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追逐与像风一样飘渺的感情。

“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说罢，吴邪从狭窄的小床上起身，走向桌旁，打开箱子，抽出一盒牛奶，拔出吸管叼在嘴里，吸溜喝了起来。“怎么不带蛋白粉了？”他眼角露出带笑的纹路，瞅着黎簇。“你不是不爱喝吗？”黎簇微抬了头，又低下去，把带的东西一一摆弄在桌上，牛奶、苹果、还有一个挺大的纸盒，空气净化器……吴邪瞧见了这庞然大物，皱了皱眉头。“买这玩意儿做什么，我们这儿空气好着呢。”黎簇没理他，低头拆了包装，开始研究说明书。

黎簇每年过年都去雨村看吴邪，还有胖子和小哥，带上些吃食和用品，虽然几个大老爷们儿不在意这些，但黎簇坚持，胖子还调侃，没见过这么孝顺的小子。

“你最近咋样？听行里人说你挺上道的，好好干啊，别丢吴老板我的脸，好歹是我带出来的人… 苏万那小子最近在干嘛？他和他师父一个德行，不见人也没音信，得空让他也来玩儿… 你也老大不小了，得留意着身边的女孩儿，你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

这么些年过去，黎簇话少了，吴邪话到多了起来。他说着说着还翻起了手机，把胖子给他发的女孩儿照片给黎簇瞅，当然，他没这么不正经，这些小辈是他让胖子帮黎簇看的，这小子转年就三十了，还不考虑成家，以后老了可怎么办，难道像他一样守着尊活佛十年？他是守到了，黎簇的话……

吴邪滔滔不绝的时候，黎簇一直没答话，他习惯了默不作声地跟吴邪呆在一块儿，直到一个发着幽光的手机屏幕怼到他跟前。长吐出一口气，黎簇眼睛从说明书到手机屏，再到吴邪那张笑意盈盈的脸上，最后还是回到了手头的说明书，但心思已经不在字儿上面了。

“你不想我来就直说。”平直的声线划过空气，掀起一番微妙的涟漪。吴邪有些尴尬，他没听出黎簇的语气，却感知到了那一声叹息的无奈。“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别不耐烦。”他把手机收回来，轻言细语地跟黎簇解释。过了好一会儿，黎簇声音又再响起，已经软了许多。“我没烦过你…… 只是，我性格不好，怕耽误了人家。”说话的时候头低着，露出一段晒得偏黑的脖颈，像只垂头丧气的大狗。

黎簇自小在他妈的哭泣和他爸的拳头下长大，十八岁又遇到了吴邪，自此过上刀尖舔血的生活，骨子里带着狠厉与冷漠，年轻时候有些冲动，这尖锐的性格也能称上朝气蓬勃，如今年岁大了，成熟冲淡了阳光的一面，显得沉郁，难以亲近。

吴邪攥着手机，也不说话了，脸上的笑化成了久违的忧愁，他用手轻轻抚摸上小孩的后颈，慢慢揉捏起来，就像许多年前，在沙漠昏黄的阳光之下，在墓道幽暗的火光之中，在古潼京满布的星河之间，所做的一样。黎簇鼻子发酸，他一下子回到了二十岁，仿佛从未成长，这漫长的十年时光悬浮飘散，变得梦幻又不真实起来，朦胧的水雾中，他又看到了那片无垠的沙海，看到了穿着长袍，形形色色的人们……

沙漠里那个女人死的第二天清晨，她“儿子”在新坟上埋下一朵花，露露抱着他，这两个没妈的人在粗砺的沙土中哭作一团，黎簇也在，但他并未做声，任凭自己的心被风尘卷席着来去。那天晚上，他一个人跑到小湖旁边，抱着脑袋躺在地上看天空中的星星，它们忽明忽暗，似有似无，看似聚在一起，实则相隔万里。看着看着，眼泪就流了出来。

