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d.49050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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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少年 同性(男)
警示 主要角色死亡
原型 原神 公子 , 钟离
标签 公钟 , 民国 , 男同
状态 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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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57
41
2022-2-15 01:27
- 导读
- 公钟 民国
军统高官公x京剧演员钟
00
双头短枪在他手里转了几下,划出一道漂亮的银色弧线,枪头往前一送,与对方手中所执的白缨短枪一碰,他顺势转身挥舞了几下武器,和对方打得有来有回。撤步周旋了两圈,演员一个优美的前踢,武器在空中转了两圈,稳稳地落在他的手里,他抓住翎子,凤眸一瞪,开口了。
“这员小将真不错……”
一句尚未唱完,台下观众便鼓起掌来。
锣鼓声渐弱,只余武旦一人在台上表演。短枪上下翻转,他轻巧地接住,下腰,又迅速直起身开始不断旋转,衣袂翻飞,柔美的身姿中不乏刚劲,一杆花枪在他手里被耍得滴溜溜转。伴着最后一个亮相,雷鸣般的掌声响起,久久不息。幕布落下后,扮演穆桂英的演员一边摘下沉重的头饰,一边朝后台走去,眉眼间流露出疲惫的神色。
“先生,有人拜访。”凝光掀开帘子对着坐在梳妆镜前的演员低声说。
闻言他微微抬起手,凝光脸上流露出些为难,“先生,他是……”
话未说完,帘后传来青年爽朗的笑声,他一边唉声叹气一边朝里走,长筒皮靴踏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钟老板,才过了几天啊,你就不记得我了?真让人伤心啊,亏我还特地给你带了礼物。”青年指了指一旁的木盒,那是他来前就请人送过来的。
“是公子阁下啊,失礼了。”钟离紧绷了许久的神经放松下来,神色温和了些,一旁的凝光识趣地离开了房间,留给他们两人独处的空间。
盒子里是两尊洁白的玉雕,每尊略比手掌大些。一尊做成了独角鲸,身下的浪花隐隐泛出绿色尾向上扬起,头抬起,额头上的角还刻出了细致的螺纹,直指另一边的龙。另一边五爪龙圆目怒睁,龙髯根根分明,在祥云中张牙舞爪,尾尖带了些碧绿。两种幻想种并不相配,放在一起却毫无违和感。细腻的玉石散发着温润的光泽,钟离眼中多了几丝惊喜,但却不肯直接收下。“公子阁下,我不过是一介戏子……”
“钟老板,你多虑了。单纯觉得你会喜欢这个才送来的,你就安心收下吧。”公子宽慰道。
“如此贵重的礼物……我只是一个唱戏的,真不知道能帮上您什么忙。”钟离依旧不依不饶地追问着,目光始终无法离开那礼物。
这人在某些方面执拗得让人头疼,公子揉了揉太阳穴,随口编了个理由。
“你说要教我使用筷子。虽然还没教,但我可以把学费先交了。”这个根本站不住脚的理由配上公子一本正经的神情,莫名多了几分可信度。像是怕钟离反驳他,公子抢在钟离开口前又向他发出了邀请:“如果觉得太过贵重的话,今晚七点,万民堂见?”
“今天是香菱当班,你倒是挑了个好日子。”钟离微微颌首。
青年的双眼盛满期盼,在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后,抑制不住地表露出欣喜,兴冲冲地去准备了。钟离看着他的背影,眼里漾起一抹笑意。
“先生,还是小心一点好。”凝光和出来的公子擦肩而过,一进门就看到钟离手边的物件。一块料子雕出来的两样,珍贵的材料配上技艺,为了讨先生欢心还真是下了大手笔啊,凝光看着那份礼物不禁感叹。
钟离重又回到那副冷漠的样子,那抹笑意像是从未存在过一样。他小心翼翼地伸手将那盒子端到面前,指尖轻轻摩挲着鲸的尖角。凝光揣摩不透钟离的表情,她总感觉先生最近好像变了,但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同。画眉的鸣叫从窗旁的鸟笼里传出来——这只鸟是公子挑给钟离的。
“已经走远了,我去外面守着,你和先生说。”魈打断了鸟鸣声,声音听起来有点不耐,撂下句话就出去了。他和公子一直不对付,按着他的性子,说不定哪天就拿着枪去刺杀公子了,凝光思忖着,视线转向钟离。
“军统已经开始内部清查了,玉衡处于随时都可能暴露的危险当中。他们的真正目标估计是她的上级摩拉克斯,好把我们在这一带的情报网一口气拉起来。军统高官接近你,绝对不怀好意。”
“先生,最近出门还是带着枪吧。”
凝光说完这些话莫名有些愧疚,钟离如今陷入危险,和她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她从心底里尊敬钟离,可现在钟离碰上麻烦了,她除了提醒他注意安全,什么也做不了。
钟离看向镜里的自己,夸张的妆容还未洗掉,掩盖了真实的面貌。
钟离和公子第一次见面是在一家古董店里。那天上午没有钟离的表演,他出来散心,转了两个弯,目光不由自主地被一家玉器店吸引过去。当他以比商家更高的报价拿下一枚玉扳指,却发现没带钱正焦头烂额的时候,身后传来一声轻笑。那人是因为钟离的窘迫而发笑,但笑声却并不让人讨厌。这种矛盾感促使钟离转头,视线正对上青年盛满笑意的湛蓝色双眸。“这位先生的账由我来付吧。”青年说着便将一张支票放在柜台上,朝着钟离俏皮地眨了眨眼。
“还有什么事吗?达达利亚先生。”钟离边走出店门,边漫不经心地发问。青年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一把抓住钟离肩膀一拉,将他后背抵在墙上,手顺势下滑到钟离颈侧,微微用了些力。凑近了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眼神凌厉如寒光闪闪的手术刀。
盯上猎物的杀人鲸,朝着对方张开了血盆大口,只等美味在口中被挤压而血肉迸裂的一刻。
“钟老板是怎么认出我的?”
