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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俗世外(壹)
壹、不是来客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
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日头已有落势,沈孟拿起一旁的汗巾擦擦手,向集市尽头外张望几眼,匆匆卷起面前略显寂寥的铺子,往竹篓里一塞,背起就走。脚步有些轻快,面露喜色,一身粗布麻衣,腰间别着水竹桶,时不时与一旁的钱袋相撞,发出悦耳的脆鸣。
今日收获颇丰,带来的物什几乎卖尽,沈孟忍不住掂了掂袋底,隔着层布也能摩挲出碎银铜币,喜不自禁中脚步猛得一顿,面前霍然是一家肉铺,未及思索,见摊主已开始收铺,急忙上前道:“留步留步。”
听得这仓促的一声,摊主动作微停,回头看他,只见面前的年轻人细细打量着剩下的几块牛肉,眉头微皱,作沉思状,便道:"你早些来,还有得挑,这会儿都是收摊时了,自然只能得剩下的,你若想要,便宜卖你。"
沈孟一听,犹暗自思忖,上手翻看几下肉块,并不多好,却也不坏,家中只有一老,分量也够吃两餐补补身子。且不说牛肉少见,他这一走,下次再来少说也得四五日后,路途也远,实在操劳,故奔波不得。思来想去,便觉得不亏,丢了几文折三钱,一块碎银。店家自然和颜悦色,他总归是赚到的,忙取荷叶包肉递上去。
沈孟将肉小心翼翼地放在竹篓里,盖上层布,抬脚欲走,又折回一家药铺,拎了袋姜黄出来。前路漫漫,归途遥远,行至腿酸足麻,豁然回首,远远得见集市已点灯举火,换了另一批主顾。起初路上还能偶遇行人,来自另一方乡镇,或来或去,或商或客。再往后道窄丛生,层层草木杂灌连着天幕,红彤彤的艳阳下显出斜斜一条土道,在枯黄颓碧中若隐若现。沈孟脚步渐缓,面有倦色,耳畔传来一阵马蹄声,顿步极目远视,看一俊俏马首显出一角。
他自然识得,那是城中一布庄的马车,每月都来村里走访,是老熟人了,遂干脆让开条道,往木丛里站站,权作小憩。解下腰间竹筒灌了口水解渴,马蹄声愈来愈近,终于听到一声熟悉地叫唤,沈孟抬眼望去,见他在昏黄中笑得灿烂,“是小沈啊,今日这么早就往回走了,看来钱袋子都装满了叮当响着哩。”
沈孟讪然一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秦叔,你莫要打趣我,持家的小买卖而已,这回是运气好。”说着又回头瞅了眼天色,日头已有遁入叠嶂之势,远远一片火烧云,犹如子夜距火,映得他目光灼灼。他又转过来,逆光下一张黝黯的脸,倒显得眸星子更亮几分,背靠落日,仿佛撕开了道裂口,划出另一番浑浊天地,“我才该问你,今儿个怎么这么晚,且不说你去我们村里溜达,就说平常,这个时候也该跟我一样收铺往家赶才是。”
秦瀚面上浮笑,看不出是苦是喜,他轻勒缰绳,“吁”了一声,堪堪停在了沈孟十步前。沈孟这才看见他腰间佩有一把雁翎刀,倒是该的,毕竟近来不算太平,晚出自然更晚归,到时黑灯瞎火,乡外一盏马头灯,简直是活靶子,待到城里,更不知是几时。思及此处,不由替秦叔捏了把汗,毕竟他只有一人一刀,一车一马,虽听说他年轻时可是走过镖,闯过江湖的汉子,但安分了这么些年,不知懈怠了几分武艺。
秦瀚见他面色带忧,心下了然,也不戳破,更不安慰,而是答之所疑,“布庄近来备事忙碌,我抽不开身,但上次去你们村里时应好了今日会来,总归不能失约。”
他说着勒转缰绳,车轮没入衰草,缓缓调着马头。
沈孟见状,忙上前几步,被车厢一挡,又退了回来,急道:“你这是作甚?”
