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级 大众 同性(男)
原型 逆转裁判 成步堂龙一,御剑怜侍
标签 成御 逆转裁判
状态 已完结
妖刀传
起
天高云阔,群雁横空,秋意正浓。
驿道边人行马嘶,白日里热闹非常,到了晚间也算不上安静,来来往往的多是身负刀剑的江湖客。
杏花客栈便在驿道边不远,自“牧童遥指杏花村”一诗唱开后,天下酒肆客栈足有一半换了名字,这一间倒并非跟风,而是店旁原就有几株杏树,杏子结实的时候,店家常请客人分食,偶有顽童来摘也并不驱逐。据说掌柜是个退隐的前辈高人,故而虽然走都畿河南两道的江湖中人往往在此店中聚集,倒也没闹出什么事来。
这几日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投宿的人格外多,几间房都住满了,剩下的人只得在大堂中凑合一夜,此地夜中已有寒露,略有些凉了,因此掌柜在火塘中点了堆火,风尘劳碌了一天的行路人放下手中的刀剑,三三两两地围坐着聊些闲话。
“诸位都是来参加武林盟大会的吗?”也不知是不是多喝了两碗,还是天下承平日久,武林人士之间也没什么警惕之心,有个操着一口淮南道口音的客人起了头。
便有一个听口音来自江南东道的客人道:“自然,最近武林中也就出了两件大事,一是那位极擅易容造假的‘手艺人’死在去武林盟的路上,二是失踪七年的或真敷扎克向武林盟投案,盟主因此召集武林大会,说要重议七年前的旧案,商定或真敷异宝的归属。”
大堂中响起一片窃窃私语声,也不知是谁在问身边的人“‘或真敷’是什么,听起来甚是古怪”。
一个书生模样的客人轻轻敲着自己身侧的剑鞘,斯斯文文地开口解释道:“或真敷是扶桑来的一支,据说祖上是秦时徐福寻仙带去的童男童女,本朝才回归中原,因为他们手段诡谲,似真似幻,据说与中原武术或道法之流全然不同,‘或’本通‘惑’,而‘敷’则有铺展施与之意,这是当朝圣人听了他们的扶桑名之后赐下的姓。至于圣人为什么要见他们……”
“那自然是为了长生之术了!”这回叫出来的是个西北口音的汉子,他话一出口,众人便纷纷大笑应和。
“正是,”书生道,“或真敷一脉借着徐福的名号,颇得圣人信重,时常出入宫禁,且他们将自身手段与中原武学结合起来,另辟蹊径,短短十数年,竟也在武林中有了立足之地。但江湖人提到或真敷,却多是因为七年前的那桩公案。”
“小哥,给我们详细讲讲!”淮南道的那位客人招手唤来掌柜,“给小哥打一坛酒,记在我账上。”
书生囫囵一拱手,笑道:“某先谢过。江湖中早有传闻,或真敷一脉保存着当年徐福寻仙时带走的诸多传承,这些传承后来因秦皇焚书,遂成孤本,其中不乏绝世的内功心法与刀剑谱,甚至……长生之术亦在其中也未可知。据说或真敷一脉为当今圣人演法时,技近乎道,是真到了‘乘云气,御风龙,而游乎四海之外’的地步。正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当时或真敷的当家人,好像是叫什么‘天斋’的,酒后曾对人说过,他们的传承秘宝被他放在稳妥之处,得之自然有无穷无尽的好处,却没想到由此惹来了灾祸。”
坐在火塘边的有个面目寻常的中年妇人,此刻也开了口:“妾七年前有幸听过那场公审,是他的大弟子杀了他,对吧?”
“确是如此,”书生道,“他那大弟子名唤扎克,不知怎么误杀了自己的妻子,也就是天斋的小女儿,师徒二人就此反目,扎克为了自保,也为了抢夺秘宝,杀了自己的师父,委实是天下一等狼心狗肺、背弃人伦之人。”
“他的女儿最是可怜,”妇人不知是否被触动情肠,叹了口气,“幼年丧母,父亲又亲手杀了自己的外祖,小小年纪就成了孤女,旁人都当她是活的秘宝,好比三岁小儿持金过闹市,至今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大堂角落有个带了把刀的大汉,面部轮廓颇有些西南风霜,大约是剑南道来的人,闻言啐了一声,“扎克不是个东西,只可惜旁人为他作保,白白折进去身家名声,要不是他,成步堂怎么会身败名裂?”
大堂内议论之声低低响了片刻,突有一把清亮的少年嗓子裂帛般扯了出来。
“成步堂?!”那少年从楼上“雅间”探出一个头来,嗓门极大,将大堂中的客人都吓了一跳,“是那个‘妖刀’成步堂吗?身败名裂又是怎么回事?”
他身后门缝里露出一两个家人下仆之流,与他拉扯了两下,最终却还是被小公子挣脱出来,拾级而下,走进了大堂。众人心中都不由得暗暗为这小公子喝彩两声:他身上的银色锦衣绣着暗纹,腰间坠玉,一看便知富贵,又穿了件艳红如火的半臂,神采奕奕,全没有赶路的风尘气。
小公子落落大方,先向四方客行了个罗圈揖,才开口用官话道:“我姓王,叫王泥喜,往日在家中读书时,常常翻看讲成步堂英雄事迹的话本,都说他急公好义,救人于危难之间,我师父也对我说,成步堂是世间一等一的大英雄、大豪杰,却没人和我说过这段公案,求诸位细讲讲,我与诸位筛酒吃。”
眉开眼笑的客栈掌柜清了清嗓子,笑道:“原来是王小公子,诸位,这是汴州王家的小公子,此前少在江湖上行走,还望诸位多多照顾。”又筛了酒,分给大堂中的客人,人群中便响起会意的应声。
汴州王家是大富之家,专研香料,听说连异域都有他们家派去的香料行商,就是长安城中公卿仕女之家,用的也多是他们家的澡豆、香粉、蔻丹与口脂,更难得王家对江湖人十分尊重,哪怕知道你是上门来打秋风的,也一概好言好语,殷勤招待,更礼聘了数位高手作家中子弟的西席,并非为了让他们学成绝世武学,只为了借西席们的人脉保护自家子弟平安。
听到王泥喜的身份,那位西南客人的脸色也缓和了许多,他呷了一口酒,问道:“不知小公子是单单想听公案,还是来龙去脉?成步堂的故事可不短呐。”
“自然是来龙去脉!”王泥喜道,“我读过成步堂先生抽刀断水、为老渔夫讨回公道的故事,还有他审一只鹦鹉审出一桩陈年旧案的故事,还有他千里追凶,与怪盗夫妇情同挚友……”
众人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
西南客人大笑道:“那便是看过几本话本子了,我来给小公子讲点新鲜的!”
他理了理思绪,缓缓道:“成步堂年纪虽轻,怕还不及我大,但我这年岁都活到狗肚子里去啦,按理来说要称他一声前辈。但既然他已经退隐,我也就托大些直呼其名啦。要说成步堂的故事,得从另一位少年讲起。那还是十年前,有位红衣灰发的异族少年杀上武林盟,声称要为自己的母亲讨一个公道。他年纪虽轻,却不知因为什么奇遇内力雄浑极啦,掌法又中正大气,武林盟内轮值的各派弟子都拦不住他,连昆仑派首席弟子都败在他手下,上了年纪的护法高手又不方便出手,一时竟僵在那里。凑巧,当时的成步堂正在武林盟访友,他提着一柄刀,和那年轻人走了十招,就将刀刃压在了那个少年的脖子上——”
“只要十招?”王泥喜忍不住惊呼。
西南客人摇了摇头,道:“倒不是他二人实力如此悬殊,只是成步堂师承一个女子门派,自己却天赋奇高,硬生生将门中武学改成了适合自己的刀法,旁人的刀多以劈砍为主,以力胜巧,他的刀法却兵行险着,看似虚张声势,实则杀机暗藏,二十多岁就修出了刀意,当真是一等一的武学奇才,他后来也说过,那少年心中没有杀意,又不熟悉他的刀路,才被他出其不意制住了。那少年既然输了,便不得不将来意告诉了他,声称自己是西域舞女之子,母亲为正道俊杰所骗,郁郁而终,他来武林盟是想求一个公道。谁知这些陈年旧事到了成步堂耳中,却掀出一桩泼天大案,原来少年之父并非负心薄幸之人,而是被人所杀,成步堂与那少年联手,差点掀翻了半个武林盟,最终当时的武林盟主认罪伏法,而成步堂与那少年也一战成名。后来发生的事大约就是小公子你看到的话本中的那些,成步堂是个好管闲事的人,经常牵扯进江湖仇杀里,有时也受武林盟之托解决一些公案,他刀法妖异,但人却光明磊落、明敏豁达,但凡他插手的案子,总能于绝路中翻出可能,不管作恶之人有多么权势滔天,最后都会败在他一柄长刀之下。有人咒他恨他,有人却敬他慕他,渐渐得了个妖刀的名声。只是后来……”
“只是后来,那位或真敷扎克有求于他,说自己绝没有杀天斋,请他为自己作保,成步堂信了他,做了这个保人,”书生将话头接了过去,喟叹道,“结果武林盟公审的时候,为了证明扎克的清白,成步堂拿出了一封天斋的绝笔信——只是那绝笔信后来却被证明是伪造的。果然,妖刀毕竟是妖刀,为求一胜,走尽偏锋,不祥,不祥。”
西南客人怒道:“我呸!武林盟说他拿出伪造的书信,也不过是一面之词!我看就是当时人人都想要或真敷的秘宝,结果扎克还跑了,成步堂就被推到了风口浪尖!当时流言怎么传的?说他在学艺时就立身不正,和自己的师门中人不清不楚!这么脏的话居然是武林盟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说出来的!好了,最后逼得成步堂不得不自承其罪,与师门断绝关系,武功也被废了,妖刀绝迹江湖,这就是公理,这就是道义?”
他怒到极处,竟将手中酒坛遥遥往火塘里一摔,只听一声脆响,火苗蹿起一人高,旁边的客人都不得不往后退了退。
只有中年妇人没有退,反叹了口气:“成步堂的罪名,是他自己认下的,而他伪造书信、意图帮扎克脱罪的事……也是那位查明的,他们二人相识于微,相交莫逆,自来成步堂与那位联手查的案子,哪里错过?连那位都不保他、保不住他,还亲手废了他的武功,与他割袍断义……旁人又能有什么法子?”
西南大汉一时沉默,想要再喝些酒,才意识到手里已经空了,半晌,方低低地苦笑了一声。
“敢问……‘那位’到底是谁?”王泥喜情不自禁地放轻了声音,几乎有些怕听到这个答案。
众人有的高声,有的低语,却都吐出了同一个名字。
“正是方才那位老哥故事里的‘少年’——”
“如今的武林盟盟主——”
“——御剑。”
承
这名字落地之际,满座皆静,王泥喜茫然四顾,竟无一人再为成步堂开口。他倒也曾随着自家长辈远远见过现任武林盟盟主一眼,只觉得那人神情严肃,举止有度,不像肆意而为的江湖客,倒像是官场中人,只不知为何在场诸人提起他时脸上都颇有信服之色。
一个嘶哑的声音突然打破了场中静寂,众人转头望去,却见掌柜算账的柜台前矮凳上坐着一个老儿,脸上沟壑横生,另有一道伤疤自前额划至下颔,几乎将他整个人剖作两片,虽已痊愈,却仍令人见而生畏。他手里抱着一把琵琶,铮铮两声,满座皆惊。
“见谅,见谅,这是鄙店里的人,日常讲两段话本赚些小钱,诸位不必与他一般见识。”掌柜急忙出来圆场,那老儿却不领情,大笑道:“那位御剑盟主我是不曾有幸见过,但成步堂先生却与这杏花客栈有一面之缘。小公子若是有意,我便说来听听,也教大家伙儿评评理,看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王泥喜大喜,连忙道:“快请说,我看这里的各位都是明理人,你只当讲个话本子便是。”
那西南大汉亦扬声道:“我仰慕成步堂多年了,要我说,他当得起一个侠字,旁人怕那个什么武林盟,说什么定案不翻,我却不怕,老丈只管讲来,谁若是还拿御剑盟主来说事拦着你说话的,就先和某比划两招!”
