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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情话未讲
范闲在偷瞄他,五竹知道。
他有什么不知道呢。月色几何,蟋蟀有几只,生命渺小,他是旁观者,画外人。范闲看他,他也借此被世间观察到。片刻静谧,他方才融入世间。
刀下重了,是范闲心不在焉。
五竹不出声。他听蟋蟀耳语,唱生命赞歌。范闲偷摸着跑到他身旁坐下。他心无波澜,只有晚风吹拂发梢,但范闲鼻间热气比夏风还要湿润灼热些。
布条动了,范闲也动了,幼崽伸爪试探,五竹不知这意义何在。但也许意义本身对他来说就没有意义。
湿润的水汽入侵嘴边,五竹极细微地抿了下唇,及时制止了范闲的试探。范闲心跳得很快,那声音很小,但在五竹脑海里震耳欲聋。
他说,你不要太好奇。
为什么。范闲回他,叔,你也太神秘了吧。
我忘了很多,很多事我也不能回答你。
哦,范闲说。他薅院子里的草,蟋蟀被他惊着,蹦跳着走远了。院子里一下子变得很静。范闲问他,那你想要想起那些事吗。
过了很久,五竹才回话。他说得很慢:找回记忆,也许要花很久。
那就慢慢找。范闲回他,顺便偷偷在五竹袖口擦去手上草汁。手心里还有濡湿的汗。
他方才惊魂未定,虽然无事发生,但对这“无事”的结果,心里却有说不清的不满足。很久以后他才知道这滋味叫作欲壑难填,好奇心杀不死他,只日复一日徒增人渴望。
五竹类似于无欲无求了。范闲在心里想他是个“无情的瞎子”。有时甚至会产生种破坏的冲动,想大声喊出来,看他会把自己怎样。但最终仍是作罢,没有别的原因,他告诉自己,这不是怂。他只是觉得自己一个人这样偷偷喊也很好。
想到这里,他又甜甜地笑了起来。
五竹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笑。少年人的心事很难懂,他也没必要去懂。范闲说完,又腆着脸道,我可以陪你一起找啊?
随便你。五竹站起身,衣摆却有一块被范闲坐在了屁股底下。他没注意,范闲被扯得摔在了地上。
他是故意的。五竹看出来了,所以也并不理他,转身便要走。范闲在后面长一声短一声地喊他,他方才已把蟋蟀吓跑,此刻还要惊醒夜间熟睡的鸟。五竹回头,范闲冲他伸出手:叔,你拉我一把呗。
你为什么不自己起来?
哪儿有那么多为什么啊。范闲坐在地上,他已长开很多,是夜色里一朵暂开的白花。五竹无心欣赏,只让他自己起身。范闲伸长了胳膊等他,总归要有人妥协,为什么不能是五竹呢。
五竹不理他,他便说自己要在院子里睡,晚上虫子都来陪他也不怕,他可以拿小动物练手。五竹问他练什么手。
范闲想了想,说,老师教我的东西,我想他了就练练。
五竹走了。
范闲真在院子里睡了。他露在外面的手腕和脖颈被蚊子咬红了一片。五竹在远处看他,不知道他这样倔是像谁。
他披着月光走过去,轻轻把范闲抱起来。十五岁的男孩,身量像抽条的竹。范闲睡得不安分,皱着眉躺在他臂弯里。活人是暖的。范闲歪在他怀里,长发垂下来,卷曲尾梢还缠着五竹的手腕。
很多年后五竹想起这个夜晚,记忆仍是清晰的。范闲强烈的心跳声,温暖的身躯,和海藻一样纠缠的长发,感官定格成有触感的画面。他那时是画中人,竟也感受到一种预言般的梦幻。
在他漫长的一生里,从第一次抱起这个孩子起,他就再没有放下过。
他的一生由此变得很短,只为做好守护这一件事;但又仍是那么长,为着尚能走在人间,长久地记着某个夏夜里少年人的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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