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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心一意

作者 : Freyr

“东家,那个你说暂时留着的汪家人想见你。”

吴邪面前摊着的是尚未绘制完毕的云顶天宫图纸,他停下笔:“我说过,他要在那池子里泡多久,取决于他能拿什么为交换。”

坎肩看了一眼在旁边津津有味嗑着瓜子的胖子,倒是也并没刻意放低声音。“他说他能帮您拿到’哑铃’。”

“哑铃?没想到汪汪叫的业务范围涉猎很广啊,还有开健身房的。”胖子站起神活动着四肢,“你也真能坐得住,都快一整天了,胖爷这老胳膊老腿跟你耗不起,找点夜宵吃去。天真你这是恨嫁啊,见新郎之前得做好身材管理,我就不给你带份破坏你的健身大计了。”

吴邪摘下眼镜,掐了掐鼻梁,闷声说:“谢了胖子。”
宽厚的手掌呼噜了两下他头上刚养到一寸多长的毛茬,胖子没回话,拎着剩的半包瓜子走出门。

这十年中,他和胖子是无话不谈的兄弟,没有人比胖子更清楚他在做什么,他所做的一切又是为了什么,但这样的亲密并不意味着他能够在胖子面前毫无保留——尽管他真心希望自己能这样做,但支撑他度过这十年的毕竟不是“希望”,而是周密得近乎完美的计划。幸运的是,胖子比他更清楚这一点,他们会用力的拥抱,喝醉了滚在一起发疯,但胖子从来不会去触碰吴邪划在心里的那道线——任何触碰都会让那条线更深地切进吴邪心中,哪怕是吴邪自己的心念一动。

他们现在的临时据点是一个废弃的防空洞。五六十年代,局势紧张得一触即发,全国上下修筑了难以计数的防空洞,仅一个城市地下就有少则上百多则近千个防空洞。这些地洞墙体厚重、隔音良好,且深埋地下,从地表完全无法窥见其踪迹,即便是动用雷达寻找也要费上一番功夫,而里面的人若想凭蛮力强行出逃,也只会是自掘坟墓——稍加改建,这便是一座理想的地牢。

近乎奄奄一息的汪家人被另外四个伙计拖到了吴邪所在的房间,喘得像条狗。吴邪仍在眯着眼画图,直到那个汪家人终于喘顺了气,才放下笔转过身来,随手松开领口。横亘咽喉的伤疤显得还很新,凸起鲜明。

“好久不见。”吴邪说。

汪家人的瞳孔骤然放大,但他很快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

“哑铃现在在哪?”

“自从张起灵进青铜门之后,所有专用来对付他的东西都被统一封存了。”脸蹭在地上,汪家人此刻的吐字相当艰难,好像每一个字都是从喉咙里拽出来的,“只有我能帮你拿到你想要的东西。”

“我听说过你们收藏的那些小玩具。痴人说梦罢了。”

“你很清楚哑铃是有用的,不然也不会同意见我!那东西不是我们做的——哑铃是从张家流出来的!”

吴邪笔尖短暂地一滞。

“你说只有你能取到他,你需要多久?”

“三天。”汪家人道。

吴邪对坎肩递了个眼色,后者闪身出了门,回来时带着一个玻璃瓶子。瓶里一枚小胶囊叮当响动,坎肩蹲下掰开汪家人的嘴,压着舌头把胶囊灌进去,确认胶囊已经滑下了喉咙才松手。

“这是处理过的河豚毒素,延长了中毒潜伏期,十二小时以内,你是安全的,度过这个时期后随时可能毒发,抢救不及时的话,最快毒发十分钟内就会死亡。”吴邪示意其他人松开汪家人,“你最好抓紧时间。”

“吴邪,你他妈——”