波澜不惊的海面,倏地掀起惊涛骇浪。
钟离依然从容不迫:“听说最近在军统一路高升的是位海归高材生,他一头香橙色的短发,整个城里都找不出第二个来。”
“那看来盯着我的眼睛真不少。”公子掐着钟离脖子的手又收紧了些,钟离依旧保持着微笑。
“毕竟出现得十分突兀,又节节高升,自然惹人注目,许多人都想找点他的把柄,好来一出抓间谍的大戏。”话锋一转,钟离抬头迎上公子目光,“但公子阁下对我的了解也不少吧?”钟离的眼神像是听着邻居家的小孩不停哭闹,被烦得受不了了,为对方的幼稚无聊微微一笑。
钟离神情坦然地与公子对峙着,良久,公子放下手侧身让路,顺手帮钟离拍了拍后背沾上的灰,“抱歉抱歉,我太过敏感了。”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公子笑得爽朗,与刚才杀意腾腾的他判若两人。钟离瞥了他一眼,抚上自己脖颈,那里还残留着一圈醒目的红痕。
红痕像是兔子被割开喉咙后留下的伤口,散发出血腥气,引诱着狐狸步步向前。
“不过钟老板还真是淡定啊,要害被别人掐住的时候都没有反应,是习惯了这种事吗?”
话题的变换十分自然,矛头一下转向了钟离。有点本事,钟离眼皮跳了下,表面上依然泰然自若地应对着过于明显的试探:“来看戏的什么人都有。”
“军统的人,我认识一个,他和你一样,都是行动组的。但在一次抓捕行动中,他轻敌了,认为摩拉克斯已经被逼到了绝境,这次的胜利已成定局,只一心想着快点完成任务回去交差,”钟离眉眼间浮起怀念,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仿佛是陷进了回忆之中,“结果他所相信的不过是障眼法,扑了个空,被摩拉克斯反将一军,带去的一队人几乎死绝。回来后他被革了职,还因为通敌的罪名被抓去拷问。从审讯室出来没过几天,我就再也联系不上他了。”
“他被杀了。”
“头颅被子弹贯穿,只留下一个深红的窟窿……我不知道他是被哪方的人杀的,就算知道了也无济于事。我只是一个戏子,除了参加葬礼安慰他的家人几句,什么也做不了。”
“好几年前的事了,也并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不提也罢。”钟离自嘲着摇了摇头,“说太多了,怕是勾起公子阁下不快了。”
“没有没有,真没想到勾起了你不愉快的回忆,为了赔罪,我请你吃晚饭,怎么样?”公子连忙摆手,看向钟离的眼神略带愧疚。
试探不成反被他警告了,公子觉得有些窝囊,脸上还得维持恰到好处的忐忑。所幸的是钟离很快便答应了他的邀约,这让公子多少放松了些。
“那晚上再见了,钟老板。”
01
公子来得晚了些,一进包间就看到执筷沉思的钟离,多多少少有点忐忑。
“钟老板,你对这家餐厅不满意吗?”
“不是,”公子疑惑的声音拉回了钟离的思绪,“我想到了一些以前的事,抱歉。”
“我还以为你不喜欢这里的菜。”
公子一边应着话,一边笨拙地用筷子拨弄着盘里的鱼,试了好几次都夹不起来,倒把鱼肉搅得乱糟糟的,混在汤水里。公子摆弄筷子的动作粗暴了些,和筷子的配合更差了,额头都沁出了一层细汗。钟离眼里带了些笑意,举筷轻而易举地夹起一块鱼肉,送到公子的碗前。
“我的筷子是干净的,您不介意吧?”
公子愣了一瞬,缩回执筷和那条鱼奋战的右手,将碗朝前推了点,默许他将鱼肉放进自己的碗里,搁下筷子,拿起一旁备好的刀叉——这是第一次聚餐时得到的教训。
回国不久的公子并不会使用筷子,但看两根木条在钟离手里灵活的样子,他竟有了“使用筷子很简单嘛”的错觉,自信满满地拿起了筷子。模仿着钟离的手势,公子别扭地拿住了筷子,还没等他做出进一步动作,筷子就从他手里滑落了。拿一次掉一次,试一次落一次,公子的笑逐渐僵硬起来,最后忿忿地叫服务员换一副刀叉。
“您不会使用筷子?”钟离边听着公子小声抱怨,边明知故问,嘴角微微上扬。
“我可以教您。”
公子本来还想为自己争辩几句,听到钟离这句话后,不知怎么的,舌头像是打了结一般,结结巴巴地吐出一个好字。
但我可能真的没有学习这项技能的天赋,公子叹了口气,看了看鱼被自己戳散的地方。“熟能生巧,您不必着急,”似乎是看透了公子的想法,钟离出言安慰他,“万事开头难,学会之后,要想熟练掌握就简单了。”
“钟老板一直在使用尊称,听起来怪生分的。”
“您身份尊贵,我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戏子罢了。”钟离不卑不亢地回答道。
公子挑了挑眉,明目张胆地打量起钟离来,钟离对那两道目光视若无睹。世家公子的礼节都未必比他周全,公子暗想。第一次见到他时,公子就被他的风度吸引了。
身份低微的戏子?
