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运动会
之前的记忆模糊不清，一切在遇见明之后才变的凝固，像是极淡的水彩用油画重新画了一遍。

与明认识已经一年了——从了搬到明的隔壁开始算起。
家里是了一个人住，每个月会收到一封信，信里是这个月的生活费，数目十分的大。

父母是什么样的人？
说实话，了不清楚，他们的记忆在认识明的时间点前，不要说具体的样貌、性格、声音，连身高轮廓都没有一丝的印象，精确程度还不如夕阳中的剪影。
了有的只是“他们还在”的概念，至于在哪儿？干什么？这些不重要。

钱每个月照常寄来，明每天照常找他玩，不生病，不受伤，完完整整地活着就好。

作为一个生命体，了有清晰的自我认知，他感到自己是个与世界不同的个体，有一层膜隔在中间
——无论做什么都如同一个人。

在明身边，这种感觉是最稀薄的，给他一种只要努力就能戳破的希望。

不可否认的是，明是离了最近的一个生物。


“了，下周是运动会，你要报什么项目？”

课本上的内容一目了然的简单。正神游于不知名领域的了，被突然出现的声音唤回了意识。
他把头转向声源，眼前是明睁得大大的眼睛。

明用手撑着椅背，下巴几乎挨到了的肩上。

“运动会吗？我什么都不报，在边上看着就好。”
比起被观察的小白鼠，了更喜欢当站在玻璃外的观察它们的研究者。

“欸，为什么？可以给班级加分啊!”

“不是赢了才能加嘛，你体育不是不怎么好赢得了吗？”
稚嫩的声音吐出残酷的现实。

“那，报的多的话，总有几项可以赢的吧？”

看着明闪闪发亮的眸子，了把即将脱口而出的话不着痕迹地转成了轻微的点头。
得到了的赞同，明的嘴角又上扬了几分。

“了和我一起报吧，聊这么厉害，一定可以拿很多分的!”

见了没什么反应，明松开抓着椅背的手，跑到了的对面，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翻了一页桌上的数学书，很快又翻了一一会儿，他把书收到抽屉里。
“好吧，你帮我报吧，和你一样就好。”
算了，反正就是一天的事。

“耶！！”
明大叫着跑开了了，听到教室门啪的关上的声音，松了口气，但门很快又啪地一声打开了，抬眼就是明湿漉漉的眼睛，略微急促的呼吸吹到了的脸上，带着小孩特有的热度。
“了，你真的答应了？”

是不是离得太近了，了不禁往后靠去。

明把身子又往前探了探，望着了浅蓝色的眼睛——每次看都觉得像清浅的海水，澄澈安静，和了给人的感觉一样，纯净无言。
看着他的眼睛，明由内而外产生一种被净化的舒适感。
现在，这片浅海有轻微的水波。
没等明细想，了站了起来，明一时没站稳，向前倒去，被了扶住了肩膀。

那双手在确认明站稳后迅速松开了。

“你听见我答应了是不是？”

“嗯！”明眯着眼用力地点头。

“那你为什么还要问我刚才的问题，你不相信我吗？”
如果明不相信我的话……

“相信!我相信了!”
明的眼里满是信赖和真诚，他的声音喊的很大，照理了最讨厌的就是大声说话，但明这么做的时候，他的心里没有半分抵触。

“相信我你还问，是体力太多了吗？下次不要再做这种浪费体力的事了，而且，”
了调整好与明的距离，
“下次不要突然离我这么近，很危险。”

“哦。”
明的声音低下去，像是被主人训斥的小狗。

对话没了下文。

因为是放学时间，教室里已经没人了，落日的余晖被玻璃窗切割成规整的形状，映在拖好的地板上。明低着头看地，了低着头看明，两人陷入了沉默。
时针指向六点，窗外飞过一只麻雀，了在心里叹了口气，伸手掰开明揪住衣摆的手指，牵着他的手，带他走出了教室。
今天的晚霞是紫红色的，街道上没有人，两人手牵手走着，如同漫步在另一个星球——只有他们两个人的世界。

