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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好好咕咕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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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 常规 , 中世纪/古代 , 奇幻 , 魔幻

分级 少年 无倾向

警示 主要角色死亡

标签 oc , 中世纪 , 不列颠 , 多视角友谊小故事(咦

151 -7 2024-8-16 20:52
导读
“是谁令他无法荣升天国?”
坎特伯雷大主教的质询:
止步!麦斯威尔团长,我已了解过诸位的现状。我不清楚上帝是否承认这份功勋,所以只得以私人身份向副团长的境遇表示惋惜,这是对死者的尊重,永恒之国向任何人敞开它的怀抱,我本无意拒绝这样一位骑士。但是,勇武之人,睁眼看一看此人尚在人间的躯壳吧,我可靠的神父们无法再掀开遮蔽其上的白布,副团长的死状令人心悸。他至少中了十三支箭,有一枚箭头还埋在他的大腿里,三根手指不翼而飞,至少还能看出他握剑的手势,或许他战斗到最后一刻了。数不清的贯穿伤和劈砍痕迹…其手脚已经不能再被称作四肢了,荣耀之主看见自己的造物变成这样几团流淌着脓液的碎肉也会落下泪来,他的头差一点就要被砍落,这也是一种幸运,或许就是因为其头颅之贵重,敌人才没有太过戕害它,让我们还能辨认出他的身份。

你们中有人擦拭过他面上的血污,这很好,但我们无法给这种破碎的肉体涂油,因为神父们找不到太完整的皮肤来承载这上帝的圣膏,而且终缚圣事必须在灵魂离开将死肉体前便完成,而耶言,你们的副团长已经死了三日,你们能在战场上找到他,将他再带到坎特伯雷来已是最大的圣荣奇迹。麦斯威尔团长,请允许我拒绝你要为他封圣的请求,他的死太不平静,也不曾有圣痕留存,若是天主保佑他,他就不会落到这么悲惨的死亡中。而且他的衣裳已经被血液浸透,看不出原初的颜色,死在他手里的灵魂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多,即使面对应当收受制裁的罪人也不该如此轻率地挥剑,死亡是上帝留给人们最后的宽恕,而非净化罪恶的捷径,我怎么能,我怎么能为这样的刽子手祝圣?

原谅我的直言吧!你能保证他的手上流淌而过的仅是敌人的鲜血而非同胞的生命吗?现在是个糟糕的时代,仿佛基督和他的使徒们在酣睡,诺曼人来了,然后即将成为我们新的同胞,有传言说王位将要更迭,上帝选择了诺曼人而不是你们!我本想为副团长在坎特伯雷划一块墓地,但如今我无法放他进城去,不是因为这不和谐的尸体,而是因为谁违背了主的原则而亵渎了死者。坎特伯雷,这座天堂之城可以宽恕一切罪恶,但不能接受这具缺失了心脏的尸体,倘若是肺叶或胆囊还能用食腐动物来解释,但他胸前开着可怕的空洞,无论是魔鬼还是贼人取走了这颗心,都是无可原谅的事情。我的书记官,好神父,我不能容忍这样的荒唐事,只有这件事得到解决,上主才会把安宁还给我。去替我寻找,去成为我的眼睛!你可以向他们打听,而麦斯威尔团长,我要你向我保证你们要知无不言,言之为真,这不仅是为了我,更是为了耶言副团长的冥福。书记官,为我揭示真正的副团长,让我们知道他是一位蒙冤的圣徒还是令英格兰血流成河的魔鬼,去找出那颗心的去处!如果他是一位圣人,那么这枚心脏应该属于坎特伯雷。在尘埃落定前,这具尸身不可入城,而坎特伯雷欢迎其他人,请让我为你们安排食宿。

团长麦斯威尔的应答:
你好啊,书记官,请代我再一次向大主教问好,愿坎特伯雷一切都好。我对谈论这样一位友人的死没什么抗拒,诚如主教所言,一切都会归于平静,只是耶言比我想象得还要早离开,我还以为得是我走在他前面,当然,我可不愿意轻易就死在哪个小丘上。或许你会对我们先于战场的友谊感到惊异,毕竟人们常认为比起与朋友一道掀起一场又一场兵戈交鸣的征战,还是共同在哪个乡下找块田各自组建美满的家庭要好。你读过色诺芬的《上行记》吗?是的,是那群希腊人的书,他们已经死去多时,但英雄的故事仍然广为流传!我没读过,只是听那些在村里留宿过的吟游诗人讲色诺芬的故事,一个因友人的邀约就随军踏上战场的人,他的友人在战争中落入陷阱而被杀,他便在梦境的指引下担任起统领这群雇佣兵穿越黑暗之海回到故乡的职责。是我把耶言带上战场,但促使他拿起剑的并不是我,他是自愿握住武器的,他对这份工作总有一份异于常人的狂热,一种要将他人拯救出来的信念。

我认识他比团里的所有人都早,在我们还在那个维京人时常进犯的渔村时我就认识他了。但驱使他的并非愤怒或复仇,我是这么猜测的,他小时候就杀过人了,尽管严格意义上来说他只是完成了最后一步。一个当了逃兵又被自己人殴打后丢在村子里的维京强盗,我见过他,他还没有犯过和他的同族一样的滔天罪行。等待他的命运可想而知,无非是死于谁手或是时间先后的问题。如果你要认为是耶言终结了这个可怜人,那也不完全正确,他找了一艘村里不再使用的小舟,将已经快要昏过去的盗匪放在上面再推入大海,那人便最后清醒起来,不断地咒骂他,却因虚弱而无法逃避。耶言只是沉默地合上那漂流之人的眼睛,再目送铺天盖地的蓝送那叶孤舟向北方去,如果此人运气足够好,他当然可以活下来,但我猜应该是死了。你能定论是耶言杀死了他吗?我想这跟定论他是在拯救这个人一样困难,在他面前生命似乎变得无限平等,只是我不知道他把自己放在这架天平的哪一头。

我能将这件事告诉你是因为我就在海滩旁目睹了整个过程,当时我不愿意搭把手,因为要我裁决的话,我会当场割断这个异邦人的喉咙。你想说我们俩的性格大相径庭?事实上我们也非一开始就是朋友,我是孤儿,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父母到底是谁,在村里各家都接济过我一段时间后,也就只有康洛伊家对我不那么冷脸相向,耶言是这一家的小少爷,别误会,村里大家在一穷二白上相差无几。你也听过他的行事了,那时我就在想,如果上帝要让这样的人有个朋友,那我也不错吧?

