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d.5119005
-
分级 大众 同性(男)
原型 咒术回战 五条悟 , 伏黑惠
标签 五伏
状态 已完结
-
962
12
2021-9-7 10:12
- 导读
- 五伏only/原作向/时间线八十八桥之后,涉谷事变之前。
我相信天才,耐心和长寿
我相信有人正慢慢地艰难地爱上我
别的人不会,除非是你
-1-
从八十八桥回来以后,伏黑惠感冒了。
毕竟在秋天的户外毫无防备地睡了一觉,附近的诅咒或许会因为某些不明原因放过他,但秋日的寒霜不会对任何生物心慈手软。
-2-
“拿着,趁热喝了。”禅院真希往坐在操场边的男孩手里塞了一个杯子。
伏黑惠抬头,眼角和鼻头都红红的,日光万仞,从学姐削瘦的肩头刺向他眼睛,眼泪不受控地涌起来,他连忙垂下脑袋,说话瓮瓮的:“这是什么啊。”
“感冒药,说起来你生病了就回宿舍休息,还坐在这里干嘛。”
“这可真不像真希前辈会说的话呢。”
“哈?!我又不是什么魔鬼!你还发着烧呢吧!”
“低烧而已,没必要在宿舍躺着。”男孩紧了紧手里的杯子,原本冰凉的指尖被杯壁烘得暖起来。操场上熊猫正手拎一只虎杖悠仁一只钉崎野蔷薇呼啦啦甩得开心,咒骸放肆的笑声和男孩女孩愤怒的尖叫搅破寂静空气,在又高又远的秋日晴空底下越传越弱。
不过伏黑惠确实不太舒服,落在他耳朵里的所有声音都像蒙着水雾,闷闷地敲击耳膜,震得太阳穴突突跳,尽管坐在阳光里,但他除了脸颊滚烫,身体的其余地方都忽冷忽热,像只坏掉的信号灯,红色绿色无规律地来回闪烁。
也可能不只是低烧,不过总归没有到要躺在床上静养的地步吧,他盯着杯子里深棕色的液体,脑子缓慢地转着。
——而且,“真希前辈,这个可以不喝吗?”
“不,可,以,”禅院真希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有点头疼地拧着眉毛,“你就是前几天不肯吃药才会拖成这样,白毛笨蛋快回来了吧?非得他来治你?”
仿佛是为了响应女孩的话,伏黑惠口袋里的手机在此时嗡嗡震了两下,他皱起鼻子,又跟自己做了会思想斗争,终于下定决心眼睛一闭,仰头把杯子里的感冒药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禅院真希凑上前,看看杯底,满意地将杯子抽走,又往他怀里塞了个环保袋,“好啦,剩下的药在这里,记得按时吃。”
“哦……谢谢……”
禅院真希转身准备回操场加入对练,走了两步又回头,视线落在男孩红得不太正常的脸颊上,“一会我让熊猫送你回宿舍,感冒不要在这里晒太阳。”
伏黑惠脑子有点卡壳,呆呆地思考感冒与不能晒太阳之间的必然联系,这时手机又贴着他的大腿开始震动。
是五条悟先后发来两封邮件:
惠,我回来了哦,你在哪里。
听伊地知说你生病了,我接你回家。
男孩眯着眼睛按键盘:我在操场。
五条悟先回个问号,又说,马上来。
伏黑惠知道这条不必再回,手机屏幕凉凉的摸起来很舒服,而他的脸越来越热已经快烧起来了,他干脆把屏幕贴上自己侧脸,于方寸之间偷来一点清凉。
拥有六眼的最强咒术师远远就锁定了自家小孩的位置,他腿长,再甩开步子疾走几步,已足以看清小孩脑门上细细密密的汗。
伏黑惠,生着病还坐在大太阳底下日光浴,五条悟磨磨牙,觉得小朋友又欠管教了。
而欠管教的小朋友甚至没能听一耳朵大人的唠叨,他先是感觉到熟悉的咒力接近自己,很快面前的阳光被来人严严实实挡在身后,给他辟出一块阴凉地,然而他只来得及撩起眼皮,捕捉到高定风衣一片衣角,接着眼前就猛地黑下去,在意识也跌入黑暗前,已然烧糊涂了的病号感觉自己被人稳稳地接进怀中。
-3-
伏黑惠再次醒来已是黄昏时分,四下安静得很。
落地窗的遮光帘半开着,夕阳余晖见缝扎针穿过纱帘,被切割成粗糙的颗粒,落在银灰色真丝被单上,泛起粼粼的光。他头重脚轻,眼睛也肿着,刚醒的瞬间浑身上下没有哪个零件在好好听大脑指挥,本想掀开被子,却只做到了微微蜷起手指。
男孩叹口气,又闭上眼睛,在被窝里极力抻了抻自己接近麻木的四肢,艰难地抬手揉揉闷痛的太阳穴,身体终于跟着意识徐徐苏醒,大脑夺回零件控制权,他扭头望向窗外,一片森寒黛青的高楼群绵延很远,被自己的视线压在底下。
——这视野,是他的败家子监护人在东京市中心买的空中别墅没错了。
伏黑惠得出结论。
下一秒卧室的门把转动,败家子监护人探出脑袋:“惠?醒了?”
“五条老师……”
“嗯?你说什么?”五条悟大步走到床边,病人以为自己在说话,实际他干涸的喉咙里只发出了几个含混不明的音节。
想喝水——他内心这样念着,两只边缘嵌着红血丝的绿眸无辜地盯着大人。
“啊……”监护人恍然大悟,他伸手揭下伏黑惠脑门上的退烧贴,再把人从被子里捞出来,令他靠着床头坐好。
床头柜上放着恒温加热垫,上面的杯子里是五条悟为病号特地煮的冰糖雪梨。
其实没有放很久,他时间估得很准,大约40分钟前下锅,煮上半个小时,差不多小孩睡一下午该醒了,正好拿进卧室用加热垫保温。
喝水润喉之后伏黑惠终于能正常说话,只是嗓子还有些痒,“冰糖放太多,甜过头了……五条老师……我好饿。”少年原本清亮的声线粗哑得像是被砂纸擦过,落在旁人耳中,不难让人察觉他还难受着。
五条悟在家很少戴眼罩,天色渐暗,他就连白天戴的墨镜也摘掉了,一双蓝眼睛盛着几分无奈,男人居高临下凝视自己的学生,“惠是在撒娇吗?明明是自己不乖乖吃药把病拖得这么严重。”他心里微妙地不爽,手也痒得很,上下打量小孩片刻,果断抬手刮了刮后者高挺的鼻梁,又趁着伏黑惠没反应过来,两只手一起上阵,把男孩睡得七拐八翘的头发揉得更乱,鸟窝头搭配反应慢半拍的臭脸小孩喜剧效果拔群,他心情终于大好,双手往床头一撑,弯腰凑近病号,丝毫不在乎可能被传染的风险,“现在还要理直气壮地支使老师?”