汪家人在失去束缚的一瞬间从地上弹起来,直朝吴邪的要害扑去,但这个漂亮的前扑起跳动作还没有完成便失去了平衡,一头撞上了桌脚。胖子之前垒的瓜子皮小山因地震而滑坡,瓜子皮哗啦一下全洒在他头上。铅笔在图纸上扯出一条黑线,吴邪啧了一声,抓起橡皮仔细地擦起来,鼻尖几乎要贴在纸上。

“东家,靠谱吗?”坎肩松开弹弓有些忧虑地问。念及吴邪或许还需要这个汪家人,刚才坎肩只用的橡皮弹打中了他膝盖。“把这家伙放出去半路他肯定要跑,万一还有汪家的残党在外面等着和他汇合——”

“不要紧。”吴邪说,铅笔摩擦图纸的沙沙声不停,“他会搞清楚的,现在的情况不是我需要他,而是他需要我让他活下来。”

汪家人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喘得比刚才还艰难,抖掉头发里的瓜子皮。

“你们送他去他要去的地方,负责接应他。”吴邪对那四个负责看管汪家人的伙计吩咐道,“拿到我要的东西以外——”他终于放下铅笔,倾身扯着那个汪家人的头发把他上半身提起来,“不管你们还收集了什么奇技淫巧,除了哑铃之外,其他的全部你都要一件一件的毁掉。我的人会确认这一点,如果你没有做到,你一样要等死。当然,如果你对我的人动了手,或者联系了不该联系的人——你觉得以你的’家人们’的脾气,他们知道你被吴邪押了这么久却没有死,会用什么样的仪式来欢迎你?”

胖子提着一兜刚出锅的生煎溜溜达达回来的时候,屋子里只剩下吴邪一个人没精打采地支着脸还在画图,眼镜滑到鼻尖摇摇欲坠,像个熬夜赶大作业的大学生。生煎是虾仁的,底部的壳煎得焦脆金黄,还密密地撒了黑白芝麻,香得人口水都要淌出来。吴邪除了早上草草喝了碗豆腐脑之外一天水米未进,忍无可忍地丢了笔就去抢胖子的生煎。



他们到达山脚的农家乐时已过了午饭时间。说是“农家乐”,其实这并不是烧土炕的农家小院,算得上是颇具规模的小宾馆,后面还有温泉。吴邪在车上睡得很沉,身体随着车子颠簸偶尔会擦过张起灵的手臂,始终没有醒过——与其说是睡眠,吴邪的状态更接近精神长期保持紧绷,终于到达极限,身体需要暂时关闭一部分功能来释放过重的载荷。

他才是真正需要休息的人。

吴邪在车子停下的同时睁开眼,猫一样环视四周。看到坐在旁边的张起灵,吴邪眼中的警觉迅速被雾一样的迷蒙取代。尽管身体已经醒来,意识仍尚未回笼,他下意识以为是自己又做梦了,或者说,睁开眼就能看见张起灵好端端地坐在旁边,坐在一辆平平无奇的越野车后座上,甚至还显得有些懒散的睡眼惺忪,这本就是只有在梦里才有可能发生的事。

“到站了同志们!胖爷我先去侦察侦察他们给咱留了啥好吃的没——那个小成啊,你来搭把手把行李卸下来。”

胖子的大嗓门在前排炸开,把吴邪的意识震回原位。砰砰两声,胖子和开车的伙计相继下了车,只剩坐在后排的两个人。

不是梦。

在他们上山以前,牵扯进这个计划的每一个人都或多或少担忧过,如果张起灵没能活着走出青铜门,更糟的是张起灵压根不在青铜门后,吴邪能否接受这样的结局。然而过去的十年太漫长,足够吴邪清楚地设想出关于张起灵的无数种可能,再一种一种接受它们。但直到今日,直到张起灵再次出现在他面前,没有消失,没有化成皑皑白骨,也没有忘记他们,吴邪才突然意识到,他除了坐在这里傻乎乎看着那张与十年前相比没有分毫变化的面孔以外,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讲不出话来,转不动脑子,甚至连手都有些不知该放哪。

“吴邪。”张起灵轻声唤了一句,抬起一只手,整个身子朝他靠过来。

如果嗅觉没有失灵,吴邪会嗅到张起灵身上的气味在他靠近的同时裹上来:新换上的干净衣服带来阳光下晒干的熨帖香气,混合着青铜门内那股难以形容的潮湿气味。

啊。

吴邪眨了眨眼,压在双肩和胸前的重量让他大脑一片空白——

这是……被抱了个满怀吧?

