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入仙山别世久，不晓经年。
       佛下诵念声不染，灯弄檀香。
       裳璎珞跪坐在佛前，拨动的佛珠轻轻唱诵着梵文。
        仙山恰又落过一场大雨，佛舍外的青草翠竹，皆蒙上了一层晶莹的薄白露，摇摇蠢动，珊珊可爱。
        白雾笼罩，几日前的闷热压抑，倒是卸去了不少。雨水翻起泥土的气息，缭在裳璎珞的鼻间，莫名撩起了思绪。
        “你未来之数，依草傍山，亲土宜……”不知为何，裳璎珞忽的想起了鷇音子的这句话“……遇火大凶，须急避。”
        “遇火大凶……”裳璎珞心里没来由的一痛，手猛地一攥，一串佛珠竟就这么断了，红色珠子噼里啪啦地落了一地，在地面上敲出了清脆的声响。
        他回过神，道了声佛号，凝下心神向着案上的玉佛虔诚一拜——
        佛前不可失礼，罪过。
        “大师，大师——”
        院里有人喊他。
       裳璎珞抬头，瞧见庭中的野草上面冒出一对羊角辫来。
        那小兽一般莽莽撞撞的小家伙，从草丛里面爬起来，也不顾衣裳沾着土，头上挂着叶，脏兮兮的跑到干净得跟仙人似的的佛者面前，摊开了手掌，露出手心里一颗鲜红的珠子来。
        是一颗跌进草泥里的佛珠。
       佛者笑了笑，道了声谢，替小姑娘阿琰掸去了些尘叶。阿琰原本是苦境的孩子，因着波旬之祸而亡，后来不知怎的入了仙山，常常缠着裳璎珞讲佛门的道法。
        想来，是个有佛缘的孩子。裳璎珞如是想道。
        小丫头一如往常一般，跪坐在佛铸身边，一边帮着串珠子，一边听他念经。
        “佛曰，众生皆苦……”
         风静帘停鸟啁秋，恰是一方安宁的光景。
        “……故此，佛曰……”
        “大师，串好啦。”阿琰将佛珠递还给裳璎珞。
        “感谢。”裳璎珞笑着将两人手上的佛珠串到了一起，却微微有些愣神。
        少了一个。
       “大师，大师，怎么了吗？”小丫头歪着头问裳璎珞。
        裳璎珞摇摇头，说道：“无事。只是想起了生前之事罢了。”
        “哦。”小姑娘似懂非懂点点头。她转了转眼珠子，忽然又问道：“大师，你的佛珠为什么是一串红一串绿的啊……”
        “如何?”
        “我娘说过，红的跟绿的是不能搭在一起的，俗话说红配绿赛……”说着，小姑娘把接下来的话咽回了嗓子。生怕太粗俗的话污染了佛者的耳。
       裳璎珞失笑。
       笑着笑着，笑意便隐了下去。
       他想起了一些往事。
       想起某年飞瀑前落花下，那场不该相遇的相遇。
       那年佛乡视怪乐地为第一大敌，认为其为妖类，必为奸佞之辈，为护天下苍生，欲除之而后快。然怪乐地之主焱无上骁勇好战，又有意识之刃之奇能，佛乡未敢妄动。后来不知是哪一位提出了调虎离山之计，裳璎珞便主动请缨，调焱无上暂离怪乐地，为佛乡争取机会，“解救苍生”。
        设迷阵，引猛虎入瓮。
        裳璎珞本以为，怪乐地的领导者，万恶之首，当是相由心生，一副青面獠牙的嘴脸才是，据佛乡的长老们描述，这位圣婴主的性格听起来也是万分的阴险狡诈。
        大概是那天晚上的花雨太过凌乱，他没有看见什么青面獠牙，阴险狡诈的圣婴主。他只看见一个英俊傲气的焱无上踏破了山雾向他走来。
        没有想象中的尔虞我诈，笑里藏刀，只好像是在迷阵中被绕出了火气，粗声粗气地说道：“本爷叫做焱无上，你是什么人？”
        焱无上知道他的实力太过强大，强大到让人忌惮，他已变成众矢之的吗？裳璎珞想。他大概是知道的。可为什么还敢在一个陌生人面前毫无掩饰地说出自己的名字呢？是对自己的实力太过自信，还是根本就懒得隐瞒？
        那双火红的眸子里毫无杂质，有的只有一片赤诚与坦然。一时之间，裳璎珞竟不敢与之对视。分明佛乡才是正道之所在，却又是为何，会被一只妖眼里的干净灼伤了眼睛？
        他不敢问佛，怕佛责他欺人，欺我，欺心。
         “裳璎珞。”
         他遵着任务，拖住焱无上，一天又一天，与他游玩赏花，谈经论道。这只粗莽的妖虽然不耐烦听这奥义深厚的佛文，但也总会压着脾气，听这儒雅的佛者讲两句。不过困了久了，他大概也腻了，不愿继续听下去，趁着裳璎珞焚香的工夫就常偷溜出去，从山上摘些新鲜的野果子下来，跟佛者一同分享。
        这般单纯之人，当真是所谓万恶不赦之人吗？裳璎珞向自己发问，向神佛发问。佛什么也没说，只留给他一个慈悲的垂目，一句意味深长的“阿弥陀佛”。
        从心。善哉。
        那夜焱无上出去许久也没回来。裳璎珞知道他不可能走出迷阵，却还是止不住的担心。他忍不住走出了居舍，四处寻找，最后竟是在一堆乱花丛中找到了大醉的焱无上。
        裳璎珞又好气又有点好笑。盗了这一山的猴儿酒，竟还敢在人家门口醉成一滩泥，怕是真的不怕事。