“喂!别凑这么近啊。”伏黑惠终于炸毛了,偏头躲开他,留给蓝眼睛一只红透了的耳廓,一下午换了两个退烧贴,又在睡梦中被大人用酒精擦拭过身体,原本浮在他脸上不正常的潮红已经退去,他精神也明显好了很多,此时侧脸微微鼓起,染了一层羞恼惹出的薄绯,像只将熟的苹果,散发出清甜芬芳。
男孩赌气回击,只可惜打出的拳头绵软无力,“我是说,我点外卖好了,五条老师要吃什么,我请你。”
“算是报答老师今天照顾你的恩情吗?”
伏黑惠内心吐槽,把人塞在被窝里睡了一下午也算照顾吗,嘴上顺着哄:“对,所以,五条老师,您能起来了么?”
“哈哈哈——!惠也太可爱了吧~”五条悟贴着他的耳朵笑出声,得寸进尺地欺身向前,双臂一收卡进伏黑惠腋下,顺势就把他从床上拔起来,“呀,果然是饿了吗,感觉比平时轻了呢,好啦好啦,晚餐早就准备好了,我们现在去吃吧!”
“笨蛋老师!”伏黑惠猝不及防被整个抱起来,四肢的肌肉都因为感冒变得酸软,只能在半空中胡乱扑腾,没开无下限的作妖监护人被自家小孩野猫挠人一样在身上锤了好几下,不痛不痒。
“倒是先让我去洗漱一下啊……”伏黑惠挣扎无果,放弃了,他根本挣不过这个长着一张精致美人脸的怪力大人。
等他艰难地在五条悟的“热心帮助”下完成洗漱,脚踩狗狗拖鞋坐在餐桌前,男孩已经进入了无悲无喜的麻木状态。
五条悟看他蔫答答的样子觉得好笑。
伏黑惠小时候吃穿用度时常缺斤少两,因此身体素质并不算好,在伏黑甚尔和津美纪的妈妈离开以后,五条悟出现以前的日子里,姐弟俩靠着每月少得可怜的社区补助相依为命,被苦难的生活来回拉扯,“凡事熬一熬就会过去”是这对倒霉姐弟靠自己领悟的第一句人生格言。
五条大少爷则半点照顾小孩的经验也没有,并且找到伏黑姐弟之后,他还发现这俩孩子似乎不需要他照顾。小海胆看起来扎手,也确实不太好惹,拉一张臭脸,小小一只,但是会用洗衣机、会熨衣服、会自己收拾书包、会煮泡面、会打电话订外卖,也会在外卖小哥上门时先搬个板凳确认外面的人是谁。
人类最强的六眼看不破没长大的小孩强撑出的从容,错信他们已经足够坚强勇敢,能挺起自己伶仃的胸膛,坦然面对风雨。
再加上他忙得很,世界等着他去拯救,在养小动物这件事上就格外没心没肺,幸好他人傻钱多,还想得起给小孩把家搬到离学校更近的高级公寓,每月按时给他们送一大笔钱。
好耶,这样他们就能照顾好自己了,我只要时不时去看望一下就好——他那时候是这样想的。
“五条老师,你在笑什么……?”伏黑惠被坐在自己对面的老师奇怪的笑容惹出一身鸡皮疙瘩,这下手里的粥更不香了。
“嗯?”五条悟从回忆中猛然回神,“没什么~”他语气雀跃轻佻,说着没什么,但还在笑,单手托腮,眼睫都弯弯,目光落在男孩写着明晃晃嫌弃的脸上。
“倒是惠,不要把粥里的肉悄悄埋到底下试图倒掉哦,今天不喝完这碗粥不许站起来。”
“我可是守着它熬了一下午呢,还给你放了这么多姜丝,哎呀果然不管多少次,削生姜皮都是一样让人讨厌。”
“乌鸡肉也是请田中管家安排人从本家紧急送过来的,他知道惠生病了很着急呢,就算惠感冒了胃口不好,也一定不想辜负他的心意吧?”
伏黑惠被他唠唠叨叨,头又隐约开始疼,这感觉和心底同样因为老师的唠叨而升起的暖意撞在一起,难得地令他有些不知所措,他手一动,又老老实实把粥搅匀,让碗里的米粒姜丝和鸡肉重新混合,“知道了。”男孩闷声回答。
五条悟就不再打扰他吃饭,收回使伏黑惠坐立不安的目光,闷声笑了笑,拿出手机看起伊地知发给他的一年生们在八十八桥的任务报告。
他看得很投入,对对面的男孩也丝毫不设防,因此当一只白兔子凭空出现,并“嘭”一下跳进他怀里时,即使是五条悟,也难免被吓一跳。
他反手抓住向他袭来的不明物体,发现是伏黑惠的式神,又立马卸下力道。
这变故发生在瞬息之间,而五条悟动作实在是又轻又快,因此坐在餐桌另一头认真吃饭的式神使什么都没察觉。
“惠。”五条悟只好叫他,举起手里毛茸茸的白团子,“你的小兔子跑出来了哦。”
“啊?”
红蓝绿三种颜色的眼睛在餐桌上方互行注目礼。
兔子和海胆都呆呆的,兔子不会说话,无辜地蹬腿,想往拎着它的男人怀里蹭。海胆会说话,但还在状况外,“它怎么出来了,我没有召唤脱兔啊……”
“噗……”五条悟觉得自己这一天的心情都好得有点过分了,很耐心地引导海胆:“提问,诅咒出现的最根本原因是什么?”
“是人们有负面情绪大量积压。”尽管不明所以,伏黑惠依旧本能地给出了答案。
“那么咒术师为什么有祓除诅咒的能力呢?”
“因为诅咒只能靠诅咒祓除,而咒术师拥有咒力,咒力本质上也是一种诅咒。”
“Bingo~”五条悟已经丝毫不见外地把小兔子压在怀里肆意揉搓起来,“然后呢?惠明白了吗?”
——当人生病时,很容易陷入孤独、痛苦、恐惧的情绪之中,所以医院往往会催生出及其麻烦的高等级诅咒。然而对咒术师而言,生病或陷入绝境时,咒力反而会得到非正常的增加,这些都是基础知识,伏黑惠当然明白。
“非正常的咒力溢出大多数时候对咒术师都不算好事,以前我教过你,我们可以视咒术师体内有一个盛放咒力的瓶子,这个瓶子在咒术师成长的每个时期都有额定容量,当咒力在瓶子里时,它对咒术师而言是可以利用的力量,但当它莫名溢出瓶口,就会变成强烈的负面情绪,也就是——诅咒。这些溢出的咒力大多是不可控的,咒术师会不自觉地将其从身上宣泄出去,有的时候,陷入绝境濒死的咒术师可以靠这样突然爆发的咒力扭转战局。”五条悟一眼看穿他在想什么,接着男孩的思路讲下去。
“但是……从前我的式神从未因为生病需要宣泄咒力而失控。”
“这正是我想对你说的,因为生病导致咒力溢出虽然弊大于利,但并不是很严重的事情,不然咒术界早就乱套了,通常好好睡一觉,或者病好后跑两圈发泄就好了,但是惠,你这次已经失控到式神自己跑出来了哦。”
——虽然是在可爱以外的事情上没什么杀伤力的小兔子。
伏黑惠总觉得五条悟话里话外在暗示他什么,而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于是干脆沉默。
但五条悟显然不打算轻易放过他,“我猜是你本身的咒力已经超过自己小瓶子目前的容量了,而你暂时还没有适应它,那么……你的咒力总量增加应该是最近的事,果然在八十八桥发生了什么对吗。”
他把自己的手机解锁,推到伏黑惠面前,浏览页面还停在八十八桥事件的任务报告上。
“要不要再看看,你的任务报告是怎么写的?”