秦瀚继续着手中的动作没停,窄窄一条土道,碾平压歪了不少高至腰际的杂草,“上来,我载你一程,你也好早点儿归家。”朝侧后瞥了眼,见沈孟一张脸写满了拒绝,又补充道:“我载你到村里再赶回城里,也是来得及的。”
沈孟一歪头,“你今日不去集市了?”
秦瀚摊摊手,“本来挑选了些布匹来,也不多,想着送来后剩下的带去集市,顺带瞧瞧能不能淘到点稀罕物再回去,也花不了多久。谁知你们村今日大方得很,全包了,集市自然也不用再去。”
他自顾自地调好马车位置,见沈孟还杵在原地没动,翻身下车,去托他的竹篓,沈孟面有歉色,侧身避过,便又是一番好言好语,“你也不必担心我,身手家伙先不提,我走的好歹也是官道,最近有人不安分,可是驻了不少官差巡逻呢。”
他这般一而再再而三地劝,再拒绝多少有点不识好歹的意味了,沈孟就算想谢绝,却不好再拂了他的好意。秦瀚拍下他的肩,玩笑道:“年轻人少见多怪的,你秦叔我也没到提不动刀的地步。再说,你早点儿回去也好,有你忙的。”
这话乍一听没什么不对,沈孟钻进车厢,放下竹篓揉了揉肩,越想越觉得不对,就又听秦瀚说:“这次倒是巧得很,我来前特意备了金疮药,你爷爷的腿是何时伤着的?”
“就在前几天,下着雨,我说等几天,等天好点儿再去祭拜爹娘,爷爷应了,却只等到雨停就去了,你也知道他犟得很,非要在忌日当天去。也无怪他……当初爹娘临终……他没救得,也没赶上,就留下我了。”沈孟鼻一酸,狠狠地吸了口气,秦瀚也识时务,没再多嘴。
爹娘,沈孟是见过的,如果那算是见得的话,也未免太残酷。黑的房,乌的窗,没有火,没有光。房内有三人,两人不说话,一人在娘肚里哭。他在另一个皮肉筑成的屋里,比外头更黑,传出去只有呜呜咽咽的闷声。他却情愿那时他能记事,好歹能记得他们的脸。
沈孟伸手探向颈下,紧紧握住一块玉玦,指节攥得青白,眼中泛光,仍不肯放,仿佛只有握着这玉,他才是真正的活着,在爹娘地注视中好好活着。白玉无暇,上乳白似飞雪,下通透呈水镜,水中两点朱红,似血色染成的清客,随着动作流动,嵌进他心里,是另一重生命的河。
爷爷说这玉玦是一对,另一块随爹娘入了土,他们埋在一处,合棺而入,双手交缠相握,两腕上一缕红绳,那玉就安然地躺在他们掌心,至今仍是火热。他手中这块锁着爹娘的心头血,就在他脖颈上挂着。爷爷又说,他握着这块玉所感觉到的,都是另一块玉的脉搏,这约莫也给了他一层念想,小份慰藉。故而也特别感谢爷爷提到的那位封心头血的恩人,虽未曾谋面,倒也平添几分亲切。
他知自己想到深处,情难自禁,忙调整好心态,收回玉玦,稳了稳声色,“山高路陡,道湿阶滑。起初上山还好好的,他走得稳,我扶得也稳 。待到下山,是比上山险得多,爷爷没留神踩上苔藓,打了个滑,我也没持住,连带着摔了,”他说着打了自己一掌,埋怨自己的不细心,“我是年轻,还没弱冠,经得起摔打,他花甲已过,哪能受得住?好在,好在他老人家身体硬朗……”沈孟松口气,又继续道:“辛亏晏兄住在山中,帮我搭把手,轮流背爷爷回去了,他人也好,知我家中只有爷俩二人,留下帮我照料了几日。我爷爷他呀,也不好好躺着养伤,非要杵着拐逞强。”
秦瀚叹口气,驱车更快了些,“也忒不小心,你记得回去好好给他上金疮药,我那瓶药可是极好,只怕他不舍得给自己用,只舍得给别人用。”
沈孟疑惑不解,他爷爷虽说脾气犟,爱逞强,却也没有不把自己身子当身子的癖好,“此话怎讲?”
