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阿蒙一人走进了被迷雾笼罩的逝去的都市。人类不再存在，空荡的街道只有他长靴敲击地面所发出的回响。嗒、嗒，一声接一声，消散在空气里不知去向。
 
墙皮脱落，城市腐败。杂草疯狂滋长，栏杆锈迹斑斑，水渍干涸，树木枯死。石子小路被砂土取代，毁坏的路灯不再点亮。阿蒙听见远处传来渡鸦的嘶哑叫声，抬头见它于空中盘旋似拉响警报。后敛翅停于他肩侧。阿蒙亲呢地摸摸它的头：“怎么了，亲爱的？”
 
多此一举的询问。渡鸦告诉祂在远方的群山里看见一只火红的赤鸟，祂不言不语，一路向东，沿途阻碍均在火焰炙烤下化为灰烬，所以它慌不择路逃到这里。阿蒙点了点头，挑了座破旧房屋进入，漫天灰尘被惊飞起，残垣断壁重被建立。暖黄灯光悠悠亮起，耳边响起温柔昵语。......不，那不会属于祂，至少阿蒙不会承认那属于梅迪奇，不然岂不是否定一切发生的可能性？情人缱绻属于情人，梅迪奇属于自己。自己的东西拿出去交换，又想找回自己的亮晶晶。
 
亚当笑祂贪婪，说世上哪有两全的事情。阿蒙说你光在此等待自是不会有，我倒要去找个漏洞展现齐美事迹。古籍有云死者亡灵化为飞鸟，绕其情寄盘旋七日，待我唤出祂名，便会发生奇迹。一日两日，不见踪迹；三天过去四天过去，乌鸦嘶哑聒噪莫名。阿蒙便道我将去寻，寻那不落之日止于哪里。祂穿过巨浪劈开天穹，越过山谷凌跃其上。据传不死火鸟一路向东，而阿蒙知道祂在燃烧自己。“不死”实则已然死去，“深情”所寄不在此地。
 
也将在那太阳升起之时归于沉寂。
 
 
 
 
 
2.
 
山峰高耸，云雾缭绕。鬼影幢幢，孤影寥寥。一路向上攀援，山脚花红柳绿，山腰落叶萧萧，山顶白雪皑皑。
 
阿蒙登上山顶，雾气只停在山腰，山顶视野反倒清晰，就是太冷了些。而此时本该被白雪覆盖的山顶不见踪迹，雪水渗入只留光秃秃的山岩。肩侧渡鸦颤动，阿蒙于是把它握在手心。“你觉得冷么？可你不该感到寒冷呀，强于大部分非凡者的体魄岂止如此？”渡鸦告诉祂自己只是察觉赤鸟痕迹，那是刻于血肉中的本能，连寄生也无法抹去。阿蒙于是将它丢在原地，那鸟僵直尸体无法再次跃起，永恒安眠于此圣地。
 
星月作伴，阿蒙继续前进。祂忆起与梅迪奇同床共寝的年月已去，祸乱忽生，刀剑战役。梅迪奇铁黑色的盔甲都染上妖冶邪异的红色，而祂却更加兴奋愉悦。战争、战争、战争！祂既然为战争而生，就必然成为主的怒火与惩戒，所向披靡；祂既然耽于玩弄阴谋诡计，就不能不提防落入他人陷阱。
 
显然阿蒙在此方面略胜一筹。偶尔祂会似情至深处不能自已，竟前往前线偷进红天使的阵地。分身损失了一个又一个，阿蒙本人却是毫发无损，想来梅迪奇有所顾忌。梅迪奇向来一丝不苟地贯彻主的命令，但阿蒙可以找到漏洞使其哑口无言——比如说，主从未严令禁止红天使大人在战争进行之中与其幼子有何过亲密举动，因此拒绝也显得无力。十指相扣，发丝纠缠，好不浪漫，好不深情。
 
而利益为刃，可使集团分崩离析。贪婪者获得，虔诚者信仰，野心者重塑，
 
忠诚害死——
 
 
 
乌洛琉斯曾言：“命运不可扭转，窥视已是亵渎。”
 
阿蒙抬头望去。星汉灿烂辉煌，夜空无边无际。针状树叶簇拥天空，从未如此接近；绯月闪烁淡淡光辉，温柔好似耳语。数不清的眼睛窥探着这里，牺牲者已然出现，这一切是最好的选择。于悬崖之上缘沿前行，碎石滚落，粉身碎骨避无可避。乌鸦尸体一动不动，逝者不得安息。
 
 
 
 
 
3.
 