苍白无力的辩解,像是为了引起怀疑而故意加上的伪装,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公子顺着钟离的话往下说:“钟老板可不普通,你可是这城里最有名的旦角,连我这种对戏曲毫无兴趣的人,都听说过你的名头。你在的戏班子,班主是叫……”
“过誉了,班主凝光。”
“对,凝光小姐。我曾经见过她几面,她好像和刻晴小姐走得很近。”
终于到重点了,看来玉衡的嫌疑已经被他们锁定在刻晴身上了,想通过排摸刻晴的人际关系来找到上级吗?钟离瞥了眼公子还未完全脱去稚气的脸庞,内心的想法明明白白地写在上面。完全不合格的间谍捕手,但出乎意料的敏锐,和之前喜怒无常的样子大相径庭。
这是你流露出的本色呢,还是你又一件外衣?钟离对公子的兴趣更浓了些。
“军统有在内部调查的事,我也略有耳闻。在茶馆听说过,地下党的卧底,潜伏在军统里的玉衡,和上级摩拉克斯。听您这话……刻晴小姐是玉衡?甚至,您觉得……”
“我就是摩拉克斯?”
“用问题回答问题,可不是个好习惯。”完全没料到钟离会如此反击,一连串的反问干脆利落地戳穿了公子的意图。公子并未慌张,悠然自得地叉起一块肉,看向钟离。“但这种怀疑并不是毫无理由的吧,毕竟……”
“他死在你的手上。”
“我杀过人?”
“摩拉克斯,你心知肚明。”
“只是可怜了他,被他所以为的好友拿枪顶着额头的时候,才发现对方就是自己追查的摩拉克斯。”
“我很好奇,摩拉克斯,”公子走到钟离身边,一手按着他的肩,俯视着他,将钟离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中,“你扣下扳机的那一刻,手有没有抖?”公子抓住钟离的手,手心朝上举到钟离面前,露出上面的茧,“刀枪剑戟可磨不出这样的茧,摩拉克斯,”公子在钟离耳边低语,温热的呼吸洒在钟离颈侧,“这双手沾过多少人的血?”
“现在,谁是猎物,谁是猎人?”略带沙哑的嗓音多了两分蛊惑的意味。戏幕拉开,狐狸微微咧嘴,尖利的獠牙一闪而过,被自己鲜亮皮毛引诱而来的人类,马上要踏入被雪掩埋的陷阱了。
“钟老板如果选择沉默的话,那我可能要用一点不太好的方法了。钟老板是角儿,城里无人不知,是我不能随便动的人。但戏班班主凝光小姐,管理各种事务的甘雨小姐,扮演武生的魈先生,甚至万民堂你最喜欢的大厨香菱小姐,他们就不像先生一样,有名气做保护伞了。”
钟离放下餐具看向公子,琥珀色的眼眸中映出公子的脸。公子原本放在肩上的手上移,轻轻抚弄着颈侧。两人的动作在旁人看来,就像是一对爱侣亲密地说着悄悄话。
“这是在威胁我吗?”
“钟老板说笑了,我只是想要一个合理的解释罢了,何来威胁一说?我只是不想直接抓人,给审讯科的同事们增加工作。”公子耸了耸肩,笑得人畜无害。
“公子阁下被分到行动组,还真是屈才了,或许审讯科的职位更加适合你。”
“活在云端的人,自然不知道我们这种身份低微的人,过的是什么生活。在他们的眼里,戏子不过是个玩物,有些客人自然会打些歪主意,被胡搅蛮缠的时候,手中有把枪是最让人安心的了,”钟离依旧波澜不惊,公子却感觉到有什么东西顶上了自己的胸口,“保持警惕有时就能救自己一命,对吧?”
“这就是你给我的答案吗?”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公子缓步后退。钟离站起身,平日里化妆描眉耍弄刀枪的手,此刻稳稳地端着枪,漆黑的枪口缓慢移动,停在了左胸口的位置。雪地里的猎人游刃有余地挽弓,闪着寒光的箭头指向暗处的狐狸。
他不是玫瑰,他是玫瑰花茎上尖利的刺。
“我想我今天应该不用去审讯室了。”
“先生真是神机妙算。”公子盯着钟离,那人双眼像是结了冰的湖,看不出一丝情绪的起伏,毫无波澜,底下却暗流涌动。
冰钓前最麻烦的事莫过于打破冰面,平静的水面下是另一个世界。过程越是艰辛,冰块轰然沉入水中的一刻才越是兴奋。
“钟老板要是是我的人就好了。”
“用策反来试探吗?但我不是摩拉克斯。”咔哒一声,保险栓开了。
“不,我指的不是摩拉克斯,”公子举起双手,大步走向钟离,胸口抵上枪口,笑得让人春心荡漾,“是你,钟离。”大概是疯了才往他枪口上撞,这算什么,一见钟情吗?公子自嘲了两句,身体却不自觉地贴近钟离。钟离的手微微一抖,随即把枪握得更紧,向上一抬顶住公子的下巴。
狐狸缓步朝猎人走来,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足印。猎人心念一动,箭落在了狐狸脚边,尾羽尚在颤动。
“先生,我是猎物,你是猎人。”
02
“先生,专门给您留了位置!”戏楼二楼的小厮远远就望见了公子,钟老板的戏他次次都不缺席,他边想边笑眯眯地大声招呼,殷勤地掸了掸桌椅上不存在的灰。公子敷衍地点了点头,随手给了些小费,视线却一直盯着楼下的戏台,乐队开始热场,嘈杂的戏楼很快安静下来。
身着大红戏服的钟离从幕布后缓缓走出,描绘着牡丹的泥金扇半遮着面,红唇微张,还未开唱便已声势夺人。台下的公子目光紧紧跟随着钟离的脚步。衣袂翻飞间,公子想不出任何称赞的词,只是呆呆地看着台上人的身姿。
