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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大众 同性(男)
原型 偶像梦幻祭 月永Leo,朱樱司
标签 Leo司 虎斑小花猫 偶像梦幻祭
文集 LEO❤TSUKA 异世界狂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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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7-15 20:39
- 导读
- 这个将近两万字的架空文,仍是一个两人互相救赎的故事
《黑鸟》这个标题非常欧美风,其实就是英文的BLACK BIRD,有一种怅然若失感
Leo是退伍军人,画家,司是精神治疗师
涉及到悲伤回忆和精神伤痛,还有绘画与心理学,设定上也非常欧美风,算是我的另一种典型文风,只是在ES有点无处施展。
1
战争已经过去五年了。
朱樱司打量着眼前这个进屋来便始终沉默不语的男人,隐忍的表情镶刻在司精致的面容上,微抿的唇像是在竭力遏制某种冲动。他啜了一口红茶,对方仍是不语,仿佛已然丧失了言语机能。他——朱樱司低头看了一眼客户资料上面的名字——月永Leo正以一种局促不安的姿态坐在朱樱司对面的沙发上,撇着头,偶尔看司一眼,又迅速拐到其他地方。
漫长的静默使司有充足的时间细细观察面前的人。这位叫月永Leo的客人,从外表来判断,似乎是一个随性的人——长着一张孩子气的脸;侧绑在一旁的发尾,兴许只是起床时随手一扎,乱糟糟地搭在肩上;翠绿狭长的眼睛会让人想起处于警觉之中的猫科动物。
司翻开袖口,看了一眼手表。时间的流逝一旦具体起来,一分一秒的浪费都令人惋惜,何况他是按时间收费的——司以为对方是害羞,出于职业直觉,便主动搭话。
“月永先生,您想要茶还是咖啡?”
耐心而温暖的服务是他的金字招牌。 司正打算起身招待,Leo却表现出兴致乏乏,只是瞥了他一眼,问道:“你也参加过战争?”
“不,我只是在前线出过一些绵薄之力,既非军人,也非正式的后勤人员。”司如实答道。
“是嘛…我想要咖啡,谢谢。”
司从Leo的语气里捕捉到一丝淡淡的失望,宛若微弱的火光又被掐灭了一小节。即使战争已经过去了五年,仍有许多无法从阴影里走出来的人,他们或见识过战场上的血腥与冷酷,或失去过亲友和自己的一部分,还有的、纯粹是无法从战时高度紧张和恐惧的状态中恢复过来。来找他纾解战后创伤的客人络绎不绝。面前的这位月永Leo,应该也是其中的一位。想到这一点,司悄无声息地叹了一口气。并不是说他对这一类客人厌倦了,他的职业善心决不允许自己产生这样不人道、不尽责的想法。无论客人想咨询什么问题,他都会一视同仁地对他们展现自己的温柔,这便是这份职业的基本要求,也是他为自己定下的、必须遵守的原则之一。他的工作,就是贩卖“温柔”与“同情心”,让孤独者感受世间的温暖,让迷途者迷而知返,好找到生命的意义。至于他的个人感情,在工作时刻,则无关紧要,他不得不将自己的心情平衡在理智的阈限内,对任何一位客人怀有无边的宽慰。
“请享用吧。”
司亲手为Leo准备了咖啡,热气腾腾的杯子旁还放有一小碟敷着糖霜的曲奇饼干。司在闲暇时的爱好之一便是烘焙,每天下午,他都会给客人送上特制的甜点作为他们交流时的助兴。
“这是我亲手制作的饼干,希望今天下午的交流能带给您愉快的心情。”
司说出了平日里不断重复的招待语。大部分客人听到这句话,不管是被饼干的香味吸引还是仅仅出于礼貌,都会审时度势,回应他的邀请,以此为契机,开始当天的谈话。Leo却无动于衷,捧起咖啡喝了一口,目光躲在杯子的后面,静悄悄地审视着司的脸庞。司不解,然而还是笑脸相迎,等待对方率先开口。
“我想找一个人。”Leo刻意回避四目相对的情况,将视线转移到窗外。当他进门时,接收到从司那双瑰丽的紫瞳传递出的热情,心里某个沉睡的地方,莫名有些躁动。他是经朋友的介绍才坐到这里的,之前与司素未谋面。
“我不是警察哦。”司略带幽默的口吻笑道。
“我听说,你可以帮助他人找回失去的记忆,是吗?”
“准确的说,是帮助客人选择性地保留他们的记忆。忘掉那些顽固而痛苦的回忆,找回那些遗失的珍贵记忆…”
“是的,我正是遗失了一些宝贵的东西。希望你可以帮我找到!”
Leo的话引起了司的兴趣。他原以为Leo就像那些至今仍深受战时记忆困扰的客人一样,希望藉由他的帮助,彻底摆脱苦难的回响。看来,这个客人别有不同。 司勾起唇角,向Leo做出邀请的手势,温柔地说道:“那么,我们开始吧,请和我来。”
Leo同司一道起身,根据他的指示,进入到一个狭小的房间内。一踏进这方小天地,他的目光就被墙上挂着的彩画所吸引,纷繁的色彩和不规则的形状混合在一起,诉说着异域的风情。阳光倾泻在放置于屋内的静物上,由内而外地令人感到安心和舒适。他在司的招呼下,躺在了正中央的躺椅上,并遵从司的指令,闭上了眼睛。Leo随即敏锐地察觉到阳光的褪去,耳边是司拉上窗帘时的窸窣声。Leo想象司的动作,优雅、克制又隐隐暴露出些许的不耐烦,就像他本人一样。尽管今天是第一次与司见面,他却笃定自己的看法不会有错,尤其是“不耐烦”,想到这个形容时,Leo的嘴角划出一个不起眼的弧线。
“想起什么开心的事情吗?”