如果主教对圣人的定义是一只蚂蚁也不会踩死的无瑕之人,那我想耶言的确无法满足该条件,他的确是完美的,但不是这种完美。梦境…色诺芬的梦!在谒见主教的前一夜,我们在坎特伯雷城郊扎营,用白布盖好他的尸体,虽然我们没有检查过,但他的心一定还属于他。那晚我也做了一个新奇的梦,梦见耶言披着斗篷站在城墙根下用那双绿眼睛注视我们,手里紧握着他的那柄剑——他平时用枪更多,长枪是骑兵的好伴侣,但如今那柄枪已经断在他丧命的乱石丛中。也许我不是第一次看见这对眼睛,他的父母去世得很早,也不需要什么葬礼。我以为他会哭的,然后我会安慰他,但他只是平静地注视着那块用木头雕出的十字架,用手抚摸它。麦斯,麦斯,他那时在土坡上唤我的名字并握住我的手,我们去别的地方吧,而这就是我们旅行的开端。梦里的他完整而完美,心跳声在夜里清晰可闻,仿佛它不是在他的身体内而是在整片荒原里跳动,如剑的心跳般明亮、激越,比最快的烈马还要迅疾。我在这阵鼓点里醒来,柯利福德顺便提醒我该进城去。

我已经说的足够多,毕竟他咽气时我并不在身旁。关于他是圣徒还是魔鬼,大可由主教本人自己定夺,我会继续坚持要主教为他封圣,但他本人肯定不会在意这些事端。主教很快会明白执意辨别这件事毫无意义,如同我曾经也同耶言吵过几次架,虽然应该是我单方面在发火,为耶言定论如同与他争吵,你不会得到任何结果。至于那颗心,书记官,想想耶稣的故事吧,耶稣的心去哪儿啦?我将给主教一袋银便士,他会想让这位副团长得到安息的。别这么惊讶,耶言为我的事业提供了巨大的帮助,这笔钱我还是愿意为他出的,作为团长,作为他的朋友。

会计柯利福德的讲述:
是您啊,但我得先抱怨您,我在这方面帮不上太大的忙,而你们使我变得更忙了,书记官,如果主教足够慷慨,他应该在我们离开时表现出他的诚意,别让捍卫上帝之人寒心。您很敏锐,但所能了解的事物不过局限于坎特伯雷之内,我曾经也如您一般为教廷书写,只是现在换了一种方式侍奉主。当然,您也可以尽管将我们排除在外,介时如果那群诺曼人不如我们虔诚…希望您不会有幸看见这座天堂之城变作第二个耶路撒冷。大可不必担心我会向您隐瞒什么,即使没有主教的通告,说谎也不是我的天性,我的工作要求我具备诚实美德。

在与您讨论之前,我要问您,是什么使您成为一位神父?如果您想上天堂,那么我能理解您,如果您想成为一位功成名就的主教或使人铭记的圣徒,那么麦斯威尔先生可以理解您,但无论如何,您不会与耶言在这方面有什么共同话题,我敢肯定您不会理解他。对他来说,无论是现在的工作和信仰就如饮食一般自然,仿佛生下来就带着某种使命。我不是要如异端般进行偶像崇拜或否定基督作为唯一弥赛亚的地位,想象一下爱这个概念吧,耶言先生并不是在爱别人,只是他就是爱这个概念的全部,我提到的那种使命就是他本身,而其他事物,包括结交朋友、斩杀敌人或是在陷阱中战死都成为了整个巨大使命的附庸。如果您觉得我所讲述得太不浅显,或许您得重新读读圣奥古斯丁的《论信望爱》,尽管读多少书都无法让人理解他,您无法做到,主教无法做到,与他朝夕相处的我们也未能取得更多进展。

耶言先生是我的恩人,在我无处可去的时候,他与麦斯威尔先生为我提供了会计的职位,把我接纳为他们一员,好在我会一点弓术,不至于在战场上丢掉性命。……同我所追求的知识一样,令我追随之人反而先我一步消失了,如今我不得不思考,当初我夜里快马加鞭地追上这支队伍,难道正是被这份难以理解所吸引?

如果您了解过他的过去,您就知道我所说的使命本身到底蕴含何种涵义。麦斯威尔先生应该同您讲述了一段,我要叙述的是更晚些的时光,毕竟当我遇到他们时,他们似乎已在众多地界旅游过。我们的团长总是孤身一人,我是说家庭方面,您可以认为他对上帝有自己的虔诚,也能批评他未能履行万福圣者赋予人类的义务。但副团长并非如此,在不那么丰饶但足够美丽的村庄内,他迎娶了村长之女又很快地成为父亲,我为他们的婚礼敲响圣钟。当我们离开故乡时,或许应该说是我的故乡,他的女儿已能记事,儿子年岁尚小却也能用稚嫩的声音呼唤父母。您应当能想到美满的家庭和他如今的结局意味着什么,虽然不如燔祭以撒那么悲怆,但这种爱难道不是一种残忍吗?我们清点过了他的遗物,除却财产之外似乎没有太多个人物品。他的婚戒不在身旁,那时我才想起他与妻子分别的一幕,他牵过她的手,将他那枚戒指重新戴在她的无名指上,两枚金属物发出清脆的响声,因并无其他声响而愈发明晰。