他想起了父亲，那个暴戾的男人，从前他总想，要是这人死了就好了，他宁愿去找妈妈，哪怕在新家里当不速之客，但现在他却只想再见那男人一面。他又想起了自己的身世，近二十年的人生里，从未有过快活，周遭疏离的同学，一塌糊涂的成绩，没有指望的明天。未来可转圜吗？大概不会，他如今还困在这里，前途未卜，哪怕死了，也怕是只留得下一座孤独的坟丘……

脑子里尽是惨淡的光景，黎簇侧了身子，把外衫解下盖在脸上，掩住了断续的抽噎，也遮蔽了满天的星光。辽远的苍穹和广袤的大地，霎时成了一个巨大的密闭空间，把他罩在里面，而头上的这件薄薄的衣裳，反而成了最安全最温柔的保护伞。天下之大，他何时才能找到栖身之地呢？

太过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了，他甚至没察觉身旁的脚步声，再反应过来，衣服已经被来人拉了下来，一张湿漉漉的脸露了出来，面对着吴邪担忧的双眼。黎簇过了好久才缓过神，一时手忙脚乱，不知所措，狠狠地把衣服抢了过来，再次盖在脑袋上，背过身去。吴邪没动他，似乎是坐在了一旁，不一会儿，黎簇感觉一只温暖的手钻进了他构筑的防御伞，搭在后脖颈上，缓缓的揉捏起来。月亮的冷光照在他的身上，带着太阳留下的热气，风吹走满身尘土，把心又还给了他，还留下了人间的指望。

于是，黎簇至死也舍不得这阵风了，一头扎了进去，后半生交付在里头。只可惜，缘分这种东西，向来来去匆匆。黎簇熬过漫无边际的黎明之前，却未能尽享晨曦的温暖与光芒。吴邪终究还是走了。这难道就是他生死一线，应得的结局吗？“命这种东西，你非要去问个为什么，不觉得太矫情了吗。”黎簇不想再追究自己的命运，他只想尽力抓住些什么，随便什么。

吴邪飞去福建那天，黎簇送的行。他表现的很好，没闹任何别扭，这倒有些出人意料。俩人一块儿吃了麦当劳的早餐，牛奶有些烫，黎簇还主动为吴邪吹凉。他帮吴邪把行李拎到安检口，交给吴邪的时候，这个二十左右的年轻人低了下头，眼神打量着手上的包，像是在确保没有任何东西遗漏在自己手上，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脸上带着些腼腆的笑，“我以后，能来找你吗？”吴邪拍了拍黎簇的肩膀，“当然”。黎簇仍旧傻笑着，没多说话，他站在安检口，一直等吴邪身影消失在白色的门后。

此后，黎簇开始了长达十年的，候鸟般的迁徙。

“新年快乐，哥几个健健康康平平安安！”胖子喝的脸通红，掐着大年初一的钟声，送上了祝福。屋子里暖烘烘的黄光把每个人的脸照的透亮，连最没有表情的张起灵都勾着嘴角。吴邪又醉的有些不省人事了，他年年第一个倒下。张起灵背着他进屋，黎簇用眼神示意他会收拾残局，小哥照顾好这醉鬼就行，他们之间都有了默契。黎簇挺感谢张起灵的，他们交往这么少，这个冷酷的男人却从未对他的到访表示过不耐，这很难得了。

大致收拾了一下，黎簇进了书房。起先，他是不留宿的，多晚都得走，回镇上的招待所过夜，后来吴邪觉得走夜路不安全，又喝了酒，招待所住着难受，怕黎簇大过年的生病，硬是给他置办了张小床放在书房里。黎簇开始觉得挺不好意思，但那张小床上铺着好多层垫子，还带电热毯，提前打开，洗漱回去就暖烘烘的，这诱惑太大了，他抗拒不了，便接受了吴邪的安排。现在他就躺在这被窝里，铺盖是新洗过的，很香很温柔。这样就好，他闭上眼，这样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