Leo讶异,司的声音离自己很近,他似乎已经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他嗅了嗅,从进屋时就一直跟随他的男士香水的清香,连同司的笑意一起飘进肺里。他感受到司纤长的手指缠在他的右手上,将一股妙不可言的力量灌注到他的心里。与此同时,司缓缓地用柔软到不可思议的语气对他说:
“现在……我会同您一起撬开紧闭的记忆之门。请敞开心扉,将您的全部,托付给我吧……”
2
月永Leo讲述的第一个故事和战时的经历有关。战争已经过去五年了,他手臂上留下的伤疤还未痊愈。当他谈到在战争中受到的伤时,嘴角反倒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讲到尽兴之处,他突然睁开双眼,司正以他所渴求的崇拜的目光抚慰着他曾经的伤痛,拇指摩挲着他手臂上光荣的印记,仿佛在认真读取那段对Leo而言弥足珍贵的历史。Leo眼眶一热,眨了眨又闭了眼,生怕在司面前失态。他从未遇到过如此诚恳的倾听者,好像倾听他的内心,是他与生俱来的使命。
实际上,Leo的故事并未使司的内心泛起波澜,相似的故事他听过太多了,甚至不乏有因为战争而丢失肢体的客人与他倾诉过。战争让每个人都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在集体的苦难面前,个人的悲欢轻若鸿毛。他哭,就像他们一样,由于相近的理由而掉泪;他对此表示出热忱的态度,则是出于一种职业习惯。司要求自己无论何时客人睁开眼睛,都要让他们看见最完美的回应。然而,当他抚上那道疤痕时,一切都变得与众不同了,他甚至想要低下头亲吻这道疤痕,它使他触动。
“您想要找回的记忆,和战争有关系。”司在笔记本上写下一条线索。
“看来是这样的。你问我有什么线索,我第一反应就是战争。不过,你可不要以为我是那种喜欢对往事滔滔不绝的人!是因为觉得你的脸看起来比较可爱才告诉你的哦!”
司握笔的手在空中停留了一会儿。他还是第一次被人夸“长相可爱”,虽然感觉怪怪的,还是不忍暗暗欢喜。
“开心吗?”Leo试探地问着,反握住司的手。
“诶?”司因为对方突如其来的亲密举动而惊愕失色,脸颊两侧染上淡淡的绯红,但马上又恢复了工作时的冷静常态。
“朱樱~你是叫朱樱吧?我很喜欢你!从第一眼看见你就很喜欢你了!所以,我会毫无保留地把我的故事告诉你,请你一定要帮我找回重要的记忆!”
Leo一边说,一边握紧司的手。得到客人的信赖,司应该感到由衷的高兴,但此刻挤占在司心里的却不只是一种单纯的喜悦,更加复杂的情绪酝酿着,喷薄欲出。他的视线扫过Leo紧闭双眼的恬静面容,不再是看待客人时目光有所保留的礼貌方式,而是在观察一个自己感兴趣的陌生人,胆大又谨慎。出于职业角度,司觉得自己有必要冷静客观地分析那些复杂的情绪,将它们一一消解。
首先,他喜欢Leo的容貌,性吸引力一点也不神秘,Leo会吸引他,也会吸引其他同样对他的容貌感兴趣的人。其次,Leo喊他名字的声音很动人,名字被人以这样的音调和音色称呼还是第一次,犹如甜美的刀锋划过他的心脏,留下粉红的痕迹。再者,Leo握住他的手的力度和温度,使他依恋,渴望亲密关系的延绵,是孤独者的共性,即使这段关系注定短暂。而最为关键的一点——他的职业信条规定,他不能爱上自己的客人,也不能让他们爱上自己,于是,凭借着敏感的职业触觉,他很快便埋葬了萌芽的爱欲。但身体却无法立刻追随内心的决定。
“怎么了?你心跳得好快啊——朱樱~”
司微微一怔,低下头一看,发现自己的手腕正握在对方的掌间,轻而易举地被夺取了脉搏。他有些沮丧,以职业角度来说,在工作的过程中暴露情绪,是一个重大的失误。
“不好意思,我们继续吧。”司连忙抽出手,避免与对方有肌肤之亲。他屏住呼吸,如同潜入者,害怕暴露更多不自然的表现。他平稳住心率后,又以一种专业的冷静,摸索Leo手臂上的静脉,向他的体内注射一种必要的药剂。
“痛…”Leo嘟喃了一句,尚未完全放松的身体机能又进一步扩张,意识变得轻盈,宛若浮在水面上,身后是满载往事的海。模糊的印象,如同涟漪,在他的脑海中晕开一圈浅浅的水花。缭乱的过去一齐涌入他的记忆里,他迷失其中,睁不开眼睛。
“告诉我,您现在脑海中的景象。”司的声音异常冷淡。他不需要再伪装什么了,Leo现在,就犹如盲目的羔羊,即使横冲直撞,也逃不出他为他设定下的桎梏。他把废弃的针筒丢进垃圾桶,将剩余的药剂放回药箱里,脱下手套,重新拿起笔记本,准备从Leo的话语中寻觅到破解他记忆的下一条线索。
“医院…野战医院…好多伤者,我失去了意识了吗?帐篷顶上的吊灯,一直晃得我眼睛疼。”Leo喃喃细语。
司在笔记本上记下这条线索,并示意Leo继续说下去。
“然后是在一个长满芦苇的湖边,水很清澈。对了,有一对脚很细的水鸟…它们?奇怪啊…我在干嘛…?我在画它们!”
“箱子。一个棕色的皮箱,是用来装什么的呢?我好像在一个房间里,没有其他人…吗?”
Leo皱了皱眉,回忆由于遇到了痛苦的障碍而出现保护性的隔绝。他拼命想将眼前的场景变得清晰可见,却屡次无功而返。噩梦般的话语缠绕着他,回忆的尽头,他听见自己在不断求饶,最终落下绝望的泪。
Leo猛然睁开双眼,汗涔涔的额头足见回忆之旅的艰难。他瞥了一眼身边的司,对方已经为他准备好热毛巾,耐心地为他擦拭,嘴角依然保持那抹悦纳一切的柔情蜜意。无声的交流在两人之间悄然展开,Leo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司,向他寻求安慰的庇护,最终在司那里得偿所愿,被对方温柔地从躺椅上扶起来。
“月永先生,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司的笑容映在Leo翠绿的瞳仁里。Leo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两个人一起走出小房间,回到客厅里。Leo正要离去,从咖啡桌上拾起一块司做的饼干,塞进嘴巴里。
“我记得你说过,这是你亲手做的?”
“是,希望您喜欢。”
“和你的味道一样嘛……!”
司不置可否。Leo瞧见对方毫无反应,径直向门口走去。在出门之前,好像又想起什么,回过头对司说:“下一次见面的时候,喊我的名字吧!”