带他来坎特伯雷是我的主意,因为除了擦净他面上与手上的鲜血外,他需要一次真正的施洗和入殓,我本想将他就地埋葬并行罢圣事,但从洁净道德的角度看我已无法再重新回归本职。我们无法在坎特伯雷耽误太久,正如您方才听闻的,我们必须告诉那位不幸的女士,尽管这枚如绿如眼睛的戒指可以永远陪伴她,但戒指主人的魂灵已去往另一个世界。有关他的心,如果您阅读过炼金术的知识,您就应当了解心脏对应着生命之硫与黄金。无需惊讶,主教对这方面也会感兴趣的,但我举出这个知识并非说明副团长有什么隐秘的财富,而是指出他本身的宝贵。坎特伯雷想要这样的一颗心,不也是看中了这一点么?圣人的遗骨会被世人追捧和收藏,但我必须劝告您与主教打消这个念头,因为耶言先生不会关心这方面,他的身躯仅为他的使命显示圣迹,而不会为陌生人带来任何福音。在安葬他的事宜上,我全权同意麦斯威尔先生的安排,这笔预算我会为他预留,而您,现在请回吧,希望您和主教别在这件事上犯蠢。

一位无名骑士的请求:
您是书记官?这太令人激动了...抱歉,如果我有什么失态的地方请您一定要指正我,我的身心以十二分的忠诚献与上帝,而您作为其福音的传播者,能与您交谈是我的荣幸!别看我还年轻,我呆在此处已有数年有余,感谢万军之主,庇护我与我的兄长在敌人和旅途的夹击下一次又一次存活。噢...我明白,是因为我还未完成祂的考验,我仍需在人世间苦修,副团长比我们所有人都虔诚,都更接近圣父,就如《以诺书》里的圣以诺,上帝与他同行,神将他提去,他便不在人世了。一场载满荣耀的死!

哎,虽然未能见证他最后的英勇,但我能想象到那幅令人振奋却又无比惋惜的图景,在我们共同作战时,不会有任何人能战胜这支天主之矛。大概他只是为了扫清侧翼的那批敌人才短暂地离开我们,那藏在敌人心智里的魔鬼竟然安排一大队伏兵来对付这位英雄,而副团长永远地通过了这场最后试炼,此刻应正在登上前往天国的圣阶哩。我们本该为他的荣升而高歌欢呼,但我却做不到,悲伤和愁苦阻塞了我,在我心中放下那些不恰当的念想...我希望他活下来,哪怕这意味着远离天国,但这样一位惊世骇俗的骑士,谁能忍心叫他死去?每每想起,我都觉得泪水淹没了我的口鼻,阻塞了我的呼吸,我不敢去看那尸首,衷心地希望他的灵免受庸俗之苦,别让我们这些俗世之人的忧思打扰他!

他会成为上主身旁的好骑士的,一如他为我们树立起的榜样。麦斯威尔团长竖起旗杆,而耶言先生是飘扬的旗帜本身!在我与兄长变卖家产前来投奔时,那时骑士团规模尚不如此,却如耶路撒冷的圣十字架般拥有了永恒的信标,我们必须尊敬那二位创始者,尤其是耶言先生,因为与他同在,每一条道路皆可通行,每一条河流皆可穿越,不必担心食物与精神的匮乏。现如今我们永远地失去他,关于今后的道路我实在一无所知,河流和荒野开始令我恐惧,因为彼处充满了许多虚无,但我不会放弃,为了已死之人,也为了活下来的人。

您问我的兄长?他原本极力反对年岁不足的我投身于骑士事业,但在我固执己见的坚持下,他只好为了陪伴我而一直随军旅行,现在大概也已经习惯了这份生活。和耶言先生不同,起初我对选择这条道路并不坚定,在他们游说村里的年轻人时,只当他们是想要赶上好时代的冒险家。但我错了,副团长愿意了解我们的苦衷,尽他之力为我们提供帮助,当他的手抚过我们的耳侧,慈爱地吻我们的双颊或额头后,他拔出了那柄剑,向我们发表演说:年轻人们,上主最年轻的财富啊,你们的身后是故乡,而面前将是永恒的家园!他的剑尖如新月一般光洁,声音比最出色的牧者更和蔼,打动我们的不是雄辩或任何修辞术,只是他无法熄灭的黄金之心。不需要任何圣迹,因为他即是奇迹的显现。

我那时战斗技巧还不够,即使在后排也难以招架对手的侵袭,我还记得那次我险些就要命丧刀口——敌人的刃锋离我数寸远,刺骨的寒意让我忍不住闭眼迎接死亡,但我看到了这世上最大的奇迹,不会有圆比那道弧线更完美,副团长的影子如日食般盖在那人的身形上,他的剑毫不受阻碍地砍落那颗头颅,我听见骨骼撞击泥土的声音,那些血,那些猩红且温暖的鲜血溢满我每一根发丝,我看见耶言先生的眼睛,我实在无法描绘出这种绿色,您就想象一下,世界上竟然会与鲜血别无二致的绿!尽管隔着一层薄甲,我仍然觉得他的手并不冰冷,直到平安回到营地,我才回想起来他的动作,他摸了摸我脖颈上的脉搏。尽管兄长责怪我的鲁莽,但那之后我便不再逃避战斗,如果要作为骑士死去,请上帝赐我副团长那样的死!

所以,我向您请求,请让他成为圣徒,任何将之描绘为恶鬼的言语都只是魔鬼的诬告,因为那颗无上美丽的心脏只会在最纯洁的身体内跳动,不要让主教为它们迷惑,令上主的宠儿蒙羞!我们是多么想获得一点这位圣徒的恩典啊,我看到了,团里有几位年轻的骑士剪下过他沾满血液的衣袍一角,但柯利福德先生严禁我们拆分圣体,行任何亵渎死者之事。这不是我的妄言,在坎特伯雷城郊扎营的夜里,我半梦半醒间亲眼见到一位身披斗篷的人站在那明亮火光旁,放有尸体的木板车就在那,周围传来一点脚步声。我不清楚那是盗匪还是我们的弟兄,其手里似乎还捧着什么东西。我本要拿上剑惩戒这觊觎他者之物的人,但那一刻无名的沉重却令我迈不开脚步,比起威慑和恐怖,更像是某种熟悉感,仿佛此人并不令我陌生,或许您会认为我因梦在胡言乱语,但我向您发誓,这是我真切所见,我此生都不会遗忘这种神圣的预感。如果副团长失去了他的心,那么一定是上帝提去它,也只有上帝能获得它呀!我还要向您请求,尽快安葬副团长吧,倘若他因为缺了这颗心而无法获得冥福,我愿意您将我的心剜出来成为这颗圣心的低劣替代,我的生命为其所救,这份祝福和安宁本该属于他!