“你不知道?”秦瀚有些讶异,随即顿悟,“我今日去你们村,远远就瞅着那桥下流水泛着缕缕红绸,不用想都知道是血,村口也见不到人,我可是第一次受如此冷遇。下马往前探探,你们爷俩房里院外都是人,打听了下才知道是隅中时从河里捞上来个人,安置在你家呢。”
沈孟确实不知,吃了一惊,这才知道到底要忙些什么,心下一阵本能的内疚。他早在鸡打第三次鸣后就出村去了,村口火把早已灭,天未亮,仍见月,晨雾氤氲难解,直在他面前几步开外织了层层纱。 现在想想,他过桥时是觉得水面有些违和,却没去留意。要是他留意下,多看看,岂不是当时就能救上来,也免得又在水里泡那么久遭罪。
听他默然已久,仍未搭话,秦瀚便知道他又在给自己揽罪过,忍不住道:“你们爷俩也是像,一样犟,一样倔,一样逞强,一样喜欢找自己的不是,啥帽子都往自己头上扣。”
沈孟乍听此言,刚想开口驳一句,又被他几句话堵上了嘴。
“哪有,没有,没有的事,你还能拿什么词儿来驳我?这么多年了,一点长进也没有。不过比起你爷爷,你是好些,哪像他,固执起来八头牛都拉不回来。我和你爷爷交好几年,那时还没你,他就是那德行,有了你后,我也算是看你长大的,他没变,你也随他,你们爷俩一个眼神,一个动作,我还不知道你们脑子里那些想法?”
沈孟惭愧地低头,再没开口的必要,继续听他训诫,“我都不用细想,就能猜到你八成是想起早上出村觉得不对,却没给人捞上来,在这儿自责呢,这事儿能怪你?且不说天黑不黑,就算天亮堂着,你照例过桥,能知道河里飘着个人?你看见了,就一定要救?和你又没多大关系,你就算不救也怨不得你,你也别嫌我说话没人情味,只是想让你别多想,这怪不了你。”
他说着又是一声长叹,沈孟听得不是滋味,知道自己又惹秦叔不快了,忙哑着嗓子开口,“对不起秦叔,我也是习惯……会慢慢改的。”
秦瀚一听,欣慰也不是,哀恸也不是,只得缓声道:“我知道你是习惯,沈兄也是这个性子,不是不好,而是太过,过犹不及的道理,你总该懂。人活一世,身苦心累,几乎个个都是劳碌命,潇洒不来,再加你们这性子,不是活受罪么。”
他见村口快到了,轻勒了下缰绳,放慢速度,想多说几句,“我和沈兄,早生间隙,我从未怪他过,他却自己怪自己,我越是不在意,他就越心里过不去。我与他——只余下客套喽。小沈,你不一样,我知他能活到今天,大半是因为你,你别有话憋着不讲,怕你爷爷触目伤怀,想问的,该问的,早些问,有些话我不适合讲,你再适合不过了。”
沈孟犹自侘傺,这些他也明白,知理办理,本就是两回事。再说憋话,他确实憋着许多话,在肚里扎了根,却不会生芽,冒不出来的。每每到嘴边,看着立着的老人,看他的背影,看他的消瘦的面颊,看他的眼神,他看自己的眼神,看秦叔的眼神,看爹娘坟头的眼神,像沾血的刀,沾着所有亲人好友血的刀,剜痛他的瞳孔,扎进他的心口,便又通通吞了回去。
那刀毕竟是双刃。
他想问出口,赌一把;不敢问,不敢赌。
借口不过一则,用途却囊括多重,总悬在心中,挂在口上——无非是些老话。
他已过花甲,而我不及弱冠;等我而立,他已逼近杖朝,我十中有九到而立,他到杖朝有几成?