3
自Leo离去后,他的身影便一直萦绕在司的脑海中。司将Leo的客户资料看了一遍又一遍,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之处。他参加过战争,年龄22,在职业一栏懒懒地填着“无业”,他无疑不同于那些流落街头的真正的无业者,否则根本付不起高额的诊断金。司推断,他或许是一个经常更换职业的自由职业者,又或许,是想隐瞒自己的职业。
然而这些与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司一般不会去窥探客人的真实身份,尤其是当他们想要刻意隐藏的时候。他引以为豪的职业操守,不能因为一个偶然出现的、令他感兴趣的客人而溃败。所以,司放下了手中的资料,出门亲近午后温暖的阳光。
离Leo与他相约的时间还有两个小时。他打算散步来消磨这段被满溢的期待蹂躏的时光。当他经过三条街外的喷泉广场,目睹白鸽挥翼飞起的瞬间,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和平的味道令他迷醉。他不可否认,战争的阴霾还没有从他的头顶彻底驱散。他没有安全感,日日夜夜,除了在工作中,他一点也感受不到自己正在享用战争胜利的芬芳。因此,他必须强迫自己沉迷工作,用麻木的疲劳填充内心的空虚。当战争结束、返回家乡后,他的心骤然空白了一大块,他可以帮助其他人找到记忆,却对自己的遗忘无可奈何。他隐隐约约察觉到遗忘的源头是某种病理引起的保护机制。但他不愿意得知准确的结论,毕竟,那绝不会是一个好消息。
司刚要离开广场,目光却被喷泉旁的身影粘住。他远远望见,月永Leo坐在喷泉旁的椅子上,正在画画。他的坐姿很不端正,倒真有几分无业的流浪汉的感觉。司走近Leo,发现对方在画一幅肖像画,熟悉的轮廓令他难以置信——Leo正在画自己,而且与自己特意呈现给他看的模样截然不同。Leo笔下的司有一种女性化的妩媚,草草几笔勾勒出一个温柔可人的形象,令司十分恼火。现在,Leo并不是他的客人,他直接从对方手里夺走素描本,抛去一个谴责的眼神。
“啊…是朱樱啊~”Leo抬头,用清澈而热烈的目光注视着司,看起来一点也没有因为司方才无礼的举动而感到冒犯。Leo的宽宏大量反倒掀起了司的愧疚,他对自己的冲动感到懊悔。他从来没有对客人做过这般有失风度的行为,而给他们留下糟糕的印象。司连忙将素描本还给Leo,试图委婉地向对方表达自己的不满,没想到Leo直接撕下那一页,撕成了两半,在司愕然的惊讶中,丢进垃圾桶里。
“果然,没有看见本人的话,仅凭想象,感觉不太对啊…”Leo敞开了笑,声音击打着司的心脏,胸口如同塌陷了一般,紧紧收缩。
“说起来很奇怪呢…本来我是想把那天在脑海中浮现出的模糊人影画下来,不知不觉就画成了‘长得像朱樱’的人了。你不会介意的吧!只是借用了朱樱~的一部分,因为你真的很好看!”Leo靠在长椅上,随意的姿态配上随意的说辞,难免给司一种轻薄的感觉,他越发后悔刚才的冲动,深怕对方误认为他心胸狭隘。Leo凝视着司浑浊的紫瞳,司毫不躲避。也许正是“不像”,才更让人愤怒,他本不是Leo笔下那种温柔的人,Leo对他的误解使他远离了真实的自己,那么,那个虚假的自己,不就成了盘踞在Leo心上的幽灵了吗?他绝不容许一个幽灵来与他争夺爱憎。
“不要这样看着我啊,朱樱~好吓人!”Leo嘴巴上说着吓人,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我应该为刚才的冲动道歉的。”
“什么嘛!未经允许画你是我的不对!呜呜呜…想到要见你我就很激动!好像离恢复记忆又近了一步……!”
司苦笑。Leo的激动是渴望恢复记忆啊…的确,这才是自己对他最大的意义。Leo是他的客人,他不该总是忽略这一点,做出越界的举动,甚至产生不必要的遐想。
“不介意的话,我们现在就可以开始。”司提议道。
Leo欣然接受,从椅子上跳起来,手臂很自然地绕过司的后背搭在他的肩上。司感到局促,却又无法开口说出推辞的话,就任由Leo这么搭着,一起返回司的住处。午后的阳光弥漫在街道上,他们并肩而行,仿佛已经认识了许多年。
4
打开记忆之门的过程,并不顺利。Leo向司讲述各种故事,包括童年的经历、求学的经历,以及最为关键的,战争时期的回忆。司喜欢Leo的故事,他在Leo绘声绘色的讲述中,暗中收集着每一条关于Leo本人的线索。今天他没有给Leo注射药物,治疗的方法不止一种,他不愿每次都看见Leo在痛苦的回忆中寻找痛苦,尽管这是Leo对他的治疗提出的要求。他寻求Leo本人的意见,Leo表示欣然接受,“就单纯听我说说故事吧,这样也很好,因为你很可爱。在这里我特别安心……”
Leo闭上眼睛,开始回忆他参加战争之初的种种,他说:
“我是在后期才参加战争的……年龄是一方面的原因……更重要的是,说起来我还是愤愤不平呢……他们居然以貌取人!认为我长得不高所以一定是个瘦弱的人!你看,我不是活到现在了吗?可不是那种随随便便就会死掉的弱者。”
司窃窃一笑,指尖再度抚过Leo手臂上的伤疤,额外注意到他的臂膀紧致结实,确实不像外表看起来的那般瘦弱,不如说,是一种令人艳羡的成熟的强壮。性吸引力。用理智的口吻一遍遍重复心动的瞬间,一切就不再神秘,不再诱人。
“好歹我也曾经是军人啊。”Leo似乎读懂了司的反应,微笑着补充道。司像是被撞破了私密的心声,羞怯地别过头去。
“可惜我也没有更多的可以告诉你了…!我脑海里,关于战争的记忆,其实一直很模糊,我不记得自己在战场上失去过什么,也忘了手臂上这道疤是怎么来的。那些痛苦的回忆,好像从来没有进到过我的脑海里,虽然,我知道,我一定有过一些不堪回顾的痛苦。”Leo的语气里显露出迷茫,记忆宛若弥漫在晨间的薄雾,透不过阳光来。
司冷静思忖,Leo的说法令他产生了一个猜想。
“会不会,您曾经强迫自己忘记了这些回忆?”
“做得到吗?”
