上不那么刺眼的灯光透过窗帘照进了客厅,几只狗在后院里狂吠,半个西兰花砸中了凯尔的眼睛,对方夸张地叫了一声。沃利因为这小小的成就志得意满。


凯尔花了整个上午和他的叔叔呆在了书房。外面慢慢热了起来,沃利在拉上所有的窗帘后缩在了客厅的沙发上,将电风扇正对自己,嘴里含了几块冰块。艾瑞丝从二楼走了下来,她今天穿了一件漂亮的连衣裙,红发披散在肩头。她坐在了沙发上,沃利抬头将脑袋枕在了艾瑞丝的膝盖,他的阿姨用手指梳理他乱糟糟的红发。

“不敢相信那个美国人一早就走了。”

沃利嘴里的冰块有些化掉了,他咽了一口不让那些水渍滴落在艾瑞丝的大腿上,“他和叔叔在书房。”

艾瑞丝摇头,“年长的那个,退役空军。”

“哦,”沃利恍然大悟,“我以为他会和叔叔是好朋友,可他们昨天几乎没说话。”

艾瑞丝笑着掐了一下沃利的脸蛋,“不,他们感情很好。巴里会因为收到那个男人的信而兴奋很久。”

沃利心不在焉地听,懒洋洋地评价,“我很喜欢他,他有很多冒险故事。不敢相信他会和叔叔那一类人是好友。”

“那另一个美国人呢?”

“凯尔?”艾瑞丝点头,沃利嗤了一声继续说,“我不喜欢他。”

“可他看上去很喜欢你。”

沃利尖刻地反问:“你和他相处根本不满一天,你怎么知道他喜欢我?”

他的阿姨抱住了他的头,低头在他耳边轻轻说,“我就是知道,亲爱的。那个孩子只会在这里呆三个星期,之后他就会回美国,你们很难再见面了。既然这样,为什么不试试喜欢他呢?”

艾瑞丝亲了一口侄子的红发后离开了家,她和邻居约定一同去附近的教堂,并询问沃利要不要和她们一起。沃利从沙发上伸出了一只手摆了两下,然后继续陷在了柔软的沙发垫中。离家里不远的教堂上的时钟响了几声,他能从这个的角度看到教堂的尖顶和圣坛附近欢快蹦跶的花雀。沃利想了一下,从冰箱里拿出了果汁和玻璃杯送进了书房。

书房里同样拉上的窗帘,比闷燥的客厅要凉爽一点,凯尔正盘腿坐在书架旁翻动一本画集,听到书房门的响动后疑惑地抬头看向“不速之客”沃利。沃利将果汁和玻璃杯放在书桌上,替他的叔叔和凯尔各倒了一杯。

“谢谢。”

凯尔接过果汁,沃利坐在了他的身边,头向凯尔的方向凑了凑,“你在看什么?”

“一位摄影师寄给艾伦教授的摄影集,”凯尔回答,指着照片说,“看,北欧的极光,我喜欢维京人的浪漫。”

他的叔叔盖上了钢笔,偏头盯着两个男孩,“你们为什么不去泳池或者海滩边玩玩呢?和我这样一个古板的人在书房待一天没什么意义。”

“不,教授,我喜欢听你说有关古希腊雕塑的故事。”凯尔反驳,他的表情暗示他并不是客套,“我也喜欢你书房里的一些书——虽然我看不懂那些用法语写的。”

“和沃利待在一起会更有意思。”巴里很坚持,他起身将两个男孩拉起来,“我们也可以明天再谈论,凯尔。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把你的作品给我的同僚看了。”他又扭头看向他的侄子,“好好陪你的朋友,可以吗?”
                                                         
沃利轻轻点头,甚至忘了反驳他和凯尔并不是朋友。


他的叔叔度假的房屋后面有一个用石头堆砌的不算大的泳池,但足够容纳两个人。沃利游了好几个来回,将全部的身体缩在水里避暑。而凯尔只是坐在泳池的边缘,带着墨镜用铅笔在白纸上涂画。

沃利游到他旁边,“你不会游泳吗?”

“我会。”凯尔头也不抬地回答他,用脚溅起一些水花扑在了沃利的脸上。

沃利抹了把脸重新钻进了水里,他从泛着轻微波澜的清撤水池底观察坐在水池旁的凯尔。男孩有一头微微卷曲的柔软黑发,身材削瘦但并不单薄,有一个宽阔的胸膛,薄薄的肌肉覆盖在他的胸膛和腹部。男孩的小腿笔直细长,全身没什么毛发,皮肤有些不带血色的苍白,沃利忍不住将他和“吸血鬼”联想到一起。

等他再次起身后,他将更多的水花扑在了凯尔的头上。他为自己这个小小的“复仇”计划自豪,凯尔总算放下了手中纸笔,但并没有太生气。他总算跳进了水中,等起身之后,凯尔将全部弄湿的黑发抹在了脑后,露出了白皙光洁的额头。

“你太白了,”沃利评价,“不是所有美国人都喜欢晒太阳吗?喜欢把自己弄成小麦色。”

