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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月(上)
「白月很想他,日复一日,日复一日。」
1
云骑找到白月的时候,他正在若木亭外的茶摊。
三余书肆的新话本大大方方摆在桌上,他正看到狐族侠士孤身离开仙舟,深入群星沟壑,得见星汉浮沉,倏尔梦醒世间已过千载。白月看得津津有味,手边的茶水分毫没动。银白长发间,眉目为侠士的遭遇拧出些许焦灼。
没等翻过页,话本便到了彦卿手里:“白月哥,原来你躲在这里呀!”
白发持明眨眨青灰色的眼,苦笑着喝掉冷茶:“你怎么来了?莫不是我今天翘了龙尊的课,那些老东西把我告到神策府去了,有这么严重吗?”
他理直气壮,丝毫不在意自己也是「老东西」的一员。
“唉,你怎么又翘工?”
白月忙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彦卿收起声势,随手翻了翻话本,觉得甚是无趣,便放回他手边。“还是上次公司通报给仙舟的事,想必你已经有所耳闻。”彦卿公事公办地说,“这次他们委托星穹列车的专员过来,将军让你去辨认证物。”
“我是持明,不是谛听,将军大人使唤我的缘由倒是次次不同。”
他嘴上不情不愿,拿着话本存到茶摊上,便往神策府走。
彦卿带他进入神策府。偌大的殿里只有寥寥数人,台上的神策将军言笑晏晏,台下的列车成员一言不发。白月看着对方的背影,脚下一滞,恨不得当场翻窗跑路,然而一转身背后却是云骑军的铜墙铁壁。
年轻的云骑骁卫着了他太多次道了。
名叫「穹」的灰发少年看着白月,与想象中的耄耋老头不同,白发下是一张年轻的面孔,青灰色的眼笼着孤月般柔和的光。他知道自己很冒犯,但还是忍不住多看几眼,因为对方的样貌真的很像丹恒。他歪过脑袋,凑到同伴耳边问:“他有没有可能是你兄弟?”
当然不会是兄弟,但丹恒一直记得他的样子。
“我认识他。”
起初是在暗无天日的幽囚狱,白月是来得最频繁的人。每次来十王司的冥差都把他看得很紧,就像他身上也背负着触犯恶逆的嫌疑。丹恒没有见过他,只听说是深受信任的云骑骁卫,但漫漫未明的长夜,只有他的脚步声是值得等待的。白月给他带来了很多书,有枯燥的长诗也有时兴的话本,丹恒对幽暗外最初的想象就是从阅读开始的。
后来他终于有机会看清楚白月。
丹恒始终记得那一天,星槎往来穿梭在繁华的登云群阁,温暖的阳光在脖颈留下独特的气味。他手上还留有冰冷的枷铐,但白月抓着他的手腕前行,衣衫下的触感比阳光更加温暖。他仔仔细细地看,背影的衣缝里闪过几点莹莹幽光,飞舞的衣带装饰有如淋漓鲜血的红枫,白发用青碧长簪一丝不苟地束起。
离开前,白月解下自己的游龙臂鞲,戴在他手臂上。
旧物曾被它的主人精心保护,殷红珠络光洁如新。他说,成双之物间会遥相感应,但愿你永远不会遇见。
丹恒抬眼看着,始终看着,直到把白月完全记住。
他隐约觉得不该忘记。直到离开仙舟,辗转群星之间,他第一次从镜中窥觑自己,才愕然发现对方有着与他何其相似的面容。
纵使他对持明族不算了解,也能感觉事有蹊跷。
证物的事情无功而返,穹需要先行处理金人巷港口的纠纷。
丹恒与其告别后离开神策府,在茶摊前又遇到了白月。他刚寻回话本,心情愉快地买了一份刚出炉的貘馍卷提在手里。
白月倒不是不愿见丹恒,只是真见了面,眼见持明族的轮回机制已经洗涤掉所有值得留恋的过往,剩下的只能是释怀。比作药剂的话,未免药效太快,味道太苦,他一向不喜欢喝药。然而丹恒又出现了,看着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有事吗?”
他垂眸,眼下的红痕也跟着动。
白月真的太想念丹枫了,可丹枫不会露出这么变扭的表情。
离开方壶回到罗浮前,冱渊君说她可以仿照持明蜕生的机制,让他忘掉丹枫。白月想了很久,与丹枫相处的所有时间都弥足珍贵,即便伴随着痛苦他也不愿忘记。冱渊君想要白月永远在方壶当个孩子,但白月注定无法遵从她的意愿。
因为丹枫想看到白月长大,所以他一定要长大。
丹恒问:“你究竟是谁?”