男孩瞥见手机屏幕上自己的字迹,看了两眼就心虚地挪开了目光,他知道那份报告写得有多扯淡——因为有太多事情想要隐瞒。
而今似乎瞒不住了,也不能靠沉默蒙混过关。五条老师会因此生气或失望吗,无论是我曾一意孤行,试图“以命取胜”独自祓除未知的诅咒,还是即使到了现在面对他的诘问,我仍一言不发,总是这样不坦率又固执,所以一点都不可爱吧。
伏黑惠不自觉地攥紧手里的勺子,勺柄顶端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玉犬,狗狗竖着两只大耳朵,咧着嘴像是在笑,它额头上有一个用三颗小巧的红宝石镶嵌的倒三角,五条悟在他十岁生日时为他定制了一对玉犬勺子作为生日礼物,另一把勺柄上的红宝石组成了正三角,象征着玉犬黑。
手里的金属被他握得有了温度,可他真正有温度的伙伴再也不会回到他身边。
他想自己或许是在害怕。
一开始他害怕八十八桥的诅咒会让他彻底失去津美纪,所以他执意要一探虚实;后来他害怕虎杖和钉崎被卷进这场意外后,会因为自己的私欲在八十八桥丧命;最后他害怕虎杖知道真相,知道从他吞下宿傩的手指那一刻起,短短三个月间,一条条鲜活生命的消失,都和诅咒之王力量的觉醒脱不开干系。
此刻,此刻他害怕五条悟脸上可能会出现的失望神色,明明老师告诫过他不能再随意召唤魔虚罗,可他在八十八桥面对昔日噩梦重演时,脑海中出现的第一个选择依旧是付出自己的生命来换取胜利。
“惠?你又在想什么呢?”
右手突然被另一只温暖的大手整个环住,伏黑惠蓦地回过神,一抬头才发现五条悟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自己身边。
他垂目将抬头仰视自己的学生围在眼中,被握在大手中的手背绷得紧紧的,也凉得令人心惊。
“抱歉。”伏黑惠知道自己又突然走神了,下意识开口道歉。
五条悟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依旧握着他的手,“你是在为什么道歉?其实我很高兴哦,惠似乎成长得比以前更厉害了,对吗?”
如果单谈十五岁能开出半个领域这件事的话,他会高兴吗——伏黑惠点点头,“五条老师……”
“好了,”五条悟见他点头,截住他没说完的话,“剩下的明天再说,明天我正好要回五条本家,惠和我一起回去吧。”
“诶?”
“我有事要办啦,而且管家爷爷听说你生病了,他很担心呀,”五条悟揉揉男孩的脑袋,顺便试过了他额头的温度,“不过你现在看起来好多了,今晚好好睡一觉大概就能恢复精神,反正明天是周末,回去正好让他安心?”
五条悟总是很擅长搬出一些伏黑惠拒绝不了的理由来将他的军,伏黑惠沉默片刻,答应了:“好吧。”
毫无心理负担地算计小孩的恶劣大人得到想要的回答,很有眼力见地转移了话题,“啊嘞,粥好像冷掉了,还剩半碗没喝完,我说过什么?”
伏黑惠白眼翻上天,但乖乖在椅子上坐着,“不喝完粥不许站起来。”
“所以我帮你把粥热一下,你不准跑哦。”
伏黑惠咬牙,“等我病好一定要揍您!”
这就是同意了,五条悟笑着松开他的手,去厨房里开火热粥,人类最强咒术师身体素质当然也是最强,因此体温总是比平常人高一点,他转身离开了,可男孩的手背上还贴着他手心的温度。
脱兔被五条悟无情冷落,在宽大的餐桌上撒了一会欢,最后觉得乏味,主动回到伏黑惠身边,蓬松又柔软的小团子跳进他怀中,安心地窝着。
于是伏黑惠不由自主地想起模糊遥远的过去,那时男人也还是男孩,没有被锤炼出与现在一样宽阔的肩膀,然而不知不觉中,那肩膀变成了年幼的他和津美纪唯一的倚靠,变成了春天霏霏细雨中的伞、夏日酷烈艳阳下的树荫、深秋萧瑟冷风间的外套、暮冬漫天大雪里的被窝。
原来岁月不居,一晃已经九年了。
而旧日时光与他动如商参,无论如何,不会再向他回首。
-4-
夜里东京下了雨,绵绵秋雨一层一层铺天盖地地打下来,把这座城市彻底打进秋日萧索之中。伏黑惠即使白天睡多了,晚上依旧在十一点准时被大人喂下感冒药强行塞进被子,感冒药大多有助眠成分,所以即使他精神上不想睡,也顶不住愈来愈浓的倦意,五条悟第三次在客厅用六眼偷偷观察他时,他终于完全陷入沉睡。
彼时雨已经落下来,五条悟熄了客厅的灯,漫无目的地静坐,繁华的东京都被他踩在脚底下,远近处的高楼灯光灿明错密,宛若星河倒转坠入人间,于肃穆的雨夜中,为凄冷凡尘燃起万家灯火。而长手长脚的男人整个窝在懒人沙发里,眼睫半垂着,窗外的雨声和灯火在这秋夜中交织出一种泠然生动的热闹,窗内的他独坐浓重的夜色之中,两相对比,更显得这大活人形影相吊,寂然孤独。
他已经确定咒术师高层有人与诅咒勾结,因而近来一直在寻找线索,但日本咒术界的关系网错综复杂,即使他是五条悟,也无法轻易摸到平静水面下汹涌的暗流。加之两面宿傩被意外唤醒,高层忌惮于诅咒之王的存在,已经屡次三番对他的学生痛下杀手,他身边能完全信任的人不多,要在处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之余暗中调查,还得隔三差五地亲自出手祓除在宿傩受肉后,如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的高等级诅咒,看似应付自如,实际已经分身乏术。
这次如果不是伏黑惠生病拖得越来越严重,伊地知怕自己项上人头因此不保给他通风报信,他恐怕也不会这么快回到东京。
不过,对精神日渐疲惫的人类最强而言,此次赶回来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五条悟再次动用六眼往伏黑惠的卧室里看,才发现这小家伙睡相简直一塌糊涂,病还没好全乎,睡着了倒是精力无限,也可能是房间里空调温度太高让他不舒服,总之入睡没多久,他已经把半床被子都踢到了床底下,幸存在床上的部分乱七八糟地搭在腰间,左腿睡裤被他折腾得缩到膝盖,露出整截覆着薄薄肌肉的小腿,细腻的冷白皮被床边落地灯黯淡的光晕一照,像一块莹润无暇的玉。
人类最强的注意力被那截小腿短暂地吸引过去,直到不好好盖被子的小孩在梦中打出一个喷嚏:“哈啾——!”