老儿低低笑了两声,方道:“我倒不怕这个,便是盟主亲来,那也得讲理不是?只是这故事委实十分荒诞,诸位当个话本儿听,也无不可。”
王泥喜又为店中诸人叫了一轮酒肉,大家伙儿眼花耳热,气氛更融洽几分,就听得那老儿拨了拨琵琶,信手弹出一段小调,才缓缓开口:“好教各位知道,武林盟原是中原六大派牵头,在朝廷见证下结成的盟约,正所谓‘侠以武犯禁’,江湖中人若是犯了事,高来高去的,六扇门也不好缉捕,当今圣人十分通达,因此便道,‘江湖事江湖了’,故而结成此盟,专断江湖中的公案,久而久之,渐成一方势力。七年前,老朽还未在这里说书,只是路过这家杏花客栈,那是个大雪天,正是武林盟公审或真敷一案、扎克逃脱之后的第十天,按时间算,成步堂的武功大约刚刚被废不久,左不过一两天的功夫。因风雪阻路,从武林盟大会上退场的英雄豪杰们都被堵在这家店里,比今日还热闹两分。那时在场众人说的,大多与那位失踪的或真敷孤女有关。有位客人说‘她毕竟是扎克的亲生女儿,若是能找到她,多半能找到扎克的下落’,又有人说‘怕不是跟着扎克一起跑了罢,要我说,武林盟也是有趣,明明早就拿住了人,非说什么她又不是杀人者,无权将她收押,现在说是人跑了,说不得是私底下动了意,将她偷偷扣下了’,旁边马上又有客人反驳‘可是各大派的掌门带人把武林盟的地盘前前后后地搜了一遍,什么也没找到’……”
“那时的武林盟还不是御剑盟主主事吧?”人群里有人问。
“自然不是,”便有人替说书的老人回他,“那时前任盟主因御剑父亲之事伏诛不久,武林盟被上上下下清了一遍,几乎就是几大派手中的傀儡,也是这两年来御剑盟主拨乱反正,激浊扬清,才算是稳住了局面,隐隐又有执武林牛耳的态势了。”
说书的老儿微微一笑,复又开口道:“当时那些客人中,突然有位说,‘公审前,我正好去拜会成步堂大……成步堂,听见扎克对他说,今日的公审他绝不会被定罪,还说请成兄好好照顾他的女儿,要我说,怕不是成步堂将那个孩子带走了。’场中顿时一静,一静之后又是哄然,乱哄哄地都是些‘成步堂武功被废,自身难保,哪儿还有心力理一个孩子’,或是‘说不定正是因为武功被废,才想着把那个孤女弄到手,或真敷一脉的幻术据说并不苛求内功基础,配他不是正好?’一类的话。老朽当时还有事在身,不方便开口,听得店里的话越聊越不对味,便准备起身离去,却遇到了一点小麻烦。”
有捧场的客人问:“是什么麻烦?”
老儿道:“当时有一队人马偷偷围了这小店,这一屋的英雄豪杰竟都未曾发现。”他也不管场中“这怎么可能”的质问,续道:“那队人马是或真敷家的人,他们自扶桑而来的时候,除了被圣人赐姓或真敷的主脉,还有许多家臣,领头的那个人扶桑口音浓重,说是他们这次来,就是为了带回小家主,也就是那个扎克留下的孤女。”
王泥喜挑了挑眉毛,疑惑道:“那不是正好?”
堂中哄然而笑,见王泥喜窘得面红耳赤,说书老儿又拨了拨琵琶替他解围,道,“若是正经想接回家主,何须摆出这样的阵势?据说或真敷主脉对这些家臣手段极为酷烈,还不知道有什么控制的法子,一朝遭逢大变,家臣们即刻噬主,那孤女落进他们手里,哪儿能讨得了好?那领头人的话虽然说得客客气气,手里却还提着刀呢。”
书生模样的客人道:“那位孤女……确在此店中么?”
说书人道:“确在此店中。当时客人们左右探看,见一个老者抱着一个孩子缩在角落里,此前聊时他说那是他的孙女,他并非江湖中人,只是被大雪堵住了,不得不投店,住不起房,便在堂中凑合一晚,是颇不起眼的一对祖孙,只是那些扶桑人一来,众人再细看,便觉得那小女娃虽是黑灰满脸,一对眼睛却灵动异常,分明是个美人胚子,既已生疑,众人自然就散了开去,独留他们祖孙二人站在一角。那老者道:‘中原武林人才济济,却眼睁睁看着一群扶桑人逼迫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女娃,真是好英雄,好气概!’这可惹恼了店里的一堆大侠,便有人说,‘这是或真敷自家的人,人家要迎回家主,关我们什么事!’却也有人蠢蠢欲动,想要与那群扶桑人杀上一场。”
方才那西南大汉哈哈大笑道:“这是也想来分一杯羹了!”
“不错,”说书老儿看他一眼,续道,“要说是为了中原武林出头,恐怕应者寥寥,但人人心里都有算计,那小姑娘可说是一件惊天秘宝的钥匙,说不得就有人不想让她落入扶桑人的手里。那老者若不是看穿这一点,也不会做此挑拨之语。谁知那跃跃欲试的‘大侠’还未及拔剑,就先被扶桑人割了喉。”
“割了……喉?”王泥喜睁大眼睛,退了一步。
“那群扶桑人也不知何时在客栈的火塘中下了毒,毒性不烈,只是让人手脚无力,神智散乱,和醉酒仿佛,因而此前无人发觉。他们精擅扶桑武学,似乎是叫什么……‘忍术’的,来无影去无踪,竟无一人发现那人是怎么被割喉的。诸位中原好汉将火灭了,堂内只有窗外的隐约雪色照亮,那人就死在门边,门帘翻卷,寒风随着雪片,将血腥气一并卷了进来。”
随着说书人的讲述,堂中诸人竟都打了个寒战,江湖人刀口舔血,本不怕死,只是这种不明不白的死法被这老儿用嘶哑语调缓缓道来,竟仿佛志怪故事一般,让人心里发凉。
说书老儿环视一周,像是满意于听众的反应,笑一笑方道:“那扶桑领头人在屋外缓缓道,‘交出小家主,我们无意与任何人为敌’,又说了个古怪的名字,可能是扶桑语,就听屋内那老者笑了笑,扬声道,‘一行有一行的道义,我接了或真敷扎克的托付,就要保这个小女孩平安,除了那位成步堂大侠之外,谁都不能把她带走。’那扶桑领头人又说,‘成步堂怕是来不了啦,还是快把小家主交给我们吧,我们保证待她好好的。’老者冷笑了一声,道,‘看来这里是没有有胆量的英雄好汉了,我要带她走了。’”
他说完这一段,抱着琵琶又弹了几句,王泥喜心急,追问道:“那小女孩后来怎样了?”
火塘边的妇人看他俊俏,心里喜欢,柔声道:“小公子别急,既然这是成步堂的故事,那他自然是出面了,想来那女娃也会平安。”
说书老儿笑道:“正是,那时店中众人虽有跃跃欲试的,却也都畏惧扶桑忍术的毒辣,无人出头,说来也巧,只听远处风雪中渐渐传来了马蹄声,来者还不少,听声音约有十数骑,为首的是个中年汉子,远远便扬声道,‘都畿道六扇门缉盗,无关人等退避——’”
妇人微一蹙眉:“都畿道六扇门,莫非是那位?”
说书老儿道:“正是御剑盟主的至交好友,如今任都畿道六扇门总捕头的那位。他那一声过后,扶桑人的阵势便有些散乱,似是犹疑不决,恰在此时,那抱着小女孩准备突围的老者到了客栈门边,突然听到旁边有个青年声音压低了问他,‘扎克当真说过,我可以带她走?’”
西南大汉喝了声彩:“那必是成步堂大侠无疑!”
说书老儿道:“那老者心下一惊,借着门帘掀起时的月光雪色去看,见那人一身蓑衣,戴着斗笠,也不知在门边坐了多久,身上竟有薄薄的一层雪,凑得近了,还能闻到他身上传来的陈腐血气。只见他伸出手来,手中握着一把刀,长约三尺,缠手布几乎被血浸透,刀柄处刻着一朵花状表记,正是成步堂从他那个女子门派中传承的刀。老者问道,‘你愿意带她走?’成步堂苦笑道,‘我自身尚且难保,扎克兄将她托付给我,可真是太信得过我啦。’他声音极为年轻,语意苦恼,却没有怨恨之意,老者还未及答话,便见他将斗笠掀起些许,露出一张尚且年轻的脸,浓眉入鬓,目若朗星,端方下颌上透出浅浅一层胡茬,可见这几日过得也十分艰难。他朝老者怀里的小女孩笑了笑,柔声道,‘你愿意跟我走么?’小女孩眨了眨眼睛,似是听不懂他的话,却下意识朝他一笑。成步堂‘哈、哈’地压低嗓子笑了两声,伸手将那女孩接了过去,说道,‘我在一日,必竭尽全力保她平安。劳阁下为我牵制扶桑人些个。’说完便紧了紧那女孩,让她环着自己的脖颈,刀光乍现,竟将手中长刀掷向房梁。”
老儿嘿嘿笑了两声:“诸位且看这客栈,主梁是不是木质较新,仿佛曾经翻修过?”
这回是客栈掌柜出声笑骂:“就知道你又要拿我这客栈说事,若不是当年六扇门之人替他赔钱了账,就算那人是成步堂,我也要在账簿上记上一笔。”竟是侧面为说书人做了佐证。
老儿笑道:“成步堂眼光极毒,那一刀虽无内力,但借着飞掷的势道入木三分,原来的主梁本已被虫蚁蛀空,竟应声而断,客栈当即塌了半边,幸而客人们都是江湖人士,只是狼狈了些,倒无人受伤。扶桑人不敢贸然闯入,正不知如何是好,那位一开始护送小女孩的老者又趁机突围,杀了他们两个人,眼看着六扇门人马已至,有一人也不知使了个什么巧劲,将其中一位捕头踢下马来,自己一提缰绳骑了上去。”
王泥喜惊道:“难道那些扶桑人不拦他?”
老儿拨了拨手中琵琶:“那些六扇门的人似乎是为了抓捕扶桑人来的,并不拦成步堂,扶桑之人多为老者与六扇门牵制,倒有二三人试着追了一追,那成步堂自己的刀虽然留在店中,抢的马鞍侧却本就挂得有刀,不知他使的是什么刀法,雪色间也难见刀光闪动,只见得追上去的几个扶桑人纷纷倒地,以时间来算,或许他根本连第二刀都没出。他提气扬声道,‘武功既已还了,刀也暂且寄下,让他帮我保管着!’也不知是对谁说的,随即扬鞭而去,将那小女孩也一并带走了。”
他故事说完,满座皆静,许久才有个陌生口音冒出来,道:“你这老儿说得绘声绘色,倒像是亲眼见过,可那成步堂说的话多有私密之语,你是怎么听到的?”
