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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大众 同性(男)
原型 金光布袋戏 千雪孤鸣,竞日孤鸣,神蛊温皇(龙套)
标签 千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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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7-18 00:17
- 导读
- 他们是保守着同一个秘密的两个喉咙。
*鬼途没看,药材部分若有BUG 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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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是苍茫一片,自神蛊峰顶向外层层漾开,偶有寒鸦振翅,伴着一声尖锐的啼叫离枝高飞。
云海缭绕,白雾茫茫,好一个世外高人隐居的神仙居所。
神蛊峰内却是一扫往日的冷气,竟有人里外忙应,不知所为何事。
神蛊温皇双手抱胸,难得站起来轻摇羽扇,随手数了数桌上还未抄完的医书,又用扇拍轻轻了拍正在一旁伏案奋笔疾书的千雪孤鸣的肩膀:“好友啊,你的义女马上就要为你亲手奉茶来了,再坚持一会儿。”
千雪孤鸣正一手翻开泛黄发皱的第十本书,一手抓着秃笔,费尽心思辨清温皇在被虫吃出串串洞来的书上勾选涂写的是什么字后,用余墨在纸上大开大合地写尽最后几笔,把笔在砚台上重重一拍,皱着半边眉大声说道:“滚滚滚,叫我来干活还在一边说闲话,有功夫不如自己写。”说罢他往砚台里狠狠一戳毛笔,把饱浸墨汁的毛笔往温皇面前一递,顿时黑水四处飞溅,大有要飞扑来亲近一番神蛊温皇的意思。
温皇不慌不忙地后退一步,以扇掩面避过墨水,柔声说:“既然好友都要生气了,那剩下的药材,温皇不要也罢。”千雪一听,转眼就扔掉手里的破书,更是潦草地书尽“雪顶一枝蒿”的最后一字后搁下笔,抽出一旁镇纸下压着的墨迹未干的纸和手头刚写完的一张,并到一处数了数,说道:“真是莫名其妙,我记得上回替你跑腿还是一个月前,怎么又说药材有缺?”他一张一张检视纸上的字迹,确认无误后疑惑地抬起头打量了眼自家心机温仔一眼,照名录的顺序念道:“金蚕粉,豹胎,紫河车,乌头,夹竹桃……你这回要的都是些什么缺德玩意儿?”他甩了甩发冠上挂着的灰毛球,晃悠着脑袋琢磨起其中的关窍,霎时灵光一闪,右手握拳一敲左掌,大声说道:“我知道了!你该不会在剑无极身上试你那些奇奇怪怪的新蛊了吧!这可不行啊,会出人命的!”
神蛊温皇轻轻笑了一声,感叹道:“耶,好友你言重了。温皇一向凭良心做事啊。”千雪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哇,你个死人骨头也有良心?他正要接着拿话戳一戳这人的厚脸皮,端着茶盘款款走来的凤蝶先千雪一步:“主人要是真正如此,也不用义父特地来跑这一桩。”
这话中听,千雪闭着眼猛点头,下巴都要点到胸口上,说道:“凤蝶说的对啊。不过死人温最近几年也算是有一点进步,好歹没有像以前那样在我的身上试了。”他抬起一只眼皮,粗粗扫视了眼自己手抄的药材名录,克制地忍住了笑,接着说道:“要是在剑无极那小子一个人身上糟蹋掉这么些数目的东西,神蛊峰大概早就被凤蝶掀咯。”温皇垂眼轻轻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说道:“还是好友你理解我啊。我这名录里要的人参,甘草之类解毒所需药品,正是为他未来可能会身中奇毒而未雨绸缪啊。”千雪和凤蝶两人默默对视了一眼,真不知道这未来的奇毒会是谁给他精心准备的,两人不约而同地耸了耸肩,显然是不想在搭理睁眼说瞎话的这人。