“也许是因为我不爱出门。”凯尔游了两下,他的姿势非常标准,在泳池中舒展得像一条鱼,“说到晒太阳,你提醒了我,你需不需要用一些防晒霜?今天的太阳很毒。”

“防晒霜?”沃利反问,“我从来不用这个东西,听上去像是女孩会用的。”

凯尔朝他翻了个白眼,“才不是女孩会用的东西,它会防止你不被晒伤。”黑发男孩拉了一把沃利的手腕,“起来,我分给你一些。”

两个男孩坐在有大伞遮阳的沙滩椅上,凯尔帮助沃利在他的背上涂防晒霜。那个美国人的动作轻柔,手指极有韵律地划过他的脊椎,时不时加重按摩两下,沃利忍不住发出一声舒适的闷哼。

这让黑发男孩不满地掐了一把沃利的腰,“我只是给你涂防晒霜,不是给你按摩。”

“抱歉,可这很舒服,你有一双魔法般的手。”沃利半眯着眼睛,他的道歉没有什么诚意。

凯尔哼了一声,“魔法般”的手没有移开,“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

“你的英语为什么这么流畅?”

“你的意思是法国人不应该说一口流利的英文吗?”沃利偏头看他,凯尔马上摇了头。

“只是很奇怪,你和教授的英文都很好,但两个人的口音却不一样。”

“我在英国读高中。”沃利揉了揉自己湿淋淋的红发,“而我的叔叔——他在大学时去美国交换过一个学期,也许他是在那时候认识的你的叔叔。”

“他们两个能成为朋友真的很奇怪。”凯尔小声咕哝。

沃利没有接话,他问了一个问题:“你为什么心情不好?”

“什么?”凯尔皱眉,“我没有心情不好。”

“不用瞒着我,我和你只用呆三个星期,你的秘密会永远留在法国。”沃利在折叠椅上翻了个身,“有女孩甩了你?伤了太多人的心?”

“不是,”凯尔将防晒霜扔在一边,重新戴上墨镜,躺在了沃利右手边的沙滩椅上,“我没有被心仪的学校录取,所有人都告诉我做一位画家不现实——除了哈尔。”

“可你想做一名画家,对吗?”

凯尔点头,用书遮住自己的脸,然后长叹了口气。

“那好在你没有放弃,我的父母也希望我去学法律,”沃利说,“几乎每次回法国都会听到他们在我耳边念叨,所以我躲在了叔叔这里。他不会念叨,但我可以知道他也希望我去学法律。”

“你不喜欢法律吗?”

沃利不在乎地耸肩,“正相反,我觉得在法庭上和人吵架很有意思。”

“那为什么?”

“因为还有其他很有趣的东西,”沃利说,“比如去最危险的热带雨林探险,比如去遥远的东方国度看看他们和我们有什么不一样,比如和维京人一起出海……”

“我知道了,你喜欢冒险,”凯尔嗤笑,“去给哈尔当侄子吧,他完全能够满足里这些。”

“哦,那太好了,你可以给巴里当侄子。反正你们两个都喜欢艺术这类稀奇古怪的玩意。”


傍晚的时候,他似乎与来自美国的黑发男孩建立了一种奇妙的“友谊”。他暂时不会把凯尔滑进他“朋友”那一栏,但沃利知道那个男孩是个不错的家伙。直到艾瑞丝叫他们去吃晚饭。

他的叔叔家在晚餐时来了客人,是一对上了年纪的法国夫妻。他们两个人自顾自地在餐桌上争辩如今法国的两个政党,并各执己见,甚至询问了完全没听懂他们对话的凯尔。沃利同情地做了他的翻译,出乎他的预料,沉浸艺术的凯尔·雷纳对政坛也有一定见解,如果不是语言不通,沃利相信那对老夫妻会拉着凯尔去他们的家。

凯尔正在他们共享的卫生间里刷牙,沃利趴在床上问他:“有什么事是你不知道的吗?”

凯尔含着牙刷含糊地问了一句具体指什么。

“比如,你知道怎么做肥皂吗?”

凯尔吐掉了牙膏,笑着摇了摇头,“虽然我在化学课上学到过,但工科绝对不是我感兴趣的领域。”

沃利钻进了卫生间,他没有穿上衣,沙滩裤也只到大腿的一半,这似乎让凯尔有些不自在。他盯着镜子里反射出的凯尔的脸,“你什么时候可以弄完?”