书生模样的客人笑了笑,代答道:“这位朋友许是不知道他们这些说书人的规矩,他本就说了当个话本听听,自然多有附会之处,不过只要成步堂当日来过此店中,又带走了或真敷孤女的事是真的,那便是个好故事了。”
西南大汉道:“可不是!他被千夫所指,却不恨那由头,还愿意庇护扎克的女儿……当真是英雄气概,某服了!”说着便将手中酒一饮而尽,大笑道,“痛快,痛快,当可一醉!”合衣往大堂角落里一躺,竟打起了鼾。
众人三三两两,或低声感慨,或且笑且叹,也有人心思灵动,怀疑这说书人是不是别有用心,要在武林大会前传出这段旧闻,独王泥喜一个久久扼腕不能言语,恨不得让这说书人将成步堂的故事再细细说来,若是能讲上一夜便最好不过,他这里心潮起伏,步调便十分迟疑,一步三回头地往楼梯走去,眼神仍钉在那老儿身上,想着明日给他些钱财,央他多讲两遍。
还没踏上楼梯,他忽觉身后有人拍了拍自己,回过头去时,却见一个身材矮小削瘦、头戴斗笠的客人正缩回手去。这客人一身蓝衣平平无奇,但王泥喜家中世代经营香料,如此近的距离之下,他却能嗅到对方身上传来一股灵动鲜活的香气,小勾子似的引他探询。这人方才应是一直坐在楼梯旁阴影中,毫不显眼,也未出声,直到此时才站了出来。
王泥喜迟疑道:“这位大侠是……”
那人嘻嘻笑了两声,竟是个少女的声音,她伸出洁白细嫩的柔荑,将斗笠下的面纱一掀,露出一张清丽娇美的容颜,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大得惊人,正满含笑意地瞅着王泥喜。
“我见你喜欢成步堂喜欢得很啦,带你去见他,你去不去?”少女也不知用了什么功夫,嘴唇不动,声音却聚成细细一线,传进王泥喜的耳朵里,分毫未曾惊动旁人,“我叫美贯,是或真敷扎克的女儿。”
盏茶工夫后,美贯往后院马厩牵了匹马,与偷偷溜出来的王泥喜并辔而行,初入江湖的富家公子勉强按捺着心中好奇沉默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出言相询:“那位成步堂大侠……就在附近么?方才那人说的故事是真的么?”
美贯已摘了斗笠,闻言侧首一笑,说不出的天真娇俏,脆声道:“他便是之前护送我的阿翁,也是扶桑人,怎么会骗人?故事自然都是真的,虽然那时我还听不懂我义父——成步堂说的话,但想来他翻来覆去也不外乎就是那几句啦。”
王泥喜挑眉道:“那位说书人就是护送你的老者?”
“是啊,”美贯漫声应道,“他以前是个杀手,不过也受托做些别的,性格古怪得很啦,时常做些挑担贩夫的活儿,只为有趣,说书也不出奇啊。”
“那你们当年……后来又如何了?”王泥喜问道。
美贯又是一笑,道:“后来我义父带着我往江南东道去,也不知道我那些‘家臣’究竟有多少人,又雇了多少人,一路上有好多人想要抓我,吓人得很,义父功力尽失,不能久战,只能边打边跑。那时我还不会说你们中原的话,和义父每日里你看我,我看你,他总是对着我絮絮叨叨的,也不知在说些什么。偶尔摆脱一波追杀的时候,他会教我说中原话,我再没见过比他更耐心的人啦。”
她拿手指圈着自己的一绺头发打转,笑问:“我的官话说得好不好?”
王泥喜忙道:“好得很啦,全听不出是扶桑人。”美贯说话时总带着些江南水汽缱绻的温软尾音,跟她说了两句话,他也忍不住随过去了。
美贯便续道:“那时义父常常受伤,我年纪还小,就是个累赘,他却从来不嫌弃我,还总会找些好玩的事情来逗我,有次我们借宿在他一个胡人朋友开的客栈里,坏人追上来的时候,他便借了那个朋友为西域舞娘准备的衣服,拿面纱挡了脸,光明正大地混在一群姐姐里,在那些人面前晃,笑死我啦。”
“啊!”王泥喜突然一拍手,“我记得那些讲成步堂大侠轶事的话本里,便有个故事是说客栈里的西域舞娘被怀疑下毒谋害了武林名宿,还把掌柜也牵扯进去了,幸而成步堂大侠路过,查明了真相,还顺道惩治了四处放贷欺凌一方的大户,还了那舞娘和掌柜一个公道。”
美贯也笑着拍拍手,道:“是啦是啦,义父说那些都是他的朋友,我们一路上好几次陷入极危险的境地,都靠他的朋友们帮忙,有的人甚至豁出性命来救他,我们才能化险为夷。有个玩杂耍的叔叔,长得像头狮子似的,性子却软和,坏人追来的时候,他和杂耍班子里的人演了出大戏,正好把那些人堵在城门口,我们才能趁机溜走的,还有一对怪盗叔叔婶娘,替我们引开了追兵……哎,太多啦,我都数不清啦。”
王泥喜也听得面上放光,这些依稀都是话本里的人物,原来那些故事都是真的!他情不自禁朝美贯一笑,想到自己马上就能见到那位传奇般的“妖刀”,一颗心竟七上八下不肯安分,虽已赶了一夜的路,直到东方泛白,亦丝毫不觉困倦。两人双马自离开杏花客栈后已行出一百余里,美贯讲故事讲得口干,看王泥喜仍神采奕奕的模样,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抬手一指前方:“喏,那不就是。”
王泥喜大惊抬头,却见一条小河蜿蜒自村舍之后流过,河畔芦花飞雪中立着一名男子,身着红锈色长衫,双臂环抱,银灰发下眉目沉凝,唇角却含着一点笑意,无奈道:“弄得一脚一身都是泥水,回去岂不又是一番折腾?你要吃蟹,我请你去望湖居不好?”
王泥喜顺他视线望去,才见那小河里还戳着个人,裤管虽高高挽起,却已被河里的水湿了大半,一身粗布蓝衫胡乱扎在腰间,两条腿上尽是泥水,双手捉着一只不大不小的螃蟹,正自大呼小叫,他脸上浮着一层短短的胡茬,看不出年纪,只意态疏阔,目朗如星,令人忍不住要跟着他一齐放声大笑。
“义父!御剑叔叔!”美贯翻身下马,足尖一点,流星一般朝二人掠去,到近处时提了一口气,乳燕投林般撞进红衣男子怀里,将头埋在他胸前,十足的依恋模样。蓝衣男子见状将手里的蟹往岸边鱼篓里一抛,直起身来,不悦道:“到底他是你义父,还是我是你义父?”
美贯从红衣男子怀里抬起头来,朝他吐吐舌头,指一指王泥喜所在的方向:“这是王泥喜,人家仰慕你得紧啦,我带来看看你。”又放开红衣男子,一整衣衫,为王泥喜引见道:“这位就是我义父成步堂,这位是御剑叔叔,当今的武林盟盟主。”
王泥喜勒紧了手中缰绳,浑浑噩噩地从马上下来,看着面前意态亲昵自在的三人,恍惚间以为自己仍在梦中,半晌方轻声道:“割、割袍断义……?”
转
成步堂拍拍手,正准备说什么,侧眼瞥得方才那只螃蟹已爬出鱼篓,便挑了挑眉,指间乌光一闪,那螃蟹的两只大钳便被卸了下来,落回篓里,肚皮朝天地蹬着细爪。王泥喜定睛望去,却见他手里只有细长的一条铁片,甚至还没开刃。
成步堂笑道:“这位小兄弟如何称呼?”
王泥喜听他和自己说话,忐忑已极,几乎不能呼吸,甫见得他一双眼睛定在自己身上,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正是在下!”
美贯“噗嗤”一笑,成步堂却面色肃穆,一拱手道:“原来是在小兄弟,这名儿倒挺稀奇。”
王泥喜一张脸涨得通红,讷讷不能言语。旁边的御剑苦笑摇头,朝成步堂摆一摆手,压低声音道:“休得无礼。”这才朝王泥喜道:“这位想必就是汴州王家的小公子,在下御剑,成步堂平日里胡闹惯了,些许玩笑,你莫要放在心上。”
王泥喜抹一把脸,先对御剑行礼,口称盟主,这才转向成步堂,恭恭敬敬道:“小子王泥喜,听说了成步堂——成步堂先生的英雄事迹,一直想见一见先生,如今总算得偿所愿。”
“哎哎,”成步堂倒毫无大侠架子,伸手搔了搔后脑,笑道,“早知道小公子这么喜欢我,我该正襟危坐地见你,如今搞成这样,小公子是不是失望得很?”
他话一出口,王泥喜便觉放松些许,不觉露出笑意,道:“那倒没有,只是先生和我想象中很不一样。”
御剑在旁边道:“小公子为何会知道成步堂?他的那些话本都是多年前的事了,你又是从哪里听来的?”
王泥喜拱手道:“家父为族中子弟延请武林中的高人作西席,我的师父是位剑客,人称‘青霜紫电’,成步堂先生想必认识。”
成步堂一挑眉,笑道:“原来是牙琉兄,我说这些年他怎么没在江湖上露面,原来是去大户人家吃供奉享清福了。他不是南疆人么,在你家住得惯么?”
“是,”王泥喜恭敬应道,“家师一切都好,只是挂念成步堂先生,偶尔会翻看讲先生故事的话本,我也就跟着看了许多,又听家师提过几回先生的事迹,能亲眼见到,实在不胜荣幸。”
成步堂摆摆手,浑不在意,道:“快别这么说,我可还在世呢,听小公子这说话,仿佛我已经是牌位上的人了似的。”
只听御剑怒道:“成步堂!”美贯也大叫一声“义父!”打断了这人的胡说八道,成步堂哎哎两声,苦笑道:“怕了怕了,不说便是,小公子,你既然对我当年处理那几桩公案的事感兴趣,如今我手头正好有件盟主交托的案子,已有一位好友前去调查,你要不要也去凑个热闹?”
王泥喜忙道:“是什么案子?”
成步堂笑道:“或许小公子也听说过,这案子的死者是位擅长易容丹青之术的大师,姓土,在家行六,因此人称‘土六郎’。”
王泥喜惊呼一声:“那不就是那位……我在客栈中听过,那位‘手艺人’?”
“正是,”此番接话的却是御剑,这位盟主肃然道,“所谓丹青之术,其实是临仿生意,本朝文人雅士收集字画蔚然成风,就连客栈酒肆都恨不能求两幅墨宝,因此书画价钱便水涨船高,这位土六郎手下出来的东西,几可以假乱真,有时作者本人也未必认得出来,因此在行内颇有名气,不过江湖人识得他却主要是因为他精擅易容,制出来的面具千金难求。数日前,土六郎传书武林盟,说自己要亲身前来,了断一桩旧年公案,我等久候不至,派人前去查探时,才发现他死在途中一处茶馆之中,死因是种慢性毒药,算算时间,应是他还在住所时就中了毒,便联络了他的后人,派人前去查探。如果王小公子有意,不妨同去,让美贯为你带路便是。”
王泥喜欣然道:“我自是想去看看,只是……会不会给诸位添什么麻烦?”
成步堂摆摆手,笑道:“前去查探的我那好友是个积年的捕头,你们两个去也就是长长见识,没什么妨碍,对了,我还要向小公子借一样物事。”他伸出手,指一指王泥喜的手腕,道:“便是这个金镯子,不白拿,我拿别的押在小公子这里,过两日便还回来。”
王泥喜忙道:“不碍事,若非这镯子是我生母留下的东西,送给先生也无妨,-=用不着什么抵押。”
他将那镯子褪下递给成步堂,后者不客气地接过,自怀中掏出一方纯金小印交给王泥喜,那印顶端精雕细琢地刻着一朵菊花,花瓣花蕊分毫毕现,正中心镶有一枚成色十足的红色宝石,印文乃是篆体的“秋霜烈日”四字。王泥喜觉得有些耳熟,虽一时想不起这印的来历,但单看雕工用料也已是极贵重之物,比他的镯子不遑多让。
不待他深思,成步堂便已拍了拍美贯的肩膀,笑道:“带着小公子去玩吧,自己小心些,有什么事就找你总捕头叔叔。”
“放心吧!”美贯笑意盈盈道,“王公子,咱们走啦!”
