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迪斯，麻烦确认一下现状。"

"……全死透了。"哈迪斯瞥一眼这些被斩断击穿的生物，兽类的残魂开始脱离肉体回归冥界，"已经安全了。"他疲惫地吐气，收起冥石制成的法杖，刚准备低头去检查那些死物的概念结构便感应到了什么——在面具的遮挡下，他悄然瞥向一侧。

果然，希斯拉德那位莫名其妙的冒险者朋友又偷偷盯着他看。

哈迪斯和这个怪人并不熟，在希斯拉德的撮合下合作几天的交情罢了。

这位冒险者虽然力量弱小……优点却是难得地行事踏实、认真，是哈迪斯还算欣赏的那类。

但他充满了无法令人忽视的违和感：想佯装沉稳寡言却极其擅长交涉、拖着脆弱的躯体却拥有亚马乌罗提都难得一见的战斗技巧。最怪的是，他不认识自己，却对本人的爱好甚至战力心知肚明，任务的磨合顺利到诡异的地步，无论如何去扮演也无法掩盖其中的默契。

就好像他们相识了许久，不分彼此。

哈迪斯有些反胃。不是被血腥味熏的，就是被自己的奇思妙想恶心到的。

神秘的冒险者，演技拙劣的骗子。

即使是哈迪斯这样厌恶麻烦的人也对他产生了些许好奇。从一开始不适、烦躁，哈迪斯到现在多少都有些开始习惯这道无害又粘人的目光了，习惯真是可怕的力量。

"大哥哥！大哥哥！谢谢你们救了我。"躲在掩体后的小孩看了看四周，便小跑着凑了过来，那道目光随即消失了。冒险者蹲下身子迎向小孩，略显粗鲁地去揉罩着兜帽的小脑袋，藏在灰袍下的盔甲和锁甲摩挲作响。孩子被逗得咯咯直笑，甚至忘了擦面具下的眼泪。

虽然是个奇怪的家伙，但非常讨小孩喜爱……居然连动物都亲近他，是和哈迪斯全然相反的类型。哈迪斯只能归结为怪人那副羸弱的身体和气场与同类们天然相亲，属于玄学领域的解释。

他们赶往现场时，这个孩子面临着异兽袭击，吓得动弹不得，还是怪人冲在前面救下了孩子。哄小孩也是大人们重要的善后工作，总不能让他们留下些心理阴影。哈迪斯理所当然地把这份工作划给了冒险者，自己扎回异兽四分五裂的肢体堆里接着研究。

"你好勇敢！勇敢的小孩要得到奖励才行！告诉哥哥，你喜欢什么小动物呀？"那个人微提声调，以相当温柔可亲的大哥哥形象向孩子提问道。

明明是个挺亲和的人，凭什么和我呆着就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也不嫌憋得慌。我还会把人吃了不成？哈迪斯对差别对待略有不满。他切割兽骨的手微顿，稍稍往冒险者和孩子的方向多看了几眼。

没有不喜欢"奖励"的小孩，也没有不喜欢"惊喜"的人类。那个孩子听到有奖励后不停地蹦跳，好像忘了自己不久前还被袭击的事，充满期待："我喜欢虫，我喜欢青节甲！"

"……青节甲。"怪人微笑着重复了一遍单词，可疑地停顿了几秒。然后拔起了脚边几根柔韧的青绿草杆，当着孩子用手指反复揉搓它们。

"……？"哈迪斯和孩子疑惑地盯着那双灵巧的手看，不知道这个冒险者在整些什么把戏。哈迪斯藏在兽躯后面，以他的角度，他只能远远看到那人的手背和翻动的草叶。小孩惊讶得张开嘴，凑得越来越近，不知道看到了什么。

"虽然我还没有研究出青……青节甲的做法？但是我会折螳螂哦，你看。"怪人掂起草梗炫耀似地晃动着，哈迪斯看见弯曲的杂草末段居然挂着一只……一只用草编织的，体态奇怪的节肢动物，前肢粗大，看起来还挺像那么一回事儿。

"谢谢大哥哥，谢谢！"小孩马上忘了自己的最爱。他发出惊呼，伸出双手去接那只莫名其妙的小玩意端详了好一会，最后歪了歪头："但是什么是螳螂啊？"

冒险者一瞬间有些动摇："是、是我在旅行时看到的小虫子哦！这里是它的武器，像双刀，很帅吧？"

那又是什么鬼？

哈迪斯翻了个白眼，他扭头掂起异兽的骨头，开始默默回忆着生物系的研本，确信自己对螳螂这种虫类没印象。昆虫是最容易成活的生物，每个人类试过都制造几只，记载在管理局的族谱树有成千上万条分支。放着有名的甲虫去做那玩意，冒险者大概是在向小孩显摆一个冷门的生物，有够幼稚。

哈迪斯听着那人和小孩嬉笑，送别孩子传送回首都。偌大战场仅剩下两人时，他还是问道："有必要全杀了吗？这些兽类的分泌物和骨髓有异残留，应该留活体带回研究局。"