唔……好可爱,大人发出感叹,同时终于良心发现,后知后觉自己该把被子给孩子盖回去,而不是坐在客厅里对着学生裸露的小腿发呆。
他毫无诚意地反思了两秒,站起来,小心翼翼地开了门潜进男孩卧室。
他不在东京的时候伏黑惠很少会独自回这里,因此房间里除了男孩自己的衣服之外,大多是五条悟天南海北出差回来给他买的伴手礼:游戏机、电影碟片、游戏光盘、各国名胜等比例模型、推理小说、球鞋、棒球手套棒球棍棒球帽棒球服、机车头盔,甚至还有黑胶唱片机和原声胶片……几乎全是限量发售的绝版珍藏品,只可惜一大半都不是伏黑惠喜欢的东西,但他一边唾弃五条悟花钱如流水的行为,一边还是会收下这些杂七杂八的礼物,按自己的意愿整理好,放在房间里他认为合适的地方。
他理所当然地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
五条悟环视这间卧室,心情又愉快起来,他屏息靠近床边,把男孩的睡裤裤腿拉回脚踝处,又捡起掉在地上的一半被子给他盖好,空调面板上的数字固定在二十六,好像是有点高了,他把温度调到二十四度,回到伏黑惠床头,替他把额前汗湿的刘海拨到脑后。
睡梦中的男孩因为鼻塞微微张着嘴呼吸,发出细细的小猫一样的呼噜声,有点烫的鼻吸喷到五条悟手腕上,在那里留下过分鲜明的存在感。
他眼神暗了一瞬,旋即恢复如常,起身离开前,人类最强满怀珍重地,轻轻摸了摸男孩的发顶,低声道:“晚安,惠。”
然而第二天伏黑惠还是被热醒的,他做了一整晚奇奇怪怪的梦——或许因为前几天被虎杖悠仁和钉崎野蔷薇拉着重温了中国经典神话电视剧《西游记》——他拒绝加入的抗议被两个同级生武力镇压,总之双拳难敌四手,他只能屈服于他俩诡异的观影口味。
然后在这个空气湿重的秋夜里,伏黑惠梦见自己变成了白龙马,没错,他的角色不是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大师兄已经很不合理了,更离谱的是在梦里五条悟变成了唐僧,并且是个正宗五条味儿的唐僧,头发的稀少程度与性格的恶劣程度成完美正比,整日骑在他背上对他吆五喝六,而他迫于人设只能忍气吞声,驮着他的秃头师父翻山越岭。
梦中千山万水曲折坎坷、沙漠雨林水深火热、五条悟也完全不是平时面对伏黑惠时的五条悟,让他从心底升起一股狠狠的委屈。
以致于醒来还懵了好一会,下了整夜的雨已经停了,天上的云被一夜秋雨驱逐干净,因此虽然太阳还没升起来,但窗外天光明亮,万里晴空蓝得几近透明。卧室内两层窗帘拉开的宽度还和前一天下午一样,伏黑惠盯着鳞次栉比的高楼发了会呆,终于彻底醒了。
所以——他低下头,这条环在他胸口的手臂是怎么回事,还有贴着他后背的胸膛,拂在他头顶的呼吸,都昭示着他似乎是被某个人紧紧箍在怀里睡了一晚。
伏黑惠无语至极,做了一夜怪梦的真正原因这不就找到了么。
“五,条,老,师!”他咬牙切齿,试图把自己从监护人铁壁一样的怀抱里解脱出来。
五条悟自己都不记得他有多久没好好睡过觉,虽然他不睡觉也完全顶得住,但人类最强毕竟是人类,有机会安心溺于美梦,没有轻易放弃的道理,所以察觉到伏黑惠的挣扎之后他眼睛都没睁,把人抓回来严严实实圈起来,下巴磕在小孩头顶,语调低沉,语气缱倦,“别闹,还早,再睡会。”
伏黑惠不动了,这对话未免太糟糕……更糟糕的是,在短暂的挣扎过程中,他清晰地感到有什么硬且热的东西隔着几层布料,精神饱满地抵着自己。
他把脸埋进眼前的被子,耳尖露在外面,渐渐红透了。
过去的九年间他不是没和五条悟在一个被子里睡过觉,五条大少爷从小锦衣玉食地长大,难伺候的臭脾气写在纸上能铺满这个卧室。
冬天怕冷夏天怕热,叛逆又自我,猫嫌狗不爱。相比之下小学的伏黑惠更像个成熟的大人,五条悟用很长时间卸掉他穿在外面的刺猬铠甲,击碎他装出来的游刃有余,剥出一只柔软天真、并不那么坚强,也不是什么事情都能自己面对的小朋友——
养了很久的金鱼莫名死掉,他会给金鱼找漂亮的小盒子当做棺材,再好好埋起来,想念它们的时候躲在被窝里偷偷掉眼泪。
白天被五条悟抓着一起看的恐怖电影太吓人,到了晚上大脑自动开启重播模式,让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小孩攥着拳头,用数“五条先生大笨蛋”代替数羊。
在学校和同学打架被津美纪骂了,姐弟二人又开始冷战,但其实小孩正一个人悄悄委屈,即使委屈,也绝不可能拉下脸向姐姐道歉。
五条悟偶尔在任务中受了伤,故意带着满脸花红柳绿来敲门,小孩抿着唇给他处理伤口,板着脸把心疼的情绪压在眼底……
每到这种时候,五条悟总能轻易看穿他的心事,夜色降临,一米九的超大只三岁儿童腋下夹着本童话书,“啪”地一下按亮他卧室的灯,“锵锵~全宇宙最优秀监护人来陪小朋友睡觉啦~”
“哈?”
“惠往里面一点,哎呀你这床太小了,改天我们去买张更大的。”
“不是。”伏黑惠眼睛红红,手忙脚乱,推他结实的胸膛,“五条先生不要自说自话啊!去自己卧室睡觉好吗!”
五条悟用一只手就可以将他完全压住,“那间卧室好久没住人了好冷哦。”说着他哐哐哐把伏黑惠卧室的空调温度往下调三度,极度不要脸,“惠不冷吗?”
“我不冷。”
大人敏捷地钻进他的被子:“但是我冷呀。”
小孩:“?”
