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快死了。
清晨的第一缕日光尚未照在王宫的大门上，这个消息就如同长了翅膀似的飞过街头与巷尾，很快，悲伤与不安就如瘟疫般在王城内蔓延开来，人们个个心不在焉、愁眉苦脸。挑水的挑回了空桶，送信的送错了地址，连拉车的马儿们都蔫头耷脑，失去了往日横冲直撞的气势，人们惴惴不安，又全都竖起耳朵，时不时用余光瞥向教堂的尖顶，不知道何时会响起的丧钟声如同暴雨前聚拢的乌云，沉甸甸地压在王城内每个人的心中。整座城市一夜间失去了生机，变得和病榻上那位君王一般垂垂老矣。

“唉…”

躺在床上的冬弥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奇怪，他只是想调整呼吸，但这具不知不觉间衰老的身体如同一个破败怪异的风箱，将他的喘息声拉得嘶哑难听，如同绝望濒死的野兽。哗啦啦——镶嵌着珠宝与水晶的华丽床幔被掀起，白茫茫的视野中，他的大儿子、这个国家的下一任储君，正握着他干枯冰凉的右手，嘴巴一张一合，许久，时间好像变得无比漫长，久到冬弥又眨了好几次眼睛，大儿子的声音才轻飘飘地落进耳朵。

他听见大儿子问，父亲，您还有什么遗憾吗？

这是家人们经常询问他的一句话，从美丽端庄的妻子、成熟稳重最像他的大儿子、到率真可爱的小女儿，他们都不止询问过冬弥一次，带着好奇或是关切，你有什么遗憾吗？冬弥总是一笑了之，他温柔地亲吻妻子的额头，牵着大儿子的手，或是抱着小女儿，任由她骑在自己的肩膀上，然后摇摇头说没有那种事。这位亲切但不失强硬的君王，忠诚深情的丈夫，温柔慈爱的父亲，一个近乎完美的人，所有人都这么评价他、认可他，于是所有人都对他的这个答案信以为真。

“有…”

冬弥吃力地发出一个音节，但声音模糊，仿佛他与人世隔着沉重的深海，那些海水挤压着他的胸膛，声音如泡沫一般四处逸散。儿子脸上闪过惊讶与困惑，轻轻摇晃着冬弥的手，温柔地询问着冬弥还有什么心愿，然而，他的父亲那双苍老浑浊的灰色眼睛只是轻轻穿过他的脸，穿过深色的床幔，穿过这房间中的一切，落向窗外的花园——阳光正好，白蔷薇处在花季，一朵一朵饱满地盛开着，花丛中仿佛还站着那个身影，穿着白色的骑士礼服，身形与五官因为褪色的记忆而摇摆不定、如同幻影。

啊…他想起来了，多年前也是这样的天气，尚且年轻的他与即将出征的恋人漫步在盛开着白蔷薇的花园里，偶尔有女仆路过，她们假装忙碌，一趟又一趟不经意地穿过庭院，偷偷打量着这一对爱侣。冬弥毫不在意，而彰人没过一会就受不了她们探究的眼神，以与王子殿下有要事商议为由赶人，随后与冬弥并肩坐在一起。
“…殿下，保重身体。”
冬弥听出恋人有些别扭，也是，这是两个人第一次以恋人的身份坐在一起，正因为他们相处多年，对彼此都再熟悉不过，习惯了隔着王子与骑士的身份互相注视，彰人才会觉得这样毫无距离地坐在一起是件别扭的事情。
“彰人呢，出发之前有什么想要的？”
冬弥是笑着问的，但彰人却突然变得严肃起来。
“我想向殿下要求一个承诺。”
“我想殿下顺利登上王位，好好治理这个国家，一直幸福下去。”骑士顿了片刻，似乎经过深思熟虑，“哪怕我不再陪伴在殿下身边。”他说。
半晌，冬弥笑起来，他弯着眼睛，用指腹抚平骑士紧皱的眉头。好啦，好啦，彰人，我答应你，王子温柔地回应着自己的恋人，捧着骑士微微发烫的脸颊，两人额头相抵，温热的呼吸交错在一起。
“我答应你，不过有些事我想等战役结束之后再说。”
他们最终没有接吻，笑着打闹了一会，彰人起身向冬弥道别。
“殿下一定会幸福的。”离开前，他这么说。