"杀光，尸体由我处理。"冒险者沉声回应，是和逗弄孩子时完全不一样的语调，不给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的态度过于强硬，刚想抬手摸一把脑袋，手停在兜帽上，又生硬尴尬地改为挠自己的脸："抱歉……"。

他紧张时小动作特别多，应该有摸后脑勺的习惯，看样子不习惯兜帽和面具的存在，就连亚马乌罗提日用的袍子也被随手割成了便于战斗的斗篷。冒险家为了隐瞒自己的真面目倾尽了全力，却没想到一个小动作就向阿尼德罗的优等生暴露了很多信息。

提到这些兽，怪人冒险家总是反常地冷静和无情，带着股执念将它们全数摧毁。可这些兽和其他的异变造物没太大区别，仅仅更为难缠罢了，他却极其认真。哈迪斯试图分析兽变异的原因，粗浅地拆开了它们的构成，发现情绪元素影响了大部分的创造概念，就好像它们是处于极端情绪中被草草糅合出来的。

有些学派为了追求超越想象的作品会故意做出类似的尝试，甚至故意让自己处于精神恍惚的状态找灵感。哈迪斯对这种作风向来不敢苟同，空有其表的造物向来短寿，还容易变异。看看地上的这些垃圾，给他们带来了多大麻烦。

"要不是希斯拉德打过招呼，你已经被我拖到人民辩护堂了。"哈迪斯双手环胸，看起来对冒险者毁尸灭迹的作风很是不满。

"……对不起，真的。"

关于"兽"，这个冒险者惜字如金，哈迪斯难以从他身上套出关键的情报。仅知道他能每每先一步找到它们出现的地点，阻止恶劣事件发生。优等生猜测过有哪个不靠谱的实验组在委托他善后……无人区有大量未知的异变造物，敢在野外上蹿下跳的冒险者们多是战斗的专家，有麻烦交给这群人解决总没错。强如十四人委员会中的阿谢姆席，便是该职业最具代表的顶尖人才。

但哈迪斯和希斯拉德同窗这么多年了，可从没听说过这懒散的家伙有个"专门讨伐异变物的冒险者朋友"，就跟凭空变出来似的。

冒险者长久地看着低头思考的哈迪斯，最后只是叹了口气，微弱得他自己都没察觉到。他抽出一大块挂在腰间的乳白色水晶，轻叩几下，水晶便发出柔和的光芒，开始吸收那些"兽"。

看起来和概念储蓄水晶有异曲同工之妙。哈迪斯见过很多次了，只要放着不管，过段时间这些异兽就连一滴血液一根毛发也不会留下。仿佛从没出现过这个世界。

懒得再研究同行的烂摊子，哈迪斯靠在树下微咪双眼，开始研究怪人冒险者。

这个人的灵魂非常奇特，与常人比缺失了近一半的存量，导致魔力和身体强度与儿童无异。哈迪斯能看得清清楚楚。如此虚弱的身体应该老实躺在病床上，而不是拿着几把剑乱跑。要不是这人战斗经验极其丰富，还有一堆辅助用的小法术和武器，想来是无法承担狩猎异兽的工作的。

至于灵魂的色泽……比水还稀薄，看不出任何颜色，一眼便明白这是被魔法加工过的现象。

这居然还不是怪人最神秘的地方。

哈迪斯对他抬了抬下巴，伸出了自己的手。"你的伤，伸出来。"

冒险者听到一把抓起袍子捂着盔甲，甚至往后退了小步，小动作透满心虚。"我又不是没见过，伸出来，快点。"哈迪斯不耐烦地重复，手机的法杖咚咚敲地，看起来像要殴打伤员。这人不情不愿地递出胳膊。

如他所料，布袍和藏在下面的护甲被烈焰烤焦烧裂，金属渣和大片的冰晶轧到了肉里——冒险家曾为了保护小孩生生用手臂挡下一只威力不俗的火球，但患处却被冰冻到坏死，也难怪他不喊疼。

和先前的情况一模一样。

怪人对这些伤颇为忌讳，忍痛也不愿意展露给别人。可他的治疗手段放在亚马乌罗提可以用原始来形容，好几处闷出了脓。哈迪斯做不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前几天就逼他把那碍事的铠甲给拆了下来。冒险者起初连块肉都不敢给他看，在拉扯中挣扎厉害，还又嚎又求的……让哈迪斯感觉自己像个神经病。他记恨这事儿很久了，要是今天冒险者还一副扭捏的样子，他指不定气头上会把人吊在树上扒光。

拖起胳膊的手掌虚晃，那些冰便一片片自行拔出了冒险者的皮肤。在哈迪斯高超的魔力作用下，新生的人体组织直接从伤口下重组。

水晶吸收尸体需要时间，长出新肉也需要时间。那人咬牙忍受着两人沉默，试图打破尴尬的气氛："抱歉，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调查它们本来是你和希斯拉德的课题吧？结果什么都没能带回去。"

哈迪斯讨厌冒险者面对他小心翼翼的样子。他皱着眉头，语气倒是显得随意："调查报告扔给希斯拉德吧。这项目本该我们合作，他说不干就不干，还推你出来替他出外勤……这人总是一天到晚给我添麻烦。"

