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光大亮，一整夜的积雪在太阳下反光，透过纸窗生生将高杉晃醒。他抬臂试图用袖子阻挡一下耀眼的攻势，好再继续回到宿醉混乱的睡眠中去，却忽然因屋里的响动逐渐清醒了。

有人哼着小调，不时传来行走、器具碰撞的声音，以及樟子门推拉的轻响，似乎正在愉快地劳动。

高杉躺在被炉里，看着自家熟悉的天花板，花了一些时间分辨声音和深入思考，终于得出结论：有人喝得比他还大，进错屋了。

2.

但当他起床看见整洁的居室和收拾妥当的酒具时，心底逐渐浮上一丝不好的预感。

空气里飘着淡淡的食物香气，高杉循声向茶室走去，站在门外，抬起的手却顿住了。

自己昨晚……真的喝到断片了，以至于做过什么都记不起来了？他盯着门框上的纹路，努力从模糊扭曲的记忆里捞出一点重要的内容。

他隐约记得自己反复听到敲门声，然后屋外站着一位女人……

女人？

高杉有些慌了。

他立马拉开门，映入眼帘的是墨一般的乌黑长发。来人端坐在地炉前烧水，听见开门声立即转过脸来。

男的？

3.

青年面容隽秀，趁高杉愣神的一瞬抢先开口：“感谢阁下收留我——在下一晚。帮您打扫了居室，不会介意吧？”

“收留？”

高杉不记得自己做过这种助人为乐的好事，一觉醒来家里忽然多了个陌生男人，还主动帮他做了家务，到底是谁在助人为乐？

见他如此茫然的反应，这位不速之客欲言又止，脸上浮现一丝犹豫。

“昨晚的事，您对我……”青年看他一眼，目光中带着一些探究，一些了然，却同时又蒙上一层淡淡的失落，“您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吗？”

“啊……？”

高杉与他对视，对方立即闪开视线，生硬地偏过脸，目光落在手里的柄杓上，一副“尽在不言中”的忸怩反应。

此前，高杉还坚信自己绝对不可能做了记忆里不存在的事情。

但他现在是真的慌了。

4.

实际上，的确是他想错了。但这位自称名为“桂小太郎”，“在拜访亲戚途中因大雪被迫借宿”的青年并不具备理解、解开这个误会的常识。

昨天深夜，高杉饮酒正酣，忽然听见敲门声。荒郊野村，半夜鲜少有人造访，况且还是这大雪的恶劣天气。

这立即引起高杉本能的警觉，他本打算无视，但敲门声锲而不舍持续不断，惹人心烦。他打开门，屋外站着一名妙龄少女，明眸皓齿，身披一件大氅，头顶肩上一片花白。

“请问——”

乡野时有怪谈传出，高杉看清来人样貌，立即认定是自己被什么东西迷了眼睛，果断关上大门，将少女的声音阻隔在外。

片刻后，高杉再次开门，眼前是一位妆发精美的女子，眼波流转，朱唇轻启：

“打扰了，我……妾身从——”

和上次一样，门“啪”地关上，震落些许雪花。

“……”

女子孑然立于风雪中，片刻后装扮与面容逐渐变化，最终回到青年的模样。他猛地拍打高杉的房门，气急败坏道：

“这也看不上？！能不能听我说完一句话？”

5.

醉酒的高杉并没有注意来访者说了什么，甚至一时间都没将他与那两名可疑的女子联系在一起。

他迎着寒风站在门边，看清青年的脸时，自然而然就对他敞开了家门。

看起来不像个骗人的。

他只是这么想。却忽略了青年的着装在这天气里本就不正常。

6.

