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出去洗水果了，指挥官终于找到机会去抽屉里翻空调遥控器：他记得西蒙做康复训练前随手把它放在了最后一格，可是现在几乎把里面的东西都翻了个遍还是找不到。小说、漫画、医生提前拿来的药，指挥官连随手塞进去的发圈都拿出来了依旧没有看到遥控器的影子。算了，发圈就发圈吧。他习惯性地去拢头发，却摸了一空，指尖碰到新长出不久的短发才想起来自己已经换了个造型——半年前他突发奇想说要试试长发，第二天露西亚和丽芙就送给他一小袋花花绿绿的发圈。时至今日他依旧清楚地记得大家的笑容与身边的轻松氛围，可惜这些东西已经和他的头发一起扔进垃圾桶塞入焚烧炉，只留下一圈圈白色纱布缠着无法再次长出头发的伤口。指挥官把东西依次放回去，留了本小说在外面。
里回来的时候带进来一阵风，散发着薄荷味快速擦过指挥官的后颈。他还没被剃掉头发的时候喜欢在工作时扎一个小马尾，这样风吹过时就能轻松地让那些夹在其中的薄荷深入他的每一根发丝间。指挥官放下书，盯着里走到床边坐下拿着水果刀对着垃圾桶处理那个带着水珠的苹果，手里玩了会儿没放回去的一根发绳，突然说：“要不我给你扎头发吧？”
里连个眼神都没给他，手上动作不停，在指挥官继续开口前坚定地说不要。“别给我打岔。”这位分析型构造体漂亮地削完了手中的苹果，“你以为我没发现你刚刚在看闲书？”
“哇——里先生又要开始说教了吗？”
指挥官把床头柜上的瓷碗递过去，顺手拿出刚刚习惯性藏到被子里的小说——十来年前爆火的某玄幻系列，据说作者是艺术协会的，看数据库里的一些文字复原资料有趣就随手改编了下——里维护指挥官的终端系统时在私人库里看到过同系列的其他小说，当时随口提了句不要在这种事情上分太多心，结果下一周指挥官就因为在会上开小差被要求写检讨。“我现在是病人，病人不就要干点让自己开心的事加速恢复吗？”指挥官眨了下右眼，里面无表情地将切下来的苹果块放进自己的嘴里。“嗯，所以刚过午饭少吃点水果也有助于消化对吧。”构造体嚼着苹果回答。
指挥官躺了三个月，因为物资短缺身上的伤恢复得乱七八糟。医生说他需要静养，实际上他这状态也没法再捣腾出什么动静来。不然那苹果现在还能在你手上？他想，但还是老老实实闭上了嘴。“不说话？肯承认我是对的了？”指挥官敏锐地捕捉到了里言语中的一丝调笑意味，于是摆摆手，像是放弃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一样扭过头说“你吃你吃，反正是空花统一配给的”，然后把小说再次拿起来，翻到刚刚那面继续读。
里没再说话，咀嚼声停下后是苹果块落入碗中的闷响。指挥官早就看过这本书了，终端被医生收走后他只能靠这本百来页的无聊小说打发时间。他借着书的掩饰盯着里的侧脸，就算背了光那些轮廓与细节在他看来依旧清晰。“我拜托西蒙指挥官让你别天天看闲书可不是为了锻炼你藏书的本事。”里丢掉果核，伸手从床头柜的餐具盒里拿出一把金属小叉，戳到某个苹果块上后将瓷碗向指挥官的方向推了一点，“有这时间睡觉都是好的。”
指挥官伸手去拿瓷碗，大约是有意趁着这个动作蹭到了构造体正在离开的指尖。他转转眼睛，正正好对上了里投过来的视线，于是也不再掩饰什么，丢掉书本大大方方地一边看里一边咔咔地嚼苹果——他以为里会很快移走目光，像之前那样用脸红和一些说教做掩护逃离现场。但直到他把最后一块苹果嚼成了苹果泥这个构造体依旧没有动，以某种看淡了世间一切的眼神注视着自己，而这确实让指挥官感到心虚，好像自己真的做错了什么事让彼此无法挽回。
所以最后还是他先败下阵来，摸摸自己毛茸茸的脑袋嘿嘿笑了两下主动切断视线交合，又因为不小心扯到伤口让笑声的尾音变了调。“里哥……”他刻意捏着嗓子服软示好，可惜对方依旧是一副过分认真专注的模样，抿着嘴唇连一句讽刺都不肯说。指挥官泄了气，把瓷碗放回床头柜上后重新靠在升起一半的床上：“我以后不会了。”
“……大家都很担心你。”
他模糊地应了一声，