张起灵的头发长得有些长了,垂下的发尾扫得吴邪鼻子一阵发痒,但现在这些细枝末节在他几乎滚开的思绪中根本排不上号:以他们俩的关系,十年不见,尤其是这样意味深长的十年分别之后,拥抱一下似乎也是理所应当。但这个人是张起灵,如果张起灵要做一件事,那么这件事必然存在不得不做的理由——

下一秒,吴邪反应过来,张起灵的确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

清爽的空气涌进来,吹散车厢里凝滞的暧昧,连同吴邪纷纷而起的心思。

因为左边的车门锁了,张起灵这个挨千刀的要开门下车。



“说说吧,你们俩个这又是闹的哪一出啊?”

“什么哪一出。”吴邪刷卡开门,将两人的行李分别安置好,“分房间而已。不是你上次说的,胖子睡觉打呼噜,你一宿没睡好。你放心,我睡觉浅,吵不着你睡美容觉。”

解雨臣一笑。“我看张起灵也不像是睡得死的人啊。”

“小哥现在的情况需要有人照应着点。当年在北京时他就住胖子那,他俩住一处彼此也适应。”

解雨臣见他不想说,也就不再问。“反正我是睡哪都无所谓,只要你别晚上聚餐把我灌醉了再搞什么乾坤大挪移,今天分房间是咱俩一间,明天早上我又被胖爷的鼾雷惊起来。”他收拾了毛巾和浴衣,看样子是打算去泡招待所后面的温泉,哼着曲带上门。吴邪这几年与他相处时间久,戏曲多少也算懂些皮毛,听得出解雨臣方才哼的是《渡汉江》的调。

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一直等到解雨臣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吴邪终于停下了手上收拾行李的动作,脱力地趴在床上,脸紧紧贴着枕头,挂在胸前的挂坠硌得他胸口一阵疼痛。

这枚约有成年人一个指节长的“哑铃”其实看不出是枚铃铛,外形与六角铜铃相去甚远,看工艺也不像是中原文化的产物。吴邪觉得它看起来更像是个牡蛎壳,或者是只什么生物的耳朵。而且这铃铛内部注满了特殊的蜡,即使是剧烈摇晃也不会发出任何声响,叫它“铃铛”更是名不副实。

他从汪家人手中得到哑铃之后第一时间做了鉴定,这铃铛的材质不是青铜,而是白锡,一种质地相对柔软的金属,哪怕仅仅是用指甲摩擦表面,用力些的话也能留下刻痕,因此铃铛上早已密布刻痕,倒是也不显得难看,反而有些类似动物皮毛,给金属制品添了些温度。锡是人类最早使用的金属之一,周代墓葬中便已十分常见。但就锻铸工艺而言,这枚哑铃的历史并没有那么悠久,铸造年代大约在初唐以前。奇怪的是,铃铛内封的蜡却是后人填进去,时间差不多是民国初年。

“哑铃”是张起灵与老九门的合作破裂,失忆且为张启山胁迫,张家内部群龙无首时流出本家的,根据时间推测,这蜡应该是由是张家封上的。

吴邪是从他在汪家缴获的资料中得知哑铃的存在的。汪家人也对这枚奇怪的铃铛做过长期研究,却没有什么成果——除了确定张起灵探知人心的能力会对“哑铃”的佩戴者失效以外,“哑铃”由何人所铸,为什么长这样,真正的用途又是什么,他们一概不知。又因为无法仿制用来封口的蜡,也不敢贸然将蜡取出。