千雪孤鸣这边先温皇一步接过凤蝶递来的茶,一口气也不吹,仰头就是喝干,还未放下茶杯,却先是倒抽了一口气,吐了吐舌怪叫道:“这什么茶?怎么喝起来怪怪的?”凤蝶只托着茶壶站在一边,只思索着还未出声。温皇却是未喝上一口茶,先开了金口,应声悠悠答道:“怎会怪?明明无色无臭,无影无踪,如同白水一般无害,正是解渴的好茶啊。”
千雪挑了挑眉,没好气地说:“你这么说,这该不会是毒药吧?”温皇沉默片刻,背过手去识相地答道:“正是以七星海棠泡的茶。再过一刻,好友你,就能在我和凤蝶的陪伴下,面带微笑就此离去。”
一旁立着的凤蝶面无表情听这两人没用的话,蹬了眼神蛊温皇衣襟飞扬的背影,转身去收拾桌上垒成小山的书,不让古籍沾上四处滚动的毛笔。千雪孤鸣挠了挠头,全然未把温皇给他下的“判词”放在心上,只爱理不理地点点头说:“早点死也好,那就麻烦你替我收尸。我也不用去给你批药,免烦恼免担忧啦。”
他说完随手叠了两三下抄满字眼的那几张纸,小心地夹进前襟内兜里,在喝了最后一杯“绝命茶”后两手扶桌站起身:“真是懒死你了,死人骨头温,把我这么急叫来还以为是什么大事。我明天就去,明天就去,行了吧?”
神蛊温皇不紧不慢地说上句“好友慢走”后便又躺了回去,随手抽了一本书翻起一页,直到千雪的身影从他的位置完全看不见,才慢慢合上书和眼皮对凤蝶说:“你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吧。”凤蝶依次序排好桌上的书后略带怨气地说:“主人为何不同义父讲清楚?”
“讲清楚什么?”温皇缓缓睁开眼问道,“你的义父可没有问我什么啊。”一听这话,凤蝶怀里刚抱起的一摞书此时又砸在了桌上,她颇有些愤愤地丢下一句:“义父这回,真正会来和你算总账的。”
神蛊温皇笑了一声,答道:“怎么会呢,我也只是,”他轻摇羽扇想了想,似有所指般补充道,“只是成人之美啊。”
再说万济医会。
第二天午后,好容易从王府里挣脱出来的千雪孤鸣一赶到万济医会又是双眼一昏黑,感到自己根本没能顺利从墨刀卫那堆多得淹死人的公文政令里溜出来。
噩梦,到处都是噩梦。
他左闪右避,“让一下”这句话已经说腻了——要人听一句话听上个数十遍,最后总是会听不见的——只能躲过对着过路人大大地吸一口气打喷嚏的小孩,又侧身让拄着拐杖只余半边手臂的老人家先过,终是被高举着处方的吵吵嚷嚷的平头老百姓们顺利地推搡到东厢的药房。
千雪孤鸣被挤得只觉得自己胸闷气短,赶忙一把扶住柜台,长长地“害”了一声,权当自己听不见呼呼作响的外头。他张望了一圈,拍了拍柜台,抓着一个正两脚踏着木板碾药的问道:“呃,你是新来切药的吧,老管事人呢?我来提前些天定的药,快点给我找找。”新伙计头也不抬,只顾着把碾槽子里的药碾成末拿方块油纸包成个饼,勉强抬手给这尊贵的苗疆狼主往右手边指了指,说道:“定的药我们不清楚,这要问老管事,人在修儒大夫那人堆里头呢,您自个儿问问吧。”
千雪嘴角一抽搐,他在这儿动不了武功,更不能乱来硬冲,一不小心又会多一批外伤病人哭号。在一群妇孺里被簇拥着的感觉有实在不好受,他先是乖乖排队往前挪,熬不到一刻钟还是破了功:“万管事的,万同仁,万先生!”叫了好几声终于有个灰白的脑袋顶着单边眼镜片闻声抬起了头:“狼主啊,我听见了,您再等一下啊。”万管事一旁的修儒大夫一边打了个哈欠,勉强撑着眼皮,一边给伤患打绷带:“狼主,你也来帮忙吧,好不好?”
