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d.4975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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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大众 异性
原型 《剑雨》 细雨,张人凤
标签 剑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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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1-19 23:00
- 导读
- 发生在男女主换脸之后恋爱之前的事
秋水长天,群雁回还,原本杨柳青青岸,如今萧瑟零落帆。张人凤盘膝独坐船头,明明置身于江南大好秋色之间,却残魂似的与世间万千景致隔绝,盛满眼中的唯有水面上自己那一片倒影。
从换了脸以后,他变得不太喜欢照镜子。原来就算在家里也要先对着镜子好生整理衣冠才肯出门见人的大少爷习惯,随着突如其来的变故也渐渐放了下来,成天任由自己的头发胡乱散着,日渐繁密的胡须也懒于修剪,船上一老一少实在没有合他身的换洗衣服,于是披着血渍未褪的单衣将就,远看真像个真正饱经沧桑孑然一身的隐居侠客,近处瞧时却美中不足地缺少几分从容厚重,到底只是个一蹶不振的伤心人罢了。
哪怕从水上这样晦暗的视角也能看出他现在的面容与从前的截然不同。李鬼手不愧其名,任何皮囊在他手底下都如同未干的陶泥般任其摆布,就连骨相都能重新塑造。这下就算是九泉之下见了枉死的家人,也不免要多费些口舌才能与他们团聚。
思及家人时,无意间泄露的轻声叹息和一圈圈涟漪忽然荡碎了他的影子。从远处响起一位老者的呼唤,仍是那一声声改不掉的“少爷”,仿佛从梦里传来。
一位银发银须的老者撑小舟而来,不知为何身上的衣衫又是一片片水迹,从破旧的斗笠下抬起一张给剑刃割破过的苍老脸庞。那夜大雨,落在桥下的张人凤几乎被冰冷江水吞没,多亏这位侥幸逃生的老仆人拼命将他捞起,才有他重获新生的造化。
张人凤连忙帮老者把船停靠,还未等他问起任何事,对方便急匆匆捧起一对物什来,高举到他眼前。
“您的剑,那夜落在水里,今天我终于给您找回来了。”老人仰望着他,日趋浑浊的眼睛在那一刻竟亮着点点飘摇的火光。不知是因为江水寒凉刺骨,还是急于向面前自己虔信之人告解,总之他的声音不住颤抖着,尽管年老体衰气机虚浮,仍能教张人凤心神激荡。
张人凤一言不发接过剑来,似不在乎一样随手放在身后,把老仆人扶进船里暖暖身子,脸色较方才更阴沉了几分。
李鬼手的小孙女蹦蹦跳跳跑出来帮忙,天真打趣说老爷爷又去湖里捞鱼了,怎么到了今天还是一条也不见?
张人凤背过身去逃回船头,但见长短双剑躺在甲板上,素剑皎皎如月,玄剑暗暗若云。就在老仆和双剑间几步远的空场里,他心中顿生一阵前狼后虎般的恐慌,求饶般顺从地蹲下来,指尖轻轻划过剑身,如同燕尾扫过平静水面。
这一双剑沉在水底太久,浸在钢铁间寒凉的气息顺着皮肉涌入主人血脉,使他身上那些早已愈合的伤口忽然泛起一阵阵撕扯般的疼痛。他不得不收回了手,本以为已然远去的刀光剑雨奇谭志异,转眼又近在眼前。