少女拽着王泥喜上了马,转瞬便又去得远了,成步堂弯腰又摸出两枚螺蛳一并扔进鱼篓中,这才笑眯眯朝着御剑伸出手,无赖道:“盟主大人,拉我一把呀。”
他在江南道隐居日久,话里带了一把渔歌的娇软味,御剑实在无奈,也只得走近两步,伸出手来,欲将人拉回岸上,却不防成步堂合身借力撞入他怀中,笑道:“这下我们都沾一身泥,谁也别嫌弃谁啦。”
御剑双眉紧蹙,不悦道:“成步堂。”
成步堂摇一摇他的肩膀,道:“别生气,对不住,我请你吃螃蟹,还请你听曲,如何?此去灵昌郡不过二刻的路程,郡中有家酒楼,唱曲的娘子真是一绝,我上次听她唱了个古时将军的故事,就觉得你必定喜欢,早想带你去听听。”
“……你带我去酒楼听曲?”御剑闭一闭眼,愈发无奈,道,“成步堂,你哪儿来的银子,方才不是还拿我的东西骗人?”
成步堂装模作样叹一口气,道:“没办法,我欠盟主大人的东西太多,请顿酒倒也罢了,那枚私印太过贵重,我可万万赔不起,只得以身相许,万望盟主大人不要嫌弃。”
他说这话时眉眼舒展,目光只在御剑面上逡巡不去。御剑微一恍神,便也想起这些年来两人相交之事。那桩旧案事发时,成步堂蒙冤自认,御剑不得不出手废了他的武功,本以为这人得以暂时远离江湖纷争,在暗处调查陷害自己的幕后黑手,谁成想他不肯安分,跑去招惹或真敷家的一众家臣,还带走了美贯,被一路追杀,辗转何止千里。御剑托六扇门的人暗里保护,自己又追了一程,好不容易才让这人在苏州一带安顿下来。御剑折返武林盟,好不容易立稳脚跟,诸事纷杂,成步堂亦有许多事待查,两人一年只有中秋才能见上一面。起初是御剑包下酒楼雅间,后来成步堂说要报答他,不能总由他做东,便折腾出许多事来,两人有时在农家小院捉鸡赶鸭,有时又混进城中去听说书、看戏法,成步堂一人足能撑起十人份的热闹,说一说年来见闻便能打发整个晚上。御剑往往沉默不语,只用内力为两人温酒,一径自斟自饮。成步堂常年流连醉乡,这一日却往往滴酒不沾,武林盟盟主平日里从不饮酒,这一日却总是酩酊大醉。
不知不觉间,竟已七年过去。
御剑回过神来,却不接成步堂的话头,沉声道:“你有几成把握?”
成步堂信口道:“赌徒哪得把握,尽人事听天命而已。扎克兄信我,愿以身家性命相托,我自然要陪他一搏。倒是辛苦你召集武林大会,若此事不成,恐怕又要给你添麻烦啦。”
御剑摇摇头,道:“举手之劳无需挂齿,转眼间七年过去,你仍是如此容易信人,倒也难得。放心,我已安排好盟中诸人,必能在大会之前保扎克平安。”
成步堂将鱼篓背在背上,捉住御剑的手,笑道:“好不容易见一次面,不说这些烦心事,来,我们去听曲儿!”便不由分说地将人拖得远了。
王泥喜与美贯二人往濮阳郡方向行去,中途还在客栈歇了一觉,到得土六郎住所附近时已是第二日晌午时分,此处远离城郭,隐于山岭之中、阵法之内,又有层层机关封锁,若无美贯引路,王泥喜险些被阵势所迷摔下山崖。
美贯伸出手,在二人面前山壁下一块长满青苔的石头上一掀一按,便听轧轧连声,面前的山壁竟转开半扇,恰容一人侧身通过,少女笑嘻嘻道:“跟紧啦!”拽着王泥喜进了洞口,在狭缝中前行数十步,便见天光重现,此处谷地遍植的桂树正值花季,浓荫间金银点点,浓郁的香气有如惊涛,一叠接着一叠,教王泥喜再闻不见旁的味道。
“我还以为是谁,原来是美贯——这位是?”桂树林中站着个花信之年的女子,腰间挎了个样式古怪的皮质小包,隐隐可见有奇形怪状的小玩意儿自那包的边沿露出头来。
“茜姐姐!”美贯三步并两步冲过去将她抱了一抱,这才笑道,“这是王泥喜,汴州王家的小公子,王公子,这是茜姐姐,别看她年轻,她十来岁上就开始随着我义父查案啦,要我说,都畿道的那些捕头没一个比得上她的!”
那女子笑道:“美贯不要胡闹,王公子叫我小茜便是,成步堂先生与御剑盟主怎么不来?”
“义父说要带盟主叔叔去听曲儿!”美贯嘟着小嘴,忿忿道,“茜姐姐你还不知道他么,整天古古怪怪的,说什么天机不可泄露,就叫我来,王公子是跟着来开眼界的,保证不给你添乱!”
她语出天真,小茜也并不在意,听到王泥喜是来开眼界时甚至还有些欣喜,半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当先引路,带着二人进了桂树林深处的一出小院。院中有一正两耳三间砖瓦房,正房门口站着另一个姑娘,似乎还不到双十之年,垂着头不敢看人。
小茜道:“这是土六郎的女儿,你们可以叫她阿琴。这次武林盟得以全权接手此案,还要多谢阿琴姑娘。”
“不……不必,”阿琴绞着手指,吞吞吐吐道,“御剑……盟主……好人。爹爹说……信得过。”
“是啦,也多亏御剑盟主这些年接掌武林盟之后整肃风气,做了许多大快人心的事,要不土六郎也不会想到要向武林盟投案,只可惜被奸人所害,”小茜道,“阿琴你放心,我必会将此事查得清清楚楚!”
阿琴沉默许久,方低声道:“谢……谢谢你。”
小茜微微一笑,摆了摆手,带美贯与王泥喜进了正房。此处似乎是土六郎待客之用,墙上挂着数幅名家山水花鸟,王泥喜出身大富之家,一见便觉眼熟,忍不住向阿琴问道:“这些都是真迹么?”
阿琴不语,只红着脸摇摇头,旁边的小茜道:“这都是土先生的临仿,果然是神仙手段,这些字画加在一处,价值恐怕万金不止。”
王泥喜看得惊叹连连,美贯却兴致不高,只向阿琴道:“这位土先生离家前都做了些什么,和你说了什么话?”
小茜比了个手势,带着他们二人从正厅进了一旁的耳房,房内摆着一案一椅,三面墙做成了柜子,第一面分门别类地放着不同产地、年份的宣纸;第二面放着颜色各异的奇石、土粉,想来是用于调制颜料;第三面则摆满各类奇形怪状的工具,一眼看去,全然不知各自作何用处。
阿琴站在耳房门口,结结巴巴地道:“爹爹,写信,两封。”
“有一封信是寄往武林盟的,”小茜道,“盟主给我看过那封信,土先生在里面说,他七年前曾经做过一件错事,诚乃平生大恨,虽然他以临仿为生,但那不过是谋生的手段,他本人从无害人性命之意,也不想牵扯进江湖风波之中,那件错事他虽非主谋,却害得一人声名尽毁,一身武艺付诸流水,这些年来他见多了那人的手段,感佩他不因当年之事而见罪的心性,决心将那桩旧事说个清楚明白,好洗脱那位侠士的罪名。”
美贯一双眼瞪得滚圆,以手掩口,喃喃道:“难不成是……”
小茜颔首道:“盟主与我都猜那人便是成步堂先生。正因此,盟主早早就安排了人一路迎候,可找到土先生的时候,他已经在客栈中毒发了。致他于死的是一种曼陀罗花中提出的慢性毒素,江湖上有个诨名叫‘近忧’,人服下后约半时辰后会有些热症,瞳孔发散,有如醉酒,半天后幻境丛生,言语不能自主,一昼夜后陷入昏睡,肢体麻木,呼吸艰难而死,此毒无药可解。阿琴说土先生离开家时便面色潮红,他借宿的那家旅店又说他托店小二寄信时口中念念有词,略显疯癫之状,那想必他就是在写信前后中了毒。他的随身物品我都检验过,并没有发现‘近忧’。”
王泥喜挑了挑眉,疑惑道:“方才不是说土先生写了两封信么?还有一封去了哪儿,店小二没说么?”
小茜叹了口气,道:“这便是问题所在,客栈掌柜和小二都说没见过第二封信,不知土先生将信交给了谁,我们怀疑,正是与那封信有关之人对土先生下了手。可是土先生居住之地如此隐蔽,当时阿琴又在场,谁能潜入这里对他下毒呢?”
“土先生写信的时候阿琴一直在场么?”美贯问道,“是看着他写的?”
阿琴摇摇头,面色苍白了些许,道:“我,给爹爹,倒了酒,就,出去了,他,写信,我不知道。爹爹说,我,看家,他,很快回来。后来,盟主叔叔,来,爹爹,没回来。”
美贯眨了眨眼睛,问道:“御剑叔叔来过这里?”
“正是,”小茜道,“土先生这些年来一直与武林盟有些联系——自那桩公案发生以来,御剑盟主求见过他几次,他们之间自有一套通讯之法——他投宿的那家店本就是武林盟的暗桩所在,那时他问掌柜借了笔,在给盟主的信末尾仓促添了几句话,正是暗语写成的此处周围阵法的破解方式,由此御剑盟主才能上门拜访,但他并不精通这些毒物之类的事,匆匆看过现场后就离开去找成步堂先生了,我接盟主令随后赶来,并没有比你们早到多久。”
王泥喜此刻已绕到几案之后,看着垫在案上的毛毡。那毛毡用的年头久了,上面有星星点点的墨迹,绒毛纹理也不甚顺服,他忽地扬声道:“茜姐姐,你来看一看,这毛毡上说不定还留着那两封信的内容。”
小茜叹了口气,无奈道:“小公子是想说,从这毛毡上的纹路可以看出土先生都写了些什么罢?我倒也试过,只是这些纹路没什么规律,墨迹又新旧皆有,辨识起来实在太难。”
美贯在旁边听着,眼神咕噜噜一转,忽道:“我来之前,义父曾提点过我一句话,他说,土先生以戏仿扬名,只是七八年前的事,这样算算,那时的阿琴大概已经懂事了。”
她走了两步,牵着阿琴的手,朝她一笑,说不出的亲切讨喜,说道:“我虽然不会临仿,但我会戏法儿,这种东西都是父母传给子女,家里的娃娃往往很小年纪就入了行,日常站在旁边看着,想来临仿也差不多。阿琴,你爹爹的本事,你学了几成?”
阿琴站在原处,呆呆地被她牵着,一对眼珠转来转去,就是不敢看她,只喃喃道:“戏、戏法儿……”
“是啊,戏法儿!”美贯挑眉一笑,她本穿得有斗篷,此刻将斗篷一掀,竟从中捧出一只白色的鸽子来,不单阿琴,连旁边的王泥喜都吓了一跳,只有小茜似是见惯了,微微一笑便罢。美贯又道:“或真敷一脉的武学便是如此,将戏法儿与扶桑忍术合在一处,再佐以从中原武林偷学来的内功与招式,很能唬人。”她双手一合,那鸽子顿时不见,又从她背后飞了出来,被她伸手一捉,再度消失在她白皙纤细的十指之间,阿琴看得目不转睛,眼中有了些活气,不再像是个木偶人了。
“有趣吧?”美贯哈哈大笑,从墙边架上拽出一卷宣纸裁下几片,又拿了只笔,向小茜问道,“这桌上的墨没有毒罢?”见小茜摇头,她便蘸了案上墨汁,在其中一张纸上轻轻一点,落下一团墨渍,又将那几张纸片在手中翻腾来去,末了一并攥在手中,教旁人看不到落了墨的位置,朝阿琴扬一扬下巴,道,“你猜有墨点的是哪一张?”
阿琴犹豫良久,才伸出手来,在其中一张纸上轻轻一点。美贯笑而不语,将那张纸抽出给她看,纸上空无一物。阿琴瞪大眼睛,接连指了几张——美贯裁出的纸有其定数,总共也就八张而已——都一无所获,美贯索性将手摊开,她手里的所有纸片都干干净净,哪儿有什么黑点?
美贯道:“阿琴,看看你自己怀里罢!”