“也不是不可能,或许是病理性的遗忘,或许是在他人的帮助下隐藏起那些记忆,对……就像我的工作一样。之前提到过吧,我也曾经在前线出过绵薄之力——正是作为心理治疗师,帮助过一些士兵暂时忘掉失去战友的痛苦。有的时候,只有遗忘才能前行……这是我的工作理念。”
“所以说,我是遇到过,像朱樱~一样的人咯?”
“……是我的同行也说不准。”
“那朱樱~能帮助我想起那些回忆吗?战争结束后,我总觉得记忆空白了一大块,忘掉了非常重要的东西。我迫切地想找到它们……”
“我的建议是……还请您仔细考虑。如果您的记忆真的是被人为隐藏起来的,一定是一些痛苦的回忆。解封的话,说不定对您的生活会造成极大的影响……”
“说的也是啊。”Leo陷入了纠结。尽管失忆产生的虚无感使他长期焦虑,但在空白的记忆里填充痛苦,真的会更好吗?他撞向司的目光寻求帮助,司淡然的紫眸里波澜不惊,对他的抉择保持中立的态度。这不近人情的麻木。Leo又想起司所谓的工作理念,只有遗忘才能前行。一个疑问在他的脑际中酝酿而生,他问道:“难道说,朱樱~也会强迫自己忘掉了许多回忆吗?”
司的脸色骤然一变。从未有客人关心过如此私密的问题。这是一个极难回答的问题,不论是回答“是”还是“否”,似乎都有悖于司的意志。最准确的回答,应该是“不知道”。他了解一切关于记忆的秘密,却无法揭开自己的秘密,何其讽刺。
Leo见司不回答,意识到这个问题也许对对方而言有些难堪。司思考时,黯淡无光的眼眸令人心碎。他顿了顿,说出了自己的看法:“我想回忆起来。内心有个声音告诉我,那些是,即使痛苦,也不能忘记的记忆。”
司钦佩于Leo的勇敢。点了点头,同样也是感谢对方将他从尴尬的氛围里解救出来。
“我们开始吧。”
Leo按照司的指示,躺到椅子上闭上眼睛。司用针管将药剂推进Leo的静脉里,又使Leo进入到如梦似幻的记忆罅隙里。
“告诉我,您现在脑海中的景象。”一旦进入工作状态,司就不容许自己有半分松懈。他翻开笔记本,谨慎等待Leo的反馈。
“军营…!我在军营里啊~对~我去参军了~后来…后来怎么样了?”
“您上次提到过,您进了医院。”
“这样啊…!我受伤了!还好,我的手臂还在!不然就没法握笔了…对…手臂上的疤痕就是那时候留下来的。我为了救某个人而留下来的。那个人…是谁呢?”
司一怔,眉间隐然掠过一丝不快。在笔记本匆匆写上“Leo所救之人”,又恢复了常态。
“也许,这就是您想寻找的对象吧。”
“是嘛……我忘了一个重要的人……既然是重要的人,我为什么会忘记呢?”
“或许,他曾经伤害过您,所以,您选择遗忘。”
Leo沉默不语。司担心自己的直言伤害到了Leo的心情,又补充了一句:“或许他对您来说,并不像您所认为的那么重要……您主动将其遗忘了。”
司后悔主动挑起这种由情绪主导的话题,怅然若失的阴影在他的心里蔓延。无论这个“重要的人”是否存在,他都是令人不快的幽灵,如同Leo口中那个“像朱樱的人”一样,是一个异质的存在。
5
那天之后,Leo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到访。招待其他客人的闲暇之余,司翻开笔记本,随即陷入了记忆的迷宫,在许多人的意识里流窜。看见“Leo所救之人”,又在旁边添上了“重要的人 ”,像是咽下一颗又酸又涩的果子。Leo搁浅的秘密同他的消失一起,搅乱了司的心绪。以前不是没有过客人临时反悔的情况,因此,他担心Leo不会再出现。然而说到底,Leo只是众多客人中的一位,他应该对于他的杳无音信抱有平常心。
司照例在午后去散步,未尝不是希望再度偶遇Leo。他坐在Leo当初坐的那张椅子上环顾周围的景色。喷泉飞溅到他裸露在外的肌肤上,带来一种清凉的寂寥,激怒了他的尊严。
绝不能爱上自己的客人,也不能让客人爱上自己。
他在内心多次重复必须遵守的职业信条,决定不再去想Leo的事情,悻悻地往回走。临近楼下时,一抹橘色的发又夺走了他的视线。Leo站在他家楼下敲着门,见无人响应,正举足无措。他转过头,看见司正伫立在对街的不远处,便向他招了招手,一边喊道:“朱樱~!”
一辆车从他们的面前呼啸而过。司走向Leo,一贯冷静的头脑此刻正经历着疲惫不堪的搅动,他不知该用何种表情来回应Leo的热情。对待客人的温情?还是久别重逢的喜悦?出乎意料地,他见到Leo那双满怀笑意的眼睛,选择了宣泄不满的小脾气,埋怨道:“我以为您再也不来了呢。”
Leo抱歉解释道:“怎么会呢~我还没有想起重要的回忆呢?”
司刻意藏起的喜悦暴露在唇角。他掏出钥匙,准备开门。Leo拍拍他的肩膀,一阵踌躇后阐明了自己此次到访的真实意图。他吞吞吐吐地说道:“其实这段时间我一直躲在画室里创作……自从上次回去之后,我突然从记忆碎片里得到了好多灵感!心想着要把它们都画下来,所以就很久没来了。今天,我的画要展出了,我想邀请你一起去看看……”他说到一半,腼腆和羞赧在脸上慌慌张张地显露出来。司见他脸红的模样,觉得比之前更有魅力,忍不住想戏弄他一番,摆出十分无奈的表情,问道:“这是私人约会吗?我们这个职业不方便与客人有过于密切的私交哦?”
Leo“啊”了一声,急忙补充道:“不,就当是工作的一部分吧!说不定能从我的画里找到一些线索呢!你放心,钱我会照付的,双倍也可以!”
司指了指路边停着的车,问:“您的车吗?”