那层膜的感觉突然强烈了起来。

了抿了抿唇，开口道：“你和我说说你都报了什么项目吧，如果有要练习的我们可以一起。”

明一下子抬起头，一扫之前的沮丧。
“我和你说，我报了两人三足，骑马战，借物赛跑和接力跑，本来还担心两人三足和骑马战和不喜欢的人组队可怎么办，了也报名的话，我们就能一起了。”

“嗯。”

明充满活力的声音让膜变得通透了些，一辆自行车经过他们身边，疏离感消失了。

“我还是第一次报两人三足，去年和班里的人还没那么熟，他们老是笑我，说我是爱哭鬼，但是了你来了之后他们就不怎么笑我了——要是我给班级多拿点分，他们会不会找我做朋友啊？”

“嗯。”
这件事了倒是知道。
同班的人不再嘲笑明确实与了有关，但也不是了特地去警告过他们，只是他超出他们太多，在他们看来已经不是同学的存在了，明因为和了走的近，自然也被孤立了出来。
打个比方，原来明是鸡群中一只很弱的鸡仔，其他的小鸡有力量去欺负他，但了的出现犹如鸡群中加入了一只白鹤，鸡仔们不会不自量力去招惹比他们强太多的存在，而明因为与了走的近，让鸡仔们对他的品种产生了怀疑，不敢贸然做接触——说白了，只是鸡仔和白鹤一起被鸡群孤立了而已。

明的手很热，和他的整个人一样，看起来很活泼，身体却弱得支撑不了他的活动，感觉他连骨头都是脆的，经不起一丝磕碰。偶然被他撞到怀里时能透过那层薄薄的皮肤听到心脏的跳动，快速的，鲜活的。那时了会产生错觉：
仿佛那层膜的厚度，只有他的手到明的心脏的距离。

热度消失了，明抽回了他的手。
“抱歉，了，今天我家里有事不能去你家玩了，明天学校见!”

“哦。”
一直以来习惯了明放学来自己家玩，已经到家门口了，了拿出钥匙。

“妈妈，我回来了!”
“欢迎回来!”
隔壁传来明的声音和她母亲温柔的回应。

脱下鞋子，了回到空无一人的家。


运动会当天。
二年级的项目一天内可以比完。

尽管春天还没让这里暖得彻底，有些孩子为了轻装上阵，已经穿上了夏天的短袖短裤。家长们在一旁抱着孩子脱下来的衣物。手拿DV机拍下孩子成长的精彩瞬间，以便日后回味。

操场上人声鼎沸。

了在一个休息区的角落找到了明，明蹲在地上，看见他也没有像平时一样笑着扑过来。

“今天爸爸妈妈他们有事不能来，但是他们说会在心里为我加油……”

了环顾四周，确实没有叔叔阿姨的身影。
“你不参加比赛了吗？马上就是两人三足了。”

“要参加的，只是现在不想动，感觉有点没力气。”

“起来，去检录的地方，既然参加，就站起来。”
了一把拽起明往检录处走去。

“等……等等，了，我还……”
明一边被了扯着走，一边怯懦地小声说。

“比赛的时候他们会陪你一起跑吗？会和你一起参赛吗？”

“不会。”

“那他们如果来，就是在外围看，是不是？”

“嗯。”

“他们既然说了会在心里替你加油，对于比赛中的你而言，不都是既不在边上又给你加油吗，只不过换了个形式。”
了走得很快，但说话仍十分镇静。明听了他的话后愣了一下，按了的逻辑想了一遍后发现没有问题。

“嗯！”
明恢复了元气，
“我会好好表现，拿个奖牌回去给他们看的!”
现在变成是他拖着了跑了。

到检录处的时候，别的小朋友已经在绑红带了。
离比赛开始还有五分钟左右。

明兴冲冲的拿来红带，想给自己和了绑上，一分钟过后——
“我来吧。”
了接过红带流畅地绑了一个结实的蝴蝶结。

“各组就位——”广播发出指令。

“等会儿开始的时候你数一二，一的时候迈左脚，二的时候迈右脚，我会跟着你的节奏来，记住了。”

“各就各位，预备——砰!”