少女一惊,低头往怀中摸去,果然见一张薄薄宣纸躺在她外衫襟内,正中一点墨色照进她瞳中,将她的瞳色也点亮了似的。这戏法妙就妙在她眼睁睁看着美贯裁出了八张纸片,可是此刻她手中的这张分明也是从同一张宣纸上裁出来的,她将所有纸片都拿在手中,一一拼过,竟在宣纸缺损处将九张都填了进去。美贯笑道:“这就是我从我生身父亲那里学到的本事,阿琴你呢?”
阿琴小口微张,神色鲜活,反过来握住了美贯的手,将那卷宣纸又扯出来些,用美贯递来的笔在上面勾了几笔——那是一间斗室,室内站着四人,一人披着斗篷,一人身挎小包,一人头发高高翘起,长角一般,还有一人正垂首作画,虽无面目,但气韵宛然,栩栩如生,竟像是在场的四人走到了纸上一般。
“好阿琴,你竟这样了不起!”美贯一声惊呼,眼睛灿若晨星,捉着少女的手殷殷发问,“当日你爹爹的第二封信写了什么,你看得出么?”
阿琴走到几案前看了看那张毛毡,闭上眼沉吟了片刻,提起笔来在纸上作画,另外三人探头去看,见她画的是一个中年男子正坐在几案前,提笔写着什么,小茜从包里拿出一封信来,将内里的信笺展开给她看,正是土六郎写给御剑的那封,阿琴目视信笺,画两笔便停下来沉吟片刻,苍白的手指悬在毛毡上空,若有所思地随绒毛倒伏之势勾划。
王泥喜瞥美贯一眼,压低声音道:“我看了不起的是你罢,居然能从这位阿琴姑娘口中问出事来。”
美贯微微一笑,道:“不知怎么,我一见你便觉得亲切,就和你实话实说啦,当年我被义父带走的时候,也怕得很,一天说不出两句话,他常常笑着逗我说话,还拿从我生父那里学来的一两个小把戏来回演着玩,他实在没什么天分,演也演得错漏百出,渐渐地我便不害怕啦。这些年来我都和义父在一起,他可实在是个好人呀,我时常觉得……是我生父与或真敷家愧对他,若能补救一二,不论什么事我都愿意去做。”
他二人交谈时,阿琴那边已经将能辨识出的信函内容誊写了出来。小茜拿起纸,念道:“前信收悉……吾深觉愧疚……一生憾事……我意已决……武林盟……伏惟求恕……大约只能解出这几句话了。”
王泥喜挑眉道:“这位土先生是在回旁人的信?听起来此人与他此次的目的关联甚深,说不定就是当年陷害成步堂先生的那人!”
小茜将手中宣纸放下,若有所思道:“说到这个,我倒有件事想问,阿琴,七年前成步堂先生曾拿出一份伪造的或真敷家主的绝笔信,那信件……难不成便是令尊仿制的?”
阿琴看了众人一会儿,怯生生点点头,面有愧色。她低声道:“爹爹,做活儿,留下,破绽。爹爹说,留一线,后路,否则,不好。”
“怪不得!”小茜恍然大悟般拍了拍手,“那场公审并没有说如何认定绝笔信是赝品,只是武林盟众人一致认定,成步堂先生也认下了,想来就是因为土先生留下的破绽被人发现……怪不得盟主这数年来一直与土先生书信往来,或许就是在查这件事!”
王泥喜思索片刻,突然道:“委托土先生仿制绝笔信的那人很可能与扎克或成步堂先生有仇,或是觊觎或真敷家的权柄,如今土先生想要自首,必然会将那人牵扯出来……他还特意写了封信告知那人此事……阿琴,令尊写完这两封信便下山去了么?中间再没有做别的?”
阿琴摇摇头,没再说话。王泥喜以手托腮,沉思不语,此刻天色将暮,耳房内光线暗沉,视物竟有些艰难,他打量着几案周围,突然心念一动,问道:“土先生当时饮酒的杯子——”
“——有毒。”小茜道,“我查过了,但毒不在杯中,只在口唇接触之处,且分量很轻,远不能置人死地,不像是毒在酒中,倒像是土先生先中了毒,又传到了杯上。”
“‘近忧’只能通过饮食下毒么?”王泥喜喃喃道。
小茜摇摇头,道:“并非如此,此毒也可混在烟气之中,其实若只是曼陀罗花,少量烧一点,便能让人在幻觉中奔赴极乐之境,所以种植此花的花农多有慢性中毒的,未必就会丢了性命,但提炼过的‘近忧’则只需少量便可致死。”
“烟气……”王泥喜下意识打量着屋内,他面前的几案之上便有一盏油灯,见他目光所指,小茜微微摇头,道:“这灯里没有毒,我查过了。”
王泥喜双眉紧锁,口中念念有词,小茜从皮包中掏出一枚火折与一枝蜡烛点了起来,堪堪能够将这间耳房照亮。半截信封因她的动作从包中被带了出来,露在外面,恰好是有蜡封的那一边。
王泥喜福至心灵,大喊道:“蜡封!查一查蜡封!”
在一旁无聊至极的美贯被他惊吓,一对眸子转了过来,嗔道:“王公子,你可吓到我啦。”
王泥喜胡乱作了一揖,急道:“茜姐姐,你查一查这枚蜡封,或许有些文章!”
小茜会意,从她的包中拿出几样古怪工具,刮下少许封蜡放在一个透明的琉璃管内,滴入两滴透明药液,便看见那药液骤然变色,紫中透青。
“真的有毒!”小茜惊呼道,“只是这分量不对,和酒杯上差不多,不能致死。”
王泥喜一拍掌,朗声道:“这一枚蜡封上的分量不够,那一枚却不然。”他转向阿琴,柔声道:“我冒昧一问,令尊寄信时封口用的封蜡,是哪里来的?”
阿琴沉默许久,磕磕绊绊道:“不知道,我,送酒,进来,不舒服,回去,睡觉。”她伸手到几案下一抽,竟抽出一个暗格来,里面放着一枚信封,那信封是空的,下端有一点不甚明显的凸起,像是曾放过什么东西。少女提笔在纸上作画,画中人收到此信后,便将看过的信纸焚毁,拿出信中附赠的一颗蜡丸看了看,又放了回去。
小茜道:“这就说得通了,令尊先后写了两封信,封口时先融了那枚随信寄来的有毒的蜡丸,大约是那人指定要用这一质地的蜡封作为暗记之类的,又用同一柄勺子融了一枚正常的蜡丸,写了第二封信给盟主。阿琴你之所以会不适,也是因为送酒进来时吸入了一点毒气,幸而中毒不深。”她在暗格里翻了两把,便拿出一柄黄铜质地的小勺,用方才的药液检验过,果然是“近忧”。
王泥喜急切道:“阿琴姑娘,你当真不知与那人有关的任何事?如无意外,他就是杀了令尊的人!”
阿琴咬着嘴唇,心慌意乱,待旁边的美贯走过来,拍拍她的肩膀,她才勉强放松些许,示意众人随她来,便当先引路,到了正房另一侧她自己的卧房中,在榻下按了两下,整张榻向上掀开,露出一条黑黢黢的通道,她带着三人走了几步,停在一方斗室之中,从怀中掏出一枚火折将房间四角的油灯点燃,不多时,这房间便亮了起来,惹得其余三人齐齐倒抽一口凉气,惊呼出声。
只见这方密室上下四方皆以大块青石垒成,缝隙里抹了泥灰,也不知哪里开了通风口,整个房间清爽干燥,并不给人逼仄窒闷之感。房中绷着几个画架,上面都摆着画,王泥喜等三人一幅幅看去,竟都是人物画,当先的那张画中一人蓝衣落拓,手执长刀,笑容亲切,另一人红衣烈烈,双臂环抱,意态端雅,后面的几幅画里,这两人交颈相拥,亲密无间,及至于私相授受,暗通款曲,种种暧昧狎昵之处不可悉数。
美贯捂着嘴,惊魂未定,尖声道:“这——这是谁画的!为什么要画我义父和御剑叔叔——这——”她一对明眸转来转去,眼神在室内三人身上逡巡不定,只见王泥喜失魂落魄,小茜满脸通红,唯有阿琴面容苍白,几无血色。
阿琴被她看得惶恐无地,索性低了头,用方才起就一直拿在手里的纸笔继续写画,这次三人都看到,她笔下的画师拿着笔,在方才的书房中挥毫泼墨,房门口阴影中站着一个人,看身形似乎是个男子,但黑纱蒙面,无法一窥真容。
少女艰难而缓慢地开口道:“那人,要,爹爹自己画,这两个人,寄给他,爹爹,说,对不起,盟主。”
美贯挑眉道:“所以最后他并没有把这些画给那个人么?”
阿琴点了点头,目光定在那几幅画上,珠泪挂在眼角,将落未落,十分惹人怜爱。她在手中画作上点了一点,恰巧将那神秘人的脸涂黑了,示意自己实在不认识那人,便退到一边,默默不语。
美贯一时觉得这里的画实在太过刺眼,一时又觉得画中人气韵兼备,灵动异常,委实是上佳的作品,她生性精灵古怪,倒不以义父与男子亲昵为意,只是觉得这样的画儿竟是在处心积虑想要害义父的人授意下画出来的,实在教人又是气愤,又是惋惜。她在这里举棋不定,王泥喜更是窘迫,又想到自己见到成步堂时他与御剑二人相处的画面,心潮翻涌,诸般念头纷至沓来,最后竟是一个声音占了上风,在他心里反复道:“他们二人确也般配得很!”唯有小茜虽然也大受冲击,但毕竟她本是六扇门众人,查案之心占了上风,此时凑了过去,拿出自己的诸般工具,细细打量着那些画。
她摆弄了一会儿,忽地扬声道:“阿琴姑娘,这画能拆么?”
阿琴抬起头向她看来,小茜指着第一幅画对她解释道:“我看这画中人物用的是写意画法,芦花却更似工笔,且笔势怪异,似乎另有玄机,便想拆了它看看底稿。”
她向王泥喜与美贯道:“这几幅画用的都是双宣,纸质厚重,临仿业中本有‘一画九揭’的传闻,能将双宣纸层层揭开,将一幅名家作品揭出多幅,润色后与原作一般无二。写意画力透纸背,揭几层都可,工笔部分墨色却浅,且常用柳枝烧成的炭条起稿,揭去表面一层,要看底稿便容易些。”
阿琴眼神一亮,点点头,像是惊异于她对临仿业了解之深。小茜被她这一看倒脸红起来,嗫嚅道:“是盟主……这些年一直让我拜在一位临仿大师手下学艺,我才……”此刻想来,这满屋的画作不啻为盟主徇私的罪证,她越说越低声,最后实在说不下去,只能招呼阿琴,“阿琴姑娘,来帮我揭一揭这幅画。”
这房间本就是专为临仿所设,一应器具都十分齐全,又有手脚便给的阿琴从旁协助,不到半个时辰,那副画的表层便被她们二人小心翼翼地揭了下来,残余宣纸上果然留着浅浅的炭条痕迹,那痕迹断断续续,难以识读,小茜让王泥喜举着油灯,凑近了细细去看,用另一支炭条将痕迹勾连起来,竟慢慢地拼出了数个字——那似乎是另一封信。
“御剑足下:吾尝受人之托,临或真敷绝笔一卷,累及……涕泣……今吾性命,进有累卵之危,退无转圜之余……字付足下……只……吾儿性命……”美贯伸出手虚指着那几个字,慢慢地读了出来,只是字迹浅淡残破,且越到后来越是模糊,似乎留书之人也在挣扎犹豫,她不禁急道,“茜姐姐,快看看那人是谁呀,他必定说了那个坏人是谁!”