“是啊……我想接你过去的……”
“今天就破例免费吧。” 司笑道。
司没想到,Leo还是一位颇受欢迎的画家,不仅画展人气旺盛,还有不少艺术品交易商愿意斥巨资购买他的作品。这次小型画展的主题是战争时期的记忆,本就是战后艺术界的热门题材,因此吸引到了不少的参观者。
司站在一幅画着湿地的作品面前。湖边,芦苇,脚很细长的水鸟,一切都和Leo向他描述的记忆碎片一致。司觉得不可思议的是,Leo笔下的画面与他听了Leo的描述所想象到的,除了艺术化的表达所必要改动的细节,竟然惊人的相似。两个人的想象,怎么可能一模一样呢?值得信服的结论是,这片湿地是真实存在的,而且他们都曾见过。司将自己的想法告诉Leo,Leo则给了他一个意外的答复——的确是存在的,而且通过来参观的人给出的情报,已经找到了这片湿地。
“我想我以前是去过的…和记忆里显示的一样。之前我受过伤,曾经在一个疗养院住过一段时间。这个湿地就在那个疗养院的附近,所以,我每天早上都去那里作画,那位‘重要的人’陪伴着我……这些都是到了现场后,渐渐回忆起来的。”
司愕然,听到Leo这么说,他本应该为取得阶段性的胜利而喜悦,然而他却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究其原因,无外乎有两个,一是如此一来,他反倒像是一个对记忆失控的人,无法准确记起他的过去。二是对那位“重要的人”所怀有的敌意,令他心烦意乱。
“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湿地看看?”
司同意了Leo的提议。他们来到湿地,司确信从前未曾造访过这里,除非他的记忆在说谎。清澈的湖水倒映着司美丽的脸庞,洗涤烦恼的神色,忽然间,水面的倒影间划过飞机的痕迹。司抬头一看,不见飞机的踪影,心一沉,担忧起来。幻觉是不祥的征兆,预示着他的心理防线将要到达崩溃的边缘。
“喂、朱樱~”
Leo的声音由远及近,在他的身边坐了下来,拿出素描本,昂着头,一脸天真地问道:“我可以把你画进去吗?”
司点了点头。他坐在Leo的前面,更靠近湖边的地方。水鸟在远处的水面上游弋着,它们起飞,细长的双脚清晰可见。灰蒙蒙的天空与湖泊,界限模糊,如同记忆与现实之间,也缺少了分明的差异。司转身看向Leo,他在画画。熟悉的重温感翻涌了上来,好像曾经,他也来到过相似的地方,目睹过相似的场景,就连此刻对Leo萌发的好感,都如此的相似。
6
每天下午,Leo都会造访司的住处,有的时候他会待到夜幕降临,在司的家里用过晚饭才离开。
“你对其他客人也会提供这样的服务吗?”吃着司做的晚饭,Leo在餐桌旁抛下自己的疑问。
“不会,我很贵的。”
司一本正经的回答使Leo爆发出猛烈的笑声。他风趣地回应道: “我也不便宜哦!”
司点了点头。当他了解到Leo是战后大受欢迎的新锐艺术家,便同意他用自己的画来当抵消治疗的费用——司把小房间里的彩画全部撤了下来,换上Leo的画——每一张都是他通过司的诱导而发掘出的一个记忆断片。司有时候一个人进到那个小房间,会产生一种特殊的依恋,他仿佛徜徉在Leo的记忆之海里,也穿越迷雾达到了自己的记忆之海。独处的时候,感情的泛滥往往就在一瞬间爆发,他不止一次控制不住,失声痛哭。
“话说回来,现在,你只有我一个客人了吧?”Leo又问道。
“在帮助您找到渴求的记忆前,我会只对您一个人服务。之前我们的协议里是这样规定了吧?”司用完餐,擦了擦嘴。夜幕低垂,对独处的恐惧又自远方而来,连司周遭萦绕的香水味都显得有些落寞。
“太感谢你了!可惜最近都没有什么进展……”Leo感叹,又怕司有所误会,连忙解释道,“我不是质疑你的工作!朱樱~帮了我很大的忙!
“谢谢您这么信赖我,不介意的话,饭后我们再来一次治疗。”
Leo表示同意。这是他们第一次在夜间进到那个小房间里。阳光不再,取而代之的是窗外溢进来的黑夜。司打开一盏昏黄的壁灯,让Leo按照他的要求躺好。针头推进Leo的静脉里,司在灯光下处理药剂的脸庞异常冷静,以往的经验告诉他,从目前的用量来看,Leo已经接近他所渴望的真相了,因为他们的私交过甚,才绕了许多弯路。
“告诉我,您现在脑海中的景象。”
司屏息等待着,Leo没有说话,而是纠缠起眉头,呼吸声遽然加重,胸口的起伏也变得激烈起来。巨大的痛苦压垮了他的意识,使他的表达机能降到了零点,他除了呻吟发不出任何一个清晰的字节。司发觉不对劲,急忙摇晃他的身体,试图唤醒Leo。
“Leo先生!Leo先生!”
司用颤巍巍的声音呼唤道,心悬到了喉间,几乎快要挤出担忧的眼泪。但很快,他又恢复了往日里的冷静,打开药箱,准备做应急的措施。Leo仍在喘着气,但意识渐渐恢复过来,他伸出手握住司的手腕,司的脉搏在他的指腹急速跳动,他勉强弯起嘴角,脸上呈现出欣喜的快慰,用虚弱的声音说道:“不要担心我了,朱樱~没事了。”
“Leo先生……?”
“只是……想起了……不好的回忆……才会这样……”
Leo的呼吸仍有一些困难,因此说话断断续续的,不一会儿,竟又昏厥了过去。司一惊,迅速地将躺椅放平,凑上前去,朝Leo的嘴里传送氧气。司碰到那柔软的唇,无暇他顾,一心只想拯救眼前的人。所幸,Leo的症状并不严重,很快就醒了过来。他恢复了意识,隐约捕捉到司忧郁的神色,在昏黄的灯光下分外惹人怜爱,见司的嘴唇离自己很近,冲动之下,将其吻住,又用手臂环住司的腰背,不让他离开。Leo的身体机能逐步恢复到通常的水平,臂弯也变得有力,司挣脱不出,只能任由Leo吻着他,心里既喜悦又痛苦。缠绵的口舌交换着粘稠的爱意,如此娴熟而自然,他们都感觉到,这不是他们第一次接吻。
吻毕,司赶忙从Leo的身上挣脱出来,背过身去,平复自己的情绪。Leo盯着昏黄的壁灯,仿佛看见了与死神擦肩而过时的侥幸,将方才所想起的回忆娓娓道来。
“那一次行动,我失去了很多的战友。是啊,整个队伍,只有我一个人活下来了……”
“现在还是无法相信,我竟然从那种自责和绝望里活了下来。当时我确实受到了巨大的创伤,每天躺在野战医院里,望着帐篷顶上的吊灯,想着自己也死去好了。”
“后来,我遇到了一个人。他非常温柔,总是静静地倾听我的苦恼,就是那个人……使我忘记了痛苦。”
“但是,我忘了他的模样。所以…刚刚想到他,就情不自禁与对我一样温柔的朱樱~重叠在了一起。吻了你,真的很抱歉!”
