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周泽楷是一名勇者。

　　勇者与其说是一种职业，倒不如说是一种称谓。当人们这么称呼某一人时，他的格斗技巧、战斗技艺以及信心与勇气已经获得了认可。然而约定俗成，他也需要挑战，需要磨练，需要学会守护。

　　周泽楷是轮回城的一名勇者。

　　轮回城是一个坐落在海岸边的城镇，面积不算大，但往来便利，兴旺繁华。有睿智的祭司指引决策，有辛勤的镇民劳作建设，春天月光花的芳香会弥散在每个角落，夏天夜里会支起篝火开展舞会，秋天每个人都会唱起丰收的赞歌，冬天炉子边会传来古老的传说。

　　这本是一个平和的小镇。

　　然而危机还是降临了。不知从哪一天起，恶龙叶秋溃逃到诅咒之林的流言传开，最终成为每一个轮回城民的忧患——诅咒之林是一片毗邻轮回城的森林，踏入之人总是很难轻易走出，并对身处其中的经历记忆模糊，久而久之便被冠以此称。轮回城早已颁出城规，普通民众不得随意入内，而龙也是这片大陆罕见的生物，强大危险超乎想象，叶秋更是恶名远扬——据说他摧毁了海另一头嘉世城的城墙，伤了无数平民，还掳走了嘉世的神女。

　　似乎是需要勇者登场的时候了。

　　可是他还那么年轻，城东铁匠铺的大叔说。

　　可是他还没有足够的历练，城西卖牛奶的婆婆说。

　　那么怎么样呢？同时担任医师的祭司问勇者。

　　明天就出发，勇者说。他答应过巡逻队的朋友，今晚一起夜巡。

　　夜里那巨大的篝火又点起来。人们为他们的英雄践行。

　　清晨第一缕阳光落下，勇者便踏上了去路。他拒绝了朋友们同去的请求，接下祭司打包好的伤药，腰间配着利剑荒火，手中握着锋刃碎霜，准备向森林进发。

　　“小周。”

　　勇者回头。

　　轮回的祭司向他挥手，“去做你想做的吧。”

　　

　　2.

　　这一路竟是出乎意料的顺利，劈开丛生的蒺藜，踏着纷乱的杂草落叶，偶尔拨一拨交错的树枝，勇者发现他已经走入森林深处了。除了惊起的两三只鸟雀和茂盛的植物，就看不到其他活物了。

　　直到他望见一个男人。

　　那个人穿着朴素的布衫，腰间挂着一个皮制的容器，身形偏瘦削，从勇者的角度看不到他的脸，只能望见凌乱的发丝下有些苍白的脖颈。他微弯着腰，脊柱的形状显现出来，嘴里轻轻念叨，九，十，十一……

　　他突然停顿一下，低头往那个皮袋里翻找，右手掏了几下掏出什么东西，送到眼前确认了一下，然后松了口气，喃喃道，应该是这个……不会骂我吧……

　　勇者往前两步。脚下草叶发出轻微的簌簌声响。

　　男人的注意力终于被吸引了，扭过头来。他有些惊讶地挑起一边眉毛，“真新鲜呐，有什么事吗，年轻人？”

　　他的皮肤如月色，头发和眼瞳却比夜更黑。

　　勇者沉默一瞬，回答：“我找叶秋。”

　　“叶秋？”那张没有太多记忆点的脸上浮现出困惑的神情，继而微笑，“抱歉，我没有听说过，他可能不在这里。”

　　勇者只是望着他。

　　“你找这个‘叶秋’要做什么？这里不熟悉的话可能会迷路。”

　　“……我要找叶秋。”

　　男人叹口气，“好吧，祝你好运，小伙子，不过他估计不在这里，你也早点回去比较好哦。”

　　他说完就转身回去继续做自己的事了。勇者这时才发现他手中攥着的似乎是一把种子，正被他一下一下地撒入泥土里。

　　

　　3.