“一二，一二，一二……”
明数着拍子，左脚感觉不到一点阻力，了就像消失了一样，但两个人挽着手的地方传来他的力度。

了果然好厉害!

他们逐渐超过了其他组的人。

“啊！”
明的右脚突然被什么绊了一下，左脚的节奏比喊的要快了点。

“了!”
他下意识地叫出声，把头转向左边的队友。

“看路，按我数的调整回来。”
混乱很快平息了，他们跑在第一。

刚才在要摔的瞬间，明感受到了的手臂传来的力道，他像是被那股力量撑了起来，在空中停留了一会儿后，稳稳地落回了地上。
在了数拍子的时候，那股力量一直都在，剩下的路程反而比前半段要轻松一些。

没有意外的拿了第一。
一下跑道明就抱住了，了想推开他，可忘了两个人脚上的带子还没解开，一时不慎，和明一起跌坐在草坪上，明整个人挂在他身上，还在往他怀里蹭。

“了，我们赢了，赢了!了，你太厉害了!”怀里传来明闷闷的声音。

又来了，心跳声……
扑通——扑通——

刚才出了汗，一阵风吹来有点冷，明抱起来就像暖炉。
闭上眼，回抱住明。热度从明的背心传到了的指尖，了感受到自己指尖脉搏的跳动。
扑通，扑通，轻微的和明的心跳共鸣着。

再待一会儿吧，了说服了自己。


“了，明，你们在这儿，骑马战马上要开始了。你们快过来，我们要开个班级短会，讨论一下策略。”
了睁开眼，面前站的女人是显得有些着急的班主任。

明窝在了怀里，看上去已经睡熟了。
不过是跑了一会儿，这么快就累了，体力真是差。
了摇了摇明的肩膀。
“唔，了，到回家的时间了吗？”

“明，我们还在运动会，这里是操场，不是我家。下一场是骑马战，清醒一下。”

明基本是每天放学到了家里玩，玩不了多久就会累到睡着，而了负责在某个时间点把明叫起来，让他回家。

“骑马战？哦，骑马战!”
明猛的站起来，又朝后跌了下去——红带还没有解开。

了迅速解了带子交给一旁的老师，向揉屁股的明伸出手，两人朝班级队伍走去。

“大家听明白了吗？一会儿开始的时候我们先……”
班主任又重复了一遍方案。

“明，白，了!”
小朋友异口同声地回答道。

“各个班级准备好了吗？预备，开始!”

两个班级气势汹汹地朝对方的大本营冲去。

明坐在了的肩上，显得尤为兴奋。
“好高啊，了你跑得好快啊，呜啊!”

了突然矮下身去，一双小手从明头上抓过，明被突如其来的攻击吓了一跳。
“明，看清边上的人，保护好你的帽子。”

“低头!”

“抱头按住帽子!”

……
在一片混乱中，明手里已有了七八顶帽子了。
了抱着明的腿跑得飞快，不时躲过来自各方的攻击，同时指挥明出其不意地夺取敌人的帽子。
明低头的时候，手会下意识的抱住了的头，把自己缩成一团，了感觉到明身上散发出的热气和他跳得飞快的红色脏器：
嗯，这个生命是活着的，就在自己身边。
了暗暗确认。

“时间到，比赛结束，请裁判清点各班的帽子。”

“抢了15顶，很厉害啊，小朋友!”
裁判惊讶的看着这对并不强壮的组合。

“嘿嘿嘿!”
明只会傻笑了。

了在一旁冷冷地看着，并没有接话。
又要护着明，又要抢帽子，就算是他也觉得有些累了。好在上午的比赛到这儿就结束了，吃完午饭后可以睡一觉，补充一下精力。
下午还有借物跑和接力，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明跑得这么慢还会被选上，既然自己参赛了，那就负责把他的落下进度补回来吧。