天边泛起鱼肚白，太阳即将升起。赤鸟现身于苍穹，光辉无法比拟。
 
烈焰熊熊，硝烟燎燎。飞鸟盘旋，高踞不下。阿蒙囿于原地，草木枯萎焦黑，辗转碾碎一地齑粉。刺目白光撕裂夜幕，赤鸟高鸣义无反顾。梅迪奇的追寻、梅迪奇的爱慕。梅迪奇的张扬、梅迪奇的不羁。阿蒙笑了一笑，钟声叠荡。祂说：
 
我不是在找你。但我不允许你就此逝去。
 
于是乌鸦羽毛泛起火光，熊熊烈焰如那赤鸟。阿蒙看祂扑向那太冉冉升起的太阳，如同飞蛾扑火只剩希望。而祂便要阻止那疯狂、夺了祂自由、让祂不明所以在世间游荡。你看，爱与恨同样深刻，同样炽烈，同样使人无法抵抗。爱被岁月轻易消磨，恨不会。恨意将伴随你的存在无时无刻。
 
从何开始？白眼圈的乌鸦飞翔在主的神国，瞥见窗内梅迪奇如火红发起起落落。房内细语传来，阿蒙听见滥情的战争天使说我爱你。美丽的女神，我心甘情愿拜倒在你石榴裙下，愿做你美貌的奴隶。我爱你永不消逝的容颜，我爱你神雕刻的躯体。我爱你、我爱你。
 
阿蒙偷走那段香艳的记忆，于是梅迪奇第二天回忆不起那位女神姓甚名何，为何对祂无所顾忌。阿蒙由此推断梅迪奇的爱情是世界上最靠不住的东西，推广至世界上的情侣大多分道扬镳，于是爱情成了消耗品。
 
而恨不同，恨永无止境。那是一条湍急澎湃的河流，若是截取一截，水流将蔓延补上，好似无穷无尽，新的恨一直产生，旧的恨无法消逝，偷走整个河流也是如此，因为情感的河道无法改变，新的恨意将在被偷走的下一秒产生，无穷无尽，无法断绝。漆黑的水翻涌着席卷世界，将痴者困于地底无法逃脱。阿蒙于是想：让祂恨我。要让祂恨我。
 
神国可见赤鸟踯躅，阿蒙想祂不愿回来。那我便让祂归于世间。故祂抬手做出拥抱的姿势，让自己看上去像只扑火的飞蛾。炽焰仿佛被祂拥于怀中，将要荡平所有阻碍甚至痕迹。然后祂说：
 
“回来吧，梅迪奇。”
 
 
 
 
 
4.
 
赤鸟翻滚，火海肆虐。阿蒙感激梅迪奇死后执念并非寄托于自己：这声梅迪奇换成情之所寄者喊出，梅迪奇便死而复生，祂得再杀一次，那便是真正的陨落；而阿蒙喊出，梅迪奇便只能化作恶灵，徘徊于世，借以对祂恨意苟延残喘直至燃烧殆尽。
 
阿蒙自认是足够招人恨的。在神国便会以各样奇特恶作剧招来怒意，而造物主之子的身份使众天使敢怒不敢言，祂便可以得寸进尺。梅迪奇是祂特别关照的对象，因为与众不同——因为有趣。祂曾怒斥阿蒙过于顽劣，连心肺都是墨色，脑子里装的都是害人的毒汁，阿蒙便无辜撅嘴，双手捧着一颗鲜红的跳动的心脏道分明是赤色，如你发丝一般艳丽。那真的是从阿蒙胸膛里掏出来的吗？无从得知，无人在意，毕竟天使之王不会因失去心脏便失去生命，是不是也无关于己。阿蒙盯着那跳动的器官逐渐偃旗息鼓，由鲜艳的红色变为暗淡的棕色，最后把它扔在脚底。
 
梅迪奇牵过祂的手，舔吻着吞下祂手上的血迹。舌尖在手心带来奇妙的触感，痒而酥麻，如那心脏的颤动。祂于是抚摸梅迪奇的唇，然后是锋利的下颌线，从耳后插进头发，按住脑袋再微仰起头，尝到对方嘴里的血腥味。梅迪奇的手扣住祂的腰，于是祂们胸膛相贴，心脏跳动的声音如同在脑海中响起一般，也许是新生的，也许是忽略的。阿蒙忽然想到脚底下那被丢弃的肉块没有体验过如此动荡。
 
火焰渐渐暗淡下来，汇聚而成变为鲜艳的红发。梅迪奇站在一片焦黑的中央，一如千年前杀伐果决战无不胜的统领。祂身上的盔甲散发着血气，英俊面庞上唇角勾起可以让任何人疯狂。祂迈步走来，踢开挡路的枯枝——
 
祂拥有实体。
 
阿蒙皱眉，梅迪奇哈哈大笑，得意而猖狂。看上去是恶作剧天使被欺诈了，这事足够使人惊奇。祂眨了眨眼，滥情的战争天使便说：“小乌鸦，我爱你。”
 
阿蒙颤了颤，直觉告诉祂这次告白不同于千年前祂所窥视的那次，尽管梅迪奇看上去无比漫不经心。直觉告诉祂此时不该杀掉梅迪奇，而理性却告诉祂这就是动手的最好时机。
 
祂抬起手，梅迪奇便接过放在唇边，舌尖掠过带来痒意。阿蒙于是抚摸祂的脸庞，抚摸那如瀑红发光滑似绸缎。祂扣住梅迪奇的头，指尖有寒光凛凛。只消一下便可以消除麻烦使事情回到正轨，对方脆弱的喉管就在咫尺之间，只要那么做——
 
然后阿蒙叼住了祂的唇，如同旱陆终逢甘霖。祂的唇边也带着笑意，两者将空气消耗殆尽，然后相视而笑，一个将要破坏一切规则，一个将要利用所有漏洞。谁叫祂们本就不会循规蹈矩，肆意随性因时而异。至少此刻，阿蒙的眼中只有那红色在灰白的背景里灿烂夺目。
 
飞鸟为祂而泊。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