凯尔拿过他的毛巾,他们两个的生活用品几乎都摆在一块儿,“洗个脸就行。”

“好的,”沃利点点头,“晚安,凯尔。”

“晚安,沃利。”



03


沃利与凯尔相处了一个星期,渐渐习惯那个黑发男孩的起居。他会在早上七点左右起床,一般会冲一个澡,然后坐在阳台边缘对着花园画画。在八点钟的时候和刚起床的沃利一起下楼吃早饭,然后在书房和巴里待一整个上午。在下午和晚上,他会一直和沃利待在一起——因为整个小镇上似乎只有艾伦教授一家会说英语。

沃利拍了一把正在作画的凯尔的肩膀,后者吓了一跳。

“晚上要去看电影吗?”沃利问他,坐在了凯尔的对面,两个人光裸的小腿纠缠在了一起,“今天镇上会有一个露天电影。”

凯尔沉默了两秒,沃利忍不住用脚攻击他的肚子,然后被对方捏住了脚踝,“好的,我和你一起去。”说完,他开始反击,手指划过沃利的脚心。沃利不甘示弱地也抓住了他的脚,用同样的力度“回敬”他。


露天电影的放映位置在教堂前的“广场”,沃利和凯尔带了一些报纸和软垫,抢占了最前排的座位。七月中旬的晚上并不如白天燥热,空气新鲜,他们的头顶只挂了一盏小小的灯,随着风来回摆动。凯尔很有先见之明地换上了长袖衬衫和一件薄夹克,而沃利依然只穿了白天的短袖与短裤,红发男孩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凯尔脱下了他的夹克,“都告诉你晚上会冷了。”

“是啊,‘什么都知道’先生。”沃利拖上声音,还带着体温的薄夹克披在了他的肩膀上。沃利缩了缩脖子,犹疑地咕哝:“谢谢,你不会冷吗?”

“我穿了长袖衬衫。”凯尔伸出他的手臂,他穿了一件粉红色的衬衫,卷曲的黑发耷拉在他的脸颊旁,眼睛深邃明亮——他看上去简直像个漂亮的女孩,沃利心想。

他们身边聚集了一堆人,但也不超过五十个。沃利看了一眼凯尔的旧手表。黑发男孩同样有一双修长白嫩的手,虎口处磨出了一些茧,指甲圆润。沃利又看了一眼自己的,他的手总是黑乎乎的,沾满了不知道是泥土还是其他的什么东西,手背上总会有些细小的伤口。

沃利感觉到额头被弹了一下,“发什么呆呢?”凯尔轻轻地问他,将两个人的手拉开了一些距离,“电影已经开始了。”

“虽然美国有好莱坞和百老汇,但法国才是电影的起源。”凯尔轻轻地说,他的脸在广场正中央白屏的照射下变换不同的色彩。

沃利问他,“你喜欢电影吗?”

黑发男孩摇头,“我从来不热衷。相比电影,我更爱油画与素描一类传统的东西——电影太快了。”

沃利没有回应,电影在一片漆黑中开场。这部电影的背景设定在了一战,主角是个生活在的德国的法国女人,她的未婚夫是一名法国少尉,在一次战争中被困在了波兰。主角说着法语与德语的对白,沃利凑到凯尔的耳边小声解说电影情节。凯尔是个安静地听众,他将稍微放低了一点脑袋,让他更能听清沃利说的话。

黑白电影里带耳环的短发女人朝她的未婚夫说了句什么,沃利没有翻译那句话,凯尔小声问:“她说了什么?”

“她说:‘你最好说出来’,”沃利皱了皱眉头,“可我不知道她希望对方说出什么。”

“也许她希望她的未婚夫能告诉她,他还爱她。”凯尔猜测。

“可这没有道理。”沃利摇头,“她有了新的爱人——那个犹太人。为什么有了新的爱人,还会对背叛了她的男人念念不忘?”

等待演职员表全部放完后,整个屏幕慢慢变暗。广场上的人寥寥无几,他们头顶的电灯也将近熄灭,栅栏和人的影子扭曲成诡异的线条。沃利拉着凯尔一起站起来,凯尔轻轻拍掉牛仔裤上的灰尘,“也许我会法语,能看懂电影全部的情节,就能回答你的问题了。”

沃利不屑地笑了起来,“你也就比我大了七个月而已,凯尔。你觉得你会比我更懂爱情吗?”

凯尔反问:“爱情很复杂吗?”

沃利想了想,暂时没有回答。他去街边推冰箱的男人手上买了两杯汽水,中年男人替他们插好了吸管,他认出了凯尔是来这边度假的美国人,于是用蹩脚地英语打了招呼,凯尔回应了一个笑容。

“也许它并不复杂,”沃利坐在围栏上,他的脚下是长得乱糟糟的草,“但是电影导演——或者其他什么人,喜欢把它弄得戏剧化一些。”

他随手掏了掏应该是凯尔的夹克的口袋,意外地摸出了打火机和烟盒。他抬起半边眉毛,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抽烟?”

凯尔喝了两口法国特产的软饮,听到这个问题后皱了皱眉头,“偶尔。”他回答。

“哇哦,”沃利摆弄起手中的打火机,透过小小的火焰观察站在他对面的凯尔,“不敢相信!我以为你会是那种书呆子,待在教室角落一天都不会说一句话的那种人。”

“我知道英国的公学有多压抑,所以你永远也想不到美国的公立高中会有多么疯狂,”凯尔不在乎地耸肩,“我受到了一些影响。”他拿走沃利手中的打火机和烟盒,在嘴里叼了一根香烟——沃利不得不承认,凯尔细长的手指掐着香烟的模样非常有魅力,“你抽过吗?”

沃利马上摇头。他观察凯尔点燃那根香烟,手抖了两下弹掉了烟灰。他犹疑地开口,“我可以试试吗?”