班里家长来的小朋友都和自己的父母去外面吃饭了，教室里的人不到十个。
原来和明一样情况的人也是有的嘛。
了吃着面包想道。

明坐在他对面，两人隔了张课桌。
明吃的是家里的便当，看来是他的母亲临走前做的，菜品可以说是很丰盛了。
明大口大口地扒着饭，把隔板另一侧的肉丸和玉米颗全都拨到饭里，吃得很起劲，嘴角粘了几粒米饭。
似乎注意到了的视线，明鼓着嘴看向了。

“了，你就吃这么多吗？下午还有两个比赛呢。”

“今天便利店的其他品种我不喜欢。一个面包的能量跑两次，没有问题。”

“不行啊了，要多吃点，了这么厉害，要是因为中饭没吃饱，拿不了第一，那就太可惜了!”

“我没力气，你不是正好少一个对手，该高兴才是。”

“不要，要是了没拿第一的话，我会很难过的。”
明的眼睛开始蓄水。

“现在去买，估计也卖完了……”

“我的分你!”
明马上拿起他的饭盒，里面还有很多，他小心地用勺子切出完整的没被自己动过的饭，把没用过的筷子递给了——幸好餐具里有一个勺子和一双筷子，而明只用勺子。

“我把饭盒放中间，我们一起吃吧!”明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
“然后下午一起拿很多分。”他又补充了一句。

了捏着筷子，放下还剩一半的面包，安静地吃起饭盒里的东西。

饭盒是明和了一起洗的，剩下的面包被明吃了。

“了，怎么办？我好像还有点饿……”
面对这么说着的明，了无言的递过他的眼睛一直盯着的面包。
结果，就了摄入的量来说，和吃一个面包也没什么太大差别。

盖好厚实的衣服，了开始睡午觉。
睡着的时候什么都不会想，什么都听不到看不到，什么都不会出现——连明也不会。
独属于自己的时空，弥散着玄妙的气息，黑暗的，虚无的，令他安心，像是回到初始的状态。
不是在羊水中温暖的失重感，而是犹如在海底一般冰冷的重压，压迫着“真实的自己”，让了感觉到“自己”的概念。

了的生物钟一如既往的准，教室里的钟指向一点，小世界的时间结束，体力完全恢复，他侧脸看向坐回原座位的明。
还在睡，可以叫起来了。

了轻声离开座位，站在明跟前。
明是把头枕在手臂上侧着睡的，也没盖毛毯，桌上有一摊晶亮的液体，明的嘴角也有。头发和没睡前一样乱，脸睡得有点泛红，一副开心的表情，不知梦见了什么。

了正想开口——明突然蹦出几句梦话
“了，赢了!大胜利耶！了真的好厉害，我最喜欢了了!”

像是被什么哽了一下，心律有些混乱。
一只老鼠跳上了一架正精密地演奏着固定曲目的钢琴，一下子，全乱了。思绪向四方零散，了维持着站立的姿势。

“……”
了又看了眼时钟，现在是一点二十分，比赛两点开始，提前十分钟到场，准备活动十五分钟，调整睡眠状态十分钟，换衣服五分钟——不过明的话，提前五分钟就能跑到，准备活动跑过去的时候顺便做了，一醒来就精力充沛状态绝佳，换衣服——他还穿着上午的衣服。

五十五分叫他吧。

拟算了一遍流程，了搬来一张椅子，把头靠在椅背上观察明的睡脸。

心脏还没有恢复正常，不过不会影响下午的比赛……大概。
了数着明的睫毛认真地想。

“起来，明，要去比赛了。”

明闭着眼，感觉被一股大力拖的站了起来，脚不由得跟着跑起来，中途好像下了台阶，拐了好几个弯，每当他觉得要摔倒的时候，那股力就会拉住他。
等他睁眼时，
“了，这里是哪儿？”

“往操场的近路。”

明低头看了眼两人牵着的手。
原来是了的力量。
“操场？”

“先是借物赛跑。”

“哦……哦！”
明反应过来，握紧了的手。
“借物跑啊，好期待呀!”

