鸠占鸠巢

我不愿意再次睁开眼睛。可时间久了，我最愿意沉浸其中的梦，它都开始厌倦我。它变得过于黯淡，让我无法忍受。
魔王走出城堡。在已死的世界中，她坐在庭院里，树的尸骸下。风吹拂，各个枝头悬挂的物件都摆动。皇冠，胸针，项坠与剑。一条烂绳断裂，一顶头盔砸在她的脚边。
已经多少次了呢？十二次，七十三次，一百五十六次，一千零***次。
她站起身。她收起尾，换作蕾丝的裙边披落，徐徐摇摆。

走廊另一侧，传来隐隐音乐与酒水声。骑士推开公主的房间门。室内一片黑暗，只有月光打在衣着松散的公主身侧，她从窗边转过身来。
“公主啊。”骑士叫她道。本想说，她今晚到宴会厅去露一面比较好。
“和我跳舞吧，S。”公主向她伸出手。“把门关上。”
骑士听从了命令。但关于那一句邀请，“我不会跳舞。我没有好好学过。”她背靠关严的房门，身上的轻甲与佩剑细细作响。
“这没关系，你只要会数数，就会跳舞。一、二、三、四，一、二、三、四。把双手给我，我来带领你的步伐。”公主站起身，朝她伸出双手，纤细的肢体伸展开来。
“我也没有换上……”
“我这里有。”公主的笑意蒙着雨雾，拉开高大的衣柜展示，“这是我悄悄为你订制的。”那套礼裙色彩与样式都朴素，布料上闪烁着星光。“来穿上它吧，我帮你穿上。”
“那怎么行，你是公主。”
公主已经捧着礼物，凑到了骑士面前。她不再说话，眼神流露，像孤寂冰冷的床铺丝绸。
与我一同起舞吧，我不会让你再松开我的手。

骑士感觉，从某一天开始，公主变得不太一样。
那天下午，两个小女孩在捉迷藏。公主总会躲几个固定的地方，不会离开固定的范围，但今天，骑士在范围内找了一圈，第一次没能找到。她去更远的未知的地方再搜索一圈，仍一无所获。她心说不妙，不安的预感强烈。等她再次回头，公主寻常地坐在一处树丛边，静静望着天空；然后看向她。
她松了口气。从此以后，活泼的公主变沉静了许多，甚至莫名显现出一些忧郁。几岁的骑士朝“公主”走过去，对她担心满溢。她伸出双手，过了半小时再次相聚，她却像是已经等了太久，太久太久，手都化作了枯骨；然后终于摆脱了蛛网的束缚，重回鲜活。她揽住骑士的脖子，闭眼，与爱人紧紧相依。

有时，公主一人在庭院中缓缓走动，每一步都像踩着舞步。她踮起脚尖，回头望守在小桌边的骑士，眼睛盯住就不放开。
“你会有一天离开我吗？”隔着这段距离，公主问，声音像鸟羽般细。
骑士露出“你又这样了”的笑容，但不包含任何不耐烦与责备。“不会的，”她像一池温水腾升的热气般回答，“我不会离开你。就算你推开我，我也不会乖乖走开。”
“那么，来抱抱我。”
“我会硌着你的。”骑士说着，还是走向了公主。公主衣着稀少，以更多的皮肤与她相亲相依。一旦接触，就会在她身上赖很久，骑士早已习惯了。公主的用力，总像是要将她永恒地留下一般；而她会伸出一只手，轻轻揽住公主的腰。
公主真像一个小孩子，骑士心想。但她不担心，她清楚，公主只会在自己面前露出这模样，身躯绵软，离不开穿铠甲的她的支撑。面对外面的人，公主的表现很优秀坚强，人们从不怀疑她未来将成为一个好女王。大概那些事让她很累吧，她需要有一个能回来的地方。需要有人不对她做任何评判，只是拥抱她，哄哄她。我会成为她的归处，她的支柱，她的盾牌，对此骑士也从不怀疑。