凯尔眨了眨眼,“烟?你确定?”

沃利用力点头,“当然是烟,我确定。我相信你也会替我保密,对吧?”

凯尔想了两秒,香烟顶端的火苗慢慢变黑,他吸了一口,“你先试试吧。”他凑近沃利,“把嘴张开一点。”

沃利疑惑地照做,他有些局促地闭上了眼睛,嘴唇微张。然后,他渐渐感受到了那个黑发男孩慢慢接近温热的吐息——这简直像是亲吻,沃利局促地想,他第一次亲吻女孩都没有这样紧张。

一阵烟雾喷进了他的嘴唇,他能闻到香烟的气息——并不是那种刚从嘴里吐出来的,而是一种更浓郁、更苦涩的新鲜味道,“吸进你的肺,然后慢慢吐出来。”凯尔小声命令,两个男孩挺翘的鼻尖几乎触碰在了一起。沃利用嘴吸入了那些烟,缓缓地感受它们从食道滑进肺,一股带着薄荷味的香甜刺激感染了他。[1]

他将二手的烟雾喷在了凯尔的脸上,后者被突如其来的烟雾呛得咳嗽。他马上和沃利保持了距离,“感觉怎么样?”

沃利深吸了口气,小声感叹,“非常神奇!”

“这是万宝路薄荷爆珠,我在戴高乐机场附近的杂货店买的。”凯尔说,“我最喜欢的是柠檬双爆珠,可惜只在美国生产。”他从烟盒里重新掏出了一根,“要来一根吗?”

沃利点头,学着凯尔的模样将那根香烟含在了嘴里。凯尔用打火机替他点燃,突然笑了起来,“教授会不会想杀了我?”

沃利边咳嗽边问他为什么。

“因为我教会了他单纯的侄子吸烟。”

“我会替你辩护的,”沃利总算不会被呛到了,他因为滤过肺的新奇刺激兴奋,“是我逼你给我的香烟,但我想他不会说什么。”

凯尔耸肩,“我们可以在外面多站一会儿,等身上的烟味全部散了再回去。”

“就这样站着什么都不做吗?”沃利用踢了两下脚下的杂草,有路过的人向两个吸烟的男孩投向好奇的视线,沃利对他们翻了个白眼。

“不如你教我两句法语吧。”凯尔建议,“我感觉我在这里总是格格不入,只能和你待在一起。”

沃利学凯尔的动作弹掉了烟灰,又将半根烟凑到嘴边吸了一口,“Bonne nuit.”

凯尔不那么熟练地模仿沃利的发音:“Bonne nuit.”

“你不怀疑一下,我刚才也许教了你一句脏话吗?”

凯尔理直气壮地笑着摇头,“这么优美的发音绝对不会是脏话。”

“好吧好吧,的确不是脏话。”沃利说,“这句话的意思是晚安。”

凯尔思考了一会儿,他的烟已经抽完了,于是他和沃利并排坐在了围栏上,“你能再发一遍这个音吗?”

沃利放慢了语速:“Bonne nuit.”

凯尔再次重复,沃利眨了眨眼睛,轻轻拍了一把凯尔的胸膛,“你的鼻音太糟糕了,凯尔,我还是下次再教你吧。”

“D'accord(好吧),”凯尔舔了舔嘴唇,他晃动小腿,清了清嗓子,“Bonne nuit, Wally.”

沃利感觉到心口被什么东西刺中,就像是那部电影里的法国女人为了见情夫一件件试裙子的心情。他深吸了口气,将内心的躁动压抑在胸口,平静地回应:“Bonne nuit, Kyle.”



04




凯尔打算给他远在美国的亲人和朋友寄明信片,而这个镇上的邮局提供的明信片全部——用凯尔的话来说——不符合美学且古板。沃利告诉他离这里四十分钟车程的尼斯城里会售卖更精致的明信片和更体面的信纸。这是一个略带凉意的星期四,他们在吃完早饭后坐公交去了尼斯。

凯尔坐在了靠窗的位置,用他的立拍得对着窗外拍了好几张照片。沃利陷在他的座位里昏昏欲睡,凯尔轻轻拍了一把沃利的胸膛,将自己刚拍的照片给他看。

沃利瞪大眼睛,“我怎么可能摆出这么诡异的表情!”

“这张照片的主角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沃利·韦斯特(the one the only),不是什么其他人。”凯尔在沃利将那张照片捏成一团前塞进了自己从不离身的素描本。

沃利翻了个白眼,“别开玩笑了,你只是乘人之危。”

“也没那么糟,我喜欢那张照片。”凯尔说,他的语气平静。沃利下颌发紧,他交叠了自己的双腿,用余光打量黑发男孩的神色,然而凯尔表情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这也许是不太现实的事,沃利盯着两人靠得过于近的大腿心想,他似乎对身边的那个美国人有些超出界限的喜爱了,而对方在这里呆的时间已经不到一个星期。沃利有些出神,他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有将它放在大腿上。凯尔的那只修长白嫩的左手握住了它。

“不要生气了,”凯尔的语气有些内疚,“我只是觉得阳光照在你头发上的样子很漂亮,你的脸上还有一些细小的光斑——我想把它保留下来,没想到正好拍到你打哈欠的表情。”他捏了一把沃利的手掌,将那个立拍得塞在了沃利的怀里,“你可以拍我,如果这会让你觉得好受的话。”

沃利捧着那个照相机,他有些不知所措。凯尔放开了他的手,“需要我摆什么奇怪的表情吗?”