“看路，快到了。”

发令枪响两分钟前，两人抵达战场。
好在他们在第三组，还有一段时间可以休息。

“哈……哈……了，你跑的好快。”
明撑着膝盖，边喘气边对了说。

了气息平稳的站在一旁，淡淡地应话：
“因为是近路。”

“你拉我下来的时候，感觉像风一样。”

“别说话了，赶快休息，在轮到我们之前恢复点体力。”

“嗯！”
明捂上嘴，只留一双晶晶亮的眼睛崇拜地看着了。

“第三组，各就各位，预备——砰!”

明是倒数第二个到独木桥的，在后面选手的催促下战战兢兢地走了过去，抬头扫了一眼周围，没有发现了。
“不愧是了，跑得真快。”
开心的同时，明感到一丝失落。

又跑了一段路，钻过毛线底下——这是明擅长的，在了家里，明总喜欢趴在地上爬，一开始是地板，后来出现了毛毯，问了，他说是抽奖送的，比起拖地，还是洗毯子方便。
等明爬起来时，他已经是第三名了，一组有六个选手。

前方的充气池是倒数第二关，参赛者们要在一堆的乐福球里摸到标有自己号码的球，本次的借物目标就写在球里的纸条上。

池子里有个弯腰找球的人。

“明，这边。”
明惊讶地向池边望去，了的手里拿着两个球，无疑，其中一个是他的。

“喏，你的。”
对方毫不在意地把球递给他，也没说自己为什么还在这里。

“……”
明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比赛思维下他迅速打开球，里面的纸上写着：————

了看见明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里面闪过一轮日光，下一秒，没拿球的那只手被拉住了。
“了，幸亏有你在!”

了随着明的动作向终点跑去，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球。

在把纸条交给裁判后，明松开了的手，握着拳一脸期待地盯着裁判。
裁判看着了比对了一下，宣布“成绩有效”，一旁的助手马上记下了刚才明跑过终点的时间。

了在池子的环节和借物的环节帮明省了一大把时间，到比赛最后居然都没出现比明用时更少的人，明顺利地拿到了第一。

“哇哦，耶！赢了，我赢了!第一，第一!了，我拿到第一了，这是我第一次拿到个人赛的第一名欸!”

“你的纸条上写了什么？”
了有点好奇自己在作为物品交付时的定位。

“啊？……嗯……唔……我太高兴了，想不起来——对不起。”

了没能说什么，明忘东忘西的毛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我想起来了!那张纸条我拿回来了，想放在家里做个纪念，可惜老师说不能把球也给我，我找找——啊，找到了，给你。”

一张皱巴巴的纸被塞到了的手里，展开一看，上面写着：
你最重要的带有蓝颜色的もの（平假名时也可以指人，“者”，不过校方指的肯定是物品啦）

正常人会想到物品吧，嘛，明的话，不能用常理推断。
在明心里，我是最重要的吗？
想到这里，了觉得身体有些发热，脑子里有什么在膨胀，午休时的状态复苏了，不，比午休更甚。

把纸条叠好还给明，了自然地拉起明的手，朝休息区走去。
离下一场接力还有40分钟，坐着比站在草坪上要好得多。

接力一共十个人，五男五女，了是最后一棒，明是倒数第二棒，接力顺序按报名顺序排，只能说，明给了报的时间恰到好处。

休息区的长椅上，明还是很兴奋，转头想和了分享自己的喜悦之情，却发现了正闭着眼，他突然意识到：了的借物赛应该是没有名次的，没有达成接物的任务，成绩无效，而了本来是有很大机会拿第一的，这么说是自己害的了连名次也没有——了会不会很伤心？
“了，了。”