问,是怕一辈子不知,而他一辈子放不下;不问,我知了,他未必放得下,反赔了余生。
人生如朝露,何须盼升阳。
怕极,也罢。
便是如此,谁都会的把戏,捉弄着不止一个人。
沈孟仍在沉思,秦瀚话仍未完,一语惊醒梦中人,“你要信他,也要信自己的分量,这不是豪赌,那是对立的,而你们在一处。”
马车更慢了,终于停住。
沈孟还没回神,在那瞬间,仿佛有什么沉甸甸的东西卸下了。
孤村外一条护河,河上一架石桥,桥外停着辆马车,车旁一棵苍凉古树。树下车中慢条斯理地走出一人,是沈孟,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秦瀚给他让道,他就下车,秦瀚帮他把竹篓托着,他就背上。秦瀚又候了会儿,见他还是没反应,伸过手在他眼前晃晃,“小沈啊,醒醒,回神。”
就在此刻,枯藤老树上点墨的几只灵鸦扑腾了几下翅膀,像叶儿被劲风刮。落翎如抖墨,落在留白的水中,荡开一片涟漪,折着落日余光,点点晶莹,淡淡血腥。那血腥味入了鼻,连着神经脉络冲进百会,悚然尖锐的一声鸟鸣如针似地扎入耳膜,沈孟霎时惊醒,心里空落落的,反倒轻松许多。
秦叔叉着个腰,脚尖不断点着地,卷起微许尘土,“我的小祖宗你可算是醒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中了什么蛊。”
沈孟又赔笑,及其认真道:“秦叔,这么多年了……多谢你。”
秦瀚一愣,呆杵了会儿,他最听不得这种话,连连摆手,“哪儿的话,沈兄那家伙和我客套也就算了,连你也来这套?可饶了我吧,别拿我当外人看。”
沈孟仍是真诚道:“不是客套,有些话总归要说出来,让你知道。”
“你们就算不说我也知道,”秦瀚伸出食指推点了下他的额头,“这种话,以后莫要说了。”
沈孟依旧固执摇头,开口却是玩笑,“要不得要不得。我且说,你且听,听不得我也要说,你就全当听不见。”
秦瀚想不到他竟这般说,佯装恼怒道:“你你你,你不要脸,也好歹给我留点脸。”
他面上显出层红霞,日头没入大半,沈孟看得朦胧,却知道他心里正甜腻着呢,便忍着笑,叹他是刀子嘴,豆腐心。
秦瀚在桥头来回走,边走边叹气,不想继续这个话题,顿步仰面看他一眼,道:“人啊,就是越大,越不可爱。”随后面色一僵,有些伤色,像是想到了什么,站定扭头深深遥望了眼村里一间屋子,没有人,寂静无声,却莫名在眼前浮现出一个身影,又道:“越老,越不中用。”
接着踱步上桥,朝下面的河水看了眼,“我日昳之初来,这里的血色就浓得很,现在看还是没散。听他们说捞起来个人,安顿在屋里,还以为就剩一个活着,原来就只有一人,也亏他能活着,真不容易,让我长了见识。”
他回头,走向马车,顺手拍了拍沈孟肩头,“他是真不容易,也不知道遭了什么难,我猜他全身没处能看的,失血这么多这么久,还在水里泡了半天,居然还撑得住,定不是一般人。我等会儿就走了,过几天忙完事儿就带一箱药来,你恐怕有得忙,估计大半月没好觉了,记得好好照顾你爷爷,看紧点。”
果真是刀子嘴,豆腐心,沈孟却还觉得此话别有深意。
见沈孟点头应声,他便直接翻身上马,将车调头,嘴里还不忘唠叨,沈孟侧耳听着,是一番抱怨话,“果然是人老了,话也多,说得口干舌燥的。沈兄那家伙,真不知是年长还是回春,屁都没有几个,真不像话,每次来都是我找话,茶水都干两三碗,没点嘴皮子功夫还真不行。我看他不如回娘胎里,就没那么多烦恼了,也不用开口说话。”
当真是口头好,人爽心直,口不择言,出口成刀。
“你秦叔我可走了,”语毕甩弄缰绳,大喝一声,“驾!”