司痛苦地闭上眼睛,喜悦的亲吻一下子失去了梦幻的甜蜜,苦涩的味道咽下喉咙,侵袭了肺腑。他妒火中烧,又无可奈何,只能转过身,对Leo摆出温柔的样子,说:“如果这会让您好受一些,我不介意。您是我重要的客人。”
Leo对司公事公办的态度感到不满,心怀内疚又不好多说。也许他对记忆中人确实抱有特殊的感情,但那些已经无关紧要了,因为司——才是他现在真正爱上的人。他了解司的性格,知道想要私下约他出来太困难,所以才以寻找“重要的人”为理由频频造访司的住处。
“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我想我们已经很接近真相了。”
司下了逐客令,Leo只好选择离开。他经过客厅的窗边,发现外面正下着大雨,他没有带伞。
“好大的雨……”Leo咕哝了一句。司从这句普普通通的感慨里听到了纷繁复杂的情绪,他拒绝对此进行解剖。在工作之外的时间,去解剖客人的感情,是危险的事情。他从挂壁上取下一把伞递到Leo的手中。Leo接过伞,道了一声感谢。他揣测着司嘴角浮现的笑意,究竟是发自内心对他的爱,还是对待客人一贯的关怀。雨天的雾气蒙上他的眼睛,他回以一个潮湿的笑容,飞快下了楼,任大雨浇灭他熊熊燃烧的欲望。
7
绝不能爱上自己的客人,也不能让客人爱上自己。
Leo走后,司一边喝着红茶,一边反复琢磨这句话。他正坐在初遇Leo时所在的位置,对着窗,连绵不绝的雨隐藏在触手不及的黑暗里。他担忧Leo会因为淋雨而感冒,却说不出挽留他过夜的劝慰,自然也说不出那句——
请在治疗结束之后,作为朋友,留在我的身边。
朋友。司的要求仅仅是如此。Leo会在他的帮助下找到那个重要的人,只要“他”还活着,就注定会成为Leo无可取代的、放在心尖的那个人。他无意闯入他们的世界。司习惯于在客人的人生里,扮演过客的角色,不论是意蕴深长的悲剧还是皆大欢喜的喜剧,他注定匆匆而过,这一次也不会有意外。他们的治疗已经到了最后一步。他会让Leo得偿所愿,然后,从他的故事里消失。
第二天,到了约定的时间,门铃准时响起。司在门内等待着Leo从楼下上来,告诉自己,这将是他最后一次见到Leo的笑容出现在门外,也是最后一次,对Leo极尽所能地展示出温柔的一面。门一开,百合的香味就扑面而来,Leo手里捧着一束刚刚摘下的花,递到司的怀里。司捧着花,先前预演好的表情被震惊和羞涩所取代。Leo踏进门内,就像回到自己家里,没有一点拘谨。他在沙发上坐下来,拾起咖啡桌上的饼干,塞进口中,砂糖涂抹上嘴唇,又起身,来到仍不知所措的司的面前,在他的嘴角落下一个甜蜜的吻。沉寂的羞耻之心立刻被点燃,司气愤地将手里的花退还到Leo的怀里。
“请您注意自己的举止。”司言辞严厉,一甩手,坐在沙发上生着闷气。
“诶诶~朱樱~别生气!我只是想好好感谢你~”
Leo将花束又一次递给了司。司勉强收下,鼻腔吸入百合的馥郁清香后,不快的情绪渐渐消退。
“谢谢。我们开始吧。今天,我一定会让您想起一切。”
Leo坐在躺椅上,用一种全新的眼光注视着司,焦炽的唇齿紧抿着,丝毫不掩饰渴望亲吻的冲动。司假装视而不见,打开药箱,抽出针筒,正要拉开Leo的衣袖,不想被对方阻止。
“朱樱~”
司害怕Leo喊他的名字,木然地看了他一眼。
“如果我想起了一切、我是说,我们不再是治疗师与客人之间的关系。我还可以来见你吗?”
司缄默不语。Leo以为自己没有表达清楚,又开口补充道:“我是说,我们可以有私人的关系吗……比如,做朋友,甚至是……”
“够了。”司摇了摇头,有些不耐烦。他讨厌贪婪的客人,更讨厌别人闯进他的心。战争结束后的五年间,他始终独居,除了与客人交流之外,没有任何亲人和朋友——他们,都在战争中丧生了。
Leo咽下了原本打算说出的告白,忐忑不安地闭上了眼睛。药剂的作用很快就在他的身体里起了作用。他听到司对他下了指令,却不是往常那句“告诉我,您现在脑海中的景象”。交织着魅惑和魄力的话语侵入他的意识,司正对他说——“忘掉这一切,忘掉我所有虚假的温柔,你从来没有遇见过一个名叫朱樱司的人”。Leo惊恐万分,想闭塞耳目,却无法抑制住自己的大脑删掉一切和司有关的记忆。他在头脑里筑起一道防范的城墙,来抵御司对他的进攻。那些软语,如流水般温柔地渗进他的防备里,他喜欢又恐惧。
记忆之流忽而紊乱起来,他看见自己躺在野战医院的床上,任由浑身的疼痛来杀死虚弱的意志,帐篷顶上的灯摇摇晃晃,耳边偶尔传来几声令人不安的炮火声。战友们死去的场景在他的心里烙下了深刻的阴影,一连几日,每当他闭上眼睛,他们就会变换成不同的形状,不同的条线,挤压着,缠绕着,迸射出血色和青色的黏汁流进他的血管里,使他疯狂干呕,但他的四肢无法动弹,只能把恶心堆积在失去机能的咽喉和器官中。司的到来终结了这样的痛苦——他终于在补上了记忆的缺口,看清了那个对他无比重要的人的容貌。
司用那种令他心碎的、温柔似水的目光注视着他,轻轻抚过他手臂上的绷带,又握住他恢复了些许知觉的手指。他听到司对他说——“谢谢您救了我。请让我帮助您忘记那些痛苦吧。”之后低下头,亲吻了他的额头,浅浅的吻宛如神迹,苏醒了他一心求死的、干枯的灵魂。自那天之后,司作为Leo的私人看护和心理治疗师,与他形影不离。不久之后,战争胜利的消息鼓舞了每个人,Leo转到了郊区的疗养院,继续进行康复治疗。他恢复得很好,除了手臂上留下一道疤,几乎没有明显的外伤。于是,他重新拿起了画笔。战争结束后,他和司的关系也变得微妙。在战争高度紧张的环境下,求生成为每一个人最急迫的诉求,生存之上的欲望被压缩。在疗养院闲适愉快的氛围里,司对于他,就不仅仅是一个陪伴者和照料者。在这里,他有充裕的时间观察司优美的容貌,然后镌刻在纸上。当他能够下床时,他和司经常一起去附近的湖边游玩,也是在那里,他终于向司表达了自己的爱意。
