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08日。
晴。
宾夕法尼亚州西北部，阿尔格尼高原地带。
距离华盛顿特区约300英里。

北半球偏北的地带，十一月已经要算这一年熄灭前的最后狂欢时。
山路上面，植被比沥青要宽阔百倍。不过到底是太迟太冷的缘故，现在这里的树叶，地上的比树上的多，枯黄的比鲜红的厚。车碾过去发绵，或许那很像开上条没有边际的大棉被——波本还真不知道开上棉被什么感觉；但他知道此刻路上要是有个大坑，赤井秀一一定躲不过去。
那可就好玩了，他想。可惜暂时没有遇上，他们仍好好地在山间穿梭。
这次停车是波本叫的。实际上下车之前他什么都没看见。只是那一秒钟，天光恰好从红黄树叶的中间透射过来，投进了他的眼；他突然很想要在这里停留一刻。
赤井倒是有求必应。
算是他的新发现。虽说输给那个人一个约定，他被迫重新扮演起一个莫名其妙的男朋友，这次甚至是根本没目的性的那种；他多少还是感觉到了别扭，并且再次确认了“赤井秀一相当令人讨厌”这一事实。可与此同时，他又意识到另一件事情。
——赤井变得好欺负起来。
那不仅仅是在说赤井不拒绝他的要求，毕竟客观来讲那个男人本来就不怎么对他说不。
而是像现在这样。他在悬崖的旁边——那并不是有意。只是山脉中嶙峋的怪石与跌宕的地势都不能更常见，波本选择下车的地方刚刚好有形如断壁的崖石；而他为了危险的美景又站上去——赤井却一反惯常那种看事事都如审查、如评估的态度，不间断地注意着他。尽管表情依旧一成不变，但这样保持下意识的关注已经很罕有；波本很喜欢。
于是他边看风景，边留意赤井。又过了有一会儿，预感下一秒赤井便要拿出烟盒，波本突然被种要搅扰那个男人的诡异想法盘踞心绪。并不打算客气，他没怎么犹豫，索性一脚踩上了悬崖边高耸的那块立石。
然后他转回身，看向那个才将烟盒掏出来的男人。不待对方成功敲出烟，波本抢先开了口。
“赤井秀一，以前就发现，我总是搞不明白你这个人到底有多大胆，好像什么都吓不到你——”
他停了一下。等到他确认不远处的家伙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回了他身上，而其手上继续取烟的动作都停滞时；他把话说了下去。
“我想知道，你，敢逃吗？”
紧接着，以一手作崖，另一手作坠落物，比划出一个跳下的过程；波本补充道。
“我说这个意思的逃。”
赤井愣在了原地。
尽管真的很少见，可波本猜自己这一秒是真的不意外于赤井的样子——死机了。是想向着自己所在的悬崖边走，却没能往前迈出哪怕就一步。
欺负到了，他心里有个声音这么说。然而不知为什么，波本自己也卡住了。
视野里的赤井没有变化，就在那个地方静止。日光似乎是在自己身后，波本还是觉得眼睛被天光刺得生疼。他眨了很多下眼睛，才勉强用眼睑里的粘膜或是别的什么分泌物缓和痛症。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因为看到那个总过分冷静的人露出这样的面貌而变得开心，所以变得喉咙痒，变得忽然特别想笑。
他爆笑起来。
而在笑到喉咙里的痒变成了痛、他也再无法笑下去之时，他对那个鲜有失态、却在此刻踌躇的男人招手。
“开玩笑的，过来。”
赤井走来。他便跳下那块高石。并且心安理得地接受赤井兜住他。
这是情侣间的相处之道。耍了人就要给补偿也是。波本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又是通过学习什么而领悟到的。还或许是他天生拥有这般通情的能力。因而现在，潜意识在做，表意识认可；一切顺理成章。在悬崖的旁边，他搂上了赤井的后颈。
他代替赤井没取出来的烟，与赤井交换了一个吻。
不过没多久波本便后悔了。他发现补偿给得太早，自己亏本了。那是在他们上车重新出发半小时以后的事情。波本猛地发现他们正在朝北走，而实际上他们真正的目的地，特区，在东南方向。
他甚至特意去确认了一下GPS定位。而后带着就快流出来的疑惑，他侧过脸去看赤井。
后者因为要看路所以没有真的扭回头与他对视。可波本还是通过带笑的语气感知到了那家伙那份作弄到他的、完完整整的得意。
“虽然逃很不现实。但我承认，偶尔离家出走挺不错的。”
气得波本恨不得将几秒前担心行程出问题的自己从时间海里拎出来杀掉，再跳回现实把看清自己挂心的赤井一起毁尸灭迹。
那个家伙。果然好欺负是假象，令人讨厌才是真实。