两下不轻不重的叩门声唤回了吴邪的思绪。稍作权衡,他匆忙将哑铃从地上捡起系回脖子上,喊着“稍等”便冲进浴室朝脸上扑了两把水,湿着脸打开房门。

敲门的人是张起灵——当然,也只能是他。其他伙计都被安排住在楼下,这层只他们几个,解雨臣不是出了门还要折回来拿东西的人,而胖子就不是敲门的人。他刚要开口,没想到闷油瓶先开了瓶盖:“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吴邪心中一沉,故作轻松地问。

张起灵沉默了片刻。“你的眼睛发红。”他倾身靠得离吴邪近了些,深潭般的眼睛直勾进吴邪眼底,“怎么了,吴邪?”

哑铃在他身上,张起灵不会知道他在想什么。吴邪想,这个念头让他产生了一种古怪的分裂感:他为此唾弃、怨恨自己,从得到哑铃的那一天起,他没有一刻不在想着如何毁了这枚本就不怎么结实的铃铛,但直到今天,这枚铃铛依旧完好,完好得颇具讽刺性地挂在他心口。更令吴邪不齿的是,他无法否认,当察觉张起灵面对他产生的片刻迟疑时,吴邪感受到一种残忍的快意。

——而意识到这一点则让他更加无法摘下这枚铃铛。

“可能洗脸的时候水迸去了,没事。”吴邪侧身避开那道探寻的视线,将张起灵让进屋子里,问他吃过饭没有,有没有不舒服,又说等着跟小花一道走去北京做个体检。与队伍汇合后吴邪立即让随队的医生给张起灵做了简单的体检,确定他各项生命体征均属正常,但还要做个完整的体检才安心。还要顺便给他买点衣服之类的必需品,再剪剪头发。

听着吴邪几句话敲定了他未来若干天的行程,张起灵又恢复了那副闷声不吭的样子,似乎对这一切都是过耳不过心,一如他们分别前吴邪追着他喋喋不休讲着江南的好,那时篝火旁的张起灵也是一样的淡漠。

“不说这些没用的。”吴邪自觉没趣,讪笑着自己打断了自己的滔滔不绝,回身从行李箱中翻出一厚摞装订成册的A4纸,“这是我这十年记的一部分笔记,只要是我能回答的,都能在上面找到。我觉得记得还是挺详细的,不过有什么问题你再来问我就是。”

这番话实在是很像高考后交易毕业生笔记。仔细想想,他现在的情况也跟二十年前高考结束后的状态蛮像的:他最重要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一切都结束了,张起灵与九门之间晦涩不明的恩怨也许不能说是已经两清,但过去的事情如今总算是彻底“过去”了。

或许他和张起灵之间的事情也是如此。

张起灵接过那一厚摞笔记,对他点点头。

“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你的手。”张起灵说,“伤了?”

吴邪一愣。“小伤。”他下意识把右臂往身后藏,“当时就处理过了,没大碍。”

张起灵啧声。“骨折?”

吴邪没吭声,张起灵抓住他手肘就往前拖,他用的劲很巧,既不至于使人感觉疼痛,也无法挣脱。这让吴邪心里生起一股邪火——这几年他跟着黑瞎子别的没学会,专攻保命技巧,虽然在张起灵手下肯定还是半招也走不了,但吴邪自信也不至于完全听任他摆布,手臂猛一发力,想趁他不防把手抽回来,没想到张起灵反射性的反应比他快得多,只听一声令人牙酸的嘎嘣声,吴邪感觉小臂又是一阵剧痛。

疼痛盖过了他心中莫名的火气,吴邪看着自己的手臂以一种相当不自然的方式弯曲着,倒是并不怎么意外。他的小臂在对付那些猴子时被王盟那把破枪巨大的后坐力震骨折了,当时只是做了简单的包扎,本来就没固定好,他又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要和张起灵掰腕子——