万济医会的狼主仁心仁术,药到病除,但是苗疆的最后一位王爷可是锦衣玉食,北窗高卧。千雪孤鸣不知道多久没有像这样给人看病打下手兼配药连轴转这么久,等到和修儒一同给最后一个病人的骨头正了位,贴了药膏,嘱托完最后一句医嘱,送走了病人和家属,两人才脸朝下一同在桌上瘫成了一大团。
“这次真是辛苦狼主了。”万管事取下眼镜,揉了揉酸痛的眼睛感叹道。修儒也跟着应声:“是啊,多亏了狼主,要不然单凭我一个人,又不知道要看到什么时候。”千雪侧过头露出半张脸来,揉了揉修儒的头以示安慰,自己仍是像个小孩一样趴在桌上说道:“好说,没有下次了。管事的,神蛊温皇定的药呢,快点拿出来,提了药我就要走了。”看病已经看到瞧人不瞧脸先瞧手腕的地步,千雪孤鸣脑子是一团浆糊,他铁了心要设法从这里早些抽身,在这儿是一刻也呆不住了,事后去神蛊峰交差的时候不好好敲上心机温仔一笔他就不是苗疆王爷,怎么说这豹胎也得分他一半儿。
万管事锤了锤自己的老腰,修儒见状忙站起身去扶老前辈,陪着管事慢吞吞地踱进库房。不一会儿管事又慢吞吞地踱出来,犹豫了许久,还未开口就被千雪孤鸣看出了端倪。千雪先开口半威胁道:“你要是跟我说东西没有,万济医会以后也就不用备我和温皇的名字了。”万管事面露难色,连忙开口道:“不可啊狼主,万万不可啊。我们这边不是没有准备,早早给切好等您来取了,只是……”
“只是什么?”狼主起了疑,单手把自己的头撑起来靠在桌上问道。
修儒接过话茬替管事把话周全地说完:“缺的金蚕粉,说是今早就新到一批,不过到现在采药的人还没见着。”
万管事搓着兜里揣着的后柜的钥匙串,手上的死皮都要搓下一层来。他垂着头,照应人往来的多了,习惯性地往门外一瞥,这一瞥后却是叫人喜出望外。他一下提起精神气,人像七八月太阳底下晒蔫了的花喝到水,连忙向门外小跑,也不顾修儒在后头让他小心闪到腰,招手就叫道:“啊呀,你个采药的这样会夭寿的,这次还算来得及。你若再不来,这边的大爷就要把我这儿掀顶了。”
千雪孤鸣顺着管事的动静,扭头朝自己背后看去,认出来人是谁后,眨巴眨巴蓝眼睛,愣了好一会儿,才干巴巴地对来者打了个招呼。
“恩公。”
“狼主使不得啊,我那时只是举手之劳,您这么说真是折煞小人了。”单夸把手里提着的打上了不少泥点子的油纸包双手递给管事,后者接过纸包就连声说好,转身去库房里打算为狼主亲手切药。他轻轻拍去衣服一路奔波沾染上的尘土,又抹了把脸才踏进屋内,和屋里忙活的所有人挨个儿打过招呼后,在角落里捡了个空位安静地坐下。
修儒一见是单夸来了,几步小跑过来活泼地叫了声:“单大哥!”他边絮叨着单大哥总算来了,一边拽着单夸的手要他往千雪和他问诊的那处一并坐。单夸连忙摆摆手推托两下,“大夫您客气了,一会儿等万管事给我结了帐,我就要走的,在这儿坐会儿就够了。”他说着说着从眼角里偷偷瞄了眼千雪孤鸣。传言苗疆狼主生性热忱,此时却有些怕生人般,似是要来迎他却又碍于身份不便起身。单夸没什么难过的,对一个采参客能当着老百姓的面称上一句”恩公”已是实打实的抬举,看到自己当年费尽心思救下的狼主比起当年成熟稳重多了,相反他挺高兴,不由得在心里微微笑了笑,这挺好。
当年是哪一年?救狼主的那一年?还是更早的……单夸一晃神,等到自己意识过来的时候已经被修儒大夫半拖半拽过去,安顿在两个大夫桌前的木椅上。他暗暗用手指甲刺了刺手掌心,这本是惯用的提神的办法,长久不用,如今用在这双被繁重农活磨出老茧的手上,效果大不如前,仿佛手掌只是被竹篾的豁口轻轻刮了两下。他也不为自己感到尴尬,有什么必要呢,就这么佝偻着身子,坐在一位大夫、一位王爷面前,低着头摩挲自己手指关节干裂得有些刺痛的地方,又刮了刮前不久被轧过的拇指指甲盖,轧过的地方尖尖的,像是被折出一个角,这也挺好。