因为这个误会，家里的气氛一时显得诡异而沉闷。

但这似乎只是高杉单方面的郁闷。

连续的大雪已不适合远行，桂十分理所当然地继续借住在高杉家里，还主动承担了所有家务。

高杉在这方面争不过他，于是喝着桂煮的汤时，内心便更加痛苦了。怀疑与自尊同时拉扯着他，高杉时常在脑中复盘那一晚破碎的记忆，却始终对两人之间的事毫无印象；也旁敲侧击试探过桂，对方却听不懂一般毫无反应。

心烦意乱的他在书房研墨，想写信给朋信倾诉这件怪事，提笔却想起这天气连信件都送不出去。高杉收起信纸，铺开上次未完的雪景图，对于如何填补空白和细节，一时却也没有绝佳的灵感。

当他从案前起身，转头却发现桂不知什么时候进了书房，正席地坐在书橱旁，捧着一卷书小憩。

自己竟已逐渐习惯了这样的模式，假如那天没有发生这件事，他们的相处应该会更轻松吧？高杉不禁思考着。

虽然桂的态度一直不明确，他也应该果断一些，快点解开这个心结。

7.

高杉的自信和坚决很快又被粉碎，烟消云散了。

只是因为晚餐时试图先与桂拉近距离，聊起了各自的近况。从桂的远行省亲，到高杉由此引发的一些回忆，两人半真半假地聊着，话题不停转换，不知怎么就来到了嫁娶婚恋上。

高杉顺势问他，想借此试探桂的态度。没想到桂却放下手中碗筷，一双深棕的眸子紧紧盯着他看。

他的眼神先是诧异，转而带上迷惑，最后浮现一丝迟疑，和那天的眼神竟有几分相似。

“难道……”他看着高杉的眼睛，似乎难以置信，确认一般发出疑问，“我这还不算……和你结为夫妻了吗？”

“啪嗒”几声，两根筷子先后摔在桌面上，随即弹跳着滚落地板。

晚了！

8.

这人脑子是不是有点问题？

稍稍回过神时，高杉脑中立即闪过这样的疑问。

9.

高杉不知道这一晚他究竟是如何度过的。

第二天，他自暴自弃一般在屋里一直待到日上三竿，也没有听见门外传来任何声响。

高杉拉开房门，家里一片寂静，他试探着在屋里找了一圈，终于确定这位莫名其妙的房客不见了。

雪已停了两天，气温却更冷了。高杉取柴生火，屋里的寒气稍微得以驱散，不由自主又想起昨天的事。

桂小太郎读过一些书，在某些方面也能与他有所议论，人情世故上却像是缺了一根筋。高杉甚至要从头向他解释婚嫁的意义，最后看他露出似懂非懂的神情。

想到那样的表情，高杉忍不住叹了口气。

连“夫妻”都只以为是“陌生人一同生活”，离开也不留下书信辞别的人，孤身跋涉投靠远亲，真的不会出问题吗？

10.

高杉在屋外捡到一只鹤。

白鹤被树上掉落的雪块压在地里，他开门时正目睹它从雪堆里挣扎而出，羽毛凌乱，动作笨拙，更像一只呆头鹅。

鹤有些怕人，但高杉还是不由分说将它捡回了家。进入温暖的室内，它也停止了挣扎，细长的脖颈缩在他的怀里。

“这么冷的天，也一定要到外面去吗？”高杉抚平鹤的羽毛，自言自语一般发问。

白鹤无法回答他的问题。羽织上的纹路似乎引起了它的兴趣，细长的喙衔住高杉的衣襟。

鹤没有停留太久，理顺自己的羽毛后，便在屋里乱飞，高杉立即开门将它放了出去。

深夜时桂竟又回来了，一身寒气，还带着一大包东西。高杉诧异，但也没有多问，让他进了门。

第二天清晨，桂同他吃完早餐，又一次语出惊人：

“我要织布了。你不要偷看。”

“什么？”

11.