最后还是他纵容大人,纵容对方张开手脚把自己整个环住,两个人蜷在一张被子底下互相取暖,其实他真的不冷,想来五条悟也不是真的冷,但很多时候,人贪恋的温暖,往往不来自于物理上的冷热感觉。
然而,那样的温暖,是从前的伏黑惠可以毫无负担握在手中的东西。
眼下他又把整个贴在他背后的五条悟好好感受了一遍,刻意忽略了某个难以忽略的地方。伏黑惠强迫自己替五条悟着想,他这段时间肯定是真的累坏了,从电话骚扰他的次数减少也能得出这个结论吧,所以一定好久没有安心睡觉。
可是,他自己呢,五条老师这样抱着他,真的令他好无措,他眼前仿佛出现了一盏闪着猩红光芒的警示灯,揭露他隐秘的心事,他早已无法和小时候一样,能心无旁骛地和五条悟窝在一起,睡到日上三竿也好,此时他正因为这个熟悉又陌生的怀抱变得越来越热,这俨然是十五岁的伏黑惠不该待的地方。
“五条老师……能让我先起床吗?我睡不着了。”
五条悟精神完全放松,整个人还沉在梦里,不是很想搭理他,因此把手臂收得更紧,哼哼唧唧地没说话,态度很鲜明,不行。
“五条老师,请让我先起床。”伏黑惠锲而不舍。
不讲道理的监护人听见这句话猛地惊醒,“惠,怎么了?”
察觉到五条悟手臂上的力量减弱,伏黑惠抓住机会将他双臂撑开,像一尾灵活的游鱼入了水,“刷”地一下就从他怀抱里脱出去,头也不回地拧开卧室门,“没什么,五条老师再睡会吧,我去准备早饭。”
五条悟睁开眼睛只来得及捕捉到伏黑惠红透了的脖颈和耳朵,他听到他的男孩用他极少会用的严肃语气和他说话,以为出了什么大事,瞌睡都全被吓醒,结果,现在是什么情况?
只是为了起床吗?但是他的背影怎么看都有点落荒而逃的味道。
毕竟再不逃我大概就要把那床被子连同五条老师一起烧掉了。
感冒还没好就冲凉,如果被五条老师知道了他一定会真的动怒,伏黑惠在打开冷水龙头的前一秒悬崖勒马,最终老实洗了个无亚于火上浇油的热水澡。
所以五条悟在厨房找到他时,男孩还像只刚从锅里捞出来的螃蟹,五条悟喊他也不肯回头,他会做的早餐永远只有一种——煎蛋三明治,有手就能做,但他此时拿出学术钻研精神,是只张牙舞爪不肯服输的螃蟹,恨不得把手中的三明治做到可以直接写进米其林三星餐厅菜单的程度。
五条悟憋着笑,把一块毛巾盖到伏黑惠头顶,帮他吸干头发上的水,仗着男孩不肯回头看他,故意拗出严肃的语气:“洗完头也不擦干,我昨天白照顾你了是吗?”
“……”伏黑惠动作顿了一下。
“抱歉啦,惠。”他只不过略一沉默,五条悟就放软态度,在他开口前抢了他的话。
“……”伏黑惠没了台词,仍低着头,有些无奈,开口轻轻地,“老师又是在为什么道歉?”
“诶?”五条悟搓他头发的动作停住了。
为什么道歉?人类最强自认聪明盖世,更何况眼前这个男孩多数时候在他面前是完全透明的,所以他清醒后稍一思索,轻易就猜出后者为什么害羞、为什么逃走、为什么死活不肯面对他。
但……他目光越过伏黑惠的肩膀,发现男孩大拇指指节发白,将手中的倒霉吐司捏出一个深深的凹陷。五条悟张开嘴,却突然语塞,口无遮拦惯了的刺头咒术师扪心自问,这原因是可以由他剖开,并展示在十五岁的伏黑惠面前的吗?
他可以毫无顾忌地这样做吗?
监护人沉默着站在他的男孩身后,透过他单薄的背影,似乎看见了属于他们的三千多个过往日夜被搓成了凌乱的因果线,一路跳跃着从两人的指缝间狂奔远去,几乎义无反顾地,扑入初升的太阳。
而他在这一刻仿佛醍醐灌顶,捡不出哪怕半句俏皮话去冒犯眼前的大男孩。
“你昨晚……”五条悟嗓子有点发干,“一直在踢被子。”
“哦。”
伏黑惠在心里骂了五条悟一句笨蛋。
-5-
五条家的司机奉命来接人的时候,两位少爷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想必是自家少爷又惹惠少爷不开心了,他为五条家工作也快有十年了,放眼天下能让五条大少爷吃瘪的人,也就只有他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这位,但他不敢多嘴,只恭敬地拉开驾驶座后面的车门,让伏黑惠钻进去,“谢谢您。”男孩抱着书包,跟他小声道谢。
另一边五条悟已经自己拉开门上了车,他刚坐到伏黑惠旁边,伏黑惠就把书包放在了两人中间。
……
司机从后视镜里瞥见这一幕,想笑又不敢,收回目光认真开车。
周末路况不太好,他跟着卫星地图的提示,熟练地规划路线绕开堵车路段,尽量保证一路通畅地往城外开去。伏黑惠拿出iPad学英语,戴着耳机全神贯注,车里顿时只剩下五条悟一个闲人,但他蒙着眼罩,安静端坐着,也没人猜得到他在想什么。
五条悟不开口撩拨伏黑惠,这一路上车里就格外地安静,司机中途鼓起勇气帮自家少爷找台阶,问他是否需要放点音乐。
五条悟寻思自家小朋友正装模作样学习呢,遂摆摆手,“不用啦。”他百无聊赖,顺口和司机拉了些无关紧要的家常。
后来也无话可说,车里又恢复安静,五条悟有些犯困,做早餐时伏黑惠生气了所以没有给他在煎蛋里放糖,人类最强糖分摄入严重不足,但敢怒不敢言,只敢在两个小时后坐在车里疯狂打哈欠。
因此历经接近五小时的堪比行刑的漫长车程,终于站在五条家威严的本宅大门前时,这大少爷第一句话就是:“啊这狗屎本宅,我今年都不会再回来了!”
看着他从小长大的老管家满头黑线,“少主这话可不要让家主听了去。”
“所以我这不是特地挑着他不在的时候回来吗。”
“到了正月少主还是要回来的。”
“好了好了,现在才几月,那么远的事情就不要说了。”
伏黑惠比他慢一步下车,神情恹恹,显然这漫漫车程折磨的不止五条悟一人。
管家主动过去要帮他拿包,“惠少爷的病怎么样了?”
伏黑惠躲过老人家的手,“谢谢田中先生关心,我好多了,书包我自己拿就好。”
老管家对比二人,越发觉得伏黑惠真是个让人省心的好孩子。
一行人寒暄着进了大门,古老的院落庭影深深,青檐白墙上刻满岁月的痕迹。五条家主素来喜欢倒腾花木,因此本宅里奇花珍木随处可见,然而时近深秋,万物凋敝,天价名贵种也要遵循自然规律,他们走在曲折的回廊间,两边高大的落叶乔木已然脱下了深绿的叶裙,午后阳光给枯萎的叶片镶上一层金边,秋风吹得它们晃晃悠悠落下来,家仆拿着扫帚清理枯叶,在他们经过时停下手中的工作与两位久未归家的少爷打招呼。
伏黑惠以往的每年正月会随五条悟回一次家,平时五条悟回本家则很少会要求他同行,因此反复被叫着惠少爷,多少有些不自在,紧紧跟在五条悟身后,绷着表情寡淡的脸一一回应,耳根却是红红的,也被阳光一视同仁地镶了两圈金灿灿暖融融的边。
五条大少爷大摇大摆地领先他几步,脑后长眼睛把他的样子看得清清楚楚,心里又升起一阵“好可爱”的感叹。
二人的午餐已由管家早早吩咐安排好,考虑到伏黑惠感冒未愈,端上桌的都是些清淡开胃的料理,倒也很合他的口味。
“所以,五条老师叫我一起回来究竟要干什么。”伏黑惠其实听到五条家主不在家时,就意识到自己大约又被老师骗了,他此番回家根本没什么所谓的正事,饭后看着五条悟拿个勺子对着一桌子糖分严重超标的甜点大快朵颐,更是不爽。
“唔……”五条悟刚把一块草莓芝士塞进嘴里,咬着勺子含糊不清地说:“我以为惠还在生气,这一天都不打算理我了。”
伏黑惠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也冷冷的,“你以为我和你一样幼稚吗?”