修儒在狼主身边坐好,轻拍了下狼主的肩,“狼主,你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单大哥,怎样叫恩公?我怎样都没有听你们讲起过?”千雪孤鸣先前像是被招了魂,这会儿魂又飘荡回到肉身上,打了一个哆嗦像是条件反射般停止了背,又慢慢像往常那般有些闲散地靠在椅背上,说道:“我身陷地门离开时受重伤,就是单夸救的我。”
“原来是这样,”修儒感叹道,“单大哥真是个好人。”
千雪对修儒点点头表示默认,勉强开了口,四十岁的人了也不会什么像样的客套:“原来恩公还会替万济医会采药。”
单夸终于听到句自己能应得上的话,抬起头笑了笑答道:“也是为了糊一口饭吃。单某平时采药,日子一长就认识了万济医会的大夫和管事,这些买卖也就这么定了。”修儒顺着单夸的话意转头对狼主补充道:“单大哥采药很有本事,总是能拿来各种少见的药材。刚刚管事大哥说缺的金蚕粉就是拜托了单大哥的。”他说完又像是想到了什么,抬头关切地问了句单夸:“单大哥平时都不会迟,今天怎么下午才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单夸摇了摇头,轻声说道:“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只不过老毛病犯了,耽搁了出门而已。”
“单大哥你的心悸又发作了!怎么不托人来这儿找大夫看看?”修儒一听,急了,额头上冒出些汗来,“上回胸闷憋喘,我都开了药,难道是我的药方不对?”
单夸正要摸摸修儒的头,柔声安慰着急自责的小医生。千雪孤鸣下意识地先用力地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像是要捉住池里最狡猾的一尾鱼,等他自己反应过来后又尴尬地张开五指,松开单夸的手,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问道:“恩公可是心悸?”
竞日孤鸣缩在单夸的壳子里轻轻一颤。他很少见他的小千雪这样看人,那时候他常跟那个和自己一样惯常看着小千雪的背影来去的姑娘笑着说他三十几岁还没个定数,确实,心无记挂,叼着根草往后花园里就是一躺,一笑就能驱去王府半年的落寞阴云。而像这样直勾勾的看人,他也很熟悉的,每晚在梦里都能见着,只不过每次就只能看自己一眼,随后就是千万次重复着旁观他坠入地面的深深裂缝的时刻,连一片衣角也捉不住。
单夸面不改色,而竞日孤鸣心乱如麻。他知道仇恨可以杀人,但他不知道干净澄澈的眼神同样也可以杀人。他眨了眨眼,把脸上单夸的人皮面具戴得更紧了些。
修儒浑然不觉他的好单大哥的心境变化,见状只觉是喜事一件,他心头对自己药理水平的不满意,也被有狼主这种更好的大夫这件事冲散得一干二净,高兴地说道:“对啊!现在有狼主在这儿!”他热切地扶着桌子站起来对单夸说道:“师尊常说,狼主治心肺之疾颇有心得,药神前辈也说狼主在这一方面药到病除。要是给狼主看一看,单大哥这次就一定能医好心悸旧疾。”
“修儒你莫再捧我啦,什么时候那两个人说过这种话噢。”千雪孤鸣摆了摆手,“没有把温仔的帐算在我的头上骂我我就谢天谢地咯。”
库房门后这时探出一个灰头土脸、头发上粘着点药末儿的脑袋,正是万管事,他冲修儒唤道:“修儒啊,来帮老夫挑挑蚕,老夫这眼目差了分不出呀。”修儒闻言毫不犹豫地应了声“管事先生我这就来”,连忙一路小跑过去,又像放心不下般折回来嘱托千雪孤鸣道:“狼主,单大哥的病我医不好,你一定要医好噢。”说完又向库房那处喊道:“来了!”