“让我安静一下。”
了语毕不再理明。
心脏的样子很奇怪，他要让它平静下来。

了的寡言让明觉得自己猜对了。
了都伤心得不想说话了。
显然，明并没有get到平时和了的交谈中基本都是他在讲。
因为我，了现在很伤心……
对好友的愧疚完胜拿了第一的喜悦。
明挣扎了一下，回忆陪妈妈看的电视剧里男主人公是如何哄被他伤了心的人的——嗯……想不起来，过了一会儿，明决定还是乖乖听了的话，让他安静一下。

“请接力赛的选手到检录处检录。”
在明憋着话感觉经历了无尽漫长岁月的时候，天籁的广播终于响了。

“走吧。”
了拉着明的手往检录处走去。

“老师不要求你们跑的有多快，你们只要把前面的人想成是自己最重要的人就好，但是千万记住，不要掉棒，要确认对方好好握住棒子之后再放手，听到了吗？”

“听，到，了！”

“老师会在边上给你们加油的，去吧！”

大家被分配到不同的位置等候。
明和了隔了80米，远远的，明只能看见了的背影——白色的，小小的，在红色的跑道中。

了，还在难过吗？
明甩甩头，想努力把这个顾虑从脑海中除去。
现在要想的是比赛——但是，了……

了还是感觉不太对劲，刚才十个人分开时，明在他耳边说了一句：
我根本就不用想象，了就是最重要的嘛。

最重要。

听到这三个字的一瞬间，心跳漏了一拍，像是被锤子猛烈地砸了一下头震得大脑支离破碎，不能好好思考。
麻木地跟着引导的人在队伍里站定，脑子里不断浮现明的形象，身旁的人仿佛都变成了明的样子。
明拿着dv机，明在做准备运动，明在和明聊天，明抱着明转圈圈。

“请站到跑道上。”
明在对自己说话。
顺着对方牵引的动作站在跑道上，然后过了一会儿，眼前有六个明向自己跑来。
1，2，3，4，5，6……六个明，咦，都是明，为什么跑的速度会不一样呢？他们离自己更近了，有五个明跑向另五个明，把手里的接力棒递了出去，还有一个明跑到自己跟前，递出了接力棒。
了伸手，那个明把棒子的一端塞到了的手里，那个明放开了手，了的手没有合上，棒子掉到了地上，那个明开始慌乱。

围栏外有个明在大声叫：“了，快把棒子捡起来！”

又有一个明的声音传来“山田，加油！快到终点了！”
为什么明喊的不是自己的名字？山田是谁？
了看向那个方位，目及之处，明拿着接力棒跑得飞快，他经过的地方不断传来“山田，加油”的呐喊声。
围栏外的那些明都在为他加油。

“了，了，你怎么了！？”
身体被剧烈地摇晃着，是明在摇我，但眼前的这个又是哪个明呢？他有除了明之外其他的名字吗？比如山田？

“了，你怎么了？了，呜呜呜……”
明一下子抱住了。
了感受到他的热度，他的颤抖，感受到胸口有一股水汽，低头一看，他的衣服被明的眼泪泅湿了——明哭了。
现在，此时此刻，只有眼前的这个明哭了，哭得快喘不过气来。

了也变得喘不过气来。平时隐约能察觉到的那层膜，一改往常稀薄的存在感，在他情不自禁回抱明的瞬间，浓密地汇集过来，不断收紧。与周遭世界的疏离感逐渐变得明显，但这次的情况有些不同，了意识到明被隔在他的这一边，怀中明的感触清晰非常，其他人的身影朦胧起来——他们深处仅能容下两人的世界。