白月沉默良久:“不知道我是谁。这对你而言,是件好事。”
2
白月提着貘馍卷去往丹鼎司求见龙尊。
龙尊的侍女浣溪告诉他,白露正在问诊,请他稍候片刻。
一等便是好些时候,白月坐在枫树下,让红叶沾了满身,有些昏昏欲睡。刚闭上眼,白露的声音便在身后陡然响起:“唉,本小姐在丹鼎司可是等了你一个早上!”她叹气,“我见云骑军找到丹鼎司来,还以为你终于被老东西们告到神策府去了!”
“持明内务,他们怎么敢惊动将军。”
白月边说边双手递上貘馍卷。
他已经想好,这一早云骑军从星槎海中枢找他找到丹鼎司,万一老东西们问起来就说自己受将军支使去了。反正他们也不敢拿这点小事去叨扰景元。
白露高高兴兴地拆开包装:“放心,本小姐都替你打好掩护了。”
“有劳白露小姐。我下次一定带快乐茶回来。”
“那我同意你可以晚点来。”她强调,“下课前记得回来就行。”
白露很满意她这个新龙师。白月不像那些龙师长老成天要求她枯坐医斋,反而会带她出去散心,还拿果仁蜜饯三五点心,坐在院里的枫树下边吃边同她说话解闷。
她时常听见侍女族人们议论白月,说他曾在方壶仙舟师从冱渊君。龙师涛然蜕生前指定他继任长老,担任龙师,消息传到白月那里,他语出惊人:「教书授业不会,帝垣琼玉倒是未尝敌手。」气得龙师韶英当面举起饭碗扣在桌上。
吃完一整盒貘馍卷,白露想起白月先前托付的事情。
“你上回说的药方,我已经有头绪了。”她抹掉嘴边的碎屑,招呼人进屋,自己转身坐到问诊桌后面,摆好碍事的尾巴,“所谓对症下药嘛,首先要望闻问切。不过你说病人讳疾忌医,那就没有办法啦。”
说完,白露在玉兆里写下一张方子,让他回去按需调整。
白月特地顺着丹鼎司的阶梯绕了个远路。
他如今住丹枫的旧邸。别院的四面环水,前后都有池塘,每夜皎皎月华随水波涟漪拂动,投进屋里在顶上便是满盘冷霜般流淌的银光。
丹枫偶尔坐在廊下喝酒,青绿的尾巴慵懒地垂入水中,随意拨动便搅碎盈盈月影。大多数时间他只能留在书房里处理族内事务,大权独揽带来堆积如山的公文都需要他亲自过目。白月喜欢抱着丹枫的尾巴,玉兆机巧般整齐嵌合的鳞片似冰凉的玉石。他百无聊赖地数着龙鳞,等丹枫回神看过来,发现白月已经睡着了。
那时候——只是那时候,他想成为丹枫一样的大英雄。
白月来来回回好几趟才搬完浣纱留在门外的公文。龙师涛然蜕生前非常看重他,委以重任要他统领护珠人,替尚未成年的龙尊守望建木残迹。
事实上他和景元将军都心知肚明,身负重任不啻于身背枷锁。
看完公文已暮色四合,用新药方熬制的伤药也已凝固。他把东西装进药箱,过量的绷带让箱子愈发沉重。白月迟疑了一下,还是把桌上的点心也放了进去。
龙尊的旧邸曲径通幽,现在更是鲜少有人踏足。
白月来到长廊尽头,紧闭的门没有再度打开的迹象。
不速之客仍在房间里。他不知道对方的伤势究竟能恢复几何,光是来时癫狂的表现也足够让他慎重斟酌进场方式。而且他不想欺骗自己。因为男人闯进来袭击他的缘故,险些毁掉半间旧邸。他不得已用杀死过许多丰饶民的短剑,切断了男人的脊骨。
赠予他短剑的人,本不想看到短剑沾血的。
更令白月身心俱疲的是,他拖了六遍地,侍女浣纱仍然坚持认为他又把「药王秘传」骗进家里杀。他无力地辩驳自己没做过,青镞非但没证明他的清白,还说出他卧底做莳者的代号是「白莲花」。气得他跑去跟景元将军抱怨年轻人也是要面子的,被一顿「好好好,对对对,奇兵还得是你」忽悠过去,全然没发现棋子被偷个精光。
到现在,白月还有些生气。
他甚至想,要是男人再对着他的脸喊「人有五名,代价有三个」,或者「饮月君,我们的果报何时来临」,他就把对方毒哑。
白月放下药箱,紧贴墙壁轻轻推开房门,歪过脑袋看进去。
这次没有人在门后高举长剑袭击他了。
刃刚刚才恢复知觉。他只是起身,就在身前摸到了满掌鲜红。
伤口没能愈合,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濡湿绷带的鲜血,似乎死亡已悄然而至。可时时折磨着他的恩赐仍在,丰饶之力奋力地挽留住了他的生命。或许再多一次,治愈之力便追不上死亡,刃正打算自我了断之际,门打开了。
他又看到了那双与饮月一般无二的眼睛,长在一张与自己极为相像的脸上。
那确实不是丹恒。对方不会浑身颤抖着想要逃离,遇袭时的迟疑更不是源于恐惧,而是刃本身。刃能笃定他见过自己,可能是上次失忆之前,也可能更久远,他不止一次见过被恩赐折磨不能死亡的身体。
“别动。”他拿出纱布按住崩裂的伤口,“让我来吧。”
云吟御水堪堪止住血,他就停下来,动作娴熟地拆掉刃身前的绷带。
刃一言不发地看着,青年白发间露出持明族特有的尖耳,耳垂上缀着殷红流苏。紧接着手上的绷带也被拆开,支离割开的伤口只剩下层层叠叠的疤痕。引动过流水的指尖冰凉,覆盖伤痕的药膏也是冰凉的,刃有种熟悉的感觉,自己一定来过这里。
他忍不住问:“你究竟是谁?”
