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雷哈尔尼走在街上，没用变身魔法。一是因为不在工作所以没有必要，二是因为艾因雷拉不乐意看他在非必要情况下使用变身魔法。其实艾因雷拉没明说，但雷哈尔尼看得出来，他也没有道破。
十五分钟前他才起床，这会天还不是很亮，街边的店铺大多数没有开门，其中也许包括雷哈尔尼本来打算去的那一家——艾尔维希家的女孩给的店址，饮料店，最近在年轻人里十分流行。他还没去过，不过他想给艾因雷拉带一杯。他转过了第三个转角，看见店门如预想中一样紧闭。
看来只能等会再过来看看啦。他想。


2.
“……我联系不上雷哈尔尼了。”
“所以？……啊，找到了。给，你要的魔道具，一千三百金币。”
“哈？之前说好了一千金币成交的吧。不过，你似乎没有对此感到太意外。”
“那三百金币是心理咨询费，而且我不负责调解兄弟矛盾。”
“……算了。”艾因雷拉没费神去纠结这些，拿出一袋金币放在希艾拉面前的桌子上。希艾拉刚开店，现在还在涂指甲油，骷髅头在一旁附和着她吵闹着些什么。艾因雷拉无心去听，那些声音却像勺子一样搅拌他的大脑，让他感到说不出的烦躁。大概是他的脸色看起来太阴沉，灾难魔女难得贴心地用个小魔法让骷髅闭了嘴。
“不过这确实有些棘手……但你可以考虑让十八岁的你来试试看，”她抬起一只手看效果，比平时的惯用色深上一些的红色指甲油，在灯光下呈现出猫眼石般的层次来，“说不定他只是想念小一号的你？小阿希斯缇亚会很乐意帮你这个小忙。”
“我总不可能每次都用十八岁的样子去见他，”艾因雷拉给自己找了张椅子坐下，“首先那很麻烦，而且之前几次我找他的时候都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
“那也难说，”希艾拉开始给另一只手涂指甲油，“有时候坦率一点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我还是觉得你的态度很可疑。”
“谁知道呢，”她朝艾因雷拉笑了笑，“顺带一提，我今天有点事，可能会提前闭店。”
艾因雷拉从她的笑里读出了点别的意味，但没来得及细想，无名指上没见过的戒指和不太眼熟的指甲油一块从他眼前晃过。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今天希艾拉穿了条新裙子。
“等一下，你——”
“一点改变对人来说不是坏事，”她对艾因雷拉眨眼，示意他不用继续说下去，“话说回来，你还记得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只把一半的头发染成红色的吗？”
艾因雷拉只是摊开手，“谁知道呢。”


3.
“你在改变，而这是好事。”
尤尔斯维茨说。他向雷哈尔尼摊开手，三颗裹着荧光糖纸的水果糖——或许是别的什么糖躺在他的手心，“要来一颗吗？”
放假期间的学园里人不多，偶尔有人路过往这里看。雷哈尔尼眯起眼睛，盯着三颗糖看了好一会，最终摇了摇头，“……不用了。”虽然他也并不想撞上尤尔斯维茨，但不论如何，他更加期望艾因雷拉的学生现在正陪他妹妹在其他地方度假。
尤尔斯维茨抹了抹眼角，“你还是那么不信任我啊，真是让老人家我伤心。”
“不，反正那也不是什么正经糖果吧。这次又耍了什么把戏？”
雷哈尔尼不给他留情面。尤尔斯维茨虚握一下手心，重新张开的时候，糖果已经不在他的手中了。
“刚刚的三颗糖都是辣椒味的。只是这种程度的小恶作剧，你不会介意的吧？”
雷哈尔尼没有回答。而尤尔斯维茨突然笑了出来，“果然返老还童的魔法最有趣的地方就在这里。”
雷哈尔尼耸耸肩，“我本来还想告诉你这是变身魔法的效果。”
“那倒不必，我还没有老到分不清这两种魔法的区别。”
“区别在于？”
“你应该已经感觉到了才对。即使保留了记忆，性格与气质也和原来有所差别。我看得出来你在模仿三十四岁的雷哈尔尼——但是很遗憾，有些感觉是模仿不了的。归根结底，对于你来说，那些只是记忆，并算不上是亲身的经历……”尤尔斯维茨话锋一转，“也是因此，你现在才会躲着艾因雷拉，是这样吗？”
“你很熟悉返老还童魔法。”
“而你在试图转移话题。不过我的建议是，坦率一些对你们彼此都好，”尤尔斯维茨摆手，“顺便，把手伸出来。”
“……你要做什么？”
雷哈尔尼不太情愿地照做，尤尔斯维茨在他的手中放下了什么——和之前的三颗糖果都不一样的、裹着柠檬黄糖纸的糖果。他看向尤尔斯维茨，对方只是对他笑了一下，“一点小礼物。我得先走了，学园长的工作还等着我呢。再见啦。”
“再见。”
目送尤尔斯维茨走远后，雷哈尔尼把糖纸拆开。
“……啊，这颗也是辣椒味的。”