过了某个节点，这个界限消失了，四周的声音又响起来。

“了，快捡棒子！”
了转头看见自己的班主任冲自己喊道。

“太棒了，山田，第一！”
终点处爆发出一阵欢呼。在终点弯着腰喘气的是个脸上有雀斑的剪着寸头的男孩，欢呼的是他的同班同学。

“了？”
怀里的人抬起头，是明的脸，嘴角，眼角哭的通红，还在轻微地抽泣，穿过明蓄满水的眼眶，了看到水下深处的惊慌与担忧，明的手紧紧地攥着他的衣服。
了看了眼落在地上的接力棒。
班主任还在叫喊着，没想到外表稳重的她能发出这样的声音。

了拍拍明的背示意他松开手。
“明，等我一下。”
了弯腰捡起接力棒，跑向终点。

接力跑的排名是倒数第一，身为最后一棒的了的失态微妙地减轻了同学对他的埋怨——比起怪物做什么都是非人的水平，他们更乐意看到了犯点普通人的错误。
了的失误从大类上看是掉棒，但他们若是细分下去，就会发现怪物的错误起因是属于非人侧的。

了跑到终点后马上折返到明站的地方，从他回头把目光放到明身上时，他就留意到明一直望着他，无声的眼神里似乎包含了很多的话。

明不知道在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他满脑子是——了到底怎么了？

之前他从上一个同学手里接到了棒。
耶，没有掉，加油啊我，要快点把接力棒递到了的手上，然后了就会像风一样“呼的刮过终点，第一就是我们班的了。
明拼命地跑着。

过了前面弯道就能看见了的位置了，他会不会还在伤心呢？要是之后他不做我的朋友了怎么办？心里泛起一阵酸意。不行，现在还是要比赛，可是……
两种情感在明心中缠绕。
明跑过直道，远远的，他看见了的表情不太对劲。

了平时表情很少，从来没出现过这种无措，明看见了不断向四周转头，每次转头都让他的表情更加丰富。心里的违和感向上疯涨——了到底怎么了？
最后了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也跑到了的身边，看见了伸出的手，他把接力棒递了过去，他急于摆脱任务来仔细观察了的状况，在接力棒的另一头碰到了的手掌后，明就放开了手。
了的手没有握起来。

了如同一具人偶，呆滞着。

明听到老师在边上喊让了快点捡起接力棒。
然而了像是断电的机器，一动不动。

眼睛一酸，明用劲摇了，想让他清醒。
“了，了！……”
他叫道。

了的视线转向其他方向。

这不是了！了不见了，去哪里找？会找到吗？我会失去了吗？我又要变成没朋友的人了吗？

叫到后来，明自己都不记得自己的话了，他抓住了的衣服，止不住的眼泪淌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他感觉自己被抱住了，是了的手，但是了还是没有回来，心里空空的，力气随着空洞的部分一起被挖走了。
明只能把仅存的力气用在抓住了和看着了上。

又过了一会儿，在某声“了”后，了周身的氛围变了。
是了！了回来了！
试探的叫了一声，对方拍了拍他的背，动作的力度传来熟悉的关切。

明放开了手，看着了捡起接力棒朝终点跑去，他呆呆地站在原地，望着那个细长的背影。

比赛结束了，明的脸色很不好。

班主任看了一眼一直站在明边上冷着脸不知在想什么的了。
自己接下来还要组织班级活动，暂时脱不开身。

“明，你的父母今天有来吗？”

“……”

“他爸妈今天没来。”
了回答。
明还是一副呆愣的样子。

“那了，你能帮老师把明送回家吗？他看起来不太舒服，老师接下来还要组织班级回教室……。”

了点了点头，扶着明往校门口走。

“应该不会有事吧，听说他们一直是两个人一起走的，了又给人一种不像孩子的稳重感——”

“老师，我们接下来去哪？”

衣摆被一只小手扯了一下，她回过神来，露出一个亲切的笑脸。

“好了，孩子们在这里排好队，跟着老师去礼堂。”