刚才吴邪二次骨折疼得没反应过来时,张起灵为了检查,已经把他袖子撸上去了,此刻那十七道发白的伤痕就怼在张起灵眼前。明眼人都不会相信这样的伤痕是由意外造成的,而且从伤疤明显的新旧不一不难看出,这是某个人有目的地刻上去的。

吴邪不由得喉头一哽,原本想好的说辞一下子蒸发在对方滚烫的目光之中。不过张起灵似乎也没有要他解释的意思——事后吴邪回忆这个尴尬时刻时屡屡怀疑,那时候张起灵根本没顾上注意除了他的骨折以外的事情。

“你不要动,我去找医生。”张起灵从旁边抓了个靠垫把他的手放在上面,动作平稳而迅速,他还没来及说什么他便已经消失在了房间里。

吴邪不由得苦笑。当年他送张起灵上山时还曾想过要把自己敲骨折,这样张起灵就不得不送他下山,也就看不成大门了,没想到最后反而是他害张起灵摔断了胳膊。现如今,他为了把张起灵带回来,自己也断了胳膊,这十年还真是冥冥中首尾呼应的,仿佛一个轮回。

张起灵回来得很快,并且回来得声势浩大——他不知道随队的医生住哪个房间,就随便抓了一个住楼下的伙计打听,没想到一抓就抓到了坎肩,又赶上了来凑热闹的胖子,这俩人形大喇叭,叭叭叭地恨不得把十里八乡都喊来——吴邪被一群涌进他房间的伙计簇拥在中间,明明就是折了个胳膊,却搞得跟他要生了一样。张起灵站在最靠外的门口处,长头发遮着脸,也看不出什么表情。等队医给吴邪接好了胳膊,再想找他,他已经离开了。

张起灵倒是个十足的仔细人,这一阵人仰马翻,他也没忘了把笔记拿走。



出了这么个不算插曲的插曲,晚上的聚餐还是如期举行。吴邪下午一直头痛,本不想出席这样的场合,还是被解雨臣拖出来。

“我不饿。”吴邪用他仅剩的一只手有些可怜地拽着被子的一角。“也没什么想说的。”

“这不是你想不想的问题。你和胖子是因为张起灵而来到这里的,但其他人,包括我,都是因为你而来到这里的。你有责任让他们知道,事情已经结束了,他们为你做的事情是有意义的,而意义是通过仪式确立的。”

解雨臣冷漠地抽走了他最后的防线,把一套装在防尘罩里,看着就很有仪式感的衣服扔在他床上。

两人在电梯口碰到了胖子,吴邪朝他身后看了一眼,就他一个,没人跟着。

“张起灵呢?”解雨臣问,“不会是因为不小心掰折了吴邪的胳膊,觉得没脸见他,连夜跑路了吧?”

胖子听了这话脸色一变,让解雨臣赶紧呸呸呸,“你少咒我们小哥,还不是小吴同志那破笔记闹得人茶饭不思的。你什么时候给他不行,孩子又不是急着考大学,怎么着,办身份证还得看学历,文盲不给办啊?这都看了一下午了,我都没见过他挪窝。”

三人进了电梯,一时没有人再说话,直到走到二楼的宴会厅,吴邪才开口:“他清净十年了,一下子热闹起来也不舒服,慢慢调整吧。我跟服务员说一声,选几个清淡的菜给他送到房间。”

这本来是个婚宴厅,他们订的急,这里之前贴的粉红气球都还没来得及摘,不知哪个好事的伙计又挂上“恭贺吴老板胖老板张老板兄弟团聚”“青山不改绿水长流”的大红横幅,配上解雨臣忽悠吴邪换上的那套正装,整个一不伦不类,弄得吴邪头皮一阵发麻。偏偏他一进门伙计们就开始鼓掌起哄,让他到台上的立麦前讲两句——就差给他别朵胸花,上书大大的“新郎”二字了。