“隆隆”的前行声又再度响起,一路飘远,车后激出滚滚飞土,四下逃窜沉浮。车轮碾过土道,明晃晃三对长痕,一对淡,两对新,相互重叠交往。沈孟原地立着,目送他归去,眯起眼睛,隐约见后厢左侧伸出一小节手腕,上下挥动。接着一阵大风,尘土丛灌高草立马变了方向,挤压着朝前倒,迅速层层递进,如若变了颜色,就如同铺天的野火盖地烧,摧枯拉朽般烧到天尽头。
车声、风声、“莎啦啦”的草声,他头顶的古树铁丝似的枝干剧烈地颤,连同秦瀚渺茫的人声一起融进他耳中,依稀能分辨出又是一阵叮嘱——“记得看紧了!别忘了我的话!”
沈孟便断定了,他要看紧的绝不止爷爷一个。
车痕被风沙盖住,再分辨不出,日头已遁入虞渊,秦瀚连同他的马车一起消失不见。沈孟背好竹篓从桥上过,往下看了眼,道是作孽。临近自家寒舍,屋里走出位年轻姑娘,端着盆水,往石渠暗沟里倒,散出些许血色腥味。
她是村里颜大夫的女儿,估摸着是帮爹打下手,沈孟便问她,“颜姑娘,你爹还在屋里忙么?怎地不去晚膳,天色不早了。”
颜苌娷见他就红了脸,道:“伤者外伤内伤都重,我虽没正眼看,爹见了都觉得骇人,吁叹再三。忙活了一下午,乡亲们都回去务家去了,爹想趁他昏迷着,赶紧替他把骨头接好,免得醒来时接,那得多疼,我们这里地方小,爹也没有麻沸散,况且耽误不得,早接早好。”
两人便一道进屋里去,伤者安置在沈孟房里,床头竖起道竹编屏风,挡住视线,桌中烁烁的烛光映于竹片,一片暖阳。桌后墙边,沈宴丘就坐在那儿,刚好能看见屏风里面。光照在他脸上,勾勒出岁月雕刻的深深丘壑,见沈孟进来,视线便从那躺着的看似毫无生机的人身上离开,落在他身上。
沈孟没料到爷爷竟坐在这儿,竹篓都没放,就上前去搀他的手,手肘手腕手掌上的伤擦的显然还是姜黄,且味道极淡,便知道他一整个白天都没顾自己,一时气急,“爷爷,我今日刚出趟村,宴兄午后也要回山,你便这般照顾自己?秦叔给的金疮药,怎不用?”
沈宴丘避之不及,抽手,抽不出,他握得紧,“你遇着秦贤弟了?”
沈孟知他在岔开话,赌气不答,爷俩一时沉默,屋里只剩下呼吸声,急促的、平稳的、紧张的——都向那跳跃的烛火聚拢。
沈宴丘沉默着,沈孟也不说话。他将一袋姜黄放桌上,放下竹篓,往屏风里走。只看了一眼,顿时僵直了身子,后脖颈阵阵发凉。
伤者明显是包好纱布换了身干净衣裳,却还是在各处渗出血。衣襟没合上,窗外月光渐亮,在他胸前照了一缕,连同床头各处两盏油灯一起淌进那血肉骨髓里,发出白森森、瘆人的荧光。颜琛双手全是血,在替他接肋骨,臂膀隙指缝间,一片血污中,仍能看见胸口大大小小的伤口,其中一道从左肩斜到右腹。因为长久的泡在水里,即便是清理过,某些地方还是堆着分不清是血还是水的液体,表层皮肉发白发皱,可以看出不少切口,大约是割去了不少腐肉。
沈孟立马别过脸,不忍再多看一眼。又觉有人在拉他袖子,忙回过头,见是苌娷在身后屏风外,端着新打来的水。苌娷见他脸色骇极,神情也变了变,忙安慰几声,将水盆递给他,“爹不让我进,麻烦你了。”