真不能怪他，是我拜托他让我插手的。冒险家困扰地搓弄兜帽的帽檐，试图替希斯拉德求情。结果生长的组织突然爆疼，像被人用手指狠扭了一把似的，把他苦得龇牙咧嘴。

哈迪斯看着那些兽慢慢地被拆分成以太，冒险家苍白的嘴唇渐渐透出血色，心里莫名的有些烦躁。它们是该区域的最后一批兽，这意味着，两人也是最后一次合作了。

可他心里的疑问还没得到答案。

既然是希斯拉德的朋友，稍微试探一下也不算太失礼……哈迪斯悄然深吸了几口气，追问道："所以，这个掩盖你灵魂色泽的魔法是希斯拉德的手笔？为了阻碍我的认知。"

他看到冒险者托着水晶的手有瞬间的僵硬，更加确信了自己的猜测："我们共事这几天你连名字都不愿告诉我，却相当了解我的能力和习惯。不是希斯拉德什么都和你坦白，就是我们以前认识。"

"不认识！"冒险者迅速回答。"我们以前完全没见过面，我发誓！"

"——噢？"

哈迪斯半信半疑地挑眉，语调悠长却越发刺耳起来。

"那就只剩两种情况了。一：你以前偷窥我、收集过我的资料，认识希斯拉德也不是巧合。二：我们未来相识。你通过什么办法逆流了时空，所以你身上的属性才会呈完全相逆的状态。灵魂残缺也可能是时空穿梭导致……要么，你就是来解决这个问题的？"

"考虑到那家伙在帮你，我更倾向后者，你觉得呢？"人类品性高洁端正，但不代表他们没有七情六欲。不幸的是哈迪斯就属于坏心思比较多的那类人，对嘴硬的骗子格外没有怜悯之心。冥界的宠儿紧抓着他治好的那只胳膊，带着不容辩解的气势轻轻靠近冒险者一步，不再给他任何后退和躲藏的机会。

看在希斯拉德的份上，他这几天不得不像照顾小孩一样辅助脆弱的冒险者、和不愿配合的病患搏斗、还忍受那道莫名其妙的目光。两人给他的学术课题带来了这么多麻烦，总要收点报酬才来得公平。

他要看到怪人被逼至极限的表情，然后趁他慌乱间从那层叠的防御圈中戳个小洞，让一点难堪的、或者有趣的秘密流出来，然后心满意足地回阿尼德罗。

"…………………………"冒险者下唇微颤，绝望地闭上了眼。

但他没有回答哈迪斯问题。反而抬起另一只未被钳制的胳膊僵硬又做作地挡住了自己厚实的胸脯，用颤颤巍巍又缺乏情调起伏的语调念道："没想到冥王大人对、对我的小秘密这么感兴趣库啵，真是个大、大变态，下流库啵啵。"

"……………………………………………………"

胜券在握的捕食者瞬间破功，哈迪斯下意识就甩开了他的猎物，龇牙露出被狠狠恶心到了表情："…………谁教的？"

面前的人愣了愣，老实点头道："希斯拉德啊。"

我就知道！哈迪斯在心里的对着留在首都挚友大发脾气。上秒还一副要生剥了冒险者的人厌烦地吐气，一时兴起的恶趣味在下秒就这么烟消云散了："你们赢了，我不会再追究。"

"真的？"

"反正在亚马乌罗提发生什么都不奇怪。"

"那，你没偷看吧？"冒险者警惕地保持双手挡胸的姿势，露出一副要被轻薄的样子，试图凭肉身去挡住自己的灵魂。

哈迪斯忍不住揉自己发疼的太阳穴："没有，我没这么不识趣！"他其实推算时连施法者是谁都没数，毕竟这个人对灵魂的理解很强，不解开层叠的屏障绝对无法探究下去……老实说，这不像是希斯拉德能做到的水平，哈迪斯对挚友现在的实力知根知底，把拉他出来纯属探探口风，谁知道居然就这么蒙对了答案：这人抓了个同伙，又瞒着他搞鬼。

守护了灵魂贞洁的冒险家松懈下来，后怕地抚了扶自己完好的手臂，哈迪斯刚压下去的火气又被莫名点燃了。他一改以往沉稳冷淡的性格，毫不客气地对着冒险者挥动手腕，像是要赶走一只不讨喜的小狗："那我回亚马乌罗提了，你收拾干净就快滚蛋。"

语毕，浅色的以太在他身边漂浮，托起了哈迪斯的身体。多日外出已经消磨了他大半的精力，好不容易找到点乐子还被反将一军。懒得再多客套，他打算当着冒险者的面直接传送走人。

可一向老实认真的冒险突然抓住了优等生的衣袖，把人狠拽回了地上，直接粗暴地打断了他的施法。在哈迪斯开口骂人前，他急迫地喊："等等！"

那个人殷切地望着优等生越发不善的表情，鼓起了勇气："虽然之前就被你拒绝过了……你、你能把面具摘下来吗？就一次！"



……



希斯拉德这个凭空生来朋友再也没出现过，就这么又凭空消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