指挥官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无论是这样拐着弯还是那种直截了当的表述，都让他不得不在公式化的作战报告中读出平日里不曾言说的万千情绪。他或许需要重新评估自己与他人的关系：昏迷的几个月不仅扰乱了他的时间概念也微妙地错开了他与三只灰鸦的世界线，他停留在了普利亚森林公园的过滤塔里，直到被模糊的声音唤醒后才勉强在运输机与生命之星的病床上被迫同步了时间。一两句话足够让大多数为收复地球而战的军人从医院无缝衔接到战场，理性逻辑的填补接合却没法帮助一位本就迟钝的指挥官弄清楚接二连三的变故对于自己和爱人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他原本不担心这些的，他的精力只花在复健、情势分析以及一本俗套的玄幻小说上。然而当见到里的第一眼、当原本熟悉的表情与肢体语言都掺入了几分异样的陌生时，过去与现在的一切细节都开始逐渐扭曲：或许只是他一个人的任性在维持这段关系？或许最初看起来顺其自然的告白和同意也不过是他自作主张的强迫？十多分钟前里刚到病房时还在微微喘气，问起来只说是不想在科学理事会多待所以路上走得急。“就这么不愿意承认是想见我了？”指挥官如此调侃道，里看了看他还贴着几片纱布的脑袋撇撇嘴，回了句“真敢想”就拿起桌子上放着的两个苹果走去水房。
无论是担心这句“真敢想”究竟有多少责怪意味，还是担心这段来之不易的关系会因为自己三个月的缺席而中断，实际上只要开口问问一切都能从未知的飘浮状态实实在在地落到地面：里的确习惯了心口不一的表达方式，却从不在关键问题上含糊半点，某种程度上而言他们的一切也开始于此——庆功宴末尾时分指挥官揣着一杯丽芙特许的鸡尾酒跑去天台吹风，也不在意今天穿的是淡色礼服就直接盘腿坐在地上。里和弟弟说完话上来找他时便看到一个人双手撑在身后，双腿大喇喇地伸开，抬头不知道在看什么东西。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却依旧在开口前被这个双颊通红、双眼亮晶晶的人发现：”你来啦。“
“在看什么呢？”指挥官想把视线从里的脸上移开，但结果却是发现夜色下朦胧了的轮廓和构造体换上的深色西服涂装真是出人意料地绝配，合适到在酒精的作用下他能明显感受到自己的一切都变得黏黏糊糊，目光自然也包括在内。于是他只能注视着里，从浆糊一样的脑子中挑拣出半分钟前还映在自己眼瞳中的月与碎星。“我在看……”他拍拍额头，没有加快挑拣进度反而让那些闪着光的宝石样的碎片顺着血液循环在一次呼吸之间流进心脏后融进那块鲜红的活肉中，“……我在想，你会觉得今夜月色很美吗？“
“老套到不像是你会说的。”指挥官心沉了一瞬，刚想开口辩驳，就被一句“但它确实很美”和一个超出想象与描述的吻封住了唇舌——所以，只要他明明白白地问出来、就算因为不愿直面事实而拿月亮做掩饰问出心中的疑惑，自己这位博学而又体贴的爱人就一定会给出自己想要的答案，会让一切落定。可是……
“我也不是在责怪你，醒后一下子接受那么多消息无论是谁都没法在短时间内调整过来。”指挥官回过神，抬眼就看到里已经不再坐在自己的床边，而是站在打开的储物柜前把刚刚装苹果的瓷碗放进去，应该是在他回忆自己的珍贵恋情时出去洗了趟碗才回来，“我知道你想快点出院，快点回归日常，西蒙指挥官也和我提起过你焦虑的时候会一遍遍读看过的小说。指挥官，法奥斯首席也无法扭曲医学规律。”
“呃……他怎么会和你说这个……”
“就算他不说我也能发现，我可不像某人迟钝到喝醉了才察觉自己的心意。”
指挥官一时间想不到该如何回答，这种涉及自己忧虑核心的直球让他只能张着嘴眼睁睁看里走过来弯下腰。“好好养伤，指挥官。”他这样说，用唇齿间一点点循环液的涩味让指挥官的胡思乱想全变成了那晚噼里啪啦地闪烁的星星，“我明天再来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