“不,不。”沃利摇头,“你……你装作要睡着的样子吧。”

凯尔朝他眨了眨眼睛,不那么自在地舔嘴唇,然后半躺在了他的座位中,素描本放在了他的肚皮上,脑袋和沃利的身体靠得近了一点,“像这样吗?”

沃利没说话,他神情恍惚地按下了那个拍摄按钮。照片从立拍得的上方弹出来。沃利学着凯尔将这个纸片甩了好几下,在凯尔想凑上来看时捂住了它。

“好吧好吧,”凯尔做了个投降的姿势,“不管照成什么样,那张照片都是你的了。”

沃利抽出那张照片看。照片里的凯尔没有看镜头,他稍许卷曲的黑发有些蓬松地耷拉在耳边,鼻尖微微皱起,半眯着的眼睛深邃清撤,嘴唇抿出了一个非常温和的弧度。“Tu es magnifique(你很好看).”沃利忍不住说。

“我希望这不是什么骂我的话。”凯尔小声嘟囔。

Wally背过身,偷偷地把那张照片放在了他的钱包里。他将凯尔·雷纳的照片放在了离自己最近的地方,因为这短暂的胜利与甜蜜而弯起嘴角。


他们先去了邮局。凯尔坐在软椅上一封封写明信片,在写其中一封时,他花了格外长的时间,甚至时不时皱起眉头。

沃利踢了踢他的小腿,“是给你心仪的女孩写信吗?”

“什么?”凯尔摇摇头,用圆珠笔笔盖在嘴唇上比划了一下,“我的父母——我不擅长和他们交流。”

“哦,”沃利点头,装作不经意地说,“你在回美国后——”他咬了一下下嘴唇,不让更多的情绪干扰他和凯尔的对话,“会愿意给我写信吗?”

“当然,你是我在这里遇到的最棒的伙伴。”凯尔拍了一把沃利的肩膀,“把你的地址给我,我也可以给你寄一些在英国或者法国见不到的东西。”

“谁知道你是不是客套?”沃利小声嘀咕。

凯尔停下了签名的动作,他漂亮的五指有节奏地轻轻敲打桌子,像是一个征兆——“你知道吗,”凯尔总算开口了,“我和教授讨论过五世纪时古希腊的雕塑,那些雕塑的男性身躯都被刻画得无比得——”凯尔想了想,“富有诱惑力(seductive).属于男性特征的精细程度远高于女性的躯体,柏拉图在《会饮篇》里描述了一种最崇高的‘爱’:情人引导爱人成长,爱人以爱回报情人。”

沃利咽了口口水。这绝对不是好时机,他们还在邮局里,身边全是往来的人群——这个环境并不私密,但他察觉到了一丝安全感,因为其他人全部都变成了一束模糊的、黑白的剪影,只有坐在他身边的黑发男孩是年轻鲜活的,像万花筒一般五颜六色,但并不扭曲,沃利咬紧了下唇。

他没有错过凯尔轻轻颤抖地手指,沃利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语气故作轻松的从容:“你想的和我想的一样吗?”

隔了好几秒,凯尔的声音好像是被刻意抬高了一个音调,“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也许……”

沃利的心脏没来由的隐隐作痛,或许是察觉到了周围不一样的视线,他没有将这句话说完,他真心实意地叹息:“你写完了吗?”

凯尔点头,阳光给黑发男孩的头发镀了层金色,也突出了他颧骨处突出的阴影,他想起了凯尔提到的雕塑——那些如他所说能够勾起原始的感情的造物。他看着凯尔将那些信件塞进了邮筒,对方抹了一把手背,朝沃利的方向看了一眼,沃利跟在了他的后面。

走出邮局后天已经快黑了,他们在附近的面包店里买了咖啡和一些面包。凯尔只喝了咖啡,沃利将不止两人份的食物吃光,故意咽得很慢,试图拖延他开口的时机。

——因为这不寻常,因为不到一周之后,与他只相处了三个星期的凯尔·雷纳将回到美国,他们都带不走发生在法国的一切。

时间被拉得很细很长,沃利咀嚼着面包胡思乱想,非常后悔自己会在一开始提起那些。他们坐在公交站台附近等两小时才有一趟的回镇公交。沃利掰掉了一些面包屑分食给附近的鸽子,更多的灰白色的生灵朝他们靠近,沃利索性将手中的面包屑往空中抛。

“这很可爱。”坐在他身边的黑发男孩轻轻地说。

“你是指什么?”