“别急,这是个精细活计,待我慢慢——”小茜还未说完,突然一声尖叫,她仓皇闪身,却见一支黑色长箭紧贴着她与王泥喜擦过,“嗤”地一声撕裂了宣纸,撞在石壁上,跌落地面。王泥喜受此惊吓,往日里脑中的一招半式尽付流水,下意识手脚乱舞,手中油灯打翻在那张画上,整幅画腾地烧了起来。他大叫一声想要救火,却被小茜挡在身后。这女子不愧是六扇门中人,虽惊不乱,从包中掏出两枚黑黢黢的丸子往密室入口处一掼,顿时浓烟四起,隐隐听得到门口传来男子低沉的咳嗽声,声音杂乱,竟有五六人之多,也不知这些人是怎么无声无息藏在密道之中的。
小茜将那副着了火的画也扔向密室入口,随即手中各式各样的暗器都向火中打去,他们在室内腾挪余地较大,入口却只有窄窄一个洞口,对面之人权衡之下向后退去,将整条通道都让了出来,三人方喘了一口气,便见黏稠的暗色液体自密道中蜿蜒而出,沾火即着,浓烟滚滚,将整间密室都笼了进去。
“小心!”小茜尖声道,“是火油!”
“咳咳,不行,这样我们……没法呼吸!”王泥喜撕下宣纸捂住口鼻,高声喊道。
“怎、咳咳、怎么办?”美贯抓着阿琴的肩膀,急促问道。后者也不知是被烟气熏到还是惊吓所致,竟已晕了过去。
小茜绝望道:“不行,我们出不去了!”她已被熏得流下泪来,眼看着整条密道都已被烈火封锁,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那人既然也……来过这里……这些人必定是……”
王泥喜望着还在摇晃阿琴的美贯,鼻头一酸,昏迷前最后一个念头,乃是:“原来江湖侠士的故事说来精彩,竟有这许多危险之处!”
秋高气燥,土六郎隐居之处又草木茂密,当夜,濮阳郡之人俱都看到了附近山林中的那场大火,那火烧了整整三日,直将一座山头烧成了白地。
合
八月十六,洛阳城郊,武林盟总部。
今日乃是武林大会召开之日,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未时一到,武林盟总部便几乎被来往的江湖客踏破了门槛。此处是坐落在洛阳城郊的一处庄院,占地甚广,庄中有一块平坦校场,足能容纳上千人。自御剑接掌盟主以来,武林盟声名日盛,江湖中人莫不心服口服,这本已有些破败的庄子也逐日热闹起来。
校场最前方早已搭了一座台子,台上放了十余把太师椅,此刻尚无人入座,只有几个中年名宿站在台侧闲话。校场上倒是早就站满了人,放眼望去,整座校场黑压压一片,尽是人头。
“师兄,这次那个什么……或真敷的旧案,到底有什么稀奇?我刚刚看到少林达摩院首座圆光大师和武当戒律长老玄远道长了。”人群里一位年轻侠女摇一摇身边之人的衣袖,娇声问道。
她师兄笑道:“何止,你往前看,那马上要上台的人里,昆仑、崆峒、峨眉、华山、丐帮的人都在,六扇门的人也来了,带头的就是都畿道的总捕头,就连西域大光明宫,据说这次也派了人。”
他此言一出,旁边的人都能听见,看这一对兄妹的眼光自然有所不同,便有人搭讪道:“小哥果然博闻强识,可知为何此次武林大会如此郑重其事?”
那少侠道:“缘由有二,其一,此番是要重审七年前的旧案,定下或真敷一脉传承的真正归属,七年前扎克弑师出逃,其女下落不明,说不准这回这传承就落到谁手里了呢?其二,御剑盟主广发英雄帖,言语十分恳切,这也是他接任盟主后第一次召集武林大会,这些年来他处事公允,颇得人心,谁不给他三分面子?我看昆仑派和大光明宫的人纯属是给他撑场子来的,否则中原武林的事与他们有什么干系,何必不远万里而来?”
台下正自议论纷纷时,就见八大派与六扇门之人联袂上得台去,分左右坐定,另有一名俊朗男子站在中间,身着红袍,衣袂纷飞,气度端凝,朝台下一拱手,朗声道:“在下御剑,忝居盟主之位,今日诸位同道来此,江湖情义,某感佩于心。武林盟召集今日之会,乃是为了一桩七年前的旧案,诸位这些天来或许也有听闻,或真敷扎克重现江湖,已向武林盟投案了。”
他一语落下,仿佛投石入水,顿时激起千层浪来。今日赴会之人倒有小半消息不灵通的还不知此事,忙着询问左右,便是已经知道的也要感慨一两句,场中一时喧闹非常。御剑不急不躁,静静等候片刻,才再度开口道:“七年前,武林盟公审或真敷一案,认定或真敷扎克便是杀害上一任家主的凶手,成步堂为扎克作保,拿出了一份伪造的绝笔信,虽罪不至死,却也由在下亲手废了武功。或真敷扎克在被定罪之前逃跑,七年间绝迹江湖,月余之前,他找上武林盟,道是自己有一件秘辛要向诸位英雄分说,上一任家主并非他所杀,所谓成步堂伪造的那封绝笔信,也是旁人陷害的一环。”
校场之上沸反盈天,御剑双手一抬,做了个示意众人安静的动作,只是他所说之事委实令人震惊,议论之声一时难以平息。御剑微微一笑,也不见他如何作势,声音便压过全场,好似在众人耳边响起,只听他语气和缓道:“在下知道诸位都心怀疑虑,今日或真敷扎克也在这里,便由他向诸位英雄分说清楚罢。”
群雄喧哗声中,一名中年男子登上台来,将头上帷帽一掀,便有几个离得近的大叫出来:“果然是或真敷扎克!”
扎克环视一周,突然微微一笑,他眉眼间纹路深刻,皮肤黝黑,面上颇有风霜之色,他高声道:“诸位有所不知,或真敷上一任家主得了圣人赞许后便敝帚自珍,将许多幻术法子当成绝密法门密藏起来,对追随之人手段酷烈,当初一道自扶桑而来的家臣们,身上多半有家主下的慢性毒药,这毒日常倒没什么影响,但家主手中有个诱发的方子,随时可以取他们的性命,或是让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天长日久,便有人生出反叛之心,有那么一位格外有手段有本事的,十余年前夤夜逃亡,不知所踪,七年前,他返回中原,因此前我和他相识于微,有些许交情,他便找到了我,要与我联手杀了师父,回复自由之身。我坚决不允,只说待我日后成了家主,一定为他解毒,他面上装得感激涕零,再三拜谢而去——”
“这也不是没有道理,”台下一人道,“待上一任家主死了,替他解毒还不简单?”
扎克摇了摇头,叹道:“并非如此,他嘴上只提解药,实则觊觎秘宝,我尚有一个师妹,是师父的亲生女儿,也是我的妻子、美贯之母,她素来不喜那人,常告诫我要提防他些,按或真敷的规矩,秘宝与毒药方子都该传到她手上。那时师父带我与师妹进宫演法,我却不知自己身上已经被那人做了手脚,在演法时出了差错,误伤了师妹。虽圣人宽宏并未怪罪,师妹却重伤不治,我与师父就此决裂,师父一怒之下将我逐出或真敷家,我心中迷茫,不知往何处去,在外面游荡了一夜,喝得烂醉,第二天醒来时才知道师父已经不在人世了。”
“施主既如此说,想来是要揭穿那人的真面目了,”坐在台上的圆光大师缓缓道,“却不知那人究竟是谁?”
或真敷扎克沉吟片刻,终于下定决心,扬声道:“那人改姓为名,假托南疆出身,在当时的武林中以一手快剑成名,人称‘青霜紫电’。”
群豪大哗,尤以一处为甚,台上诸名宿抬眼望去,见十数名武林豪杰齐刷刷闪身,在一人身侧腾出大片空地,那人面色不动,唇角微挑,似笑非笑望着台上的或真敷扎克,叹道:“扎克兄,我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何必这样害我?”
“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扎克痛啸一声,怒道,“你也配与我说‘往日无怨,近日无仇?’”
御剑伸手在他肩上轻轻一按,淡淡道:“方才种种,只是或真敷扎克一面之词,只是以防万一,还请牙琉兄上台稍坐,将此事论个清楚明白,如何?”
那被指认之人姓牙名琉,苗疆人氏,约十年前以一手快剑在中原武林中成名,旁人称他“青霜紫电”,便是说他出剑极快,有雷霆震怒之威。他四下打量,见十数名形容老练、神色精悍的大汉站在人群之内,隐隐成包抄之势,不由得冷冷一笑,道:“御剑盟主这是将六扇门的人都一并调来,非将在下诬作真凶不可了?”
御剑也不分辩,只抬了抬手,笑道:“牙琉兄,请。”
台上早为牙琉留了一席,恰在丐帮九袋长老张鱼儿身边,与或真敷扎克相距甚远,若他当真暴起伤人,非得过台上诸位高手这关不可。扎克也不去看他,只自顾自说道:“他本名牙琉雾人,乃是个扶桑名字,为混入中原武林,便拿牙琉二字做了姓名,假托出身南疆。七年前,他利诱我弑师不成,便起杀心,暗中在我身上下了蛊,想让我在演法时发作,触怒圣人,将或真敷主脉三人一网打尽,不料圣人仁慈,只将我等驱出长安,师父痛失爱女,几至疯癫,将我逐出或真敷家,第二日便……”
他沉默片刻,方续道:“第二日我得知师父身故,随即被武林盟中人捉拿归案,那时我身上的蛊毒依旧未解,神智混沌,难以申辩,幸而成步堂大侠愿意信我,为我作保,只是当时诸多证据都对我不利……我自知无幸,却不愿让牙琉坐收渔翁之利,而且我的女儿……美贯还在这世间,若是我认罪伏法,牙琉必会以追杀她为第一要务,非将或真敷的血脉赶尽杀绝不可,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得设法逃走,没想到却害了成步堂大侠。我逃离武林盟后将美贯托付给一个信得过的扶桑杀手,孤身前往南疆,幸而老天眷顾,让我在南疆找到了抑制蛊毒的法子。”
他回过头去,朝牙琉冷笑道:“牙琉兄是不是还在奇怪,我身上的蛊毒怎么还没发作?”
牙琉亦是一笑,从容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若在下真有扎克兄口中的通天手段,此刻足下焉能站在这里大放厥词?”
“你不是也在这里大放厥词,真当或真敷家死绝了么?”牙琉话音未落,忽有个女声冷冷道。
那说话的妇人就站在台下不远处,穿着一身靛色纱衣,轻纱蒙面,作歌女打扮,众人听她语声天然灵秀,婉转如莺啼,天然便生好感。她足尖轻点,身形有如乘风,飘飘然上得台去,将缀金嵌玉的面纱一掀,露出脸来,虽已中年,却依旧风韵楚楚,好似空谷幽兰。
扎克身躯一颤,往她身边走了两步,险些落下泪来,颤声道:“优海,我这是疯了么,还是你体恤我这些年来太过想你,回来看我一看?”
妇人亦是双目含泪,握住了扎克的手,温言道:“我没死,哎……咱们可错过太多年啦。”
她也不管群雄议论,只朝台上诸人敛衽为礼,道:“小女子或真敷优海,是七年前那件事里的另一个苦主,当年我与家父、拙夫受邀为圣人演法,出了岔子,我身受重伤,家父与拙夫都当我死了,将我的‘尸身’暂且停在或真敷名下的一处宅院之中。或许是老天也不忍教我们或真敷家败得这样不明不白,我竟侥幸活转过来,只是脑中浑浑噩噩,失了往日记忆,只知道自己正被一群黑衣人当货物运送,不知要去何处。幸而那群人都当我已死,并无提防之心,竟让我逃了出来,我对自己的身世毫无印象,勉强逃出数百里,姑且在一处村落中安身,因不擅农事,又略有几分颜色,日子过得十分艰难,几经辗转才在灵昌郡中一间酒楼里谋了个唱曲的活计,两年前,我被卷进一桩武林公案,恰巧遇到了……”
她顿了顿,续道:“……遇到了御剑盟主,盟主替我将那桩案子分剖明白,免我牢狱之苦,又解我数年心结,我一时只觉醍醐灌顶,竟隐隐约约想起许多旧事来,只是苦无证据,盟主便劝我多加隐忍,直到前几日,我听到拙夫重现江湖,便快马加鞭往武林盟来,老天保佑,让我赶上了这出戏法。”
西域大光明宫来给御剑捧场之人是名少女,闻言冷哼一声,手中长鞭挽了个花儿,问道:“所以当年那群将姐姐掳走的人,也是牙琉先生所雇么?”