一定会幸福的。
几个月后，战役获得胜利，所有人都欢呼雀跃，而成为储君的王子亲自将骑士那具残破冰冷的尸体埋进后花园，他徒手挖着土，碎石与沙砾磨破了手指，白蔷薇的尖刺贯穿了掌心，但冬弥浑然不觉，只是打横抱起恋人的尸体，轻轻将他与断剑放在一起，血从他的指尖流下，滴滴答答掉进这个潦草的墓穴里。
王子像他承诺过的那样亲手埋葬了自己的不幸。

一个月后，冬弥接受了父亲的安排，与邻国公主的婚礼盛大而隆重，公主本人端庄又美丽，听说她早已经爱慕冬弥许久，两人的结合让两个国家结下友谊，周边原本虎视眈眈的国家只好打消那些不该有的心思。

一年后，父亲去世，冬弥在悲痛之余按照父亲的遗诏登上王位，比起自己的两位哥哥，冬弥沉默寡言，但在治理国家方面却让两个哥哥心服口服，他颁布了一系列新的规定与法令，巧妙地化解了不少困境，其手段温柔又不失强硬，就连最挑剔的大臣对此也无可指摘。

又是一年，冬弥的大儿子出生了，儿子的眼睛像极了妻子，都是稍浅的绿色，冬弥抱着婴儿时总会走神。

两年过去，小女儿也出生了。

……

……


随着回忆不断浮现，那个幻影一步步靠近，最终停在门外。他无声无息，翠绿色的眼睛透过虚掩着的门，注视着冬弥。

「殿下有信守承诺吗？」

冬弥笑起来，尽管他的脸因为苍老衰败变得僵硬，但这个笑容仍然称得上温柔，他慢吞吞地呼唤着自己的孩子们，一字一顿询问着他们，自己的一生是否有意义，在他们看来自己是否幸福，儿女们不明所以，但纷纷做出肯定的答复，一半是不忍看见父亲濒死时的挣扎，一半是冬弥的一生确实称得上完美与幸福。

「这样啊，你遵守了我们的约定。」

冬弥长舒一口气，不再言语，他感觉身体暖洋洋又轻飘飘的，那是灵魂挣脱肉体时必经的过程，那个白色的幻影已经站定在他房间门口，模糊的轮廓在冬弥意识飘摇间逐渐变得清晰……彰人！他忍不住大喊，衰老的身体回光返照，坐起的动作吓了所有人一跳。这位一向风度翩翩的君王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不顾形象地对着门外的幻影大喊——等等我！随后，他抛下了枯萎的肉体，那沧桑的灵魂逐渐变化，以仍旧年轻的姿态急切地穿过痛哭的众人，奔向房间外的骑士，他们骑上同一匹白马，在沉重哀恸的丧钟声中，穿过庭院中的白蔷薇，穿过王城中的悲痛，向着远方而去。

……

……

“您觉得如何，殿下。”
以黑纱覆面的公主微微点头，史官停下笔，恭敬地将整理好的羊皮卷呈上，公主挥手示意不用再看，失去父亲带来的哀伤与背着兄长参与修改正史花费的精神让她疲惫不堪，尽管如此，她仍旧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有意义。
但她太累了，没有注意到史官古怪的表情，等公主离开后，他按照王子——不，现在应该说是新国王的嘱咐，将那写满了公主“疯言疯语”的羊皮卷投入火中，他自言自语着，和陛下说的一样，这女人真是疯啦，谁会愿意让一位伟大的国王和一个连姓名都模糊的骑士搅和在一起？更何况那还是她的父亲，她把皇后放在哪里？史官不满地嘀咕着，瞥了眼火中卷曲焦黑、逐渐化为灰烬的纸张，随后铺开一张崭新的羊皮纸。
“国王与王后的初遇十分浪漫，他们终其一生都恩爱如初。”
他这么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