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轩窗。
打量帘子下正同丫头们跳皮筋的人，真真康健得很，怀了娃娃比没怀还好动，镇日就是闷坏了只想出去玩。院子里望那四角的天，被打了手就笑一笑丢开不提。鸭子养大了，又求爷爷告奶奶弄了一筐小鸡回来，夫人越发说“把我这当鸡鸭圈了，什么都当稀罕似的网罗来”，神秘招手，“夫人请，真真乐一会子！”手伸进筐中，雏鸟体温高，嘴壳脆而不硬，毛茸茸地啄嘤嘤叫，心里也舒坦许多。对面的人笑，“可知一点不骗人了！”眉眼亮晶晶的。
真爱养东西。
宁夫人每天大事小事处理不过来还要安抚人心，打仗似的从东走到西，陪嫁丫头都说嫁过来好处没跟老爷讨到，摊子倒是一股脑儿扔来了，小姐笑道，你们大约是想讨耳刮子了。这会子吃饭才略略歇脚，看到窗下有人正跳绳，栖霞望外一指，“还不如她！”“吃你的饭去罢！”刚打发走，院子外面就有人叫，“可把姐姐盼回来了，快陪我顽一会子。”跨进门来，几只小鸡也跟在后面。宁氏想同人跳绳还是少女时期在家同姐妹，如今各奔东西，且不知娘家回南方去后怎样，想来人终有一散，散后也凭各自的造化，谁也管不了谁了。至于阿杭，到北方第一天男人就把她说体己话的人全遣散，想来是信不过。她最亲的一个叫茜茜的丫头，宁氏在东京找了一圈也没找到，早不知到了哪里。叹口气，拿帕子给对方擦细汗，“你也略歇一歇，和这么玩怎生是好。”对面抿嘴往旁边一坐，举起筷子就给夫人添菜，“我这种人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有乐子的时候权且乐，哪管明天呢。”啐道，“真是头一个‘没心没肺’的！”自己也笑了，又见阿杭肚子动了一下，“连你儿子都嫌你呢。”这女人没心没肺到入府这么久一次男人的名号都没提过，不知究竟是碍于在她面前还是完全不曾想。碍于身份那便罢，夫人老爷一点夫妻情分都无，阿宁犯不着吃飞醋，可老爷若是泉下有知红颜知己一点都不挂念自己，不知当如何做想。
“姐姐心疼我们娘儿俩，就是我们的造化了！”阿宁总记得她小声同她耳语道，
“姐姐放心，没那么容易掉的。”
一天夜里阿杭肚里着慌，喝了药刚睡下没多久又被灯晃醒，揉眼睛起身，“姐姐这就起来作甚，天都没亮呢。”宁夫人把她摁回去，自有雨花栖霞接替更衣，阿杭定睛瞧去，连出了嫁的秦家媳妇都回来了，家丁头子阿玄在门外候着。大家静悄悄地仿佛在为这片沉寂做注脚，不祥开始在她心中蔓延。直到梳好头，夫人方道，
“老爷殁了。”
“啊！”阿杭身子一歪，向后倒去。宁氏忙扶住掐了人中，醒转泪水却也滚落下来，正室在旁只敢低低抽泣。“我这两天要搬去书房，你不要出去，外面人多嘴杂，恐有个闪失。有事喊小丫头传话给我。”夫人沉声道，神色仍是淡淡的，拿了两副药给她，“也不要过于伤心，记得老爷交代你的事就是报答他了。”
“可是，姐姐——”
“你放心。”握着她的手道，“孩子生下来之前，我不会放弃你的。”
而后两天阿杭睡得极差，只听见前堂敲锣打鼓，并和尚道士做法事超度的。宾客来来往往，也像胎儿把她前后踢了一两百下。小丫头点了夫人送来的熏香才略略好点，栖霞偶尔跟她来说一会话。阿杭只盼她多来好让她也知道知道前面的情况，听说老爷连尸首都没找到，送回来的仅是衣冠罢了，不觉泪如雨落，又问姐姐吃了饭不曾，栖霞摇头道夫人两日没有合眼，连吃口饭的功夫也不断有人来，“小姐少时也是个体弱多病的，大了才好些，这番只怕又回去了。有个道士替她算过，一生劳碌不得善终，这番辛苦又是为谁呢！”说着也哭了，慌得阿杭忙不迭安慰，又翻箱倒柜找了一味丸药出来道，“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急时可以救命，只剩这么几个了。”栖霞推辞，“这怎好使了你的！”好歹给她，“我指着‘救命恩人呢！’”一时阿玄来唤，栖霞方收了，不在话下。