“这才是酒入愁肠人已醉,平白诓驾为何情!”被困于深宫的贵妃在一众调笑中长叹一句,翻袖碎步走至花前,蹲身嗅花,接连两个卧鱼,而后是翻袖转身。钟离一抖水袖旋转起来,额前贴着的水钻闪着光,身姿轻盈得像只翩翩振翅的蛾子。倏然倒地做出第三个卧鱼,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钟离的眼神并不娇俏灵动,而是永远带着一股悲悯,醉后半痴半狂的样子配上这份哀戚,反而摄人心魄。
钟离无意间掠过他的视线,像是电流通过了他的身体。他不由自主地分解成了自相矛盾的两部分。原本纤弱如风中残烛的欲望,不知何时已成长为丑陋臃肿的巨物,盘踞在他内里最柔软隐秘的地方,在深处布下粗壮的根系。入侵者融入了他,随着他每一次的心跳跃动。
这到底是什么?他茫然地审视自己,审视胸腔里跳动的矛盾体。若是注视着钟离的面庞,他只想将枪弹换成娇艳的玫瑰。
今早,公子做了一场梦。
滚烫的肌肤碰撞相贴,汗水顺着肌肉线条向下淌。他扯住钟离的辫尾,钟离骑坐在他身上,眼里染上了情欲,难耐地喘息着,捧着他的脸低头吻了下来。他舔着钟离嘴角,低吼着将欲望埋进他体内。钟离咬破了他颈侧,呜咽着吮吸。他看到钟离的眼里噙满了泪,素日里高贵自持的人伏在他身上溃不成军。
那些令人血脉贲张的画面又在眼前浮现,公子深吸口气,起身向后台走去。
最后一场表演终于结束,钟离换下那套沉重的行头,刚进后台就看到倚在扶手椅里的公子。公子拿起一副断了腿的眼镜朝钟离晃了晃:“钟老板,你们的后台是谁都能进的吗?有个家伙想溜进来被我逮到了,他还给你带了副眼镜,只可惜质量不太好。”
“这是开始打温情牌了么?以普遍理性而论,温水煮青蛙可不是什么新鲜路子。”
公子撇撇嘴,把那副眼镜丢进垃圾桶,赌气地转过头去,“帮你处理了还要被你怀疑。”
真是小孩子心性,钟离哑然失笑,坐到公子旁边开始卸妆。公子微微侧过来一点,不住地瞟着镜子里的钟离。
两人相距不过半米,这半米却犹如银河。
“钟老板,以你的能力,不管在军统的哪个部门,升官发财都是很简单的事,你为什么偏偏选择共产党?”
“见过穷人吗?”
“穷人?是指那些一边上学一边要打好几份工的穷留学生吗?”
“能出国留学,家境已经不算差了,”钟离轻啜口茶,摇了摇头,“真正的穷人,和你想象中天差地别。”
钟离确是熟悉穷人的,年幼的他也是其中的一员。他穷困的父母为了不让他跟着饿死,哭求着将他送进了戏班子。学戏的几年十分难熬,一个细微的晃动都会招来两句臭骂,钟离只能沉默着努力做到最好。钟离第一次演出就获得赞誉,然后他跑了,逃离了空虚的生活——只为了“成角儿”努力的生活。
戏子的地位一直很低,钟离还穿着旦角的服饰,两个流氓便缠了上来。他们看着钟离的脸,露出淫邪的笑。钟离并不是不会打架,但双拳难敌四手,他又只是个瘦弱的少年。幸好,有人对他伸出了援手。
若陀的面容钟离已经记不清了,轻松撂倒流氓的英姿依旧清晰无比。
“真是个有血性的孩子,你应该多学点东西,唱戏太浪费这么好的苗子了。”
和若陀相处的几年扭转了钟离的人生,他第一次窥见上流阶层腐化的生活,他震惊于这般割裂的世界。他回想起过去风雪交加的夜晚,他将瘦骨嶙峋的弟妹搂紧取暖,端着碗的手冻得开裂。回家的路上——勉强能称之为家的地方,要小心地避开冻死的人。他得死死地看住妹妹,以防被人带去做皮肉生意的地方。
愤怒让钟离浑身颤抖,他想掀翻这筵席,却不知道从何下手,直到若陀在他手心里放了颗红五星。但钟离还是没有加入这个他无比向往的组织,他选择以自己的方式追逐信仰。
“有人流浪在街头,住在桥洞或是巷角里,只能靠乞讨过活。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会变成一具尸体,也许是冻死的,也许是饿死的,也许是被打死的,永远担忧着明天,佝偻着背苟活在这个世上。”
“有人亲手给孩子插上草标,用自己的骨肉换取那一点钱,只是为了活下去,为了下一顿饭能吃上东西。等着被卖的孩子像鸡鸭一样被人挑选着。他们不知道要面对的是什么,也许会被弄成残疾去行乞骗钱,也许要被卖去更加糟糕的地方,也许要饿着肚子没日没夜地干活。”
“有些女孩被人卖去青楼,在那里过着非人的生活。那些老鸨甚至会拐走乞讨流浪的女孩。当她们身患重疾,失去最后一点利用价值的时候,运气好的,被装进一口棺材埋入土里,运气差的,裹上一张草席,直接扔到乱葬岗上。如纸般脆弱的花朵,还没来得及绽放,便已被碾碎遗忘。”
“台上戏幕一拉,便是他人精彩纷呈的人生。当我演绎着不同的悲欢离合时,我常会想,他们那样一片死寂,灰暗惨淡的人生,真的能叫做人生吗?而那些官僚,拿着用穷人血肉换来的钱,举办奢靡的舞会,享受西餐厅的烛光。他们踩在穷人的骸骨上舞蹈,这种人间炼狱,就是他们制造的!”钟离的神情难得激动了起来。
“升官发财?荣华富贵?我要的不是这些。”钟离闭了闭眼,情绪平复下来。
“我要亲手结束这个黑铁时代。”
公子忽然笑了。
“苍生、使命、未来……这些很重要么?”