“鸽子,当然还有你,”凯尔用手指轻轻刮擦咖啡杯壁,“还有关于你的一切回忆。”

这太过了。沃利踢了两下脚下的草地。鸽子们在他们已经没有面包后离开了,公交车站又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凯尔似乎并不想继续这尴尬的沉默:“能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吗?”

沃利捧着自己的那杯温热的咖啡,因为氤氲盘旋的水汽而有些眼眶发烫。他们两个人靠得太远了些,沃利不自在地想,空闲的那只手覆盖在了黑发男孩浅色的牛仔裤上,深深地吸了口气,“Peut-être que je suis tombéamoureux de toi.(也许我喜欢上你了/也许我对你一见钟情)”

凯尔捏了捏自己的鼻子,“太狡猾了,你知道我不会法语。”

“因为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我是法国人,大脑用的是法语在思考,”沃利耸肩,手指触碰到了另一个人的手腕,“而这是我和你见面时冒出的第一句话。”

“哦。”凯尔点头,他的手腕被沃利攒在手心,对方有些尖利的指甲婆娑他的指关节,他将视线从两人纠缠在一起的手转移到了沃利的脸,“我不知道,但我想——也许我喜欢上你了。”

如果没有分别的前提的话,这将是两个男孩听过的最甜蜜也是最真挚的表白。

但那天总归会来的。


在回去的公交上,两个男孩坐在了灯光昏暗的最后一排,玩弄彼此的手指,在四十分钟的车程里沉默了一路。“这没什么错,对吧?”沃利在下车后问。

“当然——”凯尔跟在他的后面,没有放开他的手指,“我更感激从你周围得到的一切。”



05


在离开法国的前一天晚上,凯尔像三个星期里的每一天一样洗脸刷牙,不同的是,他在之后将自己的私人用品折叠好放进了他的拉杆箱内。凯尔感觉身后有脚步声接近他,在回头之前,一双手臂环住了他的腰,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绵长的吐息萦绕在他的耳边。

“不敢相信你明天就会离开。”身后的男孩咬了一口他的耳朵。

凯尔没有说话,他在男孩的臂弯里慢慢转过了身体。他从来不擅长告别,面对这种场合,他只是沉默地将眼前的男孩抱得尽量紧一些。

“我会——”他想说他会给沃利写信、或者会和他联系或者其他什么承诺。而沃利将手指放在了他的嘴唇上阻止了他。

“不要说这些,这会让分别很可悲。”

凯尔亲了一口放在他嘴边的手指,将沃利的手握在手心,亲了一口他的指关节,“我想我遇到我的缪斯[2]。”他用另一只手握住沃利的下巴让两人彼此对视,沉默了几秒,沃利主动凑上去温柔地亲吻了他的嘴唇。

他亲吻过女孩的嘴唇——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凯尔不是很喜欢这种过于亲密的接触,他讨厌其他人的唾液流进他的嘴里、更讨厌尝起来像过期草莓的唇膏。但沃利的嘴唇像是海盐和奶酪,略微干燥地扫过他的舌尖——然而对方比他还要生疏,于是黑发男孩试探着掌握了主导权,轻轻吮吸沃利的下唇。

几秒过后,他们的嘴唇分离。凯尔舔了两下自己的嘴唇,他想说些什么——说一些离别前的寄语或者给沃利一些承诺,任何事都比现在的沉默要强。然而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沃利的嘴唇再次主动地凑了上来。

他尝到了唇间的有不同的咸味,凯尔抹了一把沃利的眼角——它是干燥的。沃利轻轻离开了他,前额和凯尔的相抵,“是你的眼泪。”红发男孩轻轻地解释,“你把一切都弄得戏剧化了。”

“我很抱歉。”凯尔抹了抹眼角,他的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滑下,最后消失在了他的脖子里。他从来都不想做多愁善感的那个,他闭上眼睛,感受另一双手抹触碰他的脸颊,“我只是——我感觉我从来没有这样空虚过。柏拉图说过,人类本是两面四手四脚,受宙斯惩罚被劈成两半,被孤独的痛苦折磨。而爱情,是重新相拥在一起,是回归本来的自己,是伤痛的愈合,是人类的本来状态[3]。而我感觉——”他吸了吸鼻子,“我感觉在回归本来的状态后、再找到你后,又必须强行地和你分开……可我不想离开你。”

沃利的声音非常平静,他拉着凯尔的手坐在了他的床上,“没有那么糟糕,我们还可以再见面的。”

凯尔握紧了男孩的手,“跨越半个地球吗?”

“我会找到你的——我一定会找到你的,”沃利将脑袋放在了他的肩头,两人的头发纠缠在了一起,“你回美国之后有什么打算?”

凯尔抚摸沃利的红发,试图找到一些依赖感,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会继续申请我想去的纽约视觉艺术学院,也许会和哈尔一起完成他的疯狂冒险什么的,然后——”他没有太思考之后的事。

“纽约对吗?”沃利的脑袋轻轻地动了一下,“我会找到你的。”

“纽约有几百万人。”凯尔轻轻地叹了口气,手指温柔地梳理沃利的红发,低下脑袋亲了一口男孩圆润挺翘的鼻尖,“那是个很大的城市,你怎么找到我?”