“诶?”被小孩说了幼稚的大人抽出嘴里的勺子,放回甜品盘里,他戴着眼罩,伏黑惠没法看到他的眼神,但他总觉得五条悟拉直了嘴角,其实是在笑他吧?
“嘛,不过也是呢,惠已经长大了呀~”五条悟歪着头思索了一会,突然身子前倾,一只手越过桌面。
他对面的男孩下意识往后躲,但没躲过一米九的大男人长得离谱的手臂,被他在唇边轻轻擦了一下。
五条悟举起自己的食指给他看,“沾了鱼子酱哦,惠君。”
“你!”
“哈哈哈好啦,”五条悟把指尖的鱼子酱顺手抹在用于饭前擦手的毛巾上,率先站起来,“既然惠已经问了,那我们就去办正事吧。”
-6-
“惠不知道五条家后山有这样一个地方吧?”
正在努力爬山的伏黑惠仰起头,看见老师冲他说话,声音从高高的山顶传下来,混着山林间回旋呼啸的万壑松风,悠悠地在他身边飘来飘去,左一字右一字地,被他捉进耳中。
“当然了,老师没带我来过,我怎么会知道。”伏黑惠没好气地答到,声音微微有点喘。
五条悟长身玉立于山顶,银白的发丝在风里飞舞,侧身看着被落在自己身后几米的学生,“不用那么着急哦,慢慢来,我就在这等你。”
“不要说得像我刚从山脚出发啊。”
“哎呀哎呀,惠真厉害。”五条悟见他精神恢复得很好,体力似乎也回到了平时的水平,向将要登顶的男孩伸出一只手。
伏黑惠仰头,对着男人冲他伸出的手掌犹豫片刻,把手放了上去。
五条悟勾起唇角,一用力将他拉上了山顶。
刹那间劲风扑面而来——
男孩额前的头发全被吹得向后倒去,狂风尖啸着灌进他衣服里,宽松的运动服外套变成了一双羽翼,倏然振开,似乎要带他跃进无垠山河间。
天空苍茫广阔,一碧如洗,顺着风势朝他澎湃压来,依稀触手可及,流云却轻而飘渺,悠悠然被匆忙路过的飞鸟撞散架,漫无目的各自飘散,偶有几缕停下脚步,向他侧目,留给他温柔的眼风。
参天松木的树梢在他们脚底层层铺开,被秋风翻起绿波千顷,哗啦啦地响,应和着风呼鸟鸣,潮涨潮退。前夜的雨留给森林的痕迹还未完全消散,空气里隐隐飘着泥土的芬芳,山顶的泉眼也因一夜秋雨涨了水,流水淙脆,活泼地欢唱着,卷着细小的泥沙一路往下奔袭。
伏黑惠一时间被这开阔豪迈的山顶万象镇住,呆呆地任由五条悟牵着他的手,本来有些烦躁的心绪蓦地归于宁静。
“美吗?”五条悟问他。
“嗯……”他回神,“我都不知道,这座山山顶原来是这样的。”
“以前不带你来是怕吓到你,来。”五条悟见伏黑惠还有些愣神,便牵着他往前走。
山尖的平地面积其实并不算大,看得出来已经许久无人造访,地上杂草丛生,一半已经枯萎,凌乱地铺在他们脚底,下过雨的缘故,踩上去会发出“滋滋”的声音,在他们上山的对面山崖边,伫立着一座小木亭。
他们踩着满地狼藉,渐渐走近那个亭子,伏黑惠这才觉得奇怪,既然平时这里不常有人,为什么会建一座亭子,仔细一看,亭子也十分普通,伏黑惠受了五条悟长年累月潜移默化的影响,自有品鉴奇珍异宝的毒辣眼光,一眼看出建造它的木材跟五条家湖心亭用的名贵木材不可相提并论,只不过亭柱上雕刻着五条家徽,又证明这确实是五条家的手笔。
而且除了五条家徽以外,上面还雕了许多奇怪的花纹,凭他的直觉判断,应该不是单纯为了美观。
五条悟看出他的疑惑,但没有主动开口解释什么,只带他到亭子边缘,示意他往下看。
他一点没防备,伸出脑袋就往下看——然而五条悟有准备,提前松了他的手,错开半步站在他身后,因此男孩因恐高而条件反射往后退的时候,正好撞进他怀里。
五条悟抓住他的两边肩膀,声音带着笑,贴着伏黑惠的后背从胸腔里嗡嗡地震出来,“果然吓到了。”
伏黑惠:“……”
“再看一眼好吗?”五条悟捏捏他的肩膀,“下面有个平台,一会我们要从这跳下去,到那里去。”
伏黑惠光是听见这些字眼都脑瓜子胀痛,五条悟是不是在报复他早上没给他的煎蛋里加糖,“为什么要下去,这么高,我怕。”
“惠不想看看我从小训练的地方吗?”
“哈?”
“我就站在你后面哦,你放心,不会推你的啦。”
这话说出来我更怕你推我了。伏黑惠腹诽。
他鼓起勇气又往前一步,紧紧抓着潮湿的木围栏往下眺望——底下倒确实有个平台,但因为距离太远,看不出实际大小。
“那,惠做好准备了吗?”五条悟的两条手臂不知道什么时候穿过他腋下,整个人从背后把他圈进怀中。
“什么?!等等……!”
伏黑惠话音没落,五条悟凭借自己的力量轻轻松松把他拎起来,两条手臂箍紧男孩细瘦的腰,带着他从山顶一跃而下!
“五条悟!!!”男孩惶怒之下连敬语都被抛到脑后,尖叫响彻林间,惊起一群鸟雀。
始作俑者在他身后开怀大笑,“惠既然已经是大人了,就要勇敢面对自己害怕的事物哦。”
“你说得容易!”伏黑惠死死抓住监护人圈在自己腰间的手臂,咬着后槽牙,在本能的驱使下拼命往他怀里挤。
“别怕别怕,你踩踩脚下,老师的肋骨要被你撞断啦,惠。”
鬼才信你,你要不想谁撞得断你的肋骨。伏黑惠不用想都知道他一定在二人脚下展开了无下限术,但即使脚下能踩到东西,不也等同于走在透明的高空栈道吗?难道这样恐高的人就不害怕了?这个笨蛋老师!