被小箱包裹好的信件:(数封羊皮纸卷,大致可看出出自两位不同的书写者,其中一些字体娟秀且回复简短,附在另一些笔迹迥异、行文稍长却充满了众多经文誊抄或祝福诗歌的信件中,部分已损毁或墨迹褪色且存在语法与拼写错误,但有一封似乎最近写就,并未夹带回信。)

致吾妻亚琳:
愿家中一切都好,愿上帝赐福于你们。尽管我的身躯与你相隔,但我们的命运与魂灵永远铸牢在一处,无论生灭。这样的离别并非为满足俗世的快乐,这不是我的意愿,牵萦我的是主的马缰。如今我已经习得更多词句,在苹果树开花的时节里,你可以诵读歌之歌,让《雅歌》里的爱满溢,这是万福圣者乐意得见的爱。如果有一日我的生命断绝,我该提前致歉,如同之前的书信里我所叙写的那样。世人大可以评判我的死,死之荣耀对别人或许是高尚的、隽永的,但那只是幻象,我的心随使命一道永不腐烂。传令兵的号角鸣响,我又要投入到新的战场中去,愿天主令你的岁月永远年轻,愿我有朝一日能再为你誊抄新约的诗句:那场美好的仗我已经打完了,应行的道路我已行毕了,应守的信义我已守住了,从此以后,自会有公义的冠冕为我存留。
耶言·康洛伊

弓手兼骑士西蒙·里文伯格的谩骂:
闭嘴!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所以我才说坎特伯雷是一座愚者之城,比起在这里浪费口舌,你们甚至搞不清楚面对死者真正应行之事。如果你们对自己的身份有一丁点自觉,那就不会妄议他人,对目中之物视而不见却对虚无缥缈的存在保持愚昧的忠诚。别对我的名字露出一副惊讶的表情,看起来像一颗发了芽的马铃薯。本来我对这里就不报什么期望,我只是没想到你们连坟墓都当不好,如果我现在把你的头砍下来再随便把你的肠子拿去喂狗,你觉得主教会让你埋在坎特伯雷吗?如果你要反驳我,那么现在去跟那个头发稀疏且连十字架都挂歪了的老家伙去挖坑准备安葬事宜,难道你这家伙的肠子比一颗心还要干净吗?当然,如果你打算跟我说,对不起,主教也不会让我这样不洁的尸体进城的,那你就做好暴尸荒野的准备吧,连乌鸦都不愿意啄食你的烂肉,它们害怕传染你们这群人的愚蠢。

你大可向主教和某个团长揭发我的不敬,但我猜你不会这么做,你只会默默走开不再理会这个咄咄逼人的年轻人,或许你心里还要补上一句,他怎么沦落到这里来啦?无所谓,如果你要离开就趁现在吧,真相永远都不会留给你们这些大脑不足浆果大的家伙。上帝的捍卫者?不会有比这个名号更荒谬的玩笑了,如果骑士团一直如此,那么别说拜访坎特伯雷,只需要四个星期就会有四分之一的成员饿死。把这里说成是屠宰场和骗子的赌桌倒也不错,所有人都只是发配到这里来的罪人和流浪者而已,耶言是个例外,他只不过是因为犯了一点错误,这个错误就是相信某个把他带到战场上的人,他们似乎很早就认识,但这无非只能说明这是一个持续了许多年的骗局。...不,这么说倒也不够精确,毕竟他不曾怀疑过任何人,他会无条件地信任他们,无论其是背信弃义者、追名逐利者或贪生怕死之人,这种可以跟盲目划等号的信任在这世道可不多见,而且的确会给持有者带来独一无二的收获,你看到他获得什么了吧,死亡,还有一堆围着他的死亡嗡嗡叫的俗人。

其中最大的那颗苍蝇就是自称他老友的某人,为了给友人正名,所以要主教给他封圣?他不过是想要这样一个名号重新将团员团结在一起,吸纳更多的蠢货给他的事业添砖加瓦,如果死人不能再给他带来任何利润,他就会用一个虚名永远地将死者的灵魂锢在俗世,金币才是他真正的朋友。令我惊讶的只不过是耶言对他的宽容,当麦斯威尔要抢劫村庄的时候,他会支开朋友或告诉耶言这是他们自愿为上主提供的一点身外之物,在将财富转交给团里后那些被抢的倒霉蛋会在天上有许多财富。我不知道耶言为什么要拿起武器,这种人应当去乡下种田,他看起来只适合给他的孩子们用刀切苹果,你应该知道他有一个家庭,但别问我,我对他的私事不比你知道的更多。他还活着的时候没有打探过我太多,所以我也不会对他人的家事好奇,这跟我没有关系,就像我也不觉得有什么东西值得付出生命去追寻。

他会死是因为他被引入了精心设计的陷阱,这个团跟人结的梁子足够多,但我从来不觉得该为之付出代价的会是这个人。你,书记官,还有主教、麦斯威尔、柯利福德、这个团里其他人、还有我认识的许多令人厌恶的人,每个人似乎都该先一步下地狱,或许还有我,但我对此没什么意见。没人跟你讲过吗,最先发现他的尸体的人是我而不是其他人。我之所以说上帝不可信,是因为祂让这具敬爱祂的尸体躺在一处谷地内,连一缕阳光也未为他留存,威尼斯的商人都比这要慷慨。主教那头蠢猪数的不对,是十五支箭,一支被我当场拔下来了,因为它卡在他的声带下方而他似乎还要说点什么,不,我不会说与任何人他的遗言,包括我自己。另一支我也不知道丢在何处,反正他身上的谜团已足够多。