沃利想了几秒,他关上了卧室的灯,然而他翠绿色的眼眸依然明亮:“我不知道,但我保证我会找到你。我保证。”


他们分享了沃利房间的小床,且不论两个接近成年的男孩的体型,那张床实在太小了,沃利的一半身体需要躺在凯尔的身上。他们被盛夏的深夜吞没,微风将他们的情愫藏在了秘密里。他的手指非常有节奏地一颗颗碰触他能看到的雀斑,轻轻地和沃利对话,分享彼此的高中生活,尽量避免离别的话题。

凯尔醒得比平时早,他看了一眼手表,现在才早上六点。外面起了风,但依然有太阳。他跳过了每天早上洗澡的惯例,换好了长袖衬衫、牛仔裤与薄夹克。他看到了床上裹着薄毯的人影轻轻地动了一下。

凯尔爬上床,分开双腿半趴在那个装睡的男孩的身上,“你在装睡,对吗?”

“我不会去火车站送你的,凯尔。”沃利有些潮湿黏哑的声音从被子里传来,“我不想和你告别——和你在一起的时间有多快乐,和你告别就有多痛苦。”

凯尔握住男孩伸出来的手腕,轻轻地咬了一口他青色的血管,有些哑然失笑地评价,“多情的法国人。”

“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任何事,沃利。”凯尔温和地回应,如果沃利开口让他留下,也许他会毫不犹豫地放弃今天回巴黎的计划。

“好好学法语,等我去纽约后——”他的声音有些压抑,但也有一些期待的笑意,“我会用法语和你打招呼,如果你想起我了,请用你的名字回应我。”

“我保证。”凯尔凑到男孩的耳边说,在这时,敲门声响起了。

他没有任何表示,因为沃利不想和他告别。凯尔一言不发地扶着他的拉杆箱打开了门。


在早餐之后,他与艾瑞丝拥抱告别,“我在这里度过了人生中最美好的三周。”凯尔认真地说,在那位与沃利非常相似的红发女人的脸颊上留下了礼节性的亲吻。

巴里开车送他去位于尼斯城的火车站,在离开前,凯尔站在花园抬头看向二楼,正遇上了远方一对翠绿色的眼眸。而沃利先他一步转移了视线并躲进了房间。

凯尔有些失落地坐上了教授的轿车。和来的时候一样,他将双肩包放在了他的脚边,视线瞥到了其中一封半旧的信封。在开到半路的时候,凯尔看了一眼坐在他身边的金发男人平静的侧脸,总算下定了决心。

“教授,”他将那封半旧的信封拿出来,“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任何问题,凯尔。”巴里温柔地回应他,他的车速压得不算慢,但非常平稳,和他的叔叔是完全两种驾驶风格。

“一个很私人的问题,也许会冒犯您,”凯尔深吸了一口气,“有关哈尔的。”

教授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敲打反向盘泄露了他的紧张,“我在美国交换过一学期——他应该告诉过你,”他说,“我和他是室友,他在见面的第一天就嘲笑了我的口音。”

“你们是怎么分开的?”

沉默大概一分钟,巴里一直咬着他的下嘴唇,“我们从来就没有在一起。”

“我很抱歉。”凯尔说,将手中的信封攒得更紧了一些,“教授,我不想成为破坏你感情生活的混蛋,在看到艾瑞丝和你的感情后,我想哈尔也不想——但我觉得有必要把这个给你。”他展示了手中的信封,信封上盖着几个“Not Found”的红章,“这是我在我和哈尔住的旅馆里的垃圾桶里找到的,我想哈尔想把这封信给你。”

巴里没有接,他将车停在了火车站附近,但没有下车的打算。凯尔补充说,“这封信是从越南的战俘营里寄出的,它没有如愿在六年前寄到法国、寄给你。而USAF在哈尔退役之后才将这封没有寄出去的信还给他。我想这一直是哈尔的遗憾,既然已经是遗憾了——”他将那封信塞进了巴里的怀里,“也不需要在意他的内容了,不是吗?”

教授的笑容有些勉强和破碎,他用法语嘟囔了一句什么,然后将那封信塞进了他夹克衫的内衬里。他慢慢地点头,“谢谢你,凯尔。”

“您会看吗?”

“我想我会的——但不会是最近。”巴里回答,轻轻拍了一把凯尔的肩膀,“下车吧。”


他与巴里在火车站的月台告别,年轻的教授目送他上火车。即将离开法国的事实让凯尔有些眼眶发酸,他自我安慰也许他能与沃利通过信件往来、或者在明年继续回到法国和他待一个夏天——又或者像沃利承诺的一样,他们会在纽约相遇。但这些都没有让他好过多少。

凯尔在上火车前听见了有人叫他的名字,他期待地回头,却没有看到那头耀眼的红发和明亮的翠绿色眼眸。

他的位置正好靠窗,坐在他附近的全是法国人,即将前往巴黎的他们表现得非常愉快,凯尔沉默地从双肩包里拿出了自己准备打发时间用的小说,几乎缩进了柔软的火车软椅里。他将脑袋靠在窗口,外界的噪音已经完全无法影响他,凯尔用手指勾画,企图记下更多有关在法国的这三个星期的回忆。