“世界是属于我们这些不断变强的人的,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对于弱者的同情,只会成为你的累赘。你能救一个两个,你能救得了所有人吗?病的不是这个贵人或是那个高官,病的是这个时代。你敢保证说,你选择的道路一定是正确的吗?”
“你们理想中的那个人人吃饱穿暖、自由平等的乌托邦,真的可能实现吗?”公子冲上来抓住钟离的肩膀,逼迫他直视自己,“有人的地方就有阶级,你们的一切奋斗,不过是浪费时间罢了。”
“钟离,放弃那点微弱的火星,去感受这个时代无休止的争斗吧,”公子握住钟离的手,“把敌人的希望碾磨成齑粉,把上位者的粉饰撕成碎片。丑陋的现实中,我们可以一起分享杀戮的快乐,用角杯盛满鲜血相碰,再投身于下一场战斗。”
“这是最好的时代。”
“这是最坏的时代。”钟离抽出手,慢条斯理地接上下半句话,”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也许我用生命作为代价放出的一丝火星,可以将阶级的枷锁燃烧殆尽。”
“斗争?可笑。”
“无法改变这一切,便选择随波逐流。但只有逆流而上,才能理解何为信仰。怀揣梦想不是不切实际,投身于理想也不是愚蠢的,死亡本身不是遗憾,毫无意义的死亡才是遗憾。”
钟离的脸上充斥着决绝,像是毅然迎接死亡的赫克托尔,举起长矛向命运的风车投去。
“在你爱的那些人民眼里,你不过是一个地位低下的戏子罢了,”公子搬出以前钟离常说的话想压住他,“他们是那样地轻蔑着你,嘲笑着你,唾弃着你,你没必要为他们牺牲。
“他们已经成为了灰烬的一部分,过多的磨难已经将他们心里最后一点火苗扑灭了。”
“位卑不敢忘忧国。”钟离语气平淡。
公子承认,他动摇了。
“你会死的,”公子尽力表现出一副平静的模样,仿佛他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但钟离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他声音里的一丝颤抖,“摩拉克斯,你会死的。停下脚步,你不想看看这片土地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吗?你不想看看,那个乌托邦能否走出幻想,来到现实吗?”
“达达利亚。”
这是钟离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我的鲜血将滋润残破的土地,染红飘扬的旗帜。我会死去,但我不会离去。”
那份不可思议的平静让公子哑口无言。钟离已经把死亡当作了生命的一部分,就像是在谈论天气一般,云淡风轻地和他叙述着自己会怎样投身于信仰。悲哀掐住了他的喉咙,逼他倾听钟离的忏悔。一样,他看向自己的双手,神色逐渐痛苦,“一开始,倒在我枪下的还是日本人和汉奸,温热的血喷溅在我手上时,仇恨短暂地消除了,我杀得心安理得。”
“而现在,我的枪口对准了我的同胞。”
“猩红遮蔽我视野的时候,我感觉到罪孽正逐渐爬上脊梁。那些官僚疯狂地压榨底层人民,对于同胞的哀嚎不闻不问,只顾自己能维持纸醉金迷的生活。”
“他们罪大恶极,利欲熏心,敲骨吸髓。”
“但他们和我流着一样的血。”
“罪恶感纠缠着我,使我夜夜不能安眠。我总会梦到有人对着尸体痛哭,当我向前一步时,他们就会转头狠狠地盯着我,像是在问为什么我还活着。但我必须继续我的杀戮,必须继续被噩梦折磨。”
无论黑夜怎样悠长,白昼总会到来。
罪孽与救赎,看似矛盾的两者在钟离身上融合。怀揣星辰,陷入泥潭,他迈不开腿,但他硬是开出了一抹单薄的红,顽强地挑战着周遭的一切。苦难没有使钟离变成冷血的政客,反而将苍生苦楚刻在了他的心尖。钟离走到窗边,俯视着街道上的人流,他们大多鄙夷着从事戏曲的自己,他们也被上一层的人鄙夷着。吃人的社会,得从源头开始解决。
有些人争斗,只为了争斗而争斗;有些人争斗,只为了其他人不再争斗。
“你明明有很多机会停下的,”公子眼眶发红,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发问,“你明知道这条道路的终点是毁灭,你为什么就不愿停下!”
“一场不流血的彻底的革命,世界上哪有那么好的事呢?”
夕阳已经垂挂在天际,霞光将天空染成橘红色,如同连绵不绝的火焰。恍惚间公子觉得炽热的火球离钟离仅一步之遥,随时都会将他吞没。
妾堕玄海,求岸不得。
“飞蛾扑火,亦是将自己变为了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钟离像是想抓住远方血红色的残阳般伸出手,“在烧尽一切腐朽之前,赫菲斯托斯的脚步绝不会停下。”
“何况你们已经盯上我了吧?”