屋外静悄悄可知大约出殡去了，宾客未散，想来还有几天才能见到夫人，阿杭这些日子确实觉得不爽快，双眼发昏，总是脚冷想睡，梦里梦到母亲抱着她不放，既温暖想要妈多抱会儿，又极度恐惧想要挣脱，大喊道，“妈，你怎么丢下我！”「妈」说，“是了，我不丢下你。”睁眼才见是宁氏来了，坐在床脚。看阿杭睁眼，还刮她鼻子笑道，“羞也不羞，这么大的人了还哭。”略微动一动，方感双脚原来在人怀里，慌忙起身，动作太快没料到肚子，又“哎哟”一声摔在榻上。宁夫人皱眉道，“我说你是个顶仔细的人，原来如此马虎！暖炉没了炭也不知叫人添，当我家都是木头么？还要我亲自来伺候你？！”怯生道，“夫人再莫如此行事，折煞奴家了。”放下脚，“还叫我‘妈’不曾了。”红了脸，“那是奴昏了头混说的，姐姐不要怪罪。”又看夫人虽换了衣服，仍是素装，眼眶深陷，脸都小了一圈，忍不住道，“姐姐这些日子辛苦，也要好生挂念自己才是。”宁夫人反问，“你只关心我，你的男人倒不关心。”谁知话一出对面就眼中泛光，道，“是我不好了，替老爷勾出这些泪来，教他在下面也高兴一番。”
“老，老爷他……”
“只是找不见，还活着也未可知。万一没了，他嘱托过我要照顾你的。”
想来没过门的妾，确也不能算作她的男人，不过是玩笑罢，阿杭哪敢这么说呢。宁夫人的烦恼却还在后面——男人走的时候只留下这么一个子嗣，如今大概七个月，八字还没一撇，有的家人急急地要走，拦也拦不住。想男人在朝堂力主抗金也算死得其所，他走了，他的家眷又怎么办呢？她们两个弱女子又如何守得住偌大家业，虎视眈眈的可不止金人……不知不觉竟把阿杭算进来，但女人生下孩子大约也要回余杭的，自己许诺过给她一笔盘缠和路费。现在见人蹲在墙角发呆，光着脚，便说“你来我怀里躺一会子吧，怪冷的。”阿杭连连后退，显出很不自在的神色，“不，不能的，我怎么能……”一把拉来，女人挣扎几下就不再动了，趴在肩头默默地流泪，阿宁学着哄小儿的手法哄她，因为没当过母亲心下有几分怪异，不过想来自己以后也再没机会了。苦笑一下，这时一双手忽然环住她说，“姐姐，我以前说要告诉你一件事，是不是。”道，“是啊，如果你要说幽会的细节，我可要打你的嘴了。”轻轻道，“不是幽会，不是幽会……其实一开始我是不乐意的，但是老爷说，说他只有这么一件事求我，说他家一脉单传，现在还没有儿子，我一定要给他完成这件事。现在我倒希望，是个女儿。”
“哦？”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痴人说梦的念想，不提也罢。”宁夫人道，“真真胡说。”阿杭道，“听老爷失踪的时候，我，我就动了马上走的念头，什么也不要了，孩子也不要了，他只会给我带来祸患……但开来了药，喝红花我又犹豫了，他在我身上呆了三个月，我突然好舍不得拿掉他，我好想见见囝囝长什么样。郎中也说三四个月了，这一碗药喝下去我可能也性命不保，可是我一个人又怎么带得了孩子，而且我注定是看不到娃娃的。”“怎么了？”阿宁警觉。
“因为，因为我的亲娘就是这么死的。”阿杭泣道，“她生产前一直腹痛，生了我血流不止，没，没过几天就去世了……”说到这她再也忍不住，哭了起来，又恐腹中所以不敢大哭，只能抱着夫人啜泣。阿宁安慰着她，阿杭忽然抓住她的手说，“就是跟着我这样的母亲，又能学什么呢！求姐姐将来好好教导他，就是他的造化了。”忙道，“胡说什么，何苦这样咒自己！明天我给你再找人看看。”阿杭不听，只是一昧说没用了，夫人只好抱着由她去。
梧桐树，三更雨。空阶滴到明。
“——别的不说，福大命大总是能学到的啊。”
躺在床上想阿杭和自己的印象，竟拼出一个古怪之极的人来，索性摇头不去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