你不会想设身处地为他想想的,哪怕往你背上扎一支箭头也足够你叫唤半天。把他四肢上的肉重新拼回原处是精细的活计,我应该把他烧掉的,反正死而复生不过是过时的传说,现在看来,我完全有理由那么做,至少这样那颗心还赶得上与他一同化为灰烬。如果有什么可能损害这样一颗心,那就是路边的鬣狗,难道不是么,我看坎特伯雷就有很多条这种乱淌口水的动物。主教不是三岁孩童,他早就准备好了对耶言的评价,只不过不同方案有不同价格,我猜你们祷告文的羊皮卷也有两面,一面赞美上帝,一面诅咒卑污的犹太人但是赞美他们箱子里的钱。不必问其他人那颗心的去处,我幼时见过一整具盛放圣人遗骨的壁架,它价格不菲,坎特伯雷建起喷泉和花园的财富来源于何,你应该不用我多说。此处的吵闹连活人的睡眠都会打扰,更不用提对一位死者,进城的前一晚我看见城墙附近火把的光亮和长袍飘逸的影子,长度与神职人员的祭披相当,只可惜我没能抓住你的这位同行,其影子在火光之外便消失了,但赃物不会从坎特伯雷消失。除非还有另一种情况,那就是这颗白璧之心意识到这枯枝败叶的世界不再有任何停留的价值。...这件荒唐事根本不值得我说这么多,去帮我拿一杯稀葡萄酒,别告诉我这里没有。之后就滚蛋,书记官,我不会再说任何关于耶言的话,如果你求知若渴,你就自己去见他吧。

另一位无名骑士的坦白:
书记官阁下...工作辛苦了,想必您已经见过我弟弟了,他似乎同您相谈甚久,如果他言辞中有什么不恰当之处,请一定不要怪罪他。宽恕他吧,坎特伯雷...不,荣耀之主,请宽恕我们兄弟两吧,让我的弟弟从狂热和迷茫中解脱,与我一起平安回到家乡。他本不应该拿起剑的,是我的过错,所以我愿意如追随基督的使徒般陪伴他来赎我的罪,但不可饶恕的是哄骗他的人,哪怕此人已不存于世,我也永远不会原谅他。主教下的判断非常正确,此人的灵魂绝不能进入英格兰的上帝之城,他的躯壳也不可污染坎特伯雷半分,若要我说什么的话,那就是主教仍然太仁慈,他应当解散我们,不,解散这支骑士团,把桎梏中的旅者从这场一开始就没有终点的漫长旅途中解放。

我不恨麦斯威尔团长或柯利福德先生,我能理解他们,使用言语、金钱甚至是威逼来致人追随并不可怕,换做我,我也会那么做,为了让弟弟和我能过上安宁的生活。但是那位副团长,耶言·康洛伊,他在用什么蒙骗我弟弟,用荣耀、用天堂的通知证、还是用巨大的圣洁和爱?您未曾领教过这恐怖的魔力,如果他只是在爱我们,在爱着某个人的话,我想至少有人与他心意互通,但他竟然妄想如上帝一般爱所有人,世界上的所有人!他不是上帝,神甚至不曾在他身上展现过什么圣迹,所以那股爱只能居于每个人身侧,没有人会真正得到它,它用幸福和荣誉吸引追随他的人,又用不幸和厄运摧毁这群信徒,最后连他自己也毁于一旦,但我不会惋惜他哪怕是一分一毫。做到这个地步,他所带给我们的与死亡和痛苦有什么区别?如果不是他将这份狂热传染给了我弟弟,或许后者现在已经和我一起当了逃兵,正在小屋里享用晚餐,而不是在山野和溪谷间永不停息地流浪。

如果仅是这般程度,或许还能通过远离他来逃避这股热症,但您尚未上过战场,不了解这恐怖的真正来源,但如果您见过他杀敌的模样,或许您就会知道人间地狱的版画中到底应该绘上什么。上帝啊...不要让我回忆起这些场面,他用长枪挑起那些敌人的画面让我感到恶心,咽气的头颅不比天空中星辰的数量更少,他们的血淋在那个魔鬼的身上,我才意识到是什么使得他在演说时璀璨发亮,难道不是那些鲜血,那些人肉的脂膏吗?当他清洗那副薄甲时血可以染红半条河,其中有敌人的,也有他的,只有那双绿的瘆人的眼睛倒映着一切。他从未背叛过我们,为我们将敌人尽数斩杀,甚至还救过我弟弟,但请您往另一侧想想吧,如果我们有一日成为了他的敌人呢,他会不会像杀死昔日那些尸体般刺穿我弟弟的胸膛,砍下他的头颅,战马踩过他的脖颈?

您不觉得奇怪吗,这个诺大的骑士团甚至没有几个战俘——那是因为俘虏在此处只有两种命运,被判定毫无罪恶然后遗弃在旷野上,或是丧命在副团长的手下,偶尔几个特别显贵的会被团长用来敲诈勒索。耶言不曾折磨过敌人,他对他们甚至称得上相当仁慈,因为只需要一次呼吸,那群人的生命就再也不属于他们了,创口并不大,有时是砍头而有时能看见那些肠子、胃、肺...我看过一个奄奄一息的俘虏,他本来求副团长结束他最后的痛苦,但当耶言真的拔出剑时他似乎后悔了,但太晚了...太晚了...那个可怜人甚至到死都无法闭上双眼。我求您打断我,那些回忆只会给我带来梦魇,我多么想逃离这个地方,但弟弟根本不理会我的说辞,他的灵魂已经被魔鬼用战争和鲜血涂抹,如果我抛下他,那么他将面对什么样的生活,我不敢再想下去,只好闭上眼睛陪伴他。副团长...副团长难道没有家人吗,不,是我遗忘了,他甚至可以抛弃妻子和儿女来选择死亡!