公子哑口无言,他今天已经接到了调查摩拉克斯的命令,随手抽出档案袋里的东西,有几张纸滑落到地上,钟离的面容赫然印在上面。
花了半个小时才读完那薄薄的几页资料,但记忆里只留下“重点调查对象”这几个字。公子抿了口茶,苦涩伴着茶叶特有的甘甜溢满口腔。
茶还是一样的,公子却觉得没之前苦了。
看来我注定要亲手杀死他了。
他走过去从后面把钟离圈在怀里,用尽全力紧紧地搂住他,低头将脸埋进钟离颈窝里,感受着怀中人的体温。
“先生……”
公子在他耳边呢喃着他的名字,仿若只夜莺在他耳畔啾啾唱着,撩拨着钟离的公子在他耳边呢喃着他的名字,仿若只夜莺在他耳畔啾啾唱着,撩拨着钟离的心弦。简单的两个字像是被他含在了舌尖,含混不清的音节里藏了情愫,藏了南国的红豆。
“我爱你。”
“我知道你不会爱我,我只求你能多骗我一次。”
我现在应该把枪抵在他的额头,趁他来不及反应,扣下扳机。他温热的血会喷溅出来,身躯会因冲击力向后倒去。钟离想着,忽然发现自己做不到,他希望公子能活下去,活到新时代来临。
“我从来没有欺骗过你。”
闻言公子只是一笑。多么狡黠的摩拉克斯,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上,哪怕他深知怀中的人假面重重,依旧为这句话而心动不已。爱上他真是我的报应,公子将脸埋进他颈窝,闷闷地想。
“我多希望这只是你用来迷惑我的又一场计谋……”公子自言自语,“你会制造假死脱身,换个名字换个身份,再次出现在我眼前……”
但他们都很清楚这并不是。
03
魈坐在后台的角落里,一边擦着青龙偃月刀,一边死死地注视着交谈甚欢的公子和钟离。谢天谢地,他终于走了,魈看着跟着来人匆匆离去的公子,紧皱的眉头终于放松下来。
“你对他意见好像很大。”
站在舞台侧幕后,魈深吸一口气,提起偃月刀准备上场。魈第一次没有回答钟离的问题。
公子想要找到给我们定罪的证据,把戏班所有人送进行刑场。他的目的显而易见,但钟离却放任他靠近自己,这简直是在自掘坟墓。
公子已经走到了戏楼门口,鬼使神差般的,他停 下脚步回头朝戏台看了一眼。怒目圆睁的关羽一刀向他的方向劈来,憎恶的眼神似乎要将他生吞活剥。公子朝他挑衅地一笑,摔门而出。
“今天可是个好天气,帮我省去了不少事,比如处理血迹什么的。”
惨叫声被雨声巧妙地掩盖过去,公子踢开脚边碍事的尸体,站在雨幕中,笑意盈盈地回头。
“看来来了位不太友善的客人。”
“阿贾克斯。”
雨水顺着发梢成股地向下流淌,模糊了公子的视野。湿透了的头发被公子梳到脑后,他手里是柄双刃匕首,冷峻的目光刺向来人,毫不掩饰地表现出杀意。
“不装了么?”
“暴雨天出来,魈先生的旧伤不会复发吗?”
魈下意识朝后退了一步,举枪的右手颤抖了两下,又很快恢复平静。
“你都知道些什么?”
“比如你右臂上的刺青?那种纹身方法还真是传统,那条龙也应该和你一起长大了吧?”
魈的枪口亮起火光,公子敏捷地一闪,子弹擦着他耳廓飞过,他两步冲上去按倒魈,枪从魈手里滑了出去。魈还想反抗,公子一刀准确地刺在他右肩旧伤上,“半路学戏的就是不懂规矩,窥台可是大忌。”
“不过是个外行人罢了……别说的好像你很懂一样……”
被摔在地上的魈眼冒金星,曲膝用力踹向公子腹部,空闲的左手朝着公子侧脸就是一拳。公子吃痛也一声不哼,魈弓背额头重重撞上公子,抓住机会顺势蹬开他爬起身。温热的液体顺着手臂淌下,魈踉跄地后退两步,从牙缝里挤出句脏话。血腥味在公子嘴里漫开来,他倒也不恼,眼里兴奋的光一闪而过。
“他没杀了你,是他的失职,他的疏忽,”魈捂着右肩,半靠墙勉强支撑着自己,失血让他感觉浑身使不上力,“我没补上这个漏洞,则是我的无能了。”
“你可是专业的,别这么快就认输,我还没过瘾呢。”
“你不就是想要我们死吗?解决我以后,再把先生关进大牢,顺便把其他人也审一遍,你的活就干完了,说不定还能博得上头青睐,得到一个升职加薪的机会。先生还被你的虚情假意迷了眼,迟迟不对你这送上门来的猎物动手。”
“虚情假意?”公子眯了眯眼。
“你接触他,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他能为你的功劳簿增光添彩吗?”
“一派胡言!”
暴怒的狮子一跃而起,利爪刺入对方的皮肤,沁出几颗血珠。魈不甘示弱地撞过去,发泄般地一拳砸过去。公子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一拳,掐住魈的脖子。头晕目眩中,魈看到公子眼里隐约的凶光,顿时明白这人要下死手了。
“你以为,先生,咳咳……就不知道,你……咳,你的心思了吗?”艰难的说完一句话,脖子上的手又勒紧了一点,视野一点点黑下去,求生欲促使他不断地反抗,意识逐渐涣散。
“他他妈当然知道了!”
魈一下怔在原地忘了挣扎,脖子上箍着的手顿时发力。
公子看着愕然的他,内心没来由地烦躁——他找不到愤怒的理由。因为钟离的回复而愤怒?比起从此形同陌路,他宁愿钟离对他隐秘的心思视而不见。思绪绕了一个圈,他只能将这份愤懑归结于被阻挠的工作。
“您……没出什么事吧……”干完活来找公子汇报工作的几个手下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刚开口就看到公子凶恶的眼神,嗫嚅着说完了后半句话。公子吐了口血,被这么一打断也没了比划的兴致。“没什么,有人袭击我罢了。”
“属下失职,我们这就把他带回去!”他一边说着一边想招手叫人,却被公子制止了,手下不解地看着公子。“放他走,给他包扎,”公子松开手,恶狠狠地瞪了魈一眼,“真把他抓起来,麻烦的事更多。”
身上酒红色的衬衫被撕扯得破破烂烂,大大小小的淤青也出来了,一碰龇牙咧嘴的疼。额头破了一块,雨水已经将伤口冲刷得没了知觉。公子靠着墙,忽然想大声嘲笑自己的狼狈。他说的一点没错,钟离怎么会不知道我肮脏龌龊的心思呢?