在与记忆的混乱搏斗中,Leo甚至想起了当时司的表情,喜悦、痛苦、不安、兴奋竟同时交汇在一个人的面容上。司拒绝了他,却没有拒绝他的亲吻,简直就像,昨夜一样。这种暧昧的态度令他恼火。因为那件事,他和司闹了一段时间的脾气,两个人都不得不压抑爱意,忍受刻意保持的距离。终于,在一个雨夜,他在司的催眠下,忘掉了一切——连同战争时期的痛苦回忆、疗养院里愉快的时光,司的存在,一并被抹去。
现在,司竟然又想故技重施!他绝不容许这样的悲剧再次发生!Leo愤愤地睁开眼睛,见司的脸上呈现出近乎绝情的无动于衷,握在Leo手中的脉搏却暴露了他的心脏狂跳的事实。
“为什么总是这样对待我啊!朱樱~!”Leo质问道。
司没想到Leo竟然能够自己从催眠里醒过来,眼泪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长期压抑的感情洪流,终于决堤,淹没了他的意识。他沉重的身体,似乎要往后倒下,Leo急忙起身,将他揽进自己的怀抱里,摩挲着他的头发安慰他。司啜泣着,眼神呆滞地望向Leo。
“Leo先生…我很抱歉。我没有让您想起一切,反而想对您做过分的事情。”
“不,我已经全部想起来了。朱樱~太过分了!居然想让我忘掉一切!你就是将光从我的世界里抽离的罪人啊!”
“抱歉……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所作所为。明明……我是打算让您想起一切,然后结束我们之间的交往。可是……我太无能了。”
“你在自责什么!?”
“请您离开吧。相信您已经找到了对您而言十分重要的人,去追随您的光芒吧。”
司从Leo的怀抱里挣脱出来,踱步到窗前,打开窗,让雨倾溅到屋内,打湿他尚留泪痕的脸庞。Leo对司的反应感到不解。他原以为,司早就对一切了然于胸,是拒绝了他的感情,才冷酷无情地玩弄他的心。可是,司奇怪的话语和落寞的背影,却让他产生了不祥的预感。他拍了拍司的肩膀,司抗拒的眼神像是在指责他为何还不离开。
“朱樱~”Leo期待软下来的语气,能博得司更多的同情。司的表情果然缓和了不少。
“我觉得我们需要再谈一谈~!”
“我和Leo先生没有什么好谈的哦,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吧。”
“怎么会没有关系呢!”
“您恢复记忆之后,就与我不再有瓜葛。至于费用方面,您无须向我支付。由于我的失误,我会承担一切后果的。那位重要的人……还在等待Leo先生啊,您不去与他见面吗?”
“可是,”Leo的话语突然噎在口中,“可是,我想起来的人,就是朱樱~啊。难道不是吗?我们以前……”
司打断了Leo的话,脸上写着愠怒,说道:“请不要再来骚扰我了。我从来没有和您有过共同的记忆,在此之前也没有见过您。还请您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
司的恼怒并非刻意的伪装。Leo低下头,他早该察觉,真正失忆的人,并不是他,而是司。司强迫他和自己一起忘掉了那段记忆。他收回停留在半空中的手,不知该如何让司相信他的话。司不愿再转过身来看他,他只好暂时离去。司站在窗户旁,看见Leo站在楼下的街道,回望他的眼眸里满是悲伤,他很费解,照理说,他已经为Leo找到了他所渴望的记忆,为何Leo反倒不再对他露出笑脸了?他将视线投回空荡荡的小房间里,周围是Leo的画,记忆之海翻滚起来,他失声痛哭。
当发觉Leo的记忆是被人隐藏而非病理性的遗忘时,他就意识到,那个伤害了Leo、夺走他的光的人,正是自己。因为除了他之外,当时的营地里并没有其他的心理治疗师。他无法原谅自己对Leo的所作所为,所以他必须惩罚自己。他决定从此以后不再继续经营,卖掉房子,离开这个城市。总有一天,他会忘掉自己曾经伤害过Leo的罪行,也会忘掉那个百无聊赖的下午,打开门的瞬间,Leo和阳光一起照进他的房间,也照亮了他的心。
8
Leo本想过一段时间,再去找司,却发现已经人去楼空。司又一次从他的世界里悄无声息地消失了,而这一次不同,他的脑海中膨胀着关于司的记忆。他从来没有放弃寻找司。他坐在喷泉广场的长椅上,想象司正站在挥翼的白鸽之中,回眸一笑,笔潦草地记下了这个画面,将这张画、与日常想念司时所画下的那些一起,钉在了画室的墙上。每一个进到他画室的人,都会为满房间司的画像所惊叹。那些神态、姿势各异的画传递着创作者对画中人相同的思念和爱意,在Leo的往来者之间成为一个传说。艺术品交易商也对此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我说了这些不卖!”Leo想赶走门外的商人,安心创作,对方却抓住了门,神秘地说道:“听听我的提议怎么样?你一定有兴趣的。”
Leo无奈,只好请对方进到画室里,对方一进门就对司的画像赞叹不已。当那个商人劝他卖掉这些作品,他又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嚷嚷,不卖,不卖。
“我听说,这是你想象出来的缪斯!你一直想找到他是吗?”
Leo不置可否,外面到底流传了多少关于他的流言蜚语啊!画要有故事才好卖,艺术家也要有逸闻才更有价值。想找到司这一点倒是不假,毕竟他一直在拜托他人留意司的下落。
“我给你出个主意!我帮你办个画展,就以这些画为主题,也许会吸引他本人来参观也说不定?即使他没有关注到,来参观的人也会记住他的容貌。这样一来,找到他的希望,就更大了嘛!”