　　诅咒之林的天暗下来，云层不规则地翻滚，呈现出诡异的黑紫色——这是混乱之雨降下的前兆。动物都躲藏起来，分不清方向的风在林间骚乱出令人不安的响动。

　　叶修站在木屋门口，望着天色叹了口气。

　　他能察觉到这森林里的第二个人仍未离去。

　　他想起白天遇见那个年轻人的情景。照理，孤身一人进来这座森林是不明智的，更何况他还说什么“要找叶秋”……大概是那些人放出的消息吧。可真不是时候啊……那孩子身上也是一股不听劝不放弃的固执味道。

　　唉，伤脑筋啊。

　　周泽楷站在雨里。

　　他还是缺乏经验，即使看出天象有异，也没能在第一时间找到庇身之所。暗沉的雨水滑过树叶，打落在他身上，而他已深受混乱的影响，五感都混沌起来，眼前的世界扭曲了，耳鸣发作，冷热不知。灵魂仿佛被抽离，他只能一遍遍地向不知道是否有反应的身体发出“不要动”的指令。

　　“所以说要早点离开啊。老魏也真是造孽。唉。”

　　今天真的叹了很多气啊。叶修无奈地想，走到勇者身边，把手中银红的伞撑到这个湿漉漉的年轻人的头顶。

　　“能听到我说话吗？”

　　周泽楷的听觉仍然陷在几乎潮水般的轰鸣声和击打声中，那句温和的询问遥远得仿佛从另一个世界传来，拨开令人窒息的杂音，传到他的脑海。他像一台失灵的机器艰难地运转，终于抬起了头。漂亮的牛皮靴满是泥泞，他自己也湿透了，微长的黑发混合着暗色的雨水紧贴着面颊，脸色有些苍白，嘴唇没有血色。

　　勇者就是以这样狼狈的姿态第二次落入叶修的视线。

　　何苦呢，“先和我去躲躲雨吧？”男人伸出手。

　　金色的。周泽楷愣愣地看他。

　　“能听到吗？我先带你走……”

　　金色的。

　　整片扭曲的灰暗的里，唯一一点明亮的，发光的，金色的。

　　“啊？你……”叶修有些无措地撑着伞。他没想到这个看起来不怎么活泼的年轻人竟然直接扑过来，双手紧紧抱住他的肩膀靠在他身上。雨水的凉意和人类呼吸的热气一起附着于他的颈项肩窝，属于另一个身体的颤抖让他撑伞的手也不稳起来。

　　“算了，走吧。”看在你也不容易的份上，他拍拍这大胆家伙的后背。

　　

　　4.

　　勇者暂时住了下来。

　　醒来的时候风雨早已平息，折射过的晨曦亮得温和，男人的身形逆着光有些模糊。

　　“醒了的话就先吃点东西吧？”叶修问。

　　周泽楷这才注意到放在床头的煎蛋和一杯绿色的液体。

　　“那杯是草汁，从口味和营养的角度都还算不错，你可以试试。这两天是昨晚那种雨的高发期，愿意的话你可以先住这。等过了这段时间……就离开吧。无聊的话可以在附近逛逛，不要太远，天色有变就尽快回来或者找个地方躲躲。”

　　他声音不大，神色也是淡淡的，一字一句却格外清晰。似乎只是过来交待这个被意外收留的年轻人几句，他说完后微笑一下就潇洒地转身要走。

　　一直沉默的勇者终于贡献了今早第一句话：“去哪？”

　　“去干活。你昨天也看到了吧？”

　　我也去。叶修从那只拽住他衣角的手和那双牢牢盯住他的眼睛里读出了这样的回答。

　　“都是什么事啊……”叶修坐在草地上，一边扒拉着身边的茎叶一边望着眼前的地块喃喃。魔界之花把叶子抽回来反过来在他手背上打了一下。

　　“我帮你修理一下。之前别人在这里的时候还开小花，对着我就这幅样子，要不是小罗拜托我都不会让你待在这里好吗？”

　　他长得那么好看。他还给我浇水。魔界之花摇了摇。

　　“我没给你浇过？”叶修在它叶子上弹了弹，想起周泽楷跟着他到了药草田，不仅主动帮忙浇水，最后丢下一句“留宿费”就把准备餐食的事情都替了。

　　现在可能还在浅滩那头抓鸡？需要帮忙吗？

　　如果不是……

　　叶修还是低估了勇者的效率。等他分出力量查探的时候，小木屋里已经飘出香气了。那其中还掺杂着一股令人怀念而熟悉的特殊气味，应当由一种在此大陆极少种植的花朵碾碎成末经过高温和油脂的刺激散发形成。

　　那是一种在龙谷广泛生长的植物。那股气味……也是龙喜欢的。

　　他心情复杂地回到住所，打开门。那不知是何用意的青年站在那个简陋搭建的灶前，用着整个屋子里唯一一口锅，澄黄的鸡汤液面轻微翻滚，露出头的气泡破开全是勾人的味道。

　　“好香，你放了什么？”

　　周泽楷没有回答。他微笑着看过来，手里的汤勺舀了一块松散的鸡肉，递到叶修面前。尝尝，他像是这么说。

　　那双带着笑意的眼令人难以拒绝。

　　你到底要做什么呢？叶修张开嘴，嗯，这味道真怀念啊。不过，这是要试探我么？还是下了什么毒之类的？

　　也没有啊……他咂咂嘴。

　　“呵呵。”他得到的只有眼前这个年轻人又一次送过来的投喂。

　　

　　5.

