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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Dionysiaque

分级 少年 异性

原型 原神 散兵 , 雷电将军

标签 散将

状态 已完结

589 16 2023-1-26 10:42
导读
*傀儡统治者仿生人将x性奴仿生人散(算是软科吧)
*纯爱,但有mob散和裟雷等等关系。
*全文1.8w,独立世界观,与原作和现实均无关系。
01
IAS0103不太喜欢暗沉的金色。它们通常让他联想到酒店晦暗的床头灯,在玻璃制品中晃荡的香槟,男人或女人向他靠近时露出的紧贴皮肤且意义不明的昂贵饰品。只有过一位人类女性在他用观察的目光瞥过她佩戴的耳饰时冲他笑了笑,在暧昧的灯光下将它摘下,穿到他的右耳耳垂上,并说那以细到几乎看不见的金边镶嵌的玛瑙色很衬他的眼妆。后来他们什么也没做。女人吸了一根烟,然后离开了。或许是因为他看向她的眼神过于纯粹。

现在——此刻,他发现他无法在记忆中搜寻到那位人类女性的容貌,因为一位人类男性肥硕而疲软的性器正挤进他的体内,感官上的刺激切断了仿生人脑对无关事项的搜索。尽管他早已对这事习以为常,但大脑和肌肉记忆告诉他,他需要对此有所反应。他储量惊人的大脑中有两千部罗曼蒂克电影,两万部爱情动作片;他很懂得怎么在床上取悦人类。这些都是在他,编号IAS0103的仿生人,被投放到稻妻城性服务产业中心之前就设置好的——他的容貌,他肌肤下层及身体内的每一个感官细胞,他的每一根神经,他大脑里的东西。甚至包括他被那一抹玛瑙红刺穿而过的耳洞。

“啊...!”仿生人少年的身躯被挤压在斑驳的墙壁和人类男性臃肿的身体间。手腕被紧扣在墙上,小拇指右侧有一滩“画”在墙纸上早已干掉的浊白色痕迹。男人的鼻息正从耳后根覆盖上来,床头的手机忽然震动不停。他偏头想提醒对方,但男人舔舐他后颈的动作和下体的顶弄让他完全没了力气,直到男人结束一轮,把他丢到床上的时候,手机还在震动,几乎震到了床头柜边缘。

“扫兴。”男人嘀咕着伸手去拿手机,接电话的过程中一直用空闲的那只手在他双腿内侧上上下下地抚弄,“啊,在。什么?行,我马上来。”挂了电话,他在IAS0103的臀部拍了两下,亲了亲他的耳垂:“宝贝儿,我出去一下,带几个朋友上来,马上回来。”IAS0103心想根据“中心”的规则那应该加钱,然后看着男人飞速穿好裤子走出房门的背影又想,他们似乎从不在意这些,也没给过他阐述规则的机会。

没能“等”到男人回来,IAS0103就收到了一条临时集会令,时间是30分钟后。

临时集会令是从独立城邦稻妻的最高行政机构天守阁发出的讯息,召集全体市民在属天守阁的那座塔楼下聚集,通常意味着天守阁有事关全市利益的要事要宣布。这条讯息一般以强制弹窗的形式发送到人类市民的个人手机上,但对于像IAS0103这样的仿生人,则直接发送到他们的系统里,简单得多——相当于他们每个仿生人的独立系统里都有一个“信箱”,他们的大脑就是发件编辑器和收件箱——稻妻城全产业中心通过系统统一管理全市所有仿生人的独立系统,而天守阁又显而易见是“中心”的最高上级,拥有向这座城市的这些特殊市民直接发送信息的能力和权力。

IAS0103从床上爬起来,简单清洗了一下,穿好衣服,准备去参加这次全民集会。

“啊,国崩,这里这里!”刚走下楼,就看见一位年岁稍小的少年站在门外冲他挥手。他加快脚步走了过去。

这位少年是在IAS0103所被投放的这家酒店打工的人类,和他做着一样的“工作”。稻妻城有着严苛的法律禁止年龄过低的人类孩子从事这类职业,但据说他无家可归、来历不明,就连在稻妻也是黑户,起初只是酒店老板心软给了这流浪小孩一顿饭吃,后来便被他求着要留在这里工作。他说他没有名字,这里的员工都“这小子”“那小子”地喊他。IAS0103认为他至少是私下给自己取了名字的,因为在他们空闲时间的那些很具备人类交流性质的交流中,他说名字是个很重要的东西,并缠着IAS0103,说他不想用冰冷的那一串编号喊他,让仿生人少年赶紧给自己取个名字。那天是所谓的团圆祭,意蕴家庭团圆的节日,少有人光临酒店的这一半生意。他俩坐在酒楼的屋顶聊天,聊到烟花炸响,看起来就好像远处的高楼发生了爆炸事故。IAS0103说,就叫国崩吧。

“这次集会的时间点很特殊呢,都这么晚了。”那小孩说,“一起去吧。”“嗯。”

一如既往地,他们挤在人群和喧哗中。但塔楼上那个突出的高台很高,不用踮起脚穿过济济人头就能看到。国崩拉着那小孩,想要挤到更靠近天守阁塔楼的位置。

小孩喘着气:“好、好啦...这样应该能听见了吧,再近的角度反而要看不见将军大人的脸了...”