他依旧陷在高度紧张的情绪中,十根手指施加在五条悟手臂上的力道也半点没减,五条悟见他额头出了汗,虽然恶趣味地觉得小孩像只受惊的猫咪一样在他怀里扑腾时可爱值超级加倍,但终究舍不得折腾他,所以把他搂得更紧,“我这就往下降了,惠害怕的话可以闭上眼睛。我会慢一点。”
然而伏黑惠没有闭眼,他心脏砰砰狂跳,反而睁大眼睛,惊惶的眼神落在山谷间飞舞着与他们擦肩的悠悠云雾上,无下限术隔绝了风,令这一场降落安静得不真实。
耳边只剩下五条悟的呼吸声和他疯狂的心跳声。
等终于踩到坚实的土地,倔强的小孩双膝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五条悟及时架住他,“我可以笑吗?”
“敢笑就揍您。”
“噗——”五条悟迅速憋住。
但伏黑惠显然已经没力气同他计较,他默默缓了缓,半分钟后终于把已经飘起来的心肝脾肺肾按回原处,又深呼吸两分钟,终于找回力气打量自己所在的地方。
出乎他的预料,这里并非单纯的一块平地,大约有两个足球场大的空地上错落放着很多武道器械,非要形容的话,这里更像一个露天武道馆。
他好奇心起,朝那些与人等高的器械走过去,它们大多数都有很重的损坏痕迹,很多东西他根本叫不出名字。伏黑惠的格斗技是五条悟一手教出来的,而五条悟很少给他灌输繁琐的理论知识,也不依赖武具教学,比起和冰冷的器械对打,明显是人类最强给他喂招,再教他拆招更能让他飞速进步。
五条悟跟在他身后,颇有些感慨,“啊……好久没来了,但是看到这些东西果然还是一样讨厌啊。”
“五条老师从小在这里训练?”
“对呀。”五条悟拍了拍已经空了的武器架,“被那些老家伙来回摔,可惨了呢。”
伏黑惠撇了撇嘴,很难想象眼前这个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人类最强咒术师是怎么被人来回摔的。
说起来五条家为什么要把他的训练场建在这个荒僻的深山里呢?
五条悟抬起头,山崖边的木亭已经变成了一个小点,可当他再次站在这里向上看,仿佛还是能看到透明的结界以亭子为基点,缓缓向下蔓延,慢慢把这一侧山崖罩进坚固的壳子。曾经年幼的他打不破这个壳子,想取他性命的人自然也不行,于是鲜血有时候会顺着结界的外层往下淌,或许是入侵者的、或许属于与他同姓却很难称其为家人的守护者。
一场场因他而来,却唯独淋不到他的血雨。
这是最强成长的第一个代价,也是家族扣在他身上的枷锁。
当然,他不想和自己的小朋友谈及这些往事,不愿让他看到御三家太多的阴暗面,因为男孩现在姓伏黑而非禅院。
而五条悟光明远大的理想,也从他选定伏黑惠的那一刻起,就被插上翅膀,飞出了名为御三家的高墙。
他只希望伏黑惠明白,没有人一出生就是最强,而他的男孩完全可以追上他的脚步,因为他愿意等他,也因为他足够优秀。
“惠。”伏黑惠听见五条悟叫自己,回过头发现自己的老师已经摘下了眼罩,那双比秋日的高远晴空更纯澈美丽的蓝眼睛专注地凝视他,“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哦,在八十八桥,发生了什么。”
伏黑惠愣了一下,本以为五条悟折腾他大半天,已经忘记这件事了。
“你不会以为我忘了吧?”五条悟伸出一根食指,轻轻点在他心口,“我可不想错过惠哪怕一点点的进步,所以惠也不要试图瞒着我哦。”
伏黑惠低头看看他的手指,又看看他的眼睛,最后也抬起一只手,握住五条悟的手腕,他说:“好。”
五条悟:?
他正想开口调侃男孩现在怎么这么主动,就见伏黑惠盯着他,不属于五条悟的澎湃咒力瞬间从他指尖蜂拥而起,面前的男孩嘴唇开合——
“领域展开,嵌合暗翳庭。”
五条悟再次吃了与伏黑惠独处时不开无下限的亏。
他在男孩展开领域的刹那间被笼罩进浓厚的黑暗里,脚下属于坚硬土地的触感在同一时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如沼泽般的影海带来的柔软,人类最强不至于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打乱阵脚,但不得不承认,如果刚刚伏黑惠没有拉住他的手腕,他可能要在男孩面前闪出一个非常不雅观的趔趄。
即使如此,人类最强从不停止思考的大脑仍旧习惯性地飞速转动着。
原来是这样,原来惠是因为学会了展开领域,才在八十八桥靠一己之力祓除了一只特级咒灵,不是他在报告书里写的“灵活组合运用了现有式神”,也远比我以为的“调伏了新的式神”更加令人惊喜。
伏黑惠还紧紧抓着五条悟的手腕,看他的眼神有一点紧张,五条悟低头与他对视,恍惚间他想,多久以前小孩是不是也在他面前露出过同样的神情。
那是伏黑惠还在上国小的时候了,一年级或者二年级,总之是五条悟第一次参加他的家长会,小孩的座位收拾得干干净净,成绩单摆在桌面上,上头的数字漂亮得不可思议。
五条悟难得停下他忙碌的脚步,一米九的大个子束手束脚缩在小学生又窄又矮的桌椅间,两个小时的冗长家长会坐得他腰酸背痛,但伏黑惠的班主任频频点名表扬他的优秀宝贝,于是人类最强混在一堆普通的家长中,完全忽略身体不适,毫不矜持地咧着嘴,高调做着那只全场最不普通的开屏孔雀。
伏黑惠也被一堆小孩围着,他平时不太爱说话,除了考试后公布成绩,大多数时候在班级里像个透明人,同学们都不知道他有这样又高又帅的监护人,小孩的好奇心上来可以打败一切,此刻伏黑惠就被这样的好奇心包围。
“伏黑同学,来给你开家长会的是谁啊?好帅啊。”
“是你哥哥吗?”
“他好高啊,我以后也想长这么高!”
“伏黑同学,说嘛说嘛,他是你爸爸吗?”
他攥着小拳头藏在身后,把慌张的情绪也藏在绿眸平静的湖面底下,围着他的同学们满怀期待的目光还落在他脸上,他犹豫着开口:“他是我的……监护人……”
“啊嘞?”
“这不等于什么都没说吗?”