厅堂里立即展开了一场辩论。

“你不是说夫妻的意义在于共同付出吗？我织好布，你拿去市场卖给有钱人，就能买些过冬的东西。”

“你会织布？……不，前提是‘夫妻’，妻子根本不是——”

“为什么？我有哪里不足，不能做你的妻子吗？”高杉看桂神情一本正经，嘴上却说着令人几乎放弃思考的话，“按那些书上写的，洗衣烧柴我都会，饭菜茶水也不差，‘服侍丈夫’该做的我都能做，还不够吗？”

“……”高杉急于从乱作一团的思维里扯出一丝线头，觉得自己的语言能力被对方拉低到了同一水平，“但作为‘妻子’——最基本的问题呢？你是男人……”

“啊？就因为这个吗？”桂的态度忽然缓和，甚至带上一丝轻视般的难以置信。

“需要的话，我也可以变成女人啊。”

“……变？变什么？”

“这么惊讶做什么？我变的女人你不是早就见过了吗？”

“什么时候？怎么可能见过！啊……等等，你不是人类？”

“……”

12.

桂“唰”地拉开书房门，再次宣布：“我要去织布了。你不要偷看。”

高杉拈着画笔，视线落在一团混乱的画纸上：“嗯。”

桂上半身转过一半，又不放心似地回过头来：

“千万不能偷看。”

“好。”

高杉心不在焉地应着，实际根本没听对方在说什么，脑内纷乱的念头铺天盖地。

“不要偷看啊！”

桂讪讪地，第三次着重强调，终于恋恋不舍一般离开，还顺手关上了门。

于是直到夜幕降临，高杉果然没有来看过一眼。

13.

桂小太郎是一只刚学会化人形的白鹤，名字是高杉问起时，从他所知的人类知识里随口取的，听起来像寻常人家的儿子。

这次他下山，一是想找个温暖舒适的地方度过寒冬，二是因为他喜欢高杉的画。

深秋时节，他还是鹤的形态飞过这里时，隔着窗户看到了铺展的画卷。

山间有灵之物若想要成为“神”，首先便需要人类的传诵与侍奉。有关自己的故事与作品传播得越广，便能获得越强的灵力。

桂小太郎看见高杉画的乡村风物和四时景致，忽然觉得自己需要这样一幅画。

于是他想办法来到这里，本想以女子的样貌做这位独居者的“妻子”，照顾他几天起居，再被“无意间”撞破，得以成为能够广泛流传的故事，却没想到一开始便出了点小意外。

还好大致方向没有偏。桂庆幸地想，还是到了织布这一步。

只要他拔下羽毛编织锦缎的场景被定格在人类的画里，一定能够被广为流传。

仅读过几本书，缺乏人情常识的鹤依旧没有意识到，他自以为编造好的故事，早在开头便严重偏离轨道了。

另外，忙了一下午的他发现，纺织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加上高杉竟一直忍着好奇没来偷看一眼，他实在有些坐不住了。

有的方案看似可行，却并不一定适合自己。

14.

最后是他去偷看了书房的高杉。

高杉沉浸在画中时，几乎忘却空间与时间，一心专注纸上的一笔一划。

桂悄无声息出现在高杉身后，看他填补那幅未完成的画，银装素裹的松树下被添上一道人影，抬手去折松枝。

房内墨汁与香料的气味混合弥漫，复杂浓烈的香气对鹤来说有些刺激，桂一开始觉得新奇，但只近距离待了一会，便忍不住打喷嚏。

高杉终于被这突然的声响打断，看到桂的脸后神情一滞，转而强装镇定。

“……织完布了？”

“嗯？”桂看着他，顿了顿才模糊地应了一声，“……今天不织了。”

由于各怀心思，书房暂时陷入尴尬的沉默。高杉放下笔，桂这才看见他的指尖沾着一抹青黛，接着便听见对方的声音：

“对这个感兴趣？”

“算是吧。”

“想试试吗？”

桂心想自己对亲身出现在画里更感兴趣，但不知为何还是点了点头。

15.

一个误会似乎解开了，另一个又似乎更严重了。

深夜又下起了雪，屋里一主一客出于不同的原因，竟忽然都对自己产生怀疑的情绪，失眠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