“说起来,国崩,每次集会你好像都很高兴。”他说,这让IAS0103的人造瞳孔小小地战栗了一下。“啊?没、没有吧,我哪有很高兴。”

IAS0103说话的时候眼睛不停地往下瞟,声音低得几乎被人潮中的哄闹声淹没,否认的语句看起来倒像是完完全全的承认——这位仿生人实在不怎么会说谎。小孩刚弯起眼角,就有别的事吸引了他的注意:“哦,看,将军大人出来了。”

将军大人,“将军”大人,“将军大人”。

人群中响起一阵喧哗,从无数人口中吐出同一个词语,但抱着不同的情绪,多数是敬畏,少数是鄙夷和不屑,也有少数对这个称号代指的人并无任何情绪。他们口中的“将军大人”,全称“雷电将军”,用以指代那位稻妻城的表面最高统治者,一位集美丽威严外表与极致武力于一身的女性仿生人。是的,稻妻城最至高无上的统治者并非人类。市民中有人知道她不过是她背后天守阁那群阴险丑恶的老政治家们用以应对市民大众的工具和傀儡,有人并不知道,也有人根本不关心——是非与否与普通市民的生活毫不相干,唯一与他们有关的仅仅只是,在不定期的全民集会中,尊敬的将军大人会走上天守阁那座标志性塔楼的唯一高台,向底下拥挤人潮中成千上万望向她的芸芸民众宣告最新政策,慰问民生。

她慢慢走向高台中央,走入人们的视线中。塔楼在夜色中为她在高台中央打起华灯,聚焦在她停下的位置。IAS0103注意到她穿着和平日里一模一样的衣装,紫色的长发却梳成散发,有几缕发服帖地披在肩上,衬着月色和暖黄色的灯光,竟显得她比往日光天白日之下温柔许多——但当她开口的那一刻,他意识到那大概只是自己的错觉: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威严,通过扩声仪传遍整个广场,霎时间压住了那片喧哗。

“稻妻城的市民们,晚好。此番一聚,意在...”

IAS0103从不认真听她“演讲”,无非是些繁文缛节开场和作结,中间插入些与他没什么关系的政策通告,通常是发展规划、征税调整、统计报告一类无聊的琐事,就算是就业缩减也轮不到仿生人操心生计,就算是仿生人权益保护法案也轮不到他关心。在她说话的短暂十来分钟里,他唯一能做的事只是盯着她,她的发,她的眼睛,她的下颚,她的手。可惜这次的集会是在日已落尽的夜晚,就连仿生人绝佳的视力也无法让他看清她的眼睛,他就盯着她垂挂在腰间晃荡的发梢,盯着盯着它们变成樱花凋零,变成蝴蝶扑棱,变成夜幕中的星河。直到演讲作结,她向下面的人群扫了一眼,IAS0103才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她那双有着凛冽目光的眼睛在扫向他的方向时警惕地微眯了一下,随后他眼见全世界变成了那双漂亮又深邃的眼睛,而他脚下一空,掉进了一个浸满溶液的巨大玻璃舱。

——先前在酒店房间的时候,接待的男人吃了一两片致幻片,嬉闹间给他也喂了半片。

02
国崩,或者说IAS0103,有一个秘密。

确切地说那也算不上什么秘密,只是他无法告诉任何人,他甚至无法知道那对他自己而言意味着什么。那双眼睛和他们曾隔着玻璃的一个对视,像是他记忆系统中的故障,无需搜索,就会在他无法控制的任何时间任何场合跳出水面,浮于他的大脑表层反复播放。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在IAS0103还不是“IAS0103”的时候,雷电将军还不是“雷电将军”的时候,稻妻城的第一批仿生人还身处天守阁的地下实验场内尚未启动的时候。调试尚在进行,“诞生”尚未实现,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有一位仿生人在试验人员执行集体启动程序之前睁开了眼睛。

如果按照《仿生人特殊市民通用法》第六条的定义,“仿生人自意识系统启动之时,即拥有独立的民事法律人格,具有民事权利能力,依法享有民事权利,承担民事义务”,那么后来自称国崩的仿生人在那一刻就已经降生于世。那时他的生理体系还并不完善,溶液只能轻微刺痛他的眼角,身上十来处插着接入管的部位也并未传来清晰的痛觉,但他睁眼那刻映入人造眼球的所有光都在他的人造视网膜上成像,并传递到人造大脑的视觉中枢。他先是看见了自己的手,然后是正前方一个巨大的玻璃舱,被置于圆形房间的正中央,由所有小玻璃舱簇拥着;悬浮在巨大玻璃舱中的是一具与容器相比略显渺小的人体,曲线型的外部构造,紫色的长发在液体中散成一大片。刚睁眼的他并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自然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它那样引人注目,连他们的创造者人类也无法找到来由的好奇因子冥冥作祟,令他懵懵地看了它很久。后来的IAS0103意识到那大概是人类语言体系中所称的“主观美感”,他无数次盯着天花板想起那具“令人着迷”的人形躯体,它在他与所有身材姣好的人类交媾时都会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当然,那都是他被编号IAS0103并设置了“特性”之后的事。对人和人体过度欣赏的态度,泛滥的性欲,和极易萌生的爱欲——这样的特性对普通人类来说或许过于麻烦,但对设定好所投放产业的仿生人来说,实在说不准。