　　这一晚叶修仍旧慷慨地让出了自己的床——虽然那只是一块有四个支撑脚、盖着一层被褥的木板。好好休息，你都付了留宿费了，他说着把勇者按在床上，就很自然地裹着不知哪里搬出来的被席躺在了地上。

　　然而他本人却像是休息不好的样子。秉持着良好作息的客人从床上坐起，屋子的主人却仍然蜷缩在床边。周泽楷探出身去，男人身体趴着，脸埋在臂弯里，只能望见织物下微微隆起的躯干轮廓和凌乱翘起的黑发。

　　他选择静静地等待。

　　叶修醒来时已近中午。天色开始暗了。他慢悠悠地支起身子，捂着眼睛揉了揉，脸色有些异常的红润。他整个人看起来像是色调鲜明了许多，转过身来的时候，一开一合的唇红艳艳的：“抱歉，你一直在等我吗？”

　　“好一些了吗？”周泽楷问。

　　他轻轻勾了下嘴角：“没什么不好的……我还要去干活，你今天就歇一歇吧？”一边说一边转过身去，整整衣衫站了起来。勇者见状也从床边站起。

　　“你还是要跟着我吗？”他侧过头问，往前走几步打开门。

　　“……”

　　“算了吧。雨要开始下了。雨停之后就抓紧时间回家吧。”

　　他这时才放下一直按着额罩住眼睛的手，回过头，脸上神情柔和到像某个长辈。

　　于是勇者发现了。

　　金色的。

　　那是一双金色的眼睛。

　　混乱之雨持续了整个下午。黑紫色的液体不停流淌在玻璃窗上，在下沿中间积聚，再掉下，继续降落，形成了魔女的水洼。

　　勇者握着那柄为他砍过荆棘也杀过鸡的匕首，踩过那一个个小水坑，最终在浅滩找到了那个人。月色不算很亮，水面上有浅淡的波动的影子，水也极浅，男人躺在水里，身下衣角脑后碎发随着水波微微摇曳。

　　“躺在这？”周泽楷走过去。

　　“很舒服。”叶修笑笑。月光把他的脸衬得更白。

　　“不硌？”勇者看了看水下的卵石。

　　“我皮糙肉厚的。不是么？”他眯起那双金色的眼睛，不属于人类的细纺锤瞳孔也收缩起来，盯着周泽楷，“你早就知道了，对吧？”

　　“嗯。”被点到名的人坦诚地点头，在他身边半跪下来。清澈微凉的溪水浸没了他的膝盖。

　　叶修饶有兴致地注视着他，“那么，你是来杀我的吗？用那个可能不太行哦。”

　　他瞥了一眼勇者手中的碎霜，语气和“今晚吃什么”也没什么两样。

　　勇者仍旧不回答。他微弯下腰，也注视叶修片刻，眼睛里有怀念，又有期待，甚至还有雀跃。请允许我，他轻声说，从水中捧起男人垂在身侧的右手，吻了一下，态度虔诚地像信教徒。

　　他接着把那柄绝非凡品的匕首郑重地放在那湿漉漉的手心。金属的刃面和冰蓝色的宝石切面反射月光，正相宜，他看着那手腕处一小块带有光泽的银白色鳞片，心想。

　　叶修一瞬间甚至开始怀疑作为龙的他已经无法准确理解人类了。

　　那双比沼泽更暗沉的眼瞳牢牢锁住他，甚至被胆大妄为地靠近，鼻尖距离不足一掌，鼻息清晰可闻。

　　叶修能看见那双黑玉一样的瞳孔里自己的倒影。

　　感受到右手传来的另一个人的温度，他有些作恶心起，握紧这不知道算是障眼法还是贡品的匕首，腰上一用力，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推倒。

　　双方的位置突然交换。周泽楷眼看自己被按进水中，细小的水珠溅在眼前这个人的脸上。那张没什么记忆点的脸变得生动起来，金眸灿烂如朝阳，光洁的皮肤上开始显露一块块珍贝般的鳞片，脸颊、脖颈、锁骨、手背……男人像猛兽扑倒猎物一样伏在他身上，左手扣住他的肩膀，右手中的利刃则指着他的咽喉。