“你不记得我了吗?”青年缠绕绷带的动作没有停,“我是白月。嗯,不过你离开仙舟的时候我还很小,应该没机会见我长大的样子。”
刃还是想不起来。
白月叹了口气:“不记得也没关系。”
只要他记得就行。白月见过男人还未堕入魔阴的样子,他会带来很多有趣的玩意儿,丹枫也会很高兴。丹枫很少笑,白月总是听见他自言自语,语气中充满了悲伤。可男人来得越来越少,越来越年轻,原来的白发也渐渐变黑。他渐渐忘记了很多事,只能靠丹枫的云吟法术勉强压制。
男人最后一次来,对丹枫举起了剑。
离开的时候,丹枫把白月抱起来,指着他的背影突然说:「你看清楚这个人。」白月点点头,「永远不要忘记应星的样子。」
「你的父亲应星是工造司的百冶,是天才工匠,也是云上五骁的英雄。」
刃的手背到身后,握紧了支离的剑柄。一瞬之间,剑客的直觉让他敏锐捕捉到了白月的杀意。如那晚一样,他的眼睛比丹恒更加冷酷和镇定。
“抱歉。”他揉揉额角,“我以为魔阴身一定不会让你忘记我的存在。”
“重新介绍一下。我叫白月,是饮月君的孩子。”
3
龙师涛然蜕生前,忽有一日福至心灵,说要见白月。
侍女便写信给景元将军,询问他的下落。
彼时白月正跟着彦卿在外历练,他虽同为云骑骁卫,但比起年轻的剑胎武骨实属难担虚名,更多的时候是以策士和医士的身份。头上明晃晃的官衔是运气不好得来的,当时他独自阻挡了意图奇袭的丰饶民奇兵,景元将军把他从尸山血海里拎出来,还不忘回头调侃彦卿瞻前不顾后。等入了夜,景元将军再来的时候,却说自己带白月出来征战前犹豫再三,因为白月是丹枫用性命换来的孩子。
「龙师与龙尊的权争,自古至今相持不休。即便强势如丹枫,完全摆脱了长老们的掣肘,也会因故相与妥协。」他垂眸,「如今丹恒流放化外,龙女无法展现与头衔相配的力量。只怕你的功绩,会让他们生出其他心思。」
白月看着帐顶,却在想丹枫妥协了什么。
他一直很讨厌罗浮的丹鼎司。
持明族的医士们每月都会来请丹枫,说是检查身体,实则是几位龙师与医士围坐在一处,看着丹枫喝下药剂。等丹枫睡下,白月便会被带出去,由另外的长老事无巨细地询问可否做梦、可有长出龙鳞、可有长出龙尾等等,诸如此类的问题。
他会一遍又一遍地问,一遍又一遍地问,问到白月捂住耳朵崩溃大哭。
直到丹枫苏醒,循环往复的询问才会结束。
白月回到丹枫身边。他在恐惧和疲惫中啜泣,全然没有注意到丹枫苍白的面色。这种暂时的分别持续了很多年,只有一次,丹枫说你要学会习惯。
为什么?