吴邪这次带的人多,闹哄哄地坐了整十桌,每桌都得派几个人到他眼前来敬酒。哪怕吴邪每回都只是意思意思抿两口,这几轮下来也是喝的酒酣耳热。胖子倒真是完全放开了喝,来者不拒,还帮吴邪挡了些酒,饶他海量,最后也醉得不省人事。

酒局结束时已是深夜,许多伙计醉得太厉害,索性睡在了桌底。吴邪撑着胖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他房间走,一通生拉硬拽,终于把烂醉如泥的胖子拖到他和张起灵的房间。肩膀艰难地抵住这座沉重的肉山,吴邪扭着身子在胖子的口袋里寻找门卡,还要留神不让胖子碰到他受伤的手臂。

咔嗒一声,门从里面打开了。

屋里暖橘色的光线将张起灵瘦长的身影拢住,仿佛一块被切割成规整长方体的琥珀。

“小哥。”吴邪喃喃地叫了一声,身上的重量一下子被张起灵接过去,空气总算是又能畅通无阻地涌进他肺部了。“你还没睡啊。”

喝醉了的胖子六亲不认,水火无敌,张起灵天生神力,倒也未必招架得住这样的场合。吴邪见他架着胖子进屋没带门,便也跟进去,想着多少能搭把手。张起灵把胖子放在马桶跟前,他就去找小板凳塞在胖子屁股底下,张起灵拿了毛巾,他就去打热水,张起灵给吐舒服了的胖子脱了衣裤,他就去行李里找胖子的老头背心,两人在沉默中紧锣密鼓地忙活着。从前他们一块在土里乱拱时,他和张起灵说不上有什么默契,常有各行其是的时候,因此牵扯出许多误会,那时的吴邪恐怕不会想到,他和张起灵日后竟在这样的琐事上有了些山鸣谷应、琴瑟和谐的意味。

这一天太过漫长,开始得心惊肉跳,结束得鸡飞狗跳。终于把人型比格犬般的胖醉鬼塞进被窝,吴邪坐在他床边只想倒头就睡,奈何睡在胖子身边不比枕着铁轨睡觉安静多少,在有可选余地的情况下,吴邪还是希望能尽可能提高自己的睡眠质量。

张起灵在他对面的床上坐下,递过来一条干净的热毛巾。吴邪强打起精神对他笑笑,接过毛巾擦了擦脸,感觉头痛减轻了不少。

“你手臂有伤,不该喝那么多。”张起灵说。

吴邪心想你怎么不跟解雨臣打一架,谁赢了我听谁的——不对,他俩好像十年前就打过了,而且张起灵秒杀解雨臣。

“我有分寸。”

张起灵看着他,床头暖色的光洒在他脸上,却没让他的表情也因此而显得柔和。

“你脖子上的伤,也留了分寸?”他问。

以张起灵一贯的行事作风,这个问题未免有些太具体,也太无关紧要了。

吴邪眯了眯眼睛。他的领口是散开的,但即使把衬衣的扣子系到最上面一颗,那道横贯颈部的伤疤依旧无法被遮挡——何况张起灵已经见过了他胳膊上的疤,先前掩耳盗铃的遮遮掩掩已经失去了意义。他忽然产生了一种想要大笑的古怪冲动。因酒精而加快流速的血液流过太阳穴,血管突突地跳动着。

“是的。这都是计划的一部分。我知道自己可能因此而死。”

——停下,这不是我想说的。这不是该对闷油瓶说的话。

吴邪舔了舔嘴唇,努力强迫自己似乎仍然漂浮在宴会的热烈气氛之中的大脑恢复理智。

“也许你能想出更好的办法,但我不是你。我能力有限,只能这样从汪家人手里脱身。”

——停下!