　　我是他的猎物吗？

　　勇者想。

　　属于龙的尖锐的气息倾泻，沉重到几乎把他溺死。强大，又美丽，那些鳞片比东方运来的瓷器更具质感，那双眼睛里的光芒比太阳更刺眼——

　　危险到让他心生战栗……和兴奋。

　　以至于一直无法忘怀。

　　没有变，他想。再目睹的震撼一如多年前，流畅，庞大，精巧，摄人心魄，蕴含难以想象的力量。这是造物主的神迹，他忍不住膜拜，忍不住触摸，忍不住追逐，忍不住征服。物种天性的姿态与力量的差距没有让他退缩，却反而生出渴望。

　　龙。

　　“胆子真的很大，年轻人。”

　　冰凉的刃尖抵住脆弱的喉咙，身下人类眼中燃烧的火焰热烈得要把龙鳞也灼伤。他凑上去，发尾上的水珠落在勇者脸颊上，“你想做什么？”

　　我想陪在你身边。

　　周泽楷对那柄直取命脉的他自己的匕首视如无物。他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叶修，抬起手，把他额角的乱发拨开。

　　让我留在你身边。

　　他几乎没有防备地躺在这里。可他的神情、他的姿态、他的气场却强硬地不肯后退。

　　他也是一名强者。

　　可他手指上的温度却又有一点温柔。

　　叶修其实不讨厌人类。事实上，他还挺喜欢他们的。即使天生弱小，也没有放弃变得更强大。他有很多人类朋友，却也碰上过人类的设计，甚至现在需要用草药去恢复身体——但药方和种子也是人类提供的。

　　他珍惜那些友好的，也并不痛恨那些对他算计的。这是一个需要思考很多才能自保和发展的种族，他不会轻易去计较。

　　但眼前这个人类，从遇见的第一眼起他就不太能明白他到底在想什么，似乎沉稳却又狂热，看起来不像是个不知天高地厚到觊觎龙的力量的不自量力的家伙，可又真的……在索求什么。

　　他在索求我。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嗯，而且会浇水能干活，好像也很会做吃的。

　　他们对峙了许久。

　　“好吧。”叶修清了清嗓子。

　　我真是一头心软善良的好龙。他想。

　　“那就证明给我看。”他贴上勇者的额头。

　　“证明给我看。你能留在我身边。”

　　碎霜摔进水里，和卵石碰撞。

　　“好。”

　　勇者拥抱了恶龙。

　　

　　6.

　　最终，勇者战胜了恶龙，解救了被囚禁的人类，他们一起回到了轮回城。

　　“真的非常感激！要是没有小周，我都不知道我还会被关到什么时候……那头恶龙逼着我干活，还威胁要吃掉我……”

　　“嗯。不用谢。”

　　被解救的人质和真诚勇敢的勇者对望，淳朴的轮回居民感动得泛起泪花。

　　“你叫叶修？嗯？感觉有点奇怪……”见习巡逻兵小杜觉得有点不对劲。然后他就被轮回的祭司扯回来踩了一脚。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祭司也跟着鼓起了掌。

　　只是当晚祭司敲开了勇者的家门，借走了书架上数量众多的记载着龙族传闻、习性、爱好等等书籍中总结性的一本。

　　

　　“这样真的好吗？”有着一半精灵血统的前嘉世神女竖着尖尖的耳朵问叶修。从森林另一头赶过来看望叶修的兴欣佣兵团小队在一旁和轮回巡逻队展开友好交流。随行实习医师小安确认了叶修身体恢复正常。

　　“什么不好？”叶修偷偷变出一根龙指，戳开勇者送来的坚果。

　　“叶秋啊，这不是完全变成坏人，啊，坏龙了。”

　　“没关系，反正他也不在这片大陆。短时间估计没法偷跑出来了。”

　　“好吧……”

　　

　　叶修用爪子抠开荒火和碎霜上的宝石——他想这么做很久了——然后把它们保存了起来，用魔力重新灌注了火红和冰蓝的炫纹在上面。他欣赏了一会儿，突然想到什么，问周泽楷：“你想做我的龙骑士吗？”

　　正在研究胭脂子（龙谷特产，可以研磨成龙喜爱的香料的植物）种植方法的勇者抬头，回身看了眼叶修，摇摇头。

　　不需要那种契约了。

　　我们已经属于彼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