沈孟僵硬地点头应声,手有些发颤,步伐凌乱地将水盆端至床尾空处高几上,短短几步,溅出不少水花。他刚把盆放下,就听一阵脚步声传来,堪堪在房门口停住,随后又是急促的喘息声,大约倚门休息许久,沉闷地迈步靠近。先入目的是竹篓,装满了草药,晏殊虽累极,动作却还是及慢轻巧,唯恐惊扰了大夫。
两人等了会儿,也缓缓神。直到颜琛终于停手,长长舒了口气,不知怎的,也让空气中的紧张感散去不少。他走到水盆前净了净手,拿起一旁挂着的唯一一块干净汗巾,擦去头上的汗。
休息了会儿,又走向竹篓抓了把川芎,“小殊啊,辛苦你了。”
晏殊摇头,道声没有。他今日本打算回山,河里却无故捞起位伤者,照沈宴丘的吩咐跑了趟颜大夫家请他看看,又回山里采了堆草药,带了几件换洗衣服来,一去一回,日出日落,只在采药途中摘点儿山间野果充饥。
颜琛又自怀里掏出一瓶药,递给沈孟,“小沈,我劝不动你爷爷,也不好严词用强,你去罢。”
沈孟红了眼, 道了声多谢,退了出去。晏殊也不好多呆,屏风里又只剩颜大夫一个。
沈孟给他上药,他确实安分许多,一句话也没说。刚涂完两臂,就听着一声,“娘,您怎么来了?”
急忙抬头,只见门口站着位绾发妇人,面容慈蔼,手拎菜篮子,里面放着白菜、韭菜、蒜,还有一条鱼,“你还有脸说,你爹犯糊涂,你也跟着犯糊涂。我若不来,你们要几时用晚膳?中午就没怎么吃,是不是嫌饿不死。”
她虽说话刺耳,却没有怒气,也没挖苦,反倒透着隐隐忧心。苌娷立即上前拉住她的手,晃了晃,语气有些撒娇,带着点儿恳求与讨好,“娘,您别气啦,气坏身子多不好,我们做饭去。”回头看了眼沈晏丘,问:“邱叔,可以用下你们家灶台嘛,今晚一起吃吧。”
见沈晏丘点头,忙拉着娘往膳房走。
沈孟见状,忙唤了一声,取出荷叶包拆散,递了过去。苌娷愣了愣,颜夫人拱了下她的胳膊肘,努努嘴,“傻丫头,快去呀。”
苌娷接过谢过,小跑着回娘身边,盯着手上叶片里的牛肉道:“是牛肉诶,多久没见过了。”
颜夫人伸手翻看下,脸色虽欣喜,却觉得奇怪,“大约只有老死的牛才能卖,这肉看着不像,还挺嫩的。不说律法规定不能宰牛,老牛死了,农民都要哀吁几声,就算拿肉去卖,再贵也回不了本。沈家小子倒是有孝心,定是买了给爷爷补身子,也不知花了多少银子。你个小馋嘴,可不许动筷子。沈老要是让我们都吃点,你也挑些小的,知道么。”
苌娷羞红了脸,埋头道:“娘,我都大了,可不像小时候那么馋。”
“不馋?我看你心里流着口水哩。”
娘俩的说笑声渐渐淡了,晏殊去收拾空房间,打两个地铺。沈孟蹲在爷爷身前,去拆他膝盖下缠着的纱布,见伤口又裂开了,埋怨道:“爷爷啊,你怎么老呆不住。再这样,我天天不出门在家盯着你,看您老还怎么折腾。”
沈晏丘总归不会说重话,尤其是对他,或许有认真听,但绝不回答。他最擅长的,就是移开话题,这次也一样,“你瞅他怎样?”