而在这天晚一些的时候，他发现赤井又多了个惹人嫌的地方。
准确说来这件事情要追溯回清晨、他清醒的那一瞬间，彼时阳光氤氲满他初亮的视野。他调整数秒后看清的第一个东西就是赤井紧闭的双眼。
——这睫毛真是太长了。
偏偏毛发的质感特别容易给人一种瘙痒的印象，更别说赤井整张脸都因为日光而有一层绒绒的光晕。波本下一秒便咬过去了——他不过是想靠咬掉它们，来消解那种长睫毛搔得他心痒的滋味；到头来咬睫毛的确不切实际，他用嘴贴了一下赤井的眼角便移开了。
只是下午在休息区，赤井因为久开长途而疲惫，为了调整状态于车里小憩。波本是这时候感觉到那一种瘙痒卷土重来了。于是他也不客气，趁着后座研究员也昏昏沉沉的一刻又要咬过去——然而这次没那么好运，他才将唇贴碰上便被逮了个正着。
赤井拽住了他的手，像是非得求证清楚发生了什么才肯满意。
可这么承认了他就不是波本了。
“你没证据。”他说，“赤井秀一你是不是喜欢谈恋爱喜欢出幻觉了？”
他原本以为这件事情就这么过去了。结果这会儿倒好，他们结束一天的行程后入住酒店；他刚进房间没多久便发现，那个精神向来很好的家伙居然靠在床头睡着了。房间里暖色的天顶灯跳跃上沉睡者的脸。波本看见赤井的睫毛因为光影，更长得叫人心烦了。
再一次，又一次，他没办法忽视掉赤井带给他的瘙痒知觉。
就是这么惹人嫌！连睡着都要给别人带来无孔不入的存在感！
波本这么想，也便完全不控制自己打算做些什么的冲动了。他走到赤井身边，第三次毫不客气地倾身过去——
“有证据了。”他被抓住了手臂。而这下，才用嘴唇贴碰过人眼角、被这一大动静惊得直接起身的他意识到，这一回自己很难再胡搅蛮缠过去了。
——因为，赤井方才明明什么都没有的眼角处，现在赫然出现了一抹红色的痕迹。
波本下意识要去摸嘴唇。还没摸到又反应过来自己简直不打自招。他只得换去挣脱来自赤井手掌的禁锢，然而折腾了半天仍是没有能够甩开。
“……你什么时候弄的。”最后，憋了半天他也只说了这么句话。自然是在讲赤井神不知鬼不觉抹他唇上的口红。
“下午开半道上看你睡熟了，顺手停紧急停车带上弄的。”
波本想自己的表情一定像是吞了苍蝇，否则怎么会下一句便听到赤井补充：“放心，又不明显。也没人知道，那家伙睡得比你还熟。”
他彻底破罐子破摔了。紧接着，趁赤井逗完了他、松懈了防备，他索性将自己没道理的行径贯彻到底——再次贴近，他飞快地吻过赤井另一边眼角，紧接着起身笑道。
“给你涂眼影，小辣妹。红色眼影很适合你。”
虽说他真没料到，随即赤井便将他的脑袋揽下摁进了怀里；又说，我醒着的时候也涂吧，你要往上涂什么颜色都行。但他还是将“不要”回复得不能更理直气壮，仿佛今天这通乱七八糟事情的始作俑者并非他本人一般。
他已不再去想什么责任分明了。更不打算在这场角色扮演中间带进任何的逻辑。
所以这晚，当做完爱汗津津黏腻腻躺在赤井怀里的时候，他突然又去亲赤井的眼睛。惹得后者实打实地愣了好几秒。
他也不躲。看着对方就开始睁眼说瞎话。
“你睡着了，FBI。”
“我睡着了。”赤井倒是相当配合，直接闭上了眼。
波本窸窸窣窣乱动了一通。
再然后，他在赤井另一只眼上也落了吻。下一秒，他感觉赤井搭在他腰上的手臂，收得好紧好紧。