“好——”
孩子们看起来很兴奋，一群人浩浩荡荡向礼堂走去。

下午四点的天空还是白天的样子，太阳的方位和一天下来积累的疲惫让了切实有一种时间流逝的感知，了牵着明的手，拉着他朝家走去。

叔叔阿姨外出三天，今天是第一天。
去自己家吧，了盯着前方的红绿灯，想到之前明的父母出差时明是跑到自己家的。

还有两个路口，握着的明的手有些冰冷。

一路上明没有和了说话，了感到有些烦闷。
“明，说话。”
了注视着明的眼睛。

“啊，什么？”

“说话，讲你的那些英雄也好。”

……没有反应。犹如一瞬间恢复正常又陷入死机状态的电脑，接收不到外界的信号。
了莫名的恼火，甩开了明的手，走了几步后，发现明并没有跟上来，没有办法，了又拽着明走。

走着走着，变成了跑。

几分钟后。
了家的大门被狠狠关上，连鞋子也没脱，了把明拉进了他的卧室。
地上是柔软的毛毯，了一屁股坐下去，明顺着他的动作跌在毯子上。

明的呼吸很急促——了跑的很快，以明的体力，跟上已是费了很大的功夫，尽管如此，他只是喘着气，眼神望着某个虚无的世界。

“明……”
了凑到铭的耳边喊道，明的身子一抖，没有任何后续动作。

“啪”了给了明一巴掌，明的脸有点肿起来，了伸手捏了一下，然后把手覆到明的脸上，另一只手也摸上明的脸，他盯着明的眼睛，两人的鼻尖几乎要凑到一起。
明的眼中一片漆黑。

不行，这样行不通，必须进行彻底的检查。
于是了压在明身上把明摸了个遍，连舌头也没放过。
在了的手经过明的腰侧时，他听到明笑了一声。

也许这样能促使明快点恢复正常。
了顺着明的腰线来回抚摸，明本来平静下来的气息又乱了。
了认真地研究着哪些地方能让明的情绪波动加大，一遍下来大概是腰、大腿内侧和脚掌。

要不用羽毛试试？

马上，这个念头被明的声音打散了——“了，你在干什么？比赛结束了吗？”

“明，这是几根手指？”

“三根，了，你怎么了？”

收起眼中的释然，了冷静地对明解释：“比赛结束了，接力我们班是最后一名，但总分在第二名，你中途不舒服，老师让我带你回家休息，叔叔阿姨不在家，你这几天先住我这儿。”

“第二名，也好厉害啊！——了，你为什么捏着我的脚？”

“回来时你说自己累了，要我给你按个摩，结果你不小心睡着了。”了面不改色地说道，没有一丝撒谎的心虚。

“哦。”
明闭上眼回想。

了放下他的脚去卫生间洗手。

明听着哗啦啦的水流声，整理着记忆：
我站在跑道上，同学把接力棒递给了我，我拼命地跑着，然后呢？然后发生了什么？印象里一片模糊……好像我哭了，嗯……不想了，不想了，肯定是和了说的没差——比起这个，拿到第二了！
明的眼睛开始发光。
哇，第二名！我还拿了个金牌，等爸爸妈妈回来一定要好好的炫耀一下。

了洗手出来，看见在地毯上笑得打滚的名，抽了张纸擦手，把湿掉的纸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里，走到明的身边。
“晚饭想吃什么？”

“猪扒饭！”

“我去点餐，在这儿等着。”

“嗯！”

了去客厅打电话。

“等着”？
好像在哪听到过。

“两份猪扒饭，其中一份加两块猪扒，不要加辣，在饭上加层鱿鱼片。嗯，对的，地址是……”
放下电话，了走上楼梯。
吃饭前先洗个澡，那家伙的睡衣我这儿有一套。
饭拿到卧室吃就好。
啊，鞋子还没换。

夜晚，天上的月亮和地上的路灯亮着白光，街道的住户大部分都睡了。飞鸟了的卧室里，明缩在被子里睡的正香。
了躺在明边上，感受着身侧一如既往的热度，气息渐渐舒缓。
漆黑的梦境中有一团火正在燃烧，温暖的令他沉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