修儒一走,千雪孤鸣和单夸之间的气氛像是被烧红的铁锤锻了一番那样凝成一团,沉甸甸地落在两人的头上。说是”恩公”,却是仅有一面之缘般没什么交集。他和单夸见的面真的不多,当初千雪孤鸣自还珠楼里醒来之后诸事缠身,此后不是没有想过找人好好感谢一番,却总是被山间的闲人告知单夸已往别处去,这回在万济医会里能碰上这一面,对他而言全凭运气。
“呃,修儒都这么说了,你也就给我看一看先,看了也不吃亏,你说是吧。”千雪孤鸣拉开身后的椅子,站起身挠了挠头说道:“这样吧,我先去找我的针给你诊个脉,恩公你先等一下,我去去就来。”
望着千雪孤鸣从这厢房到那厢房,上蹿下跳地找他许久没用过的寄存在万济医会的药箱,顺带吐槽了句热心帮忙乐意出借织命针的修儒:“你那织命针在我手上就是致命针了。”,单夸心里不知怎么了有些怵,往来的伙计没人留意他,千雪还在翻箱倒柜,他怔怔地一言不发。他看向门边的那几扇雕花窗,不甚精致,只有像模像样的仿古味道,嵌在这医馆兼药房里倒是相得益彰。看着看着,他也想”仿古”一会儿。
他一进门看到千雪孤鸣的时候,心慌得不得不拍拍衣服上的尘土以掩饰自己颤抖的手,刻意坐远了些,生怕在小千雪面前的时间一长,他就没法再镇定自若做一个采参客。现在他却忍不住地劝说自己,就一会儿,单夸对自己说,小千雪很笨,看不出来的。他抬手摸了摸下颌线,那处是脸上的人皮面具和自己的面皮粘连的地方,面具贴得很紧,戴上也不容易。竞日孤鸣平日里也不常把这面具戴上取下的,一来是不太便宜,换上换下的次数多了会损耗得厉害,二来是没有必要,他用自己的脸睡不着。入夜时分,山间闲居的人家都歇下的时候,他也仰面躺在硬板床上,听完池塘里的蛙声,听完草丛间的虫鸣,听完晚风吹奏他的茅草房子糊窗白粉纸上的洞。他睁着眼睛听这在苗疆这片大地一隅的一切声音。
和小千雪说的是一样的,他没头没脑地想起以前听小千雪给自己和金池讲他站在琉璃宫殿顶上大声地笑,一次又一次趁着月色潇洒翻出王宫,和他那两个兄弟漂浪江湖的故事。确实有蛙声虫鸣,竞日孤鸣躺着向空中伸出手,竭力在一片迷蒙的黑暗中看见那人的笑颜,然后像自己真能触碰到什么东西那般抚摩空气,而不是闭上眼就清晰可见的他的泪痕和血迹,和隐隐地颤动。
他手酸了,放下来枕在脑后,又摸了摸自己的脸。这张人皮面具是他还在做那北竞王的时候,费尽心血早早弄到的一张,特地选了和自己的脸反差极大的一张。那时他用薄薄的木匣子装好这张人皮面具,又为了防止下人里暗藏的眼线发现,日日夜夜带在身边不离身。终日害怕惶恐着,不知道是惶恐着这张面具的存在被人知晓,还是惶恐着自己终有一日要戴上这张面具。现在随着这一日的过去,结局已定,改朝换代,他也不留恋什么,潇洒来去,却仍是惶恐得无法阖上眼,如同那一夜撞见母妃轻飘飘挂在梁木上后回房的辗转反侧。竞日孤鸣在心里勾勒出单夸这张脸的模样——他没有镜子——用单夸的声音问竞日孤鸣,你到底是想要这张面具,还是不想要?没想到竞日孤鸣反问单夸,哪一张脸不是面具,我就想要哪张脸,你先说说,都是人皮面具,这又什么差别?