您以为我没有咒骂过那个疯子吗,我应该杀死他,不如说我后悔杀死他的不是我,但当我找到时机把未开鞘的剑架在他的脖颈上不断诅咒他时,他只是抚摸我的面颊并喊我去休息,他的表情甚至没有一丝恐惧!第二天您猜我的枕头边多了什么,是磨刀石,雪亮的磨刀石,后面他告诉我那是给我的礼物,同时为我手上的刀茧涂油,为我的灵送上诗篇:愿怜悯、和平和慈爱赐予你,与日俱增。他说,因为我看起来需要这些。我发誓在那之后我再也没有想要过加害他,我不敢...我必须承认那股巨大的光明令我退缩,正如我们不了解也不理解他一样,或许那晚我唯一能从他眼睛里捕捉到的感情是不解和巨大的淡漠。

他的死状相当凄惨,如果说不令人生出怜悯之心只能是谎言,但一想到他这般死去了,我却只能卑劣地感受到一股隐秘的快乐!万王之王宽恕我...其实在那个光线昏暗的山谷中,我曾见他战斗到最后一刻,或许是十个,或许是二十个,尽管他能一次性干掉比这还要多的敌人,也仍然只是具有肉身的人类,而人总是要死的。是高地上的弓手先射死了他的马,叫他摔在地上,半个身子沾满血污和泥土。在那之后他便抽出剑来对付那些即将涌到他身旁的敌人,但那又有什么用处?他的肩膀先被尖枪开了一个口,然后是腹部和四肢,敌人似乎不急着砍下他的头,因为他们需要这份战利品。似乎是看他快要死去,外层的敌人似乎已经决定退到较远的地方商讨谁来终结这位有名的骑士,而他身旁的人似乎还在用武器蚕食他的身躯,您一定不敢相信,就在这种情况下他还在用那两团只连着一小片筋腱的腿迈步,拼布毯般的手紧攥着那柄断刃,好像握住一截破碎的月光,在最后他居然还能砍掉好几枚头!一柄剑朽坏就换另一柄,手不能握就叼在口中,他是含着剑的碎片死去的,如果您去查看他的喉咙,要千万小心被划伤。

在我解决掉那些周遭的敌人赶到他身旁后,那双绿眼睛里的神光快要熄灭,他没有认出我,我怀疑那时他已经看不见了,他最后想说什么?我不愿听,死亡为副团长敲响了最后的军鼓,但是我犹豫了,他是我所恨的人,但他从来没有恨过我...在我迟疑要不要补上一剑时,他似乎已经断气了,我在心里松了一口气,太好了,我没有害死他...但我也没有拯救他,我永远不会拯救这样的人。之后那个里文伯格似乎来了,我便退到影子中去。这就是他的死,虽然绝对能够称得上一位圣徒的陨落,但我希望主教永远将他当成魔鬼,因为那才是他的本性。

至于他的心,我无意亵渎死者,在他的尸体被装上木板车时,我总能听见心脏搏动声,但那怎么可能,我是最清楚耶言早已死去的人,我会用每个夜晚诅咒他永不复生。那时他的胸腔并无空洞,因为那颗罪恶的心要永远属于他,您不曾检查过尸体...他的尸首就是他作为魔鬼的最好证明,连蛆虫、苍蝇和蚂蚁都不肯啃食这样一具身躯,它只如尘土落地般缓慢地腐坏,化作一些粉末。我想只有怪人会想要这样一颗心,就连狂热地信着他的我弟弟也不会去碰,或许是被野狗叼走了,或许是那个里文伯格的少爷,毕竟那一晚我看他在追什么东西。对了,还有耶言的仇人,那些人能害死他,自然也不会允许他安息,一定是他们把它挖走了......不,您可以向主教汇报这是我干的,只要能让主教相信此人不洁的躯壳无法被埋葬,只要证明耶言·康洛伊的确是魔鬼的使者,是我用刀把它取出来的,它跟我想象的一样恶心,向下滴着永远流淌的鲜血,我把它烧焦然后丢进了粪坑。但请您不要将我的话告诉这个骑士团的任何人,我宁愿死于教廷的极刑也不要死在副团长的友人手上,上帝啊...是我曲解了您,所有的错事都出自我手,请宽恕我弟弟先前的罪恶,让他升入天堂......

城郊农民的忏悔:
神父...您是坎特伯雷的神父对吧,请允许我占用您一点时间,我没法进城去见主教,幸好上帝将您带到我面前,我愿意用余生来支付它,我有想要忏悔的事,或者说我必须忏悔。我犯下了偷盗之恶,但实际上我又是什么罪恶都没有的,这般离奇的事我不知还能说与谁听,因为我没能取得任何东西,除了一颗秀美的苹果。大概是昨天夜里,我见到一队浩大的人马在城墙根下扎营,几十个人,甚至比一百更多?数数不是我这种人能学会的,它对我来说就如同国王和一位乞丐那么遥远。老实说我很少见到这样的盛况,坎特伯雷很久没这么热闹过哩,如果不是王在此朝圣,那么那群骑士老爷簇拥的一定是什么大人物吧。我本是这么想的,但似乎他们只是围绕那架简单的木板车和篝火在扎营,我认得那白布,我猜是他们爱戴的领主去世,他们想将其葬在坎特伯雷便长途跋涉至此。如果不是一位贵胄或基督本身,有谁能享受这样的仪式呢。