11月09日。
晴。
佛蒙特州，尚普兰湖东岸。
距离华盛顿特区约500英里。

波本慢慢发现，现在已经不仅仅是赤井秀一惹人嫌的问题了。
连“波本”都变得同样令人讨厌。
具体说来，首先，他的审美变得非常糟糕。
那是他们下午在附近那个有水怪传说的深湖湖畔时候的事情。彼时晒着微醺的午后日光，他们坐湖边咖啡馆的露天座里打发时间。他自然是要入乡随俗地品尝本地人都颇为喜欢的吃食，而他今天选中的是一种名为Maple Creemee的软冰淇淋。
波本并不意外于这是种枫糖浆味道的甜品。同时随他们客观上距另一个以这种味道作为独到特色的国度越来越近，在这里吃到这种味道变得非常应景。他却没料到自己有一天也会对某种味道产生类似于糖分过摄的不适应。尤其是看到坐他身旁的赤井照旧喝着黑咖啡，一瞬间，不怎么不怎么美妙的黏糊厚重滋味完全影响到了他的心境。
起初他倒是觉得自己挺有办法解决的。他将手里的华夫饼筒往赤井掌心里一塞，再把赤井面前的咖啡纸杯一抢，便单方面宣告了接下来要遭“甜蜜刑罚”的人换成了赤井。
他不过是打算让那个本身就像对甜食提不起兴致的男人也彻彻底底遭把罪。然而抿着赤井的咖啡，他心里黏糊糊的怪异感觉只增不减。
他看赤井一口一口吃掉了被自己咬得七零八落的冰饮，毫无芥蒂。而正远眺湖景的缘故，那个男人的侧脸在落叶景中更深沉而有魅力了；是种让人想碰却又惶恐的窒息引力——他更是诡异地不得劲起来。
直到赤井毫无预警地转回头。那一秒，冰激凌只剩下最后的一口；它被搞突袭的男人用唇直直喂进了波本的嘴里。
其实还挺好吃的，波本在跟着本能咂嘴时想。这下亏大发了，自己绝对是被糟糕男人带到审美直接掉线才会将这种东西都拱手让人。而后他才反应过来，自己真正该纠结的，理应是为什么他会突然和赤井在大街上接起吻来。
不过很多事情就是这样，开始了再去思索什么都也无可挽回。他干脆抢夺过了吻的主动权。吻到尝不见甜味，吻到看不清落叶。黄昏都洒落下来，染红他们身旁的湖面，烧热他们相贴的脸庞。
谁也记不得它多深，谁也弄不清楚到底过去了有多久。