“但这并不是冒险。即使我死在了那里,这个计划也最终也会实现。如今我还活着,这已是所有可能中最好的一种。”

他死死盯着张起灵黑沉的双眼,迫切地想从中找出一点疏离、讶异,甚至是厌恶来,但什么也没有,或者说,他什么也读不出来。温凉的白锡挂坠此刻贴在他心口,在吴邪的想象中剧烈燃烧起来,如同一块烙铁,在那里滋啦啦地烫出背叛的痕迹来。

——如果是我……如果我也能读他的心就好了。

“我知道。”张起灵轻声道,“‘为脱身坠崖假死’。”

那七个字是他笔记里对自己脖子上这道伤疤唯一的说明。

“你的计划,笔记里记得很详细,我都了解了。”张起灵的声音里有一种吴邪陌生的,紧绷感,就像一张延展到极限、兜住了什么无比沉重的东西的薄膜。

“但你呢?”

吴邪反应了好一会才搞明白张起灵的问题是什么意思。“我嘛,”他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伤痕,“我怎么样,你不都看出来了吗。老了。”

两人一时再无话可说。吴邪站起身,“小哥我先回房间了,有什么话——”

“吴邪。”

张起灵罕见的打断这让吴邪心中本能地生出一阵不安来:让张起灵主动打断别人,只会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也许与张起灵的身体有关,或者与青铜门后的秘密有关,也许有关终极,有关九门的上一代——

我天亮就离开这里。”张起灵说,灯影在他眼里闪动着。

有那么几分钟,吴邪以为自己砰地一声晕倒了,聋了,猝死了,总之是以一种不由他控制的方式从眼下这个场合中抽身而去,但事实是,他仍然好好地站在张起灵面前,一只手还拉着胖子的胳膊,熟练地塞回被子里。

“你是在和我道别,是吗?”

“我有必须去做的事情。”

答非所问,又他娘的是答非所问。吴邪感觉疲倦潮水一样涌上来。为什么他就不能好好回答我的问题,哪怕只有一次?

“你又有什么必须要做的事?就算身体没什么大碍,难道你觉得自己已经恢复到巅峰水平了?十年不见天日,你知不知道医生说你营养不良,严重缺钙?现在你已经自由了,你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你为什么就不能让自己消停会?”

这些问题张起灵一个也没有回答,好在胖子如雷的鼾声驱赶了屋子里的寂静,倒也不至于让吴邪的处境显得尴尬。他知道自己在对方眼里的样子很傻。张着嘴,红着眼,像摇着尾巴扑上去却只被人踢了一脚的小狗。

“你说天亮要走,不是现在马上就走,就说明这件事没有急迫到十万火急的程度,缓一缓也不碍事,否则你张起灵要走哪是地球自转能拦得住的。”

吴邪这话说得很平和,甚至可以说得上亲近,与曾经他对张起灵说话的感觉相比多了些东西,也少了些东西。“我去布置一下,明天我们和第一批返程的伙计一起走,六个小时后出发,速度快的话当晚就能到杭州。你先在我那呆两天,我有重要的东西交给你,不会耽误很久。”

“而且你就这么不声不响的摸黑走了,也对不起胖子,你说是不是?咱们兄弟三个得单独好好聚一次,给你践行。”

张起灵没有再表示反对,这就算是默认的意思了。

“那好,先这么定了。”吴邪感觉自己眼眶一阵发热,忙垂下眼。

张起灵活着,他们也都活着,并且彼此确认了这一点,这已是所有可能的结局中最好的一个了。如果他的人生真的是一个故事,那么这个故事结束在这里就再合适不过,至于以后如何,此刻的吴邪无从想象,也不愿意去想象。

“我和胖子在福建南边找了一个小村子养老,叫雨村,因为村子周围有六条瀑布环绕,溅起的水就像下雨一样。那里风水有点奇怪,但水和空气很干净,风景也好,总能听到雨声,让人感觉很安静。还有一种叫雨仔参的植物,它的花瓣可以做点心——”

他忽然哽住了,停顿良久,好像突然忘了自己接下来想说什么一样。

“总之,要是你什么时候想休息了,可以在那里找到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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