千雪终于在一个五斗柜里翻出了他积了厚厚一层灰的药箱。他打开锁扣,被腾起的灰尘呛了一大口,忙捂住口鼻,另一只手扇了扇眼前飞舞的灰尘,翻了翻一箱的零零碎碎,最后找到他的针盒。打开一看,还行,这么长时间没用还是亮晶晶的,看来今天还能再用一用。
他专精药理,不太搭理这些针啊刀啊的东西,当初药神要他选一个学的时候,他思来想去,觉得王叔身体虚弱,喝汤汤水水的总比动针动刀的好受,这才定下来。他备有两个药箱,一个就在眼前刚吃完最后一口灰,另一个在北竞王府里接着吃灰,这么算起来他也只有这一盒了。千雪孤鸣取了针,重新扣上药箱塞回五斗柜里,盖上盒子揣在怀里往回走。就这么放着吧,带回苗疆也是换个地方当摆设,毕竟如今苗疆的大伙儿身体都好得很,个个都能一个顶仨还有多,反而是他自己被照顾得太好,再没有什么人需要他半夜随便披上件外衣就能提着药箱气喘吁吁地赶到身边。
这是千雪孤鸣第一次给单夸看病,也是千雪孤鸣最后一次给竞日孤鸣看病。
千雪孤鸣匆匆回来坐下,给单夸——用单夸的面皮和单夸的声音得了心疾的竞日孤鸣——诊了脉,诊后的结果是同他心中预设的那般,空有武骨,气劲尽失。终是应证了他的想法,千雪孤鸣心下了然,镇静得不像苗疆的狼主。
他毕竟是千雪孤鸣,什么是该知道的,什么是不该知道的,他心里自有本谱。再怎么流浪,流浪到江湖上的任何一处去,他也是姓孤鸣的那一大家子里的一人,纵使有再多的不情愿和不认同,在王宫里也见了四十年风风雨雨。晒不着太阳,躲个雨还不容易?只是他身边人遇上什么,都执拗着不肯醉,赌上最后一局,哪管是输是赢。他千雪孤鸣玩不了这么大,也就打定主意做那个先醉死的人。没办法,要他命的是,谁赢,与他何干,谁输,他都要陪着倾家荡产。
千雪孤鸣只是长出一声气,慢慢的“嗯”了一声,收回搭在单夸腕上的手指,又问了问心悸发作时的详细状况和寻常饮食,最后在撕下一页处方纸时神色平静地问道:“你这旧疾,是生下来就带着的,还是后天伤到的?”