我看过领主下葬,那时他十根手指都带满了戒指,身上更是层层丝绸和珠宝,侍童手捧鲜花沿路安放,运气好的话能偷偷捡到什么遗留下来的钱币,但我从来就没获得过这份幸运。那时我就想我也要时来运转啦,慷慨的老爷们不会介意我分享一些那死者身上的财宝,反正上帝又不会收受这些身外之物,人们常说祂为上天堂者准备了永恒的财富。我当然不会白拿,我会分担他们对这位老爷的敬爱,减轻他们的悲伤,为这已逝之人祈求冥福。因此我趁他们在睡觉...或许还是有人没睡着,比如一个靠在城墙头的疤脸矮子,但不要紧,我的火把不会太亮,毕竟我没有扰人清梦的意思。但是主啊,那根本不是什么寿终正寝的富贵之人,我不知道该怎么向您措辞,如果几团血、肉与姑且完好的一颗头颅的组合物能被称作尸首的话,我就暂且将其称作尸体吧,就算是被宰杀的牲畜也不会如此惨不忍睹,但那人的面容平静得仿佛只是小憩。

您问尸体的心?在昏黑的月色和那股刺鼻的血腥气下哪还能管这些,我根本不能从中拿出任何人体组织之外的物件,这位老爷连戒指都没戴在那已经缺了几根指头的手上。再待下去我会当场呕吐,我是那么想的,连着咒骂了好几句倒霉便合上白布准备轻手轻脚地离开。您猜发生了什么?一位幽灵——不,其实只是一位穿斗篷的老爷站在黑暗中注视着我,我害怕了,他一定是他们的一员,那斗篷漆黑得无法反射出任何月光,却又让人觉得无上纯白,如果被他发现偷东西,我一定会被骑士老爷们就地正法或押送到城内去的!那时我不得不又犯下第二个罪恶,那就是说谎,我装出一副寻找东西的模样,当那位行者来到我面前时,我就吊着嗓子说您好啊,老爷,给一些水喝吧,我实在是太渴了才不得不乱逛,请您千万饶恕我。我不清楚这拙劣的谎言是否起效,但那人似乎没有要伤害我的意思,在那木板车旁,他只是从黑暗中捧起了什么东西递给我,那是多么荒谬又骇人的物件啊,是心,一颗完整的心脏!

恐惧使我呆立在原地,我不知道这疯子从哪里搞来这样一颗心,或许他是一个杀人犯,或许这就是这具尸体的心呢!它比我看过的任何一颗心都要奇异,在黑夜里散发出一点莹白的光芒,用轻又轻的力度跳动着,却似乎能永不止息地呼吸下去,它在泵出血液,滴在草地上,却没有任何腐臭,仿佛只是滚落在地的雨水或露珠。虽然我这一生只看过这一颗不在人的胸腔内跃动的心,但我要向您断定,这就是世界上绝无仅有的一颗了,不会再有第二枚如此美丽又恐怖的事物。当他将它交到我手里时,它似乎安静下来,我低头望去才发现根本没有什么心脏,只有一颗饱满丰盈的苹果,稍微一捏便能如输送鲜血般流淌出甜美的汁液。这佳美的果子是那位旅人赠与我,叫我缓解干渴的!我不知道是该追问他这一切的缘由、诅咒或驱赶他还是向他道谢,因为还未等我说出任何字句,那人便像被乌云遮蔽的新月一样无影无踪,仿佛这一切都是我的一场幻梦。我当然可以忘掉这一切,但这颗苹果被我紧握在手中,表皮的纹路犹如血管般清晰。

我清醒过来时正在家中的木屋里喘气,鬼使神差地带回了那颗苹果,我一定奔逃得非常狼狈,弄得满身满面都是泥土,甚至腿划了几个小口子,但这枚苹果仍然完美如初。那时我才想起来那位旅者斗篷下的面容……请您一定不要认为这是我被魔鬼附身或神经错乱所致,那不是活人的面容,亚麻色和头发和翠绿的眼睛,那就是在那横卧的那具尸体!您若是看过它,便定能知道我指的到底是哪副模样,它们一样平静,带着一点平淡却瘆人的微笑,但把苹果递给我的那位面庞要更完美,不带一丝伤痕,仿佛是直接用圣灵道成肉身却又隐含着亵渎的产物。

在那之后我尝试寻找他,却再也未能寻觅到任何踪迹,只有这颗果实告诉我一切都只是真实,但真实又能有什么用呢,我宁可那一晚没有被鬼迷心窍,宁可我获得的是欺骗与慰藉…这就是我犯下的最后的罪恶,即逃避之罪,我逃来您的身边,将这秘密向您分享,这样这颗罪恶的果实和真相便不再由我独有了!我尝试毁掉它,把它摔在一旁或用上我的厨刀,毫无效用,尽管手掌能感受到它柔嫩的触感,但它比黄金更冷硬而永恒,不会为任何刀剑所破坏,即使将它投入火中,您只会看见它更加璀璨明亮的反光!

为我准备施洗和净化仪式吧,神父,我已经活得足够长,现在又见到了这样的事端,想必留予我的日子所剩无几。作为赎罪的一环,我最后将这苹果赠与您,您可以将它献给主教、国王甚至是天主,只有伟大者才配拥有这样一颗心,如果它确实是一颗心的话。倘若它是魔鬼的诅咒,那么不列颠应该完全为它祈祷,直到诅咒烟消云散,但它若是上帝的恩赐,那就让它回到应许之地、应行之道上去吧,回到它应该存在之处,如今我已不再干渴,便没有任何理由将其留在身边!阿门,愿它与上主一道宽恕我的罪!

