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穷无尽的铁灰色在黑暗的阴霾下铺开。火山灰一般的碎片摇摇晃晃从上空飘下，落在地面上，永不停歇。

集装箱一般大小、高低不一的铁盒子绵延直到地平线上，从门缝里透出些微的光或声音。偶尔一扇门被风吹开，带来一阵惊恐的呼声，在沉寂的灰烬中那么遥远。

就像地狱一直以来的样子。

地狱之王坐在高塔上，百无聊赖地扫过这看了几千年的景象。不论银城还是在这下面，从来都没有人间有趣——没有白天，没有黑夜，没有风霜雨雪。没有半裸的女孩在舞台上扭动，没有味道醇厚又浓烈的美酒，也没有有趣无解的案件。倒是有犯人，充足的犯人，甚至不会从他们没上锁的门里面跑出来。他回来有多久，十个月，一年？之前他一直没有兴趣重新参与到惩罚中去；现在他想也许是时候捡回曾经的娱乐了。

魔鬼的双眼在铁盒子之间扫荡，寻找有趣的猎物。在经过某一处时，红色的瞳孔瞬间缩小——

在这深灰色丛林中毫不起眼的一处，一只手突然从门缝中伸出来。人类的手，关节处伤痕累累，看起来奇怪地熟悉。紧接着，摇摇欲坠的门被推开了。

Chloe Decker扶着门框踉踉跄跄地从里面走出来，看上去疲惫又迷茫。


*


Chloe现在感觉很不好。她的左腿疼得厉害，肯定因为刚才的奔跑摔青了。额头上有一道伤口，幸好血已经不流了。从刚才的场景中逃出来可不容易，她不能等待，虽然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她感觉自己有什么任务，但记忆模糊不清。可能是因为磕到了头，一阵一阵的眩晕。

“Chloe？Chloe——”

隐隐约约的呼唤声还在耳侧。这次是Ella，她听起来吓坏了。但那感觉在几条街之外，时有时无，可能只是头上的伤影响了她的耳朵。

她手臂用上力气，平稳手里的配枪，有些不合时宜地想着，要是脑震荡给她耳鸣，她倒是宁愿听到Lucifer的声音。

“Detective？”

但不是这样，这太真实了。她迅速转过身去，枪口稳稳地对准一个穿着西装衬衫的胸口。视线慢慢上移，她在意识到之前就放松了下来。是Lucifer，正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她，就好像她突然长出了第三条手臂似的。

有什么似乎要从胸口溢出来一般，她感到同时鼻子发酸和想要微笑。还有一股直冲上脑袋的愤怒担忧。但最终她微微皱起眉头：“Lucifer，你怎么在这儿？”

“我想问题应该是你怎么在这儿，detective。”Lucifer回答。他的表情也很奇怪，矛盾地混合着他一如既往的从容和仿佛捧着易碎水晶一般的小心翼翼，嘴角奇妙地扭曲着，就好像没决定好要微笑还是要悲伤。“你在地狱。”

Chloe因为疲惫而微微发红的眼眶睁大了，缓慢而不可置信地看了看四周。一样的风景：灰色，灰烬，灰箱子。她看起来像是吓到了，又像是还没反应过来。“我…我还以为会有火焰。”她以极慢的速度转回头，抬眼看向Lucifer：

“我死了吗？”


*


“一般在下来的过程中都会忘掉的。”Lucifer解释道，“但你从里面出来了，只需要好好想想。顺便一提，你是怎么出来的？应该没人能出来才对。”

“我，呃，我听到一些声音。”Chloe捂住头上的伤口，它还在流血，但比起疼痛更多是在后脑处的晕眩，像是迷雾一样笼罩在思维上。“Amenadiel, Ella，后来还有更多人…他们在叫我的名字。”

“天使存在使声音可以穿过界限，有可能。”

“我还能听到一些更远的声音，在谈论利多卡因、阿托品和肾上腺素…Lucifer，”一直无意识微微颤抖的手停了下来，Chloe抬起头，双眼因为认真和恐惧而扩大，“我想我射杀了我自己。”

他们凝视着彼此，太多的信息使得言语和疑问都失去重量。

“Well, 往好的方面想想，你可能还没有死。”Lucifer尝试摆出他一如既往自信轻快的样子。这有点困难，毕竟他在地狱待了一年没什么练习。他轻轻将一只手放在Chole的肩膀上，实在的触感反而有些不真实。“他们还在上面抢救你，你随时都可能醒来。仔细想想，你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什么？”

Chloe垂下眼睛。在她突然进入那个显然是地狱造成的噩梦之前，她所能记得的东西。灼烧，足有一品脱的血液，辨识不清的印记，泰迪熊，电话录音。她试图让记忆变得有条理一些，从最后不那么混乱的时候开始——

“我想，我在查一个案子。”