优海拿手指着牙琉,恨声道:“算不上雇,那本也是或真敷家的家臣,当年或真敷家渡海而来的时候,遭遇风浪,我亲眼见到牙琉的弟弟想要救他,反被他为求生推下海去,便觉此人心狠手辣,不配为人。他叛出或真敷家后,我曾多次与拙夫说务必提防此人,谁知拙夫这样心软,还与他暗中有所勾连。家父年老,手段未免有些不得人心,他便趁机策反了许多家臣为他所用,又暗中收买了不少武林人,那时我身在棺中,依稀听得他们说要用我打开或真敷秘宝,还说……还说家父已死,过几日将家父的尸身也运来,总能找到。”
方才的少女挑眉道:“为何他们要用姊姊的……尸身打开秘宝?若是姊姊不想说,不说也可。”
优海凄然一笑,道:“这所谓的秘宝害得我或真敷一脉家破人亡,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其实那秘宝就存在洛阳城中洛邑钱庄之内,要取出秘宝,必得手持正确的信物前去,否则钱庄内成千上万件寄存的物事,谁也不知哪一件是秘宝。他们猜想信物必在家父或我的身上,打算将我整个儿搬去,身上一应物事都解下来试试,总能撞上。”
她这话颇为无所顾忌,倒是旁边的扎克听了之后泪眼朦胧,抓着她双臂哭道:“优海,是我对不起你。我……”也不知他如何地触动情肠,竟哭得停不下来,靠着或真敷优海的搀扶才勉强站稳。
或真敷优海柔声道:“不是你的错,我不怪你。”又转身向牙琉冷冷而笑,一字一顿道:“可惜,哪怕你与那件信物擦身而过,你也得不到它。”
牙琉挑眉,慢条斯理道:“在下却不知这位夫人在说些什么,武林盟这些年来之所以能让江湖中人人信服,讲的是证据,却不知贵伉俪手中有什么物事能证明在下才是罪魁祸首?”
他神色淡然,倒令在场群雄十分困惑,不知该信谁。正在僵持之际,台下忽地起了一阵骚动,牙琉皱眉望去,却见两男三女排开人群,一路挤向台下,为首者是名中年男子,着一袭粗布蓝衫,形容落拓,意态潇洒,四名少年男女跟在他背后,风尘仆仆,颇见憔悴之色。
那蓝衫男子规规矩矩自高台一侧拾级而上,笑道:“牙琉兄,好久不见,近来可好啊?”
大光明宫的少女惊道:“成步堂?!”竟似要站起身来。
“冥姑娘饶了我吧,”成步堂双手高举,无奈道,“我今日实在有事,姑娘若有教诲,暂且记下如何?”
那“冥姑娘”哼了一声,不说话了。成步堂又将目光转回牙琉面上,却见对方死死盯着自己身后一人,便笑着转过身去,耸耸肩,道:“怎么,牙琉兄骤见弟子,没空和老朋友打招呼了么?”
牙琉皱眉不语,成步堂身后的少年却站了出来,规规矩矩朝他行了个礼,口称“师父”,正是王泥喜。
一行人中另外三人自然便是小茜、阿琴与美贯,此刻美贯骤见生身父母,近乡情怯,三人六目相对,竟各自无言,许久美贯才怯生生道:“爹、娘……”被扎克与优海搂进怀中,一家人久别重逢,捡了台上一角,自去说亲密话儿了。
成步堂扬声道:“诸位英雄,且容他们一家三口喘口气,我来给各位讲这个故事如何?”台下虽有议论声,但方才扎克与优海之言无疑是在为他翻案,故而众人都想听听他又有什么话说。他指了指身后的红衣少年,笑道:“这位是王泥喜,汴州香料世家王家的小公子,也是牙琉兄的弟子,不过他还有个更有趣的身份,或真敷夫人此前嫁过一次人,育有一子,后来她那位夫君不幸遇上一桩意外,葬身火海,她与那个孩子也就此失散,或真敷一脉西渡中原时她追随家族而来,而那个孩子阴差阳错下被另一波海客带来中原,为王家所收养,正是王泥喜王公子。”
这故事委实太过巧合,在场的江湖人士议论纷纷,就连台上的名宿也不禁低声交谈起来。王泥喜瞥了一旁的或真敷三口一眼,倒没什么亲人重逢的欣喜。成步堂所言多有避讳,实在是或真敷优海性格跳脱,不喜家室之累,与他父亲不过露水情缘,诞下他之后更是将他留给父亲便飘然远去,父亲过世后,他被父亲的好友养大,又因养父过世,生活艰难,不得不跟着海客到了中原,幸而被汴州王家收养。他半日之前与成步堂见面时才获知或真敷优海是他生母,但他在王家长大,并不以生身父母为念,此刻便也不觉心绪激荡。他望向牙琉,大声道:“师父当年说想在府中寻个西席的位置,又挑了我做弟子,是因为我是或真敷家的血脉么?”
牙琉皱眉道:“为师早就说过,我与或真敷一家毫无关系,更不知今日之事所为何来,你在质疑为师的话?”
王泥喜摇摇头,倔强道:“弟子不敢,虽然成步堂先生说他曾对师父说过或许寻到了或真敷血脉的踪迹,师父因此才混入王家做西席,但弟子并未全然信他,只是想问师父一句话,那派往土六郎家的扶桑杀手,当真与你毫无关系?”
牙琉讶然道:“什么杀手,怎么又与土六郎扯上了关系,你这话说得前言不搭后语,好没道理!”
“且不说土先生的事,”成步堂道,“不如说说或真敷秘宝罢,牙琉兄想来也等得十分心急了。”
他举起一枚形制古怪的金镯子,朝台下道:“这便是取出或真敷秘宝的信物,其实本来信物应当是或真敷夫人身上那一只,只是她当年假死后躲避扶桑杀手寄身乡间时,生计所迫,将那只镯子变卖了,如今早已无处可寻,只不过当年她曾将另一只镯子留给了自己的儿子,王小公子又恰巧到了中原,可算得上冥冥中自有天意了。”
成步堂朝牙琉微微一笑,道:“牙琉兄在王家栖身如此之久,又为武林盟所慑,不敢直接动手杀人,只是一心想找出这件信物,不知此刻心情如何?”
牙琉冷哼一声,面容抽动,并不言语。
成步堂又道:“我带着这个镯子去了洛邑钱庄,将或真敷秘宝赎了出来,因事关公案,钱庄派两位掌柜护送秘宝一路到此,除他们二人之外,再无旁人碰过那个盒子,不如今日我们就在天下群雄面前,看看或真敷的秘宝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或真敷扎克身形一震,放开怀中的优海与美贯,向成步堂瞥了一眼,又转回头来,柔声道:“优海,这秘宝害了这么多人,不是什么好东西,咱们自己和这些人分说,他们也不肯信,不如一并说个明白。”
优海点点头,笑道:“这些事你来做主就是,我总是听你的。”
扎克深吸了一口气,目中又有泪光,颤声道:“我知道你从小就和别人不同,立志要游历天下,见遍美景,不爱相夫教子,了此一生,若非如此,也不会一开始嫁给那个乐师,你是想跟着他来中原,是不是?若不是后来师父决定西渡,你也不会弃他不顾,遵从师父的命令和我成亲。你从来都不爱做或真敷家的人……这些年来,是我对不起你,不过现在都好了,今日事了,日后你便可随自己的心意——”
“——你这是何意?”优海蹙眉问道,“何必与我说这些话,你不陪着我去么?”
扎克长叹一声,并未回她的话,只整整衣衫,站起身来,从登上台来的两位掌柜手里接过了那个盒子,轻轻一掀,从里面拿出两本册子来。
“今日中原武林诸位英雄共为见证,”他粗略翻了几翻,便扬声道,“这两册‘秘宝’,一册是或真敷家用于控制家臣所用之毒药的配方、解法,还有诱发的方子,其中或有新奇有趣之处,可中原武学博大精深,毒术一道也浩如烟海,这册子相形之下不值一提。还有一册……是或真敷家的幻术法门,所谓幻术,本是或真敷家在扶桑时用来取悦贵人的小把戏,不过是西渡后偶然博得圣人欢喜,徒惹虚名,家师酒后失言,颇多夸大之处,各位都是英雄豪杰,大可不必把他的醉话放在心上。”
他腰间本佩着一柄长剑,此刻一手持书册,另一手缓缓地将剑抽出,倏然一扬手,将秘宝书册抛向空中,旁人下意识望着那书册抬起头来,牙琉低呼一声,霍然起身,然而扎克动作极快,剑光连闪之间,那书册被剖成数十份,又被他重新抓在掌中,吐气开声,将纸页捏成了齑粉。牙琉立在原地,此刻方“啊”地一声痛呼出来。
满座皆惊中,扎克瞥牙琉一眼,意态轻蔑,冷冷道:“我已用以毒攻毒的法子压住了蛊毒,虽此法损害极大,却实在有效,哪怕你此刻激发蛊毒,我也能撑个一时半刻,怎么,你以为我会让你拿我的性命胁迫他人?”
牙琉亦冷冷道:“扎克兄是在说笑罢。”
扎克仰首长啸,啸音激烈,似有无数伤心事在其中。成步堂上前一步,急道:“扎克兄,何必——”却被他一摆手示意不必再说。这风霜满面的扶桑男子啸音久久方歇,沉声道:“我多年来负尽师友,妻离子散,一事无成。既然今日之事由我做主,我只愿或真敷一脉绝于今日,再无怀璧其罪之事。”
他望了优海与美贯一眼,笑道:“优海你既然死过一次,便算不得或真敷家的人,日后自可随自己心意行事,盟主已许诺我会多加照拂于你,至于美贯……你做成兄的女儿,我再没有不放心的了。”语毕大笑三声,引剑及颈,只见血光一闪,那魁梧的身躯便轰然倒地,生机断绝。
群雄被或真敷扎克之死所慑,竟许久无人出声。成步堂走到美贯身边,将双目红肿的少女搂在怀中,轻抚着她的后背,默然无语。优海走上前来,俯身将扎克抱在怀里,见他面上犹带笑意,一如生时,滴滴热泪如走珠般落在他霜白的鬓发之间。
始终站在一旁的御剑开口道:“或真敷夫人……”
“盟主不必如此唤我,”优海轻声道,“这姓氏害的人已经够多了,扎克说得没错,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就让这个姓氏到此为止罢。”
她毕竟身负武功,将扎克抱起也并不显得吃力,只是男子手长脚长,躺在她怀中多少有些滑稽狼狈,她一步步行去,却无人敢于嗤笑,众人俱是眼睁睁看着这美貌妇人怀抱自己的丈夫,飘然远去。
成步堂怀抱美贯,沉声道:“七年前的事只有人证没有物证,牙琉兄非要咬死不认,我也没有法子,只是,七年后的事呢?”
牙琉漠然道:“不知成兄说的是哪件事?”
成步堂还未及回答,怀中的美贯便挣脱出来,抓着旁边另一个少女的手,脆声道:“当然是中了你‘近忧’之毒的土六郎土先生!”
牙琉眼神微微一动,勉强道:“在下并不认识土先生。”
阿琴立在美贯身旁,瞥了牙琉一眼,又垂下头去,将另一只手举在唇边,轻轻咬着涂了蔻丹的指甲。那日他们四人被困密室之中,美贯突然想起自己身上带着清心醒神的药粉,于千钧一发之际唤醒了阿琴,由她带着众人从另一条密道逃了出去,在山林中跋涉半日后,遇上了前来接应的成步堂。阿琴经此巨变,终于同意与他们一同前往武林盟,为这桩公案作证。
美贯心中焦灼,忍不住轻轻摇一摇阿琴的手,催促道:“阿琴,当日害死你爹的人就在面前,别怕,咱们今日就为你爹爹报仇!”