前一夜，公主不让她离开，将她锁在怀中，听一整夜窗外的雨声。公主很紧张，骑士躺在她怀中想，谁不是呢。
大厅中央，成年的公主站在神司面前。漫长的念词即将结尾，高处悬挂的圣器环绕着淡淡光晕，等待绽放。
窗外传来连连惊呼。仪式中止，一头怪物撞开守卫与大门冲了进来。
人群散开，台阶上盛装的公主转身望来，骑士抬起剑与盾，已稳固守在她身前。怪物吼叫；哀鸣。它双脚站起身，它变化了样子。她衣衫褴褛，长发脏乱，头上是一对兽耳与弯角。
骑士盯着她发愣。“是我，S，我。”她裸露的皮肤上遍布黑色纹路与伤痕。“我被诅咒了。”她通红的双眼几近流下血泪。“我被丢到了星球的背面，差点被一座森林的野兽分食。
“我努力活下来，找寻回家的路。我无数次就要放弃，但我心里一直念着你。”
骑士回头。“公主”面色平静如冰。
“是她干的！”怪物外貌的真正公主手指向她，大吼道。
魔王微微笑，放出自己的尾与角。接着，火焰流星纷纷砸穿屋顶。
整座城市化为焦土；归于寂静。

骑士用剑撑起自己的身体。她张望，魔王站在她的身后，她的公主则站在前方。两个看起来不太相似的人站在废墟上，望着彼此。然后，她们都看向骑士。
骑士擦了擦自己的脸。她看魔王。然后，她一步一瘸地走向自己的公主。魔王站在她身后，没有动，摆了摆长尾。
我知道。我知道会这样。从不会变。
“对不起。”骑士说，绊了一跤，公主急忙扶住她，抱着她小声哭泣。
“没事的。我终于回来了。”
“嗯，辛苦你了。”骑士靠在她耳旁说。
“你不是说过，不会离开我的吗？”魔王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骑士撑起头，侧脸回望。魔王一脸假作要哭的样子。“和你在一起最久的，不应该是我吗？为什么到头来，你还是选择她？”
“……但是你骗了我。”骑士回答。如果非要找一个理由。
“是啊。”魔王说。我知道。“抱歉。那么：”
公主感到怀中猛地一抖。黑色的荆棘自骑士的腹内发芽，茂盛攀向外界，刺穿她的皮肤与铠甲，越过她的舌与眼睛。公主不禁双手也发起抖，让骑士倒在了地上。然后她急忙蹲下身去拥抱，而命运的爱人已经看不见她了。
亲爱的骑士发出浑浊的呼吸声。她艰难抬起手，抚摸久别重逢的公主的面庞。留下一丝血迹，她离去了。

一段时间里，风中只有公主紧紧抱着尸体，小声啜泣。然后那位魔王踮起脚，缩短她们的距离，站在了公主面前。
公主抬起头看她。她看着这位公主血红的眼睛。
“从今往后，你会放弃吗？你会放下执念与仇恨，与自己重归于好，寻回理智吗？让我们不要再制造伤害与毁灭了，联合起来，用我们这强大的力量，重建美好的国度，召回生命与爱吧？”魔王说，“不，你做不到，我知道。
“你不能放弃对她的追寻，对她的爱。因为一旦放弃，你就什么都不拥有了。失去了这份爱，我们的一切就都失去了意义。想想都是多么可怕，身边的一切都如同虚无了，那我们要怎么继续活下去？所以，你不会放弃。我知道，每一个我都是如此。”
公主根本听不懂她在说什么，现在只感受着逐渐丧失的体温，看她的眼中只有唯一一种东西。这她也知道，她知道一切，一切不会改变。
这是第多少次了？第十三次，七十四次，一百五十七次——所有的数字都是虚数。
魔王更美丽、狰狞、哀伤地欢笑。
“让我们来跳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