“他?”沈孟抬头,顺着爷爷目光望去,之前他正眼看了眼,却总归没看脸,经这一提,倒是勾起番好奇。
月光照在他脸上,和照在他身上完全是两个样。
这是毫无血色,惨白惨白的一张面孔,只有几处轻微擦伤,也没长久地泡水里,不皱不肿,自然不骇人,反倒有些不寻常的惊艳,他确实长着张好相貌,好看得紧。
他在昏迷,双目紧闭,长睫似扇,中一点光——像泪。鼻梁似飞檐,笔直挺拔一点翘。鼻下薄唇泛白,边角一点红——是血。卷曲的发撩起,不压在脖下身下,半湿不干,搭在一边。沈孟是蹲着看他,只能见侧面,月蟾烛光描摹下,那侧脸如刀削般。
沈孟心中一颤,皱起眉头,又站起来看他。他五官总体温和,有书卷气,偏生一双剑眉,锐且锋利,配上那鼻梁,隐隐杀伐之相,便顺势去看他的手。
指尖肿皱着,手掌浮白皮,却能看出显眼的老茧,这是个持笔执剑,两家之手。
沈孟仍没动作,好似还在看他,瞳孔却又涣散,仿佛遁入忆海,搜寻着什么,最终只是摇头道:“怪哉怪哉,这人面善得很,我却没有丝毫印象。”
沈晏丘一听,也皱起眉,“我也是这么觉得。”
两人便又都沉寂下去,各生心思。
隔了会儿,沈晏丘突然发话,“孟儿,把金疮药给颜大夫。”
沈孟眼神抗议不成,说话抗议也不成,觍着个脸进屏风,朝颜大夫挤眉弄眼,颜琛听着那话,看他又是打眼色,又是比手语,立刻明了,应声收下,等下次给他。
除了沈晏丘被勒令不准动外,现在就只有他一人闲着。沈孟也不愿闲着,就去找事干。屏风外有个长几,上面放着件湿透的黑色衣裳,一件外套黑纱。他便想着去河边洗干净了挂院里风干,缝缝补补还能穿。刚碰到衣裳就觉得惊奇,虽然他不懂这些,却也能摸出这是上好的料子。
他抬步欲走,衣里掉出一物,好在反应快,动作快,赶在落地前接住了。是个吊坠饰物,银月弯钩,中间镶嵌着个奇石,不像玉,更不像珍珠,像人的瞳孔,一眼就慑住了他。沈孟知这是贵重之物,忙理好放回几上。
出了门,村口点亮火把,他来到河边,想寻处干净地方洗衣裳,自然是去下游。刚想去,突然一阵恍惚,顿悟了什么,忙取下火把跑去上游照着水面看。
奇也怪哉,这上游,竟也毫无血色。河边道上草边,皆无血痕,他像一个凭空坠河的人,非是顺水载来的过客旅者。
难怪秦叔让他看紧点。
衣入水,手往复,搅乱一池月色,他的心同样也乱。
回屋时,已有炊烟食香。沈孟挂好衣裳,众人围在热腾腾的饭桌前用膳。本想着这肉够吃两顿,哪知突发奇事,一顿也不够吃。大家都入了口,毕竟机会难得,唯有晏殊没用,他只食素,大家也都知道。
膳后,颜大夫让他们搭把手。为了图方便,沈孟的床本靠墙,也早往外挪了挪。他和晏殊各自小心托住伤者两肩,将他上身抬起。颜琛在他伤处敷上厚厚一层捣碎出汁的川芎,缠几圈纱布,满满一胸腹。
终于收拾好,合上衣襟,盖了窗,铺了被,吹灭灯火,缕缕青烟腾起,渐散。送别颜大夫一家,劳累的几人各自散去。
将爷爷哄上床,伺候好,沈孟回房倒头就睡,一没留神撞到了晏殊胳膊,就听一嗓子压低的声,“沈孟!悠着点儿,差点没把我压死。”
沈孟连忙起身,腰也硌的生疼,边揉边低声道:“晏兄晏兄,对不住对不住。”
“行了,累了一天,早些休息。”语气实在是藏不住的倦态。
沈孟便盖被别过身,阖目没多久就沉沉睡去。
一天,也就这么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