而那也恰恰好是另一件完蛋事情。
波本发现，自己的记忆力也变得惊人得差劲。
晚饭后回酒店，又一次性爱结束，他趴在赤井身上。头枕着那个人的胸肩，他突然有那种感觉——自己好像是忘记掉某些波本的固有属性了。
可他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它们究竟是什么。索性放着脑袋空空，他定定地看赤井用一只手将烟点起。
他知道赤井的另一只手正抚慰着他发汗且糟乱的发丝，于是他反蹭回去。又偶尔偏侧过脸，尝试也靠皮肤去感受属于赤井的头发丝，感受那些头发丝被生生截断的尾端。
看着赤井烟顶燃起的火星，不知怎么回事，他竟开始想，要是这世上只有波本、没有降谷零，说不定一样很不错。这个男人能做到现在这样，带他远走，给他拥抱——“波本”已经大获全胜。
紧接着又觉得，如果没有降谷零，那么他与赤井之间的战争便很荒唐与滑稽。羁绊也是。
他甚至数不清楚这样的想法在半支烟的时间里来回播放了几轮。他盯着赤井的烟头盯到视野都模糊。
却见火星飞了出去。那是赤井忽地将手朝旁边一甩，扔下了没抽尽的好彩。
波本还没来得及产生任何想法，就感知到，有指腹摩挲他的眼睛。
“我扔了。”他听见那个人的声音，“不喜欢就跟我说，我听你的。会听你的。”
温暖磨砂的质感从眼皮上划过，带下几抹湿意。波本看清了赤井的瞳孔。
他们对看了好一会儿。
波本原来总习惯一和赤井交对上视线，便开始连续不停地战斗。有事情可以进行辩斗时他便激昂得像是雄辩家，一个最骁勇善战的士兵、乃至热兵器。没有事情时他甚至可以主动搜肠刮肚出五花八门的辩题论据，为的就是和赤井斗，不停地斗。
但这一秒，可能是因为休憩太安稳，体温太舒服。他什么都没想起来要说。
直到赤井问他，入睡前是更想拥有一个晚安拥抱还是晚安吻，他们两个才没继续像两尊雕塑般对望着不出声。
波本忘记自己回答了什么。可能是拥抱也可能是吻，又或者两者都有。
枕着烟味就快掉入深睡眠时，他才想起来，自己是最不喜欢赤井抽烟的。
他猜自己不过是被大剂量烟草熏得有点神智不清了。所以没有很好地记住“波本”的习惯是可以被谅解的。而偶尔遗忘有没有降谷零这件事情，也情有可原。
他可以偶尔遗忘。
偶尔，这没有什么问题。
只不过这样的他可能会让降谷零讨厌而已。
他最后得出了结论。降谷零讨厌赤井秀一，现在，降谷零还讨厌波本——两个降谷零讨厌的家伙厮混在一起，那也是一种合适。

11月10日。
晴。
佛蒙特州，康涅狄格河上游。
距离华盛顿特区约540英里。

讨厌的人们在两州分界线的河岸木栈道用手机拍风景。
拍了十张，删了十一张——不过那是波本以为的。他后来才知道赤井这个看起来电子产品苦手的家伙其实根本就是个熟练使用者，在备份方面还挺上心。
但他也没再重新操作。因为十分钟后，他将上述事情遗忘得干干净净。

11月10日。
晴。
新罕布什尔州，华盛顿山西麓。
距离华盛顿特区约570英里。

讨厌的人们在蒸汽火车都停运、连游人都不上来的寒冷山道上停车。下车踩树叶，没有人抽烟。
他们交换了一个吻。
像这一秒被放置于车里副驾驶座上的两只熊那般贴脸拥抱。

11月10日。
晴。
缅因州，缅因湾岸。
距离华盛顿特区约540英里。

讨厌的人们到拥有悠闲与美食的城市分享了同一个龙虾卷。
多奇怪，爱吃酱的人咬了没撒酱的那头，不爱吃的则咬掉了满满的蛋黄酱。然后到底恶作剧算谁胜利都不能拥有一个最终定论。

11月10日。
晴。
马萨诸塞州，波士顿湾岸。
距离华盛顿特区约430英里。

讨厌的人们绕过了相当有文化价值的世界性大都市。

11月10日。
晴。
罗得岛州，纳拉甘西特湾岸。
距离华盛顿特区约400英里。

讨厌的人们……

11月10日。
晴。
康涅狄格州，长岛湾岸。
距离华盛顿特区约280英里。

11月10日。
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