竞日孤鸣抬起头,在一阵断断续续的纸张撕裂声里,他时隔多年终于认认真真地打量起眼前人的模样。小千雪如今仍然不像个正经王爷:他换下了他从前爱穿的那身紫蟒袍——说是显得他要比温皇帅——终于照苗疆惯例穿上了皮草和软甲;当年冠礼时自己为他亲手戴上的发冠也换下了,挂上了几串灰毛球,怪可爱的;正眼瞧人笑起来的时候还是那股天真赤诚的模样,眼睛还是一抹亮蓝,只是垂着眼沉默不语的时候怪唬人的。他突然很想像以早那样,摸摸小千雪的红头发,然后温柔地笑着对他说“你长大了,王叔为你感到高兴”之类的话。从前说这样的话会被人一掌拍开手,不服气地叫嚷着自己没比他小几岁,别老是拿辈分压他,然后敲敲脑壳儿接着硬着头皮坐在他身边读书。
结果我这次还是说不上一句真心话。竞日孤鸣自言自语般答道:“后天伤到的,一直没看好。”
千雪孤鸣点了点头,拿起笔伏案在那张处方纸上写写涂涂,时不时圈上几笔,琢磨一会之后写上合适的配比和数目。他还是像十几岁那会儿念书那样,一时要是答不上太傅出的题就咬笔杆出气,如今倒是有长进,改成咬嘴唇了。
竞日孤鸣倒着看人写字,千雪大夫写一句,他就在千雪大夫琢磨的时候报出下一个药名。千雪大夫为药材的数目苦手时,他回忆了会儿就报出个八九不离十的数来。千雪孤鸣有些诧异地抬起头问道:“你怎么知道这方子?你是吃过喔?”
你不是以前就给我开过这方子吗?还是个偏方,竞日孤鸣想着。不过要问药效如何,他答不上来,这该问王府里的吃这方子吃了好几年的那盆兰花,不过终年和他一样病怏怏的,看不出有什么疗效,倒是很能吊住一口气不死。人非草木,他更不知道这方子能不能吊住他的一口气,罚他在世上再孑孓独活得久一些。也不怕小千雪看破似的,他露出一点破绽,淡淡地说:“久病成医嘛,以前吃过一段时间,也就记住了,药效不差。”
“恩公记性真好,这确实是个挺好的偏方,”千雪孤鸣夹着笔摸了摸下巴,认同地点点头,在纸上接着添了几个药,“只可惜这个方子我试过,不能包治所有的心疾。所以这一次我给改了改,换了两味主药,又添减了几味辅料,应该比原来的那方子效果要好。”他浅浅地笑了笑,接续道:“我最近新研究出来的,恩公不妨试试。”
竞日孤鸣双手接过墨迹未干的处方,单夸的声音里听不出欣喜还是恐慌,只听到自己感谢了狼主一番,随后就是长久的沉默。他说不出话,无论是拉点家常,还是慰问几句大夫,他都说不出,只是枯坐在那里,目光细细描摹着小千雪的容貌轮廓。面前的千雪大夫也不看他,只眺望着他刚才打量过的那扇雕花窗,面色平静,偶有光斑在他脸上掠过,模糊了英挺的五官。
保守着同一个秘密的两个喉咙都说不出话。
他竟有点发愣,自他学着过闲云野鹤的日子后就常常这样楞一会儿,不作任何他想,只是单纯的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好似能在这样前半生从未有过的平静当中把脸上的面具浸泡得浮肿发烂,连骨子里割不干净的虚妄也能透过皮肤上的细微毛孔一点一点地溢出。他想借口离去,却又舍不得眼前这样干净的情景,犹犹豫豫间,却是千雪孤鸣先开了口。
千雪孤鸣没有转过头,很不礼貌地用侧脸对着竞日孤鸣,仿佛没什么可聊而漫不经心地问:“恩公,你平时在哪里?”