迎面一阵秋风吹红了他的眼睛。
坐在船舱里翻动医书的李鬼手捻动胡须,暗自摇了摇头。
“这是你的剑吗?”李鬼手的孙女不知何时跑到张人凤身边,好奇地打量着他这对修长的剑。这对爷孙俩虽然避世而居,好奇心却不分高下地重,当爷爷的喜欢听故事,做孙女的喜欢看武器,近乎痴迷。
“嗯。”张人凤轻声回应,没有多言。
世人称他的剑为“参差”,万物之间长短相形高下相倾,相生相克相辅相成之奥妙,尽在这二字之中,愚钝者不可解,凡俗者不可得。张人凤生来五脏错位六腑衰弱,有夭折之虞,因此从小就被送到昆仑山上学艺养身与世隔绝,青年时归家辅佐父亲,期间从未在江湖中行走过一天,并不敢说自己能全然悟透剑与剑法中的奥妙,尤其从那场杀戮中侥幸生还后,更觉自己一身武艺不过虚有其表。
小女孩玩心大起,撒着娇求他允许自己将这两把剑拿在手里耍耍。相识几个月以来,这小机灵鬼早已摸清了她这位大个子朋友的脾气,总结起来,就是没脾气,哪怕心情再差也不会凶她拒绝她,一点也不像之前见过的那些无礼粗俗的所谓大侠。所以她怎么也想不通这样的人为何会与人结仇,甚至到了险些被杀的程度。
“小心点,它们对你来说,还是太重了。”张人凤慢条斯理地告诫道,却并不打算再碰自己的剑。
女孩先试着抬起较长的那把素剑,这把剑按照张人凤的身量打造,几乎快要和她的人一样高,以她的年纪和力气而言自然是举不起来,只好识趣地放下,又想要去提那把短一些的玄剑。这两把剑虽然在长度上相去甚远,重量却完全一致,上了手才知道它还要更坠手些。她双手执拗地握着剑柄,提到一半没了力气,短剑脱手坠落,幸亏张人凤及时出手接住,不然非要砸伤她的脚趾。
“你们力气怎么都这么大?”小女孩不满地指着他说,“尤其是你,一把不够还要来两把,耍起来不累吗?”
张人凤愣了一下,认真回答道:“身体倒是不会累……等你再长大点,说不定力气会比我还大。”
“小姑娘家家要那么大手劲做什么,又不用提剑杀人。”李鬼手苍老浑厚的声音从船舱里传来。
“也是,”张人凤尴尬笑道,“将来这要是嫁了人,说不定会把新郎给吓跑。”
“那你会害怕力气大的女孩吗?”
张人凤忽然红了脸,支支吾吾不好意思回答。
“等你长大了就会知道,世间男人都靠不住,靠得住的都活不长。”李鬼手对孙女幽幽说道,也算是替张人凤解了个围。
“可您不是号称是个人都救得活吗,我把那活不长的好人带来找您不就行了?”小女孩跑回去天真问道。
李鬼手爱抚了一下她的头顶,道:“只有想活的人才救得活。一个人若是想死,就算华佗再世又有什么办法?”
这时张家的老仆人偷偷看了一眼自家扭过头去装没听到的少爷,他正握着那把玄色短剑独自面对宽阔无垠的湖面,身体随着船身起伏微微晃动着。
“那怎么办啊,总不能看着人家去死。”女孩似懂非懂地问道。
“这种时候,只能请个和尚过来,在这人变成鬼之前,赶紧先把他给超度咯。”李鬼手半闭着眼睛说。
“听上去这人好像还是死了。”
“未知死焉知生。”
“您又说些我听不懂的话。”女孩被爷爷念得头昏,晃晃头走到一边挑拣药材去了。
李鬼手道:“别说我老头子话多,现在不懂没关系,将来会听得懂。”
张人凤闻言喃喃道:“此仇不报又何谈将来?”
李鬼手端着一杯茶缓缓起身从老仆眼前经过,停在张人凤身侧,二者一老一少、一高大魁梧一佝偻清瘦,形成了鲜明的反差。“我这破船虽说是个安逸之地,但旁人终究是不能久留的。张公子,还拿得稳剑吗?”