*


“你确定我要在这里给你做介绍吗？”Chloe四下环顾。这是一座普通的褐石屋，四面陈旧却干净的墙纸，古旧的家具上覆盖软垫和手织布，壁炉看起来起码经历了半个世纪的工作，石头上刻有盾牌的装饰。但面对壁炉的沙发上突兀地坐着一个老人，他目光空洞地看着茶几上一张发黄的家庭合照，浑浊的瞳孔里没有映入任何镜像。

“Well, 认识一下Otis Bufford, 他是那些发了战争财的资本家之一，基本上他们最终都会来这里。不过对于他来说，就是无限循环晚年阿兹海默症发作，忘掉唯一的女儿的过程。”Lucifer看起来非常舒适，就像在自己家一样从酒柜上翻出一个玻璃杯把它斟满古铜色泽的液体。他转过身，靠在一张空着的大台球桌上，“没什么意思，最后最悠闲的恶魔也不来找他了。不过环境无可挑剔，比警局那张小桌子好得多，也方便我们回味一下旧日时光。”

“嗯-哼。”Chloe发出半信半疑的鼻音，目光在他过于得意的笑容上扫了两圈，但令人敬佩地忍住了质疑的冲动，只是把目光收回桌面。地狱的运作方式果然跟物理学没有任何关系——她只是想了想自己记得的内容，牛皮纸的文件夹就出现在手中。

“哇哦。”她做了个口型，感觉到另一种跟伤口无关的晕眩，但是拒绝抬起眼皮去看Lucifer毫无疑问变得更像小孩子展示他的玩具一样的表情。Chloe努力定了定神，依次打开资料夹放在桌面上。

“一周前星期日的晚上，Garry Summerland被发现淹死在家里浴缸中。对街商店的摄像头没有拍到可疑人物，房间没有闯入的痕迹，尸体上没有防御性伤痕，体内除了酒精没有其他药物。但他的脖子上绑着有她脑袋那么大的石头，对于自杀来说也太过了。”

“Hmm。是我的话就会选择抱一个音响。”Lucifer歪过脖子去看那张验尸照片。他的眼睛已经被合上，但皮肤还是不自然的浮肿白色。

“触电自杀确实是很常见的方式。”Chloe点点头说，“而不是下定决心要把自己淹死。他的妻子在他死亡那天早些时候被送进医院，她被注射了过量的氟硝安定，头上有钝器攻击的痕迹，看起来像是枪托。”

“你是说，这个人有枪，但是没有用它射击任何一个人，而是打晕一个淹死另一个？”Lucifer撇撇嘴，“他真磨叽。”

Chloe用眼神说了一句“Lucifer, stop.”

“两天后火警发现了Mary Issenberg的尸体，在曼哈顿海滩她自己租的仓库里。仓库被从里面反锁并整个烧毁，但显然Mary在被烟熏倒之前先用小刀切开脖子上的动脉自杀了。她有一个十六个月大的婴儿，除了在邮局上班和去医院定期检查之外几乎没有什么社交生活，孩子的父亲在婴儿出生之前就去了芝加哥。尸体同样没有防御痕迹，安保摄像头也没捕捉到什么异常。”

“我们有个狡猾的罪犯。”Lucifer一反常态地没有对案情陈述表示什么不耐烦，不过Chloe猜他可能只是因为无聊了太久。他突然转过头看向她，眼睛里满是兴奋的小星星，“Detective，这是不是就是电影里常见的密室谋杀？我见过密室杀人的罪犯，却没见过他们是怎么做到的。哦，你想不到我有多好奇——”

“看起来是这样，但我们还不能断定。”Chloe继续说道，“一天之后又一次，在圣费尔南多一座墓地公园发现了Michelle White的尸体，从现场看情况是被活埋在一座新建的坟墓里，只不过她看起来是自己爬进挖好的深坑。她体内同样有氟硝安定，但现场没有其他拖拽的痕迹。”

“可是你还没有告诉我最关键的部分。”Lucifer在Chloe停顿时开口。

“什么？”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呢？”Lucifer问道，黑色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幽深，“为什么你会自杀呢？”

为什么你会自杀呢？

Chloe皱了皱眉。她努力回想，但不论从哪方面试图唤醒记忆，脑内仍然是一片迷雾。就像早上起床瞬间还记得的梦，之后无论如何也回忆不起来一样。

“我不记得了…”她喃喃地说，“我不记得了。”

“Well，没关系，Detective。”Lucifer把玻璃杯放回桌面上，一只手小心翼翼地环过金发女孩的肩膀，就好像在犹豫该不该这么做似的。最终他还是让手掌落在对方的肩头。“如果说这有什么好处，那就是——地狱是我的地盘。既然你的受害者都是自杀，那么他们必然都在这里。我们只需要去，你知道，拜访一下，就能弄清楚了。”

Chloe抬起目光，瞪大蓝色的眼睛。“你是说…”

“没错，就像技术女孩说得一样。”Lucifer勾起嘴角，“死人也会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