竞日孤鸣轻咳了声,在手巾里吐了口老痰,清了清嗓后答道:”天地为庐,草木为衣,枕流漱石。”说完他忽然回过神来,自己终归是做成了单夸的心思,竟没能读出小千雪的意思。
千雪没有问自己该如何去寻他。
他想了想,索性什么也不顾了——他原先也就什么都没捏在手里——硬生生补上了句,“不回苗疆。”
千雪孤鸣听到最后四个字后,转动他看窗外天光看得僵硬的脖子,喉头上下一动,反问了句:“不回苗疆?”单夸低下头不愿作答,他专注地用力捏住处方纸下面的两边纸角又松开,盯着油纸上被捏出的凹凸不平,纸上留下的是一时消不去的褶皱,他抖了抖处方,这张纸也没能变回原先的平整模样。
千雪孤鸣深吸了一口气,移开视线,假装自己刚才没有多嘴反问了一句单夸,话转得很硬,只顾朝库房里唤道:“修儒!万管事!我的药呢,还没好啊?”
“来了来了!”修儒急忙从库房里抱起一摞药跑出来,连声和狼主说了几句抱歉后一边拿绳扎药包,一边记挂着单大哥的病:“单大哥的心悸,狼主看得如何了?”
千雪孤鸣接过修儒递给他的厚厚一扎药包,提在手里颠了颠,没有再多看单夸一眼,说道:“马马虎虎,大概有点用。”说罢一甩发冠后的长穗子,大步迈出这厢房的大门朗声道:“免送了。”
修儒看着千雪孤鸣的身影一拐消失在视野里,奇怪地问:“今天的狼主怎么这么没耐心,是苗疆那边有什么事吗?”单夸莞尔道:“没有呢,狼主给单某看病的时候很细心。”至于苗疆,自是天下太平。修儒听进单大哥的话,点了点头又嘟了嘟嘴,搓搓自己带着药香的手指,自顾自地说:“是吗?本来还想问问狼主,金蚕是金色无毒的,为什么磨出的金蚕粉不仅带了毒性,却还像平常的全蚕粉一样是白末的样子,真可惜。”
还未出万济医会大门,千雪孤鸣狼眸流光一转,便死死盯住远远站在树下乘凉的蓝色身影。他眯着眼从雕花窗里向外眺望时,便看见神蛊温皇慢吞吞地踱来此处。
他刚刚无人知晓独自一人经受的惊涛骇浪仍在胸中翻涌,波涛颠簸得坐在孤舟上的他想呕吐出腹中的一切,吃进肚里的,喝进肚里的,连哄带骗被灌的,都想要一并呕出来,若这能让他好受一点,好快活地挺过这一切。千雪孤鸣快步走过去,每一步都踏在自己的心头血上,一抬脚又会撕扯开好不容易结了痂的伤疤,纵使有千万片雪花也掩埋心火灼伤的疤痕,可他不能停下脚步啊。千雪孤鸣一把按住神蛊温皇的肩膀,未及他开口,温皇先坦诚交代:“温皇今日没有带剑。”
他不是罗碧,更不稀罕白送上门的沙包。千雪孤鸣“哼”了一声,没有愤愤地说上什么气话只是眼神示意温皇站直,自己沉沉、沉沉地把肩膀上这颗从来神采飞扬的头颅靠在温皇的肩膀上,仿佛这是什么重负,在这儿不起眼的节点上拖动生生从锦缎上撕下来的缎条,叫这个王室的浪子再次小眠下去。
温皇揽过千雪的肩膀,羽扇轻轻拂过千雪渴望蜷缩在拥抱里的暂时挺不直的脊背,一手把千雪死死抓着绳的手指一根一根的撬开,然后从他手心里接过药包,略一沉吟,少顷道:“好友,这七星海棠滋味如何?”
千雪没有抬头,在温皇的耳边闷闷地答道:“一股污水味儿。”接着他又说:“你这茶效果也太差了,过了一天了,我怎么还没死?”
“大概是温皇弄错了。”神蛊温皇任由这个好友把全身的气力都灌在自己单边的肩膀上,难得的没有多说上几句。他抬头向远处望去,天边少见的烙了朵红云,靛青色做底堆起了泡沫般的粉霞。
欲问前程,仍是苍茫一片。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