“是家人哦~”男人的声音突然在孩子们头顶响起来,伏黑惠也和小朋友们一起抬头,然而还没等他看清什么,已经眼前一花,被人拎着抱起来,再想看他的同班同学,已经要把视线往下放了。
他坐在又高又帅的监护人手臂上,同学们都仰起头看他,监护人其实也刚离开校园没多久,然而开口还是很起范儿,装得有模有样,“拜托小朋友们平时多和惠一起玩哦~”
“好诶——”
伏黑惠死死拽着这只其实不太会抱小孩的花孔雀的衣领,避免自己一个不留神摔个狗吃屎,被同龄孩子们投以羡慕的眼神,脸有点红,“别做多余的事啊,五条先生。”
“我看惠明明很开心呢~”
“嘁,才没有。”他小声嘟囔。
后来他抱着小孩回家,小孩坐在他的臂弯里欲言又止大半天,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其实全被他看在眼里,五条悟在猜他是不是因为成绩优异想要什么奖励,本来已经打算好他要什么都答应他,没想到他扯扯自己的领口,小孩被抱得很高,所以两人轻易就能对视,绿眼睛和蓝眼睛。
那双绿眼睛——也和现在一样,盛着一点紧张,问他:“五条先生,我在学校的表现还算好吗?”
此刻男孩无声地凝望他,在这似曾相识的眼神中,五条悟重读他们共同走过的九年,前一天早晨他没能及时抓住的复杂因果线,终于,终于又穿过时间之河回到他身边,飞舞着织成一张大网,把人类最强彻底困在了他的男孩未成型的领域里。
五条悟的心情也和多年以前有点像,但又不完全一样,因为很确定现在他的男孩是因为听从了他的教导才得以成长,正和他走在同一条路上,踩着深深浅浅的脚印,跌跌撞撞地追上他。
他仿佛看到男孩正于光阴里抽条、长大、舒展眉目,渐渐变成沉稳挺拔的男人模样,最后与他并肩。
伏黑惠被五条悟热切的目光盯得有点不好意思,“就是这样,五条老师,你也看过了,我……”
话音没落,他被男人扯了一下,五条悟一只手圈着他的腰,另一手扶着他的后脑勺,把他整个人压进怀里,他的脸紧紧贴着老师坚实温热的胸膛,听到里面的心跳声,咚咚咚的,节奏飞快。
“惠,你做得很好,我很高兴。”
男孩的领域正在他们周围慢慢消失,秋分以后北半球的白昼时间会越来越短,不知不觉已是黄昏,金红夕阳在他们背后缓缓下落,蜜色的阳光代替了咒力形成的暗影,无孔不入地将他们包裹进温暖之中。五条悟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把伏黑惠压在怀里揉了半天,依旧觉得不够过瘾,满腔难言的情绪无从宣泄。
最后他把人从自己怀里拉出来,低下头认真凝视男孩,他整张脸红红的,眼底的光细碎又明亮,晃晃荡荡地,落进秋日黄昏,落进空寂山谷,落进人类最强不知所措的喜悦里。
二人对视时,那微光又化作一把锋利的刀、一支轻盈的箭,淬着少年人的直白欢喜,淬着成年人迟来的心动,狠狠插进五条悟心口,利落地搅碎他心间一池春水,年长者幡然醒悟,原来这春水从来只因眼前人风平浪静,自然也只为他风起浪涌。
五条悟只沉默着紧握住男孩两边手臂,即使伏黑惠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妨碍他被老师眼里的温度烫得头脑发热,他莫名回味起早晨五条悟是怎样滚烫又密不透风地贴紧他的身体,清醒时再感受到这样的温度,令他腿软到想逃。
然而成年男人开口了,却是温柔的请求语气,小心翼翼珍而重之地,问他的男孩:“惠,我可以亲你吗?”
伏黑惠一时间整个愣住,脑袋卡壳,耳边嗡嗡响,一缕神思不知怎么地,也翩翩飞回了童年时代——他轻松考出漂亮的成绩,令五条悟在家长会上频频被老师表扬,因此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的男人非要在家长会结束后一路抱着他回家,却总是在路上亲得他满脸口水,小孩怒从心头起,拿书包抡这烦人精的脑袋——
十五岁的伏黑惠本能地紧了紧自己的手指,手中没有书包带子,只有晚风从他的指缝间穿过,像他莫须有的勇气,他想去抓时,无论如何也抓不住。
是以他口不成言,张嘴答非所问,却在无意间反将了老师一军,“你……你要亲哪里……”
五条悟清晰地听见了自己脑子里那根绷着“惠才十五岁”的弦断裂的声音。
-END-
“所以,悟有跟惠说吗?”禅院真希难得在学校碰到五条悟一次,两人边聊天,边结伴朝教学楼走去。
“嗯?说什么?”教师嘴里叼着一个棒棒糖,听到学生提起自家小朋友的名字,不自觉地露出微笑。
“让他下次生了病就好好吃药啊笨蛋!”
“啊……那种事啊,惠一撒娇我就忘记啦,他不爱吃药嘛,不要勉强他,没关系没关系,反正我可以照顾好他的~”
禅院真希不知道该吐槽五条悟是不是天生六眼也躲不过近视,看伏黑惠做什么都像在撒娇,还是该提醒大人对小孩不要一味宠溺,这样对双方都没有好处。
她还在纠结,秋日阳光穿过他们身侧干净透亮的窗玻璃,落在教学楼的木地板上,夏天已经过去了,他们还是没等到夏季校服。
不过这身校服在秋天穿倒是正好,真会省钱啊咒术高专。
虎杖悠仁和钉崎野蔷薇在走廊尽头说话,发现他们,女孩子满脸兴奋地挥舞双手,隔着老远都能听见她扯着嗓门喊:“真希姐!!”
虎杖悠仁也朝他们高高举起手臂:“五条老师!好久不见!”
五条悟也冲他挥手:“哦——!悠仁!很有精神嘛!”
禅院真希的一句“万一他下次生病你不在呢”在舌尖停留片刻,最终被咽回肚子里,算了,反正这家伙是最强的,哪怕天涯海角,惠出了事他必定会第一时间赶回来。
-真·END-
下面是一些废话,不想看的小天使可以不看啦。
首先感谢读到这里的朋友,毕竟我写得确实拉垮。
标题摘自晏几道《长相思》,在线做法jjxx让小情侣速速见面以解相思!
开头的诗摘自海子《草原上》,也是我想要动笔写这个故事的契机,因为觉得这三句拎出来五伏味儿真的很重,当然写到最后因为笔力不足,没有完美地诠释我从这三个句子里看到的五伏,没法写出真正让我心动的九年,他们慢慢地艰难地爱上彼此,成为彼此除别的人以外的唯一。写到中间一度心态乱崩想要放弃,原本想要放进来的一些情节也因为各种原因删掉了,结局看来看去有些仓促,但确实再加东西又会显得累赘。如果有精力开下一篇的话,把这篇没写的梗再放到下一篇里(你
不擅长心理描写,所以感情部分只能写到这个程度了(我真是个铁fw
另外文中有些私设和原作是冲突的,但是因为作者想这样写(什,所以麻烦大家忽略就好,比如惠开领域的时候应该是要双手结手势的,其他的不一一例举了,谢谢大家理解~
END以后的部分其实算是一个flag,因为按原作时间线,这后面就是涉谷事变了(逃走
写的过程中本来准备了一卡车废话,写完以后发现自己已然说不出话.jpg,就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