Leo倒是没想到还有这样一条路。于是和那位商人谈妥了,但展出的作品除了这些司的画像,他还打算将与司在战争时期经历的一切都画下来。如果…司对他还有所牵挂的话,一定会关注自己的动向吧。
他盲目的自信来自于最后一次与司会面时,站在窗边送别他的司,所露出那种依依不舍的深情。他的眼神呼唤着他,不要离开我。Leo始终懊悔,那一天,他没有跑回楼上,使出所有力气敲门,在司开门的瞬间紧紧抱住他,亲吻阳光在他脸上留下的印记,刻下另一种永久的印记——永远都不会被遗忘的、爱的印记。
他偷偷在纸上画下了这一幕,并把它当做是一种希望,亦是生命的寄托和支柱。
他相信,越过纷飞的战火和匆匆的行人,他们终将久别重逢。司踏进他的画展里,会轰然想起所有关于他们之间或疼痛或温暖的记忆,作为无尽的未来绵延的证据,彻底接受他的爱。仅凭这些美好的想象,他就能够活下去,他要把希望带到很远的地方——司所在的地方,从痛苦的裹挟之下救出他的爱人。
9
芦苇花开在八月。司搬到这个湖边的小镇也已经有一段时日了。搬家的时候,除了Leo的画,其他的东西他都没有带走。他停止经营后,少了与客人之间的交流,就更加无所事事了。休息一段时间也未尝不可。他每天都到湖边散步,他承认自己忘记不了Leo,也忘不了那个与他在湿地度过美好的下午,忘不了那个吻,也忘不了那束他捧在怀里的百合。他本可以给自己来一针,诱导自己遗忘一切。那样的风险太大,他不确定真的有人能做到完美的自我催眠。记忆就像一个绕不出去的圈,切断了一部分,也只是假装跨了过去,存在过的时间会原原本本地待在它们发生时的所在。
他关注着Leo的动态。司说服自己,这只是出于对一个欣赏的艺术家的关注罢了。不论他的创作多么精致动人,多么接近永恒的美,都不过只是他枯燥乏味的生活的调剂品,无关痛痒。他明白对Leo的刻意贬低并不能使他彻底隔绝对他的思念和爱意,但在压抑感情这方面,他的手段一向冷静到绝情。战争已经过去五年了,失去的痛苦至今仍盘桓在司的心上,他在战争中,除了自己的生命,失去了一切。他正是靠不断压抑感情,才能够运用他的专业能力,帮助许许多多的人找到重生的希望。当他看见他们再度感受到生之喜悦的那一刻,仿佛自己也有可能得到救赎,即使只是希望,这希望也是支撑他活下去的火光。
这次回到那个生养他的城市,是一个意外。司发现Leo在办一个画展,名字叫做“重要的人”,好奇心驱使他冒着被认出的风险回来。他渴望看到这个故事的结局,亲眼看看那位对Leo而言,重要的人,出现在他的面前,打碎他仅存的想象。他不想被Leo认出,所以稍微乔装打扮了一番。司站在展厅的门口,突然又陷入了纠结,想要掉头回去,远远逃开。他不确定自己真的承受得住那种巨大的痛苦。司彷徨着,耳边响起Leo说的“即使痛苦,也不能忘记的记忆。”如果、如果能再见他一面……一直在逃避的他,终于有了一丝向前的勇气。他不想忘记Leo。
在通向展厅的路上。他和Leo所经历的一切,掠过脑际,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回忆有了温暖的色彩。当他终于踏入展厅的一刹那,一点希望的火种遽然掉落在司枯草丛生的身体里,瞬间蔓延起火光,烧红了他的脸。他愣在原地,就连名字持续不断地被人轻轻唤着,都没有反应过来。疾风骤雨一般的回忆浇筑在贫瘠的心田上,生长出关于春天的记忆,填补了那些空洞的断链。身体突然被人从后面环住,对方在脖子上,蹭了蹭,一开口便让他泪腺溃败。
“朱樱~你终于来了啊!”
Leo的声音轻飘飘地传进他的耳膜里。司转过身,紧紧抱住Leo,嘴里还喃喃着“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啊啊…不要给我说‘对不起’!喜欢我的话,就说‘爱我’吧!”
“因为我伤害过Leo先生的感情是不争的事实…我已经想起来了,不会再忘记那些重要的回忆了…嫉妒自己太可笑了。”司摇了摇头,喜极而泣,继续哽咽地说道:“那时候Leo先生在湿地和我告白,我真的好高兴……可是,我又害怕Leo先生只是被我在工作中所呈现出来的模样所欺骗才喜欢上我的,您知道吧,那只是刻意的伪装。在那段和Leo先生相互怄气的时光,我非常痛苦,心想,我又要失去您了…还违背了自己的职业原则,和客人相恋了,不如直接由我亲手做一个了断吧,才做出那种令我差点抱憾终身的事情。”
“不是哦!朱樱~本来就很温柔!无论生活还是工作中,都是充满魅力的人。喜欢上你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
“因为我已经放弃了我的职业了,和Leo先生相爱,不会再受到任何约束。我热爱我的职业,但我的精神状态,恐怕难以再支撑下去了。”
“朱樱~!”
“怎么了?”
“你需要休息。”
“是…我正在休息。”
“我是说,以后让我来照顾你吧?总是牺牲自己去拯救别人会很辛苦哦?”
“我并没有您说的那么高尚…只是出于兴趣…现在的我,说不定真的更需要被照顾。真是的,就先和Leo先生一起过一段随性的生活吧,不过,在此之前,” 司环顾一圈,羞红了脸,说,“麻烦把这个羞耻的画展关掉吧!如果有任何金钱上的损失,我会把这些画全部买下来!”
“啊啊啊,朱樱~不喜欢吗?”
“不…我很喜欢,Leo先生的画我都喜欢。但是……”
“好,好~!你说关掉就关掉吧!本来我也不同意拿出来展出的,这不是为了找到你吗~没想到,还真的找到你了啊!”
司想起十几分钟前,他站在门口,犹豫不决时,命运就已经为他敲定了答案。他注定要取得生之希望,在他帮助了许多许多人之后,这一次终于轮到他被指明生路;他不会再逃避他注定要取得的爱情,于是,情不自禁地吻向Leo的嘴唇。
“Leo先生,请永远不要忘记司……”
“嗯……一定会永远记住……我最亲爱的司 ♪”
END
写了好几天,终于。
早七晚七六天班 的776社畜表示创作太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