        不远处树头倒是有几只小猴儿在跳来跳去，好似在抗议，又惧于焱无上的威压，不敢上前。裳璎珞无奈地笑了笑，对他们道：“告诉你们家长辈，此人是我的朋友，今日叨扰，着实抱歉。再过些时日，裳璎珞便上门补偿你们的损失。”
        小猴儿吱吱叫了两声，攀着树枝跳走了。
        裳璎珞认命地背起了烂醉的焱无上，慢慢走回去。
        “裳……璎珞？”焱无上突然开口，炽热的气息喷在他的后颈上。有点痒。
        裳璎珞在心里默念几句清心经，淡淡道：“嗯。我在。”
         他听见焱无上在他背上含含糊糊地说道：“裳璎珞……本爷听见你说……你是本爷的朋友，是吗……”
        朋友？裳璎珞身形顿了一下，只是苦笑。欲害人者，如何能成为他焱无上的朋友？
        于是，裳璎珞说：“你喝醉了。焱无上。”
        年华不染是是佛乡之人。当以佛乡的计划为重。
        焱无上好像有些不满，带着酒熏的气息从脖颈爬上了耳朵，带起一阵酥痒，但他什么也没说。大概是真的醉狠了，睡着了。裳璎珞叹了口气。
       将焱无上安置好，他的睡颜意外的乖巧，和孩子似的，毫无防备。
        朋友……？一个天真莽撞的妖，和一个居心叵测的僧？裳璎珞不敢奢想。
        佛者，有罪。
        焱无上是在山上闹得狠了，连小辫都有些松散。裳璎珞鬼使神差地替他解开了辫子，卸下了红珠，一遍一遍将他凌乱的头发梳理好之后，再系上。直到梳起最后一绺，不知怎的，却怎么又梳不好。
        罢了。裳璎珞想着，偷偷将那粒红珠收入了袖中。留最后一个念想吧。
        恕佛者之贪。
        第二日醒来，焱无上果然对昨日的情形毫无印象，只是奇怪自己的小辫怎么散了一个，又化出一颗火红的珠子，把辫子给梳上了。
         裳璎珞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也不言语。焱无上挠挠头，目光却定在了裳璎珞手上的佛珠上。似乎比昨日多了一串红佛珠，其中有一颗珠子格外的明亮。
       “如何？”裳璎珞不动声色地把缠着佛珠的手缩回了袖子。焱无上摇摇头。
        日久见人心。裳璎珞不知道究竟是不是世人对妖的偏见，焱无上……至少在他眼中，是一个赤子。
       光明得像个太阳。
       为何要伤害一个善良的妖？
       佛曰：众生平等。
       “本爷原以为你和排斥妖的那群人一样。但在这段时间的相处下来，才发现自己误会你了。”焱无上道。
        ……误会，吗？
       “裳璎珞，你可愿成为本爷永远的朋友？”
       裳璎珞故作无意地接住了一朵飘零的落花。“焱无上。十日后子时，来到这里。我有话对你讲。”
        十日后，佛乡将攻打怪乐地，迷阵已破，希望你可以回去好好部署。
        佛乡是责任，焱无上是情义。
        如何抉择？
        裳璎珞未料到，这妖竟然真就这么耿直，十日后如期赴约。
        “你……真的来了？你为什么要来？”
        “那不是有话要对本爷讲吗？你是怎样了？”
         攥在手心里的珠子，滚烫，好像在提醒着他的孽。
         “快回去……”
          佛者从此，罪业加身。
          抱歉。焱无上。
         “大师？你怎么了？”阿琰的声音忽然将裳璎珞从回忆里唤醒，“咦，这佛珠……是不是少了一个？”
         少了那枚红珠。
         裳璎珞拦下了想要翻回草丛里寻找的阿琰，道：“并未缺失。那枚红珠原本就……不属于裳璎珞。仅此而已。”
          后来那个圣婴主好像还在追着负罪的佛者问，愿不愿意和他成为朋友。可是，那个佛者还有这个资格吗？伤害了别人，还妄图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和那个被自己伤害的人做“朋友”。
         焱无上于裳璎珞来说，是缘。裳璎珞于焱无上来说，是劫。天意如此。
         “无奈。”
         阿琰还是听不太懂佛铸究竟在说些什么，只知道很高深就是了。“大师，过些日子轮回门好像又要开启了，您去轮回吗？”
        裳璎珞摇了摇头：“裳璎珞还需要等一个人……或者，找一个人。”
        妖的生命有千千万万年，裳璎珞不知道在魂体散尽之前，能不能等到那个焱无上。佛者有罪，尚还亏欠那只妖一声抱歉。
        或是那妖已经来了，只是仙山太大了，寻不着。亦或是，他不愿意见他。
        可若是真见了他，他与他又有什么可说的呢。到底是无言。
         分明是在屋内，佛者无悲无喜的脸上却忽然落下了雨痕。
        “啊，下雨了！”阿琰惊呼一声，赶忙起身去关门窗。
         “裳璎珞，你可愿成为本爷永远的朋友？”
          “好。”
           佛者又说梦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