人类真是种喜欢得寸进尺的生物,从交谈到进餐,从注视到触碰,阴暗的欲望不断地膨胀,对他的痴恋与日俱增。钟离在他的前方追逐信仰,他选择在争斗中越陷越深,还想将风光霁月的他拉下来占为己有,还真是卑劣啊,达达利亚。
他唾弃着自己,在雨中边走边笑。
04
满心欢喜骤然落空是种什么感觉?
公子站在空荡荡的戏台前,四周是散乱倾倒的凳子,地上还有被砸碎的半个茶碗,留下一道干涸的茶渍。他出差了一周,刚回来连报告都不想亲自去交,先叫黄包车径直往这赶,一起出去的同僚看他那副着急样纷纷调侃他。
原本热闹熙攘的人群蒸发了,平日里的锣鼓声也歇了,只留下一地狼藉。公子匆忙冲进后台,只看到坐在镜前的凝光。
凝光理了理头发,朝他挤出一个微笑,她妆画的比往常浓些,一脸盖不住的憔悴。
“你来晚几步。先生昨天刚被军统抓过去,戏台子也叫人给砸了。”
似乎全身的血液在一瞬间冻结,紧握的双拳控制不住地发抖。他双目充血,从喉咙深处发出低沉的吼声,一拳锤在墙壁上。耳畔嗡鸣渐渐停下,画眉悦耳的歌声流入他耳中,他冷静了些,很快就理清了思路。
绝对是女士那个傲慢自负的家伙,怪不得她想方设法拖慢我这边的进度。公子的笑里带了几分讥讽,也幸好是被她抢先一步,比起其他几个来,女士拷问的手段倒没什么新奇的,钟离好歹少受点罪。公子思量着待会怎么开口要人,快步离开满地狼藉的戏楼。
凝光看着公子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终于松了口气,跌坐在椅子上。她灌了口冷茶,强压下悲愤。她不能被离别绊住脚步,该换个据点了,凝光——或者说是摩拉克斯,思考起接下来的路。
钟离任由他们将自己架上审讯架,神态平静得像是坐在茶馆听评书,漠然地俯视着女士。女士被他看得心头火起,手下看着她的脸色,讨好地朝钟离挥出一鞭,钟离只是皱了皱眉,没有发出半点声响。捱过那阵尖锐的疼痛,钟离舒展眉头,朝着女士露出一个微笑。
那微笑在女士看来无比的讽刺。昨天的审讯毫无作用,无论是什么问题什么威胁,钟离都只是淡然一笑。
公子随时都可能找过来,时间已经不多了。而她需要的只是一份认罪书,哪怕是屈打成招也无所谓。
嫣红的花在钟离的白衬衫上重重叠叠地绽放,原本单调的地牢里便多了一抹亮色。钟离始终倔强地抬着头,艰难地看着女士笑起来。那个笑容过于刺眼,好像此刻被吊起来拷打的不是他钟离,而是女士。
比起恶毒的诅咒,洒脱的微笑更为有力。女士抬头看着他,莫名觉得被利剑穿透身体,惶恐不安。这种被审判的感觉让她惊惶,这份惊惶更加剧了她的愤怒。
“骨头真硬,”女士恨恨地咬牙,“他们到底给了你什么,能让你嘴这么紧?是钱还是权?无论他们给的是什么,只要你把你知道的都倒出来,军统能给你的绝对比他们更多。”
“说了以后,你们把我说的一字一句抄下来,作为我的供词,写成一份认罪书?有了这份我亲口供述的证词,你就能把我推上刑场了,接下来,抓捕中共间谍摩拉克斯的功劳,就归你了吧?”
“真是拙劣的把戏,军统已经没人可用了吗?”钟离轻描淡写地总结了句,女士自以为绝妙的诡计被点破,她瞪了眼钟离,不甘地草草结束审问。
双手被松开,钟离脚下的平台缓缓上升,将他送去他牢房所在的一层。钟离爽朗的笑声回荡在阴暗潮湿的空间里,女士捂住耳朵,但笑声还是不断钻入她耳中。
苍蝇永远无法战胜战士,她无力地回头,恰好看到匆忙赶来的公子。女士选择先发制人:“他被抓住的时候,就在渡口,从他包里还搜出去外国的船票。你来得也巧,审问的工作差不多都结束了,你去收个尾。上头的意思是,不留活口。”
女士把枪丢给公子,快步走出审讯室。重新看到阳光的那一刻,她居然有种重获新生的感觉。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毕竟现在担子落在公子身上了,她这样想着,松了口气。
公子不喜欢这个地方,更不喜欢这个地方所含的意义。空气阴冷潮湿,地砖上还留着飞溅出来的血,踩上去滑腻腻的。争夺情报也是一种争斗,卧底、破译、伪装、交接,都是争斗的另一种方式。而靠着施加痛苦来逼迫对方背叛信仰,根本称不上是势均力敌的争斗。公子余光瞟到被染成深红色的皮鞭,有些厌恶地蹙眉,冷哼一声,女士的手段越来越低级了。
“还是落到你手里了。”
钟离背靠着墙,坐在张破烂的草席上,想和他打个招呼却扯到了伤口,只能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公子看着气定神闲的他,握着枪的手紧了又松。
“你不是摩拉克斯,你甚至不是他们的人。”
钟离怔了一下,旋即低声笑起来,“你发现了。”
摩拉克斯是这片区域情报网最重要的部分,如果钟离真的是摩拉克斯,他绝对不会坐等他们找上门。他看似和所有事情都毫无关系,但只要顺着线索向下捋,都会指向同一个人。钟离的破绽不会让人找不到,也不会让人轻松找到。钟离精心设计着留下的痕迹,计算出现的时机,只为了掩盖摩拉克斯留下的痕迹。
公子原本只是猜测,现在钟离如此痛快地承认了这件事,他倒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写的这出戏真是精彩,我输得心服口服。”
钟离作为摩拉克斯被杀后,真正的摩拉克斯就安全了。毕竟,一个人没办法死两次。
“现在变成鱼肉的是我,阁下过奖了。”