窗外的另一只手掌和他相遇,凯尔紧张又兴奋地咽了口口水,他不顾一切地拉开了他眼前的窗户。

他与那双翠绿色的眼眸对视,男孩眼角和鼻尖的雀斑已经深深地刻在了他的回忆里,但再次看见它们却更让凯尔沉醉。沃利的这些讨喜的特征就像是扔进平静的河流里的石头,他应该问沃利为什么来这里、又或者告诉他见到他的自己有多么的兴奋——但他没有,他只是握住了那双手。

“我会永远爱你。” 他用破碎的嗓音在沃利耳边承诺。

红发男孩踮起脚尖,跟随已经开动的车一起跑动,在凯尔的唇舌上偷走了一个亲吻。




06


-1968年5月 越南溪生[4]-


他最后看了一眼灰蓝色的天空,握住手枪的右手没有颤抖,空军上尉将枪口对准了他心爱的A-4天鹰式攻击机的油箱,然后闭上眼,倒数了三秒。

这没有什么遗憾的,哈尔·乔丹心想,在他和他的僚机失去联络和油箱的油量不足以他返航时就应该料到这个结局。

在数到第二秒的时候,年轻的上尉在黑暗中看见了那双比天空还要湛蓝的眼眸。昏暗的双人宿舍,单人床,温热的身体,恳求的视线——他回忆起了他的承诺:“我会从越南平安归来”。

这是一个让他放弃军人尊严的诅咒。哈尔背对着一步步朝他靠近的越共放下了手枪,然后举起了他的双手。

值得庆幸的是,他没有反抗的投降让他被带到了战俘营而不是就地处决。他是少见的空军,于是躲过了大部分的“清扫”,他甚至享受了一些特权——如果他乖乖听话的话,越南人对会开飞机的他有些“扭曲”的尊敬。

然而这种扭曲尊严的妥协并没有让他在审讯中少吃苦头。越共试图撬开他的嘴逼他说出一些美军的轰炸目标或者美军秘密的共军基地,哈尔全部硬生生地撑了过去——即使对方用他操纵发射器的右手威胁他。他也会后悔为什么自己在当时不与自己的战机同归于尽,然后想起了那个可笑的理由——他承诺了那个法国人,即使他们两个可能再也没可能见面,但他答应了那个该死的法国人他会平安地回美国。

他过长的棕发邋遢地贴在耳侧,杂乱的胡子包裹了他的下巴,现在的他更像是一头野兽。和他关在同一个集中营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封闭的铁门外散发着恶臭,哈尔麻木地推测什么时候才能够轮到他。

然后,有人告诉他可以往外给家人寄信。

这鼓舞了他,哈尔用他的香烟、巧克力、牛肉干甚至手表换来了信纸、信封、邮票和水性笔。他将那张泛黄的信纸摊开,深深地吸了口气:他应该告诉他,他应该在那个人回法国前告诉他,他甚至可以更自私一点——让那个法国人等他。


“我亲爱的朋友:

从来没有想过我会在战俘营写给你这一封信。这个月早些时候,我与我的僚机失去了联系,在返航时油箱几乎归零,我在迫降后的第一个想法是朝我的油箱开枪与我的战机同归于尽,然后我想到了你。

在你离开美国、我被USAF征召的前一天晚上,我答应过你,我会从越南平安回国。

除了被审讯,我总是一个人被忘在角落。这里的人大部分都不会英语,我也没有交到什么朋友(或者在熟悉起来后被‘清扫’)。讽刺的是,被俘虏让我有了更多思考的空闲时间。

我开始想你——就像你离开后的四年里每一天都会做的一样。比如在看到一些法语招牌[5]的时,我会想起你说法语的样子;在听到有人哼一些可笑情歌时,我想它们总是在表达我对你的感情。被俘虏的空虚让我对你的想念更甚,我怀念和你呆在一起的每时每刻。你带的那副阅读眼镜让你看上去像是最性感的书呆子;我喜欢你在我的车上唱我听不懂的法语歌;当然还有那个被我们当成‘错误’的夜晚。

亲爱的——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我想那个夜晚我犯下的唯一错误是没有告诉你我对你的感情。我花了太多的时间逃避它们,这非常讽刺,因为在感情中,我才是比较擅长表达的那个。和你在大学相处的那三个月是我最快活的时间,你是我最重要的朋友,也是我唯一爱过的人。

而且我也知道你对我的感情,在你每一次和我对视的时候,还有你可笑的‘进食障碍’。我很抱歉我没有把这一切当真,我也知道提出这样的要求非常自私,可我希望你能等我。

而我也可以答应你,在摆脱这个地狱般的战俘营后,我会尽快地从USAF退役,然后放弃一切去法国找你。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你想要的,但我想拥有你,不管付出怎样的代价,我希望你能永远是我的。你是我的朋友,我唯一的挚爱,我的帕特洛科斯[6],我的阿喀琉斯之踵——

Je t'aimerai toujours.(我会永远爱你。)”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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