张人凤不答,足尖只是看似不经意地一点一抬,素白长剑便飞入他宽厚掌心。他深吸一口气,如龙雀振翅似地张开双臂,轻盈跃向湖面,在他身侧吹起一阵劲风,托着他转眼飘荡至湖心。只见他脚尖在水面轻触,刹那间颀长身影在空中打了个回旋,短剑一划长剑一撩,湖水随之画出一道圆满弧线,如潜龙凌空,在秋日萧索的天地间织出一片虹彩。
小女孩在船里看得惊喜万分欢呼雀跃,李鬼手也不禁暗叹此子剑法颇具仙人之姿,而那老仆更是一阵自豪一阵揪心,那个曾经潇洒舞剑技惊四座的小主人,终究还是要随着阵阵秋风远去了……
老主人尽管贵为首辅,仍是棋差一招。他一介书生自然不明白,人从拿剑那天起就注定属于江湖。
回还之时,张人凤的神情并未因为那番肆意劈波斩浪而意气风发,反而越发内敛哀伤了几分,皱眉低吟了一句:“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
他凌乱乌黑的长发上沾了几颗水珠,仿佛刚刚淋过一场小雨。
众生如转蓬,你当如流水。
细雨已静养了一个月,但在夜深人静时,她脑海里依旧回荡着蛊虫噬咬骨骼与肌肉时那窸窸窣窣的声响,还有那光滑的虫壳摩擦皮下时难耐的痒。李鬼手的手艺的确配得上她的黄金和故事,没有让她承受什么猛烈的痛苦,而是用一种更温柔的方式使她濒临疯狂。
这让她恍惚间想起自己以前经受过的那些训练,为了应对那万分之一被生擒的可能,转轮王没少对她下苦功夫。最浅层次的威逼利诱对她当然毫无意义,到后来,就连致命的伤口与毒素也不会使她的精神出现半分动摇。
但她终究没有如转轮王预言那般成为长流细水。她是随风行走的雨。
尽管持久难耐的痛痒总是令她彻夜难眠,尽管知道自己那张值得被称道冷艳的脸会凋谢成泥,但在她心中体会到的却是逃出牢笼自由飞翔的雀跃与轻松。她脸上覆着厚厚纱布,耳朵就变得更灵敏,当鼓动的波涛拍打船板时,她能分辨每一滴水的絮语。
小女孩一边给她换药一边问:“那么好看的脸,不可惜吗?”她发出此生第一次轻笑。
“不可惜。”细雨毫不犹豫地回答。她的嗓音依然如从前那般冷冽,只是语气里不再掺着冷酷和杀意,仿佛换掉了脸真的就换掉了灵魂,也随之换成了另一种人生。
她这段时间甚至一直在思考自己应该取个什么样的名字。
“那你以后还会再杀人吗?”小女孩问,可这次过了很长时间,她都没有收到回答。
“你们有客人了。”细雨说。
小女孩蹬蹬蹬跑过去,原来客人是张人凤,他有一艘自己的小乌篷船,停到了李鬼手的大船前。
她躲在爷爷身后,掩耳盗铃般地偷偷望着这位大朋友。过了一个月,他看上去还是那样迷茫脆弱,身上虽然很干净,却闻得到血腥气味,然而这次他没有负伤,也就不必对李鬼手再交代什么自己的事。其实并没有人很想知道,他这段时间究竟去做了些什么。
李鬼手细细品茶,偶尔问两句江湖上的近况。或许是为了不惊扰船上的人,张人凤的说话声比以前更轻,言语也更简略。她略带失望地从他身上看到了那些大侠的影子,但他却突然冲她露出一个勉强维持的和善笑容。
“你好像长高了些。”张人凤的眼角已有了几条皱纹。
小女孩只是点了点头,心道他笑得真不如哭,浪费了爷爷给他的一张好脸。
李鬼手轻描淡写地回头望了一眼床上的病患。
张人凤不知道杀父仇人就躺在船舱里,和他之间只隔了十步远,毫无防备如待宰羔羊。凭他此时的恨意和武艺,他有无数种方法让这个女人死,但是他终究没把握住这个机会。说到底,如蛆附骨的复仇执念和杀人带来的负罪感是此人的病因。
可一种病总会有很多种治法。
“最近船上都会有病人,就不方便留公子在船上了。”李鬼手说。