4.
二十多岁时，艾因雷拉不可避免地认识到，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雷哈尔尼在他心中的印象都只是一个被时间与情感模糊的、错误的幻影。
他回忆起尚年幼时的雷哈尔尼，说谎时总忍不住移开视线；稍大一点的雷哈尔尼，学会了用令人厌烦的微笑去掩饰谎言；再后来，韦希特的家主，无论用怎样的表情都能够平静地将谎言编织。雷哈尔尼曾经没有他想象中擅长说谎。他本可以不必那么擅长说谎。
不过那已经无所谓了，他想，反正已经没有办法变回兄弟了。理解他、原谅他也好，对错误进行弥补也罢，这些都是「艾因雷拉」这个个体做出的决定，与他们之间曾经存在过的关系无关。
——然后，作为主动放弃的「代价」，自那一晚开始，他偶尔会清醒地做梦。
那是不存在艾因雷拉的、雷哈尔尼的人生。
作为拥有着巨量魔力的孩子而诞生，被爱着的韦希特家的独子。
顺利地学会控制魔力，顺利地交到朋友。
不需要那么多谎言来安慰自己，不太擅长说谎的雷哈尔尼。
不需要背负自己所犯下的错误的雷哈尔尼。
比起现在更加开心的雷哈尔尼。
这算什么呢。作为不存在之人用第三视角旁观了一切的艾因雷拉想。事到如今竟然还会做这样的梦，未免太可笑了一点。

从梦中惊醒的时刻是凌晨五点，二十八岁的艾因雷拉拨开糊在自己眼睛上的汗湿刘海。那天雷哈尔尼没有戴上那枚戒指。他满脑子都是这件事，回过神来的时候，艾因雷拉正在和镜子中的自己对视。他试着扯出一个笑，而镜子只是如实地把这个笑有多难看反馈给他。
“……还真是笑不出来啊。算了，回头去找雷哈尔尼一趟吧。”


5.
十八岁的雷哈尔尼注视着戒指。
——戴在中指上、有些旧的黄铜色戒指，正是来自艾因雷拉的星祝节赠礼。
——戴在食指上、崭新的银色戒指，则是前些日子拜托希艾拉做的魔道具。
十八岁的雷哈尔尼不敢见艾因雷拉，因为他不敢确定对方对自己的态度，这一点尤尔斯维茨没有说错。但他不找艾因雷拉不仅仅是因为这一点：魔道具的一个效果是，当艾因雷拉出现在他的半径十五米以内时，返老还童的魔法会自动失效。