钟离剧烈地咳了一阵,喘着气讲完这句话后,牢房里陷入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为什么……”
“这条路我走不动了,但我想着帮别人多走一段。”
“真的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吗?”公子沉默了许久,单膝跪地握住钟离的手,“你如果想走,我现在就可以送你走。你可以去另一个城市,换个身份再回来。你不是摩拉克斯,我要杀的人不是你。”
“可我是别人眼里的摩拉克斯,我不能走,我也不想走了。”钟离端起他握枪的手,放到自己的太阳穴旁边,兀自唱起戏来,“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亡一刹那……”
这两天钟离滴水未进,他原本清亮圆润的嗓音变得有些嘶哑,只唱了一句便不再开口了。他摸到自己拇指上微凉的玉扳指,那是公子的见面礼。望着公子湛蓝色的眼睛,他有那么一瞬间的动摇。他想起教用筷子的承诺,想起带关于隐藏菜品的约定,想起锣鼓热场时匆匆赶到的他,想起那些惬意平淡的日子。
“别念了。”
公子听出来这是霸王别姬的唱段,他望着钟离苍白的笑颜,颤抖着把枪狠狠地砸了出去。钟离硬下心来不去看公子的表情,一字一句地念着对白,唇上忽然传来一阵温热,是公子在吻他。
也许是因为失血,钟离的唇很冰。
公子似是觉得这个吻多持续一会,钟离就能多活一会,执拗地不愿意结束这个吻。钟离只由着他胡来,摸索着抓住了公子的领子,从领角的小口袋里摸出什么来,朝后一仰拉开距离,迅速地将那物塞进自己的嘴里,喉结微动。公子捏了捏制服领子,脸色霎时变得煞白。
原本装着的氰化钾不见了。
“吐出来!”公子不死心地扑上去,想捏开钟离的嘴。钟离很快就安静下来不再抵抗,软软地倒在他怀里,任由他摆布了。
被一层层剥开的洋葱,里面脆嫩的部分被人一下砸成了烂泥。感觉像是内脏被揉捏后被扯出,胸腔被清洗得干干净净,公子茫然无措地合上钟离的眼睛,他现在明白他们曾是相爱的,现在是相爱的,直到未来他死的那一刻都是相爱的。
公子看着钟离的尸体,不断推演着其他的可能性。立场让他们互相厮杀,立场不同又是因为他选择了享受,他选择了革命。可这个时代,总要有人站起来推翻的。他无力地发现一切都改变不了,挺直脊梁的人被洪流吞没,随波逐流的人更是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被动。
争斗,他又争到了什么?
“如果,我们活在你憧憬的那个世界,会有不一样的结局吗?”公子无从获得这个问题的答案,能回答他的人正躺在他怀里,没了生息。
谁也没有做错,逼死他的爱人的是这个社会。
魈番外:旧伤
银针蘸着松绿色的颜料,浅刺进皮肤里,封存下浓郁的色彩。每一针带来的疼痛都是一样的清晰、悠长。瘦弱的男孩死死咬着布条,尽力抑制着身躯的颤抖。一条小小的龙逐渐成型,它会和男孩一同长大,成为他最亲密的伙伴。
“真是个好孩子,”年长的男人从屏风后走出,摸了摸男孩的头,将一把手枪放进他手里,“拿好了,这将是你永远的依靠。”可能是看出了男孩的不安,男人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抓着他的手对着屏风端好枪。
食指用力,屏风后传来什么东西被扎破的声音,隐约还有人的闷哼。
男孩意识到了什么,霎时间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看向男人。男人的微笑肯定了他的猜测,“你要报答我对你的救命之恩。我会把你培养成我的利刃,变成为我而屠戮的夜叉。这是你应该做的,也是你以后要做的。”
夜叉,食人的恶鬼,却成了他的代称。稚嫩的杀手用袖子用力地擦着脸上的血迹,在地上留下一串血脚印。
臂上的龙随着时间推移舒展开身子,少年对它的厌恶与日俱增。青龙代替法律成了他的镣铐,提醒着他他犯下的罪业,将他囚禁起来。少年觉得自己的双手永远沾满了血,粘腻的感觉怎么也去除不掉,耳边充斥着不同的人声,咒骂或是哭泣、哀嚎或是呻吟。
偶尔安静的时候,少年便会设想,如果当初没有和男人走,而是选择饿死在路边,会不会是一种更好的选择。但幻想除了增加烦恼外毫无意义,少年逐渐麻木,耳边的声音还是响着,但他已经学会忍受了。
如果把他的生活记录下来,一定是本无聊至极的三流话本,充斥着不同人的叫声罢了。
他也试过一走了之,他在城里兜兜转转走了一天,万家灯火熄灭的时候,他一个人站在街上,幻听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嘈杂。
他站了很久,主动走回了那个牢笼。
他终于放弃和洪流斗争。
男人对他的顺从十分满意,将下次的目标告诉他后,换上军装,放心地去执行对摩拉克斯的抓捕任务了。少年心里默念着男人对目标的描述,城里有名的戏子钟离,经常来拜访,和男人关系十分不错。少年并未思考为什么要对他下手,跟着目标到了一条僻静的巷子里,枪口对准了他的后脑。
枪响了。
血一下子飞溅出来,少年捂着自己中弹的右肩望向目标。
钟离没有开第二枪,和那一次一样,“救命之恩”又一次成为了筹码。
但他这次只需要在戏台上饰演夜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