那天张人凤没有上船,他之前差点死在水里,根本不喜欢漂泊在水上的感觉,在船上养伤那三个月天天都在做噩梦。他说自己本来也没想久留,只是想见老朋友一面。
对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来说,哪怕是打过他骂过他的人也会被他当成朋友的。
临走时,李鬼手对他说:“要是实在不喜欢杀人,不如就算了吧。”
趁那还年轻的剑客困在沉寂夜色与烦乱思绪中时,老医生又补了一句:“本来也没人逼你。”
等访客离去了,细雨才向小女孩打听来者何人。她听得见他们之间的对话,从言语间只能推测那人是寻常的江湖过客,但某种微妙的感觉却扰乱了她心弦,仿佛那过路人与她之间有着幽微的涉及性命的联系。她想不明白。
行医之人总有一套自己的规矩,小女孩谨遵师祖教诲,只说是她爷爷以前一个暂且活着的病人。
“这说法倒很有意思。”
“爷爷说,能找到他就诊的人,不过都是能多续一时三刻命的死人罢了。”
细雨品味着这句话,笑道:“你爷爷说的对。”
又一个月过去,张人凤找到了李鬼手的船。这次他的船上载着一具渐凉的尸体,是那位救过他命与剑的老仆人。
若是能早到一日,或许他还有救治的可能,可惜李鬼手行踪难测,拖到现在当然无计可施。这都是没办法的事。
张人凤在船上那三个月里,慈祥的老仆人不是去下水寻剑就是在船上尽心尽力地帮忙。他是大户人家的仆人,多年来也浸染了些风雅的气质,比李鬼手要慈祥和蔼,所以更得小女孩的喜欢。她下船和张人凤一起安葬了老人,李鬼手没多说什么,将她托付给张人凤照顾一天。
当张人凤提起报酬时,他说:“杀人的故事我不想听,等你有了新故事,再回来给我讲吧。”
他们到岸上找了一处能四时常赏湖光山色的地方,把老仆人葬了下去。张人凤不可能让小姑娘干活,也没心力一边埋葬最后一位族人一边安慰哭得极凶的孩子。等到小女孩哭累了没声了,他才面无表情问她要不要到附近镇上吃点东西,小孩立马就点了头。
为了请她吃一顿好饭,张人凤几乎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他们坐在一起就像一对父女,场面本该十分温馨,但他几乎没有食欲,也没表露出许多情绪,木讷沉默得如同一块石头。
小女孩被他这样了无生气的样子略微吓到,小心地说:“你、你别难过了。”
张人凤回过神来,嘴角扯出一个笑来:“我看上去有那么难过吗?”
“连我都哭了,你肯定会更伤心啊。”
张人凤又收敛起神情,微微低下了头,被拓深过几分的眉眼轮廓显露出难以自抑的忧郁。
小女孩还是闻得到一股血腥气。
“我想回南京。”张人凤沉吟道。
“你要回家了?”
张人凤听了忽然癫笑一声,吓了女孩一跳。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挂着那张笑脸说:“替我想个名字吧,就当帮我最后一个忙。”
“你现在这个名字不好吗?”
“它很好,只是我用不到了。”
“可我不太擅长起名字。”
“你爷爷那些瓶瓶罐罐的名字不都是你取的,就把我当成个罐子吧。”
“那……我想想。”
张人凤喝了一口茶,说:“慢慢想,不急的。”
直等三个月时间一到,李鬼手便请细雨下了船,临走前还嘱咐,以后尽量别再见面了。
“饶了我这老骨头吧,我还想看着我孙女长大。”
结果细雨走了,张人凤也没再回来。
孙女问:“他会不会被人杀了?”
李鬼手说:“能杀他的人刚刚才走。”
“他的新名字还是我取的,可不能死那么快呀。”
李鬼手失笑道:“不知尊驾最后为他取了个什么高明名字啊?”
“嗯……‘江阿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