那时他“观察”了它不知道多久。他甚至无法像观察它那样观察自己,以至于在他自行观察世界并塑造极度接近人类思想的“思想”的初期,它占据了绝大部分的......时间?空间?他的思考?......不清楚,那时他不懂这些概念,现在也说不清。

就在他数不清第多少次观察它的脸时,那双眼睛睁开了——他被吓了一跳。望向他眼睛的紫色双眸中没有任何东西,一如他睁眼时的模样,却又忽然和她多年后数次在天守阁塔楼的高台上扫视众人时望向他的目光重叠在一起。实验室的门被打开了,他猛地闭上眼睛,感觉到体内有什么东西在猛烈地跳动。“一号实验体脑部状态波动。”“身体数据正常。”“......”“......天哪,你看,她在看我们。”

那是......心跳吗?跳得好快。脉搏数据......在哪?调取、调取......嗯?——他怎么好像在飞?

砰。

......

滴——

IAS0103睁开了眼睛。

“国崩!”小孩几乎扑了上来,“你醒啦!”

他眨眨眼睛,“嗯。嗯?这里是......”

“是医院啦,我跟你说......”小孩拉着他的手开始絮叨不停,像个刚学会飞的雏鸟。医院?他可从来没来过医院,仿生人也从不需要来这地方,他们的身体虽然和人类一样受到环境和饮食的影响,但数据波动由“中心”直接管理和调整,就算有坏掉的器官也只需要上交申请去“中心”换新;或者如果“中心”判定他们的修理成本超过了日后预期价值,会在通知之后将他们报废。他怎么会被送到医院?雪白的天花板,洁白的大床铺,四周环绕的精密仪器,没有针头、但被贴在他皮肤表面的针管——一切都陌生至极。

料想,小孩也从来没踏进过如此设备齐全、医疗水平高超的大医院,情绪高涨得不行,“总之就是,将军大人下来看了看你的情况,然后来了辆救护车就把你拉走了。后来有什么人来酒店和老板商量,说可以找个人来医院做陪护,老板就给我放了几天假——喏,你看。”小孩把一份报纸递给他,“我识字不多,但是你应该能看懂吧?”

他甩平手中的报纸,头版大字写着“蒸汽鸟报:集会晕倒少年得到免费医治情况甚好,将军大人代表天守阁数次赴医院慰望”,下附一张IAS0103本人躺在医院病床上仿佛人类已经过世的照片,床尾站着小孩,床头站着雷电将军,看向他的眼神宛若圣母凝望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圣子。

......“我在集会上晕倒了?”他问,又忽然像想起了什么,“——啊。”

“是——啊。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小孩装作气鼓鼓的样子,“好了,要不你再闭一会儿眼,因为医生说,等你醒了,我们就赶紧的出院回家吧。嘘,说实话,这两天送来的饭菜还是挺香的。”

好吧,突发社会新闻的惯常应对方式。也不知道天守阁给了枫丹廷那家臭名昭著的蒸汽鸟报社驻稻妻部多少钱,才让他们在难得一次的全民集会前后为天守阁精心美饰了一桩社会性丑闻。“仿生人在全民集会上因嗑嗨昏倒”,从头到尾可都是精彩而上乘的“头条”。

再加上......一想到他在那人面前晕倒,就觉得羞愧难当。他把报纸翻盖过来丢在床尾,低着头,飞速扯掉了贴在他手臂上的胶布:“不用,我们走吧。”他可不想在这里待到雷电将军例行前来慰望,然后明天在报纸上看见“集会晕倒少年康复出院,将军大人代表天守阁前来送行祝福”。

那双眼睛在他的梦里出现太多次了,功效远超半片致幻片。

小孩握着他的手腕:“唉?!这么急吗,国崩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只是做了个梦。”他对他挤出一个微笑,“你想吃什么?路上买点菜,我们晚上溜去厨房吧。”

03
IAS0103并没有被设置烹饪的本领,不然酒店引以为傲的人类厨师们应该会有30%陷入失业的境地。他做饭的手艺来自于曾在二楼厨房工作的一位青年厨师。曾经有一次,半夜十点女性客人嚷嚷着想吃宵夜,然后硬拽着他去了楼下的后厨,让值班的厨师给他们烧两碗私定乌冬面。他怯怯地站在桌边,说他不用吃饭,结果那位厨师照客人的要求上了两碗热