阿琴迟疑片刻,终于抬起头来,缓缓道:“这位……牙琉先生,就是七年前托家父伪造或真敷家主绝笔信之人,他交给家父一封信,要家父回信时用信中的蜡封,害死家父的‘近忧’就在蜡封之中,只是阴差阳错下家父当年并未回复,直到数日前才着了他的道。”她从火海中逃出生天后,说话反流利许多,此刻在天下英雄面前娓娓道来,竟无惧色。
她顿了一顿,续道:“牙琉先生,家父说过,我们这一行必得为雇主保密,故而我本不想将你牵扯进来。即使家父当日说要往武林盟投案,想来也绝不会提到你,不过是以自首洗清成步堂大侠的名声罢了。可你却在七年前就处心积虑,要取家父性命。既然如此,我也不必再装聋作哑。这些年来你时时前来拜访家父,要家父帮你伪造成步堂大侠与御剑盟主交往过密的证据,他何时违逆过你?你又可曾有半分愧疚?”
牙琉站起身来,冷冷道:“在下不知哪里得罪了成兄与御剑盟主,二位非要将这一桩泼天大案按在我的头上。若说在下指使扶桑杀手,怎么只有这几人一面之词?若说在下下毒害人,怎么也只有这位小姑娘站出来说话?成兄,在下素来敬你人品高洁,便是你当日蒙冤受辱,在下也未曾怀疑过你,如今这一出,委实令在下寒心了。”
成步堂笑道:“这倒有趣得很,牙琉兄不知我为何对你生疑,我便说说看。七年前我武功被废时,兄台本与我没什么交情,却肯全然站在我这一边,岂非十分耐人寻味?我与兄台提了提王公子是或真敷血脉之事,转眼兄台便成了王家西席,幸而我这些年来时时警惕,没让美贯与牙琉兄见过面,否则岂不是送羊入虎口?”
牙琉拂袖怒道:“所以成兄今日是非要逼在下自承其罪了?口口声声说我杀人,到底有何证据?”
阿琴插言道:“七年前我曾见过你的,你——”
她话音未落,突然攥住心口,无声委地。美贯离得最近,急忙将她揽在怀里,跪坐于台上,抬眼望着义父,尖声道:“阿琴她——她中了毒!”
群雄议论纷纷中,峨眉妙音师太俯身捏住阿琴的手腕,闭目凝神片刻,摇了摇头,讶道:“救不得了。奇怪,此毒应从口入,且毒性十分猛烈,倒像是在这台上中的。”
牙琉负手道:“在下离这小姑娘远得很,一举一动又都在诸位眼皮之下,断没有下毒的机会,诸位如今相信在下无辜了罢?”
众人惊疑不定之时,只听一声大叫,却是站在台上的王泥喜,只见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阿琴身边,急道:“是蔻丹!是阿琴手上的蔻丹!美贯,快看看她身上有没有带着蔻丹盒子!”
美贯闻言一震,在阿琴尸身上翻找片刻,果真摸出一个精致的玉制雕花小盒,内中装着满满一盒赤色蔻丹。王泥喜神情一震,回头望向牙琉,高声道:“这是我家制出的蔻丹!这盒子是我家长辈送给先生们的节礼,店里是买不到的!”
美贯将玉盒交到妙音师太手上,女冠取出随身银针挑了些许蔻丹,置于鼻端一嗅,垂眼道:“没错,阿琴姑娘所中的正是这蔻丹里的毒。”
立于成步堂身侧的御剑一理袍袖,淡淡道:“牙琉先生尚有什么话说?”
“这不可能!”牙琉神色惊怒,喊道,“这盒明明已经烧——”
话一出口,他便觉不好,只是为时已晚,在场群雄都听见他前半句话,顿时鼓噪起来,牙琉一手按在腰侧,死死盯着成步堂,怒道:“是你——”
成步堂笑道:“不错,是我。”
“此事其实与成步堂先生无关,归根结底,是你杀了人,自当偿命。”躺在美贯怀中的阿琴竟睁开双眼,坐起身来,向妙音师太微微颔首,轻声道,“多谢师太。”
妙音师太笑道:“贫道也只是受盟主所托,演一出戏罢了,不必言谢。”
阿琴站起身来,转向台下群雄,缓缓道:“七年前我与牙琉先生见过面,先生知道我不善言辞,与人说话时常常咬着指甲,便以谢礼为名送了我一盒蔻丹。只是我当时年纪尚幼,无心妆点,又见这蔻丹颜色鲜亮,便收在临仿所用的密室中,想着或许可以用其仿制印泥,就此逃过一劫。数日前牙琉先生得知家父中毒身亡,又知武林盟插手此事,便派了扶桑杀手一把火烧了家父的居所,那盒下了毒的蔻丹自然也毁了。但王泥喜王公子被搅进这件事来,他出身汴州王家,对香气极是敏感,无意间闻着了自家蔻丹的味道,还掀开来看了一眼。”
王泥喜点点头,黯然道:“我逃出生天后,遇上了成步堂先生,得知想杀我的人……就是师父。我带成先生回了一趟王家,师父恰好不在,我们在师父房中找到了一盒下了毒的蔻丹——方才交给妙音师太的就是——还有一封信,是土先生写给师父的。信上说,土先生自从七年前公审以来一直良心不安,这些年来被师父胁迫,又替他做了别的活儿,心里实在愧疚,便决定往武林盟投案,他不会供出师父来,请师父原谅他。成步堂先生说,这些证据仍有不足,要我们帮他演一出戏……”
“你们——”牙琉目眦欲裂,“你——这是做局害我!血口喷人!”
成步堂摇头叹笑道:“若要说铁证如山,其实还差了些,但托了王小公子的福,王家数十口人都可作人证,而且牙琉兄莫不是忘了,武林盟公审……除了证据,还有诸位英雄豪杰的慧眼,是非黑白,自有明辨。七年前我在此处受千夫所指,如今牙琉兄在此,也不妨看看台下——善恶有报,你我如今也算是恩怨两清,但扎克兄与土先生的性命,我却得好好与牙琉兄聊上一聊了。”
牙琉冷笑一声,腰间长剑应声出鞘,又扣了一把毒粉,以内力催动,望天一洒。仍在台上的武林名宿齐齐起身,运功闭气,隐隐站成一圈,将毒粉与牙琉一并锁在圈内,断了他的退路,成步堂从腰间抽出一条貌不惊人的漆黑铁片,大剌剌拦在他突围的必经之路上。
牙琉再催长剑,他的快剑并非浪得虚名,剑光疾如冷电,剑气纵横,直取成步堂前胸,成步堂手中铁片横转,刚要碰上剑锋,却觉腰间一紧,身后一人将他轻轻一带,自己从他身侧抢出,修长食指轻轻点在牙琉剑身一侧。
牙琉浑身一震,退了两步,唇角已见血迹。成步堂偏头看去,却见御剑衣带当风,立在二人中间,将他挡了个严严实实。他微微一叹,抽身而退,负手闲闲看着御剑背影,竟绝了出手的心思。
只见场中人影交错,叮叮连声,御剑与牙琉竟已过了数十招,江湖人皆知武林盟盟主御剑内力深厚,掌法平和中正,并无花巧之处,然而牙琉与他对上,却觉他身形灵巧,婉若游龙,宽袍大袖间偶然点出一指,俱是诡谲妖异的路数,每每落在他不意之处,令他只觉难受已极,他被御剑指法所迫,退无可退,只得强提一口气,于转瞬间刺出十数剑,寒光点点,指向御剑身前各大要穴,却觉剑势如入泥潭,前进不得,待剑光散去,才见自己的长剑被御剑夹在两指之间,这位武林盟盟主衣襟猎猎,鬓发无风自动,将他周身毒粉都反卷回来,浑然无惧,只听一声脆响,牙琉手中长剑竟被御剑徒手折断!
牙琉慌忙松手撤剑,却为时已晚,御剑夹着剑身微微一扯,欺身上前,撞入牙琉大敞的空门,另一只手在他小腹处轻轻一点,牙琉发出一声痛嚎,气海被破,下盘顿时虚弱,晃了晃便跪在地上,大口吐出血来。
“你……这是……成步堂的……”他形容惨烈,衣襟已被染成血色,仍不甘心般抬起头,含含糊糊道,“你和他……”御剑方才那套指法绝非他自己的武功路子,其中脉络,分明是成步堂的刀势!
御剑低声道:“你处心积虑,无非就是想指证我与成步堂过从甚密,甚至为他徇情枉法。如今我将证据送到你面前,你又待如何?”
成步堂上前两步,侧眼看他。盟主两眼赤红,双手微微颤抖,口唇翕动,一时竟说不出别的话来。他低咳一声,柔声道:“这不是都好了么?别难过啦。”御剑情绪渐渐平复,低低“唔”了一声,抽身而退,由上得台来的六扇门中人将牙琉牢牢锁住,押往武林盟的地牢。
这一场大戏精彩绝伦、高潮迭起,看得到场的武林中人都觉不虚此行。虽然扶桑杀手还未落网,成步堂当年的罪名也未来得及重审,但首恶既已被擒,剩下的也不过是时间早晚而已。御剑看了一眼天色,见暮色渐沉,便吩咐武林盟中人先在庄子里摆起宴席,招待宾客,其余诸事来日再一并处理。
御剑亲自引着八大派中人入席,台下之人也各有引领,渐渐走了个干净,小茜也去帮忙招待宾客,校场里一时只剩下成步堂与王泥喜、美贯、阿琴这几个心绪难平的小辈,成步堂问过他们不想吃席,便熟门熟路地把几个人带到庄子内院客房附近,随手抓了个下人让他帮忙收拾出两间房来,将王泥喜与阿琴安置进去,美贯不需他照顾,径自钻进了盟主的卧房,成步堂微微一哂,也不去管她,独个儿在盟主起居待客所用的偏厅坐定,不知从哪里掏出一瓶酒来,懒洋洋地自斟自饮。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扉嘎吱一响,御剑身上带着些许酒气,踉踉跄跄撞进门来。成步堂大惊失色,匆忙将他扶住,搀着他在椅子上坐定,挑眉道:“盟主不是滴酒不沾?”
御剑不语,只定定望着他,许久才慢慢转开眼,瞥了瞥桌上的酒壶与酒杯,伸出手来将杯子拢在掌中,也不见他如何作势,一股清冽酒香便在室中弥漫开来,他将温热酒杯往成步堂手中一塞,慢吞吞道:“冷酒伤身。”
成步堂接过杯子一饮而尽,嬉笑道:“这不是等着盟主大人回来为我温酒嘛。”
御剑却不接话,只是为他再斟一杯,怔怔望着杯中灯影,神色郁郁,有如垂泪,许久才道:“是我……对不住你。”
他与成步堂少年相识,意气相投,两人曾联手创过一套指法,正是他今日击败牙琉所用的那套。七年前成步堂自承有罪,束手就擒,被缚在高台之上,他亲手废其武功时,蓝衫少年微微一笑,低声道:“不如用那套指法,我看‘春水如丝’一招,正适合用来破人气海。”又因他神色可怖,匆忙补救道:“我开个玩笑,御剑,别哭。”纵然旧案重翻,成步堂的一身功力终究尽付流水,连温一温酒都不能了。
听他这般说,成步堂心中一荡,满肚子玩闹话尽付流水,忙不迭伸出手来,握住了御剑的手,柔声道:“功力不要就不要了,日后的酒都让你来温,一身功力换盟主一辈子,我心里欢喜得很,就是不知道你肯不肯呀。”
御剑垂下眼去,蓦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衔在口中,倾身与成步堂双唇相接,哺送过去。成步堂微微一愣,随即将他揽在怀中,与他口舌相就。
盟主手指一松,酒杯跌落,又为衣衫所覆。本是更深露重之时,这一方小小偏厅之内却暖意融融,有如春日。
至于那“肯不肯”的玩笑话,自不必回答,也无需再问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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