因为在罗浮,每一代持明龙尊的寿数都很短暂。
历练一结束,白月就拿着有持明族印戳的信去见了涛然。谁也不知道两人在偌大的宅邸里谈论了什么,只知道这位最年长的龙师,曾经丹枫立身阶段的业师之一,在蜕生前指定白月作为继任者。景元听说以后气笑了,特地召他回来说教,冥冥中又觉得白月总会有这么一天。他无奈地说:「唉,我看你真的很像丹枫,一样的独断专行。」
「那应星又是什么样的人?」
「你也像他。」景元略加思索,「就是没像点好的。」
「他好在哪里?」
「那家伙呀,天天在工造司,和金人同吃同住。如果下班的时候没有看见他,定是提着新出的酒,拿新造的玩意儿,用花言巧语哄丹枫开心去了。」
白月想,能被丹枫记挂在心上的人,一定非比寻常吧。他查阅过云骑军中的旧档,说起百冶都会极尽褒美地赞叹他手艺之精湛,说起他为云上五骁打造的兵器,镶嵌重渊珠的击云是如何搅动风云。很难想象这样的人是龙师长老们嗤之以鼻的短生种,即便现在,他留下的图纸、他的技艺和他的功绩都令长生种难望其项背。
还有,如孤月玄冰一样的丹枫爱他。
晚间来了两位龙师,说的左不过是白日里怠慢龙尊课业的事情。
白月端坐正堂高位上,双腿交叠,微微抬首,左耳进右耳出。比起白露的课业,龙师们显然更在意云骑军找他的意图。青雀邀他去长乐天打帝垣琼玉,就提到太卜符玄抱怨龙师们上诉折给神策府,说白月宵衣旰食实在不忍,又说鳞渊境封印松动暗礁险滩,长篇大论到底,就是不想让白月离开罗浮。
另一侧轻摇六骨叠扇的狐人笑了,轻言细语道:
「小女子观白月小哥,已是战功累累的龙师长老。却不知其他长老们为何总拿你当龙女大人一般,是要时时看顾、事事准行的孩子呢。」
白月跟着笑起来,把琼玉牌一推,胡了。
唇枪舌战后打发了前来的龙师,白月拿了壶冷酒坐到廊下散热气。
月已中天,满如玉盅,庭院里冷露无声。
喝到后面,他愈发觉得没有滋味,不知是酒气散了,还是露水重了。刃推门出来,看见他垂着脑袋斜靠在廊柱上,家里窝藏星核猎手居然醉得不省人事。等走近了才发现,白月仍然张着眼睛,看上去心事重重。
他看着刃,又像是再看另一个灵魂。
“大叔。”白月恹恹开口,“搞偷袭也不用站这么久吧?”
刃坐下来,拿起酒壶,闻到一股浓烈的芬芳。持明族的陈酿出品甚少,他喝了一大口,在卷席的酒香里尝到了熟悉的味道。刃拧起眉头,刚想再来一口,酒壶便被白月夺去了。
“喂,伤患不许饮酒!”
他侧过身去,刃又看到了白月背后的莹莹幽光。
青年的背后有旧伤。别院里几乎没有带靠背的椅子,乘凉也只用肩膀倚靠廊柱。因为侧睡,所以总是能听见他向侍女抱怨手臂发麻,不能工作。
“你背后的旧伤不也没好吗?”
白月下意识地抬手捏住肩膀,怀里的酒壶便顺理成章被取走了。
“那不是伤。”他起身,来到刃的面前,“为了抑制它们的生长,方壶龙尊在我脊骨埋入了一枚方寸烟海的玄冰。”白月掀起额前的头发,显露龙相者本该生长角冠的位置,此时只有狰狞的伤疤。
刃放下酒壶:“哼,无聊。”
他回到房间,握剑的手仍然止不住颤抖。魔阴身嗜血的杀意在看到白月伤痕的瞬间暴怒地汹涌,险些冲垮卡芙卡的禁制,让他再度陷入失控的境地。刃能感受到身体内蛰伏的怪物嘶吼着命令他挥动支离剑,洞穿青年的身体。比起面对丹恒梦魇般地经历,想要杀死白月的念头里没有任何恨意,是纯粹的杀意。
丰饶的意志在用他求而不得的死亡怜悯触动命运之人。
【待续】
真打起来不一定打得过崽,但一定会把丹枫的房子拆了。
给丹恒的回答是崽在故意模仿刃,不是我拿刃的台词。
穹:我妈对我很好。
白月:我爸蜕生前也对我很好。
穹:我妈经常来看我。
白月:呃……希望下次他们不要再把我这里当酒店了。
穹:可惜我妈是星核猎手。
白月:……
穹:怎么了?
白月:巧了,我爸魔芋爽以后也去当星核猎手了。
穹:我们可能是亲戚。
白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