书记官的报告:
敬爱的主教,神的宠儿,我的指引者,原谅我这次任务的失职和懈怠!我花了一天一夜来走访骑士团和城郊周边来探寻真相,以表对您的忠诚和对上帝的虔信。但我并不能为您带来更多进展,围绕在这位副团长身边的迷雾并不会因为更多的证词而消散,那些古怪的、未被定性为神迹的异象只会加重我的疑虑。我大可向您陈述他的人生轨迹:在海边饱受侵略的渔村成长,在失去双亲后与友人一同旅行,定居在梅多村并在彼处娶妻生子,有一个美满的家庭,但他出于某种原因离开了那里,在数个战场间穿梭,最后英勇地战死,尸体被送到坎特伯雷。他的一生杀死了许多人,却也拯救了无数生命,舍弃了众多不应断绝之物却又奉上了全部的自己,有多少人视其为恩人与指引者,就会有多少人将之纳作仇敌或魔鬼。实际上,我仍然不能明晰他的行事动机,因为如果将他定义为一位智者,他甚至无法察觉到来自友人的欺骗和部属的恶意,或者说,他不为这些所动摇;但倘若您说他蠢得无可救药,他的人生却又相当光辉与完美,如同我们的教义一般,他完全符合上帝所教导的信、望、爱并正确地付诸行动,似坚定不移的道标。要用圣徒、魔鬼、还是什么另外的词语来概括他会显得极度匮乏,他是完全的善,却不断扩散着最深处的恶。用圣奥古斯丁的话来说,这样一位人类拥有了完全的人性和神性,而千年来能做到这一点的是……我不愿再说下去,请您不必怀疑我的虔诚,基督耶稣永远是人类的唯一救主。

围绕副团长的这个课题对我而言实在太过艰涩,还是请您自己定夺,我相信您已经有了自己的答案。他现在不过是一位死者,有些僭越地说,幸好他现在只是一位逝者!而您要寻找的那颗心,蒙主垂怜,这是我的工作唯一取得进展之处,我并不是在向您叙述一场巫术表演,虽然农夫之辞不可全信,但这颗果实会向我们解明自身。那位农民声称在昨夜看到了耶言的鬼魂或某种圣灵,这真是无比的巧合,毕竟我们的基督也是在第三天复活,向世人彰显他的道,而这一次祂剖出一颗心脏变作苹果交给他,我想这颗心就是他的心。城里的匠人们无法为它的成分定论,黄金、铁、硫、汞、眼泪、彩绘玻璃或血液和骨肉,它可以是任何物件,而在它成为苹果前,心只是心。我无法占有这样一枚佳果,尽管它的芬芳常令我饥肠辘辘,所以我将它转交给您,由您来决定它的处置。

我必须向您讲述另一件事,或许是那些人的话语影响了我,或许只是我太过疲劳,在见您前我完成了我的晨祷,那时我呼唤着上帝的圣名,请求他赐给我真相和平静。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个时刻,神迹显现了——我看见了一个披着斗篷的幻影,比教堂的天顶还高大巍峨,有基路伯和众天使的号角声,我闻到那馥郁的气息,是苹果,那颗奇异的苹果,叫我不断地念诵《雅歌》的诗句:北风啊,兴起!南风啊,吹来!吹在我的园內,使其中的香气发出來。愿我的良人进入自己园里,吃他佳美的果子。我不得不颤抖着向您讲述这样的话,尽管这是世界上最不可能的事,比美因茨的女教宗传闻更离经叛道,但那上帝的面孔一次又一次地和城外那张木板车上副团长的面容相合,仿佛它们从未分离。

我于那一刻证实了我的猜测:副团长不会下地狱,但他也永远不可能上天堂,阻碍他进入坎特伯雷的是他的幻影,而在天国大门前令他止步的是他的心,他的命运即是在人间徘徊并周而复始地履行这份使命,因为他已寻到属于自己的上帝。您可以忘记我的这番妄言,因为它永远无法被证实,但有一件事我可以确定,那就是我确实感到疲累,请允许我向您提出几日休假申请,我需要时间重新调谐自己,恢复往日的状态。

坎特伯雷大主教的定论:
辛苦你,我的好神父!你已经为我做了这么多,这份工作你完成得很好,我会批准你的休假申请,为你心灵的安宁祈祷。我听到了一些不和谐音,但我会忘掉其中某些话,这是对你虔诚的嘉奖,毕竟你还相当年轻。你也应当忘掉这次工作为你带来的某些混乱和不愉快,被人谩骂或许不是一次好经历,但看在里文伯格家每年都相当虔诚的份上,别跟他们过不去,看看教堂内漂亮的大理石和天顶版画吧。

对于副团长的评价,我赞同你的某些看法,因此我不会为他祝圣,一如我也不会将他视为异端,他的评价大可交给后世历史学者或更有见解的人,如果他的事迹真能广为流传。说到底,我们不过是上主脚边的一粒尘埃,谁又能真正地活在他人的记忆中呢?至于副团长的安葬事宜,我们没有必要对一位死者太过严苛,天主向骑士团展现了祂的仁慈,看在他们团长虔诚又聪颖的份上。来想想新塑像应该修在什么地方吧,书记官,你喜欢什么样的雕像?他们可以修一株伊甸园之树,毕竟坎特伯雷是上帝在英格兰的花园,我们值得拥有世界上最美的夏娃雕像。

在休假之前,我希望你能完成前一项工作的最后议程,如果这颗果实真是副团长的心,物归原主吧,将其放回他的胸腔内再细密地闭合,它会使所有事宜变得严丝合缝,至此,这具尸体摆脱了他的全部罪恶而得以安息,但不要葬在城中心,在城墙里侧为他找一片地,愿这位震古烁今的骑士永远庇护坎特伯雷。在那之后我会让这群人出城去,不可过多打扰此地的安和,我给他们的会比他们给我的更加慷慨,让他们装上一车苹果带走。动起来,我的神父,去完成这件事,令一切各归其位!

后记:
1066年,一队人马短暂地驻留坎特伯雷又离开,他们来时带着一具尸体,走时簇拥着一车苹果。根据稀薄的史料记载,这支队伍是围绕耶言·康洛伊的葬列。学界短暂地围绕此人的评价有过争论,大约一百年后,弗拉津的雅各所写就的著名圣徒传《黄金传说》问世,但这部巨作没有为某位副团长留下任何文字。

同年,在坎特伯雷的寒冬中,城墙缝内奇迹般地发芽并繁茂的果树结出一枚苹果,却也仅此一枚,书记官在他留给后世的手记里写下这样一句:“一颗沉甸饱满的果实,如同一颗永不坠落的头颅,但当信众攀缘而上要去摘取时,它当即化作齑粉,消逝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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