起因是数日之前，雷哈尔尼与艾因雷拉的一次偶遇。即使是在和好后的现在仍然不知道如何正常地和对方对话，年长的那一方在互相注意到的瞬间就移开了视线。
艾因雷拉打量了他几眼，“姑且问一下，这次不会是在履行‘监视’的职责吧？”
“怎么会，”雷哈尔尼眨眨眼睛，迅速翻出预想好的回答，“在街上偶然碰见熟人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我明白。只是开个玩笑，而且你也不会用素颜面对监视对象吧。……话说，没有戴上啊。”
他听出艾因雷拉声音里的些许不快，“什么？”
而艾因雷拉摇头，“不。没什么。”
雷哈尔尼试探着发问，“如果、是在说戒指的话……”
“所以说没什么，再顺着同一个话题说下去会很烦的哦？”
“对不……”
艾因雷拉挥挥手，“别为了并非自己错误的事情道歉。嘛，接下来我还有事，就先不陪你了。”
本来想传达的是戒指被好好地收起来，摆在了书架上最显眼的位置，最终却演变成连对视也没能做到的彻底失败。雷哈尔尼有关失败的记忆除却早年学习控制魔力时的那些外便算不上太多，但它们绝大部分与艾因雷拉有关——纵使这并不能影响到雷哈尔尼对自己弟弟的爱，然而在经历过这些后他也不得不承认，也许他确实不那么擅长和艾因雷拉相处。
但是仍然想要去了解对方。想要了解仅仅是观察无法得知的那些事情。这样的心情不断地在雷哈尔尼心中膨胀。如果像艾因雷拉一样回到十八岁的话，会明白他的心情吗？
——这样就能够再靠近他一些吗？
雷哈尔尼没有把这些心情全部告诉希艾拉。称职的店主也没有多问，爽快地给了他一个优惠，只是阿希斯缇亚在替希艾拉转交道具的时候给了他一个拥抱。加油啊，大哥哥。她小声说。虽然希艾拉小姐没和我说具体的情况，但是……
没关系的。雷哈尔尼说。没关系的。
自己也并不清楚究竟是在安慰哪一方。


6.
“话说、你是不是应该解释一下。为什么今天我一直没能联系上你？为什么你现在是这副模样？”
站在眼前的艾因雷拉，心情糟糕到几乎要化为实质。如果拿最近很流行的漫画作比，大概是连起着威慑效果的效果音与黑气都已经冲破框架束缚的程度。确实是糟糕透顶的情况，本该在见到艾因雷拉之前失效的魔法现在仍然维持着，大约是希艾拉动的小手脚——他早该猜到的，希艾拉那时说的优惠是指什么。总而言之，如果不做些什么补救一下的话……
“是、这是一个意外……我很抱歉，因为不想让你担心所以一整天都没有联系你……”
隐瞒一半的真实不算在谎言的范围内。雷哈尔尼安慰自己，同时悄悄祈祷着艾因雷拉能够将这作为全部的真相接受。然而，出乎意料，艾因雷拉皱眉，“我说过了吧，不要为了并非自己错误的事情道歉。还有，希艾拉告诉我前段时间你在她那里定制了一个魔法道具，我希望你能告诉我具体是怎么一回事。”最后几个字加了重音。
希艾拉不可能把这种事情告诉他——实际上这是在封死除了坦白外的所有选项。意识到这一点，雷哈尔尼叹了口气，“真是败给你了。道具是我定制的，因为我想体验一下……回到十八岁是什么感觉。本来在见到你之前这个魔法就应该失效，不过，如你所见，出了点意外就是在说这个。”
艾因雷拉点了点头，雷哈尔尼判断他的心情已经平复到了安全范围内，然而——
“所以，为什么你一定要避开我做这种事情？……还是说，你不信任我？”
避开所有防线的直接攻击。雷哈尔尼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他深吸了一口气，“不是的，艾因雷拉……我只是、我只是想知道、回到十八岁的时候你到底感觉到了什么。我想再靠近你一些。……但是这些事情如果被本人知道了的话也太羞耻了……之前的戒指也是，其实只是、好好收起来了，不想让它受损，所以……”
这次艾因雷拉露出一个微笑。雷哈尔尼没来得及考虑清楚那个微笑代表着什么，脑门就结结实实地被弹了一下，接着又被拉入一个令人安心的、比起记忆里更加宽阔的怀抱里。
“现在我才是年长的那一方，小鬼还是好好依赖大人吧。”
十八岁的雷哈尔尼只是紧紧地回抱住了二十八岁的艾因雷拉。


7.
希艾拉把视线从窗外收回。阿洛伊斯只是微笑着看她，如她所想那样，他开口询问，“上周，你提到的那项工作，现在还顺利吗？”
而希艾拉心情颇好地用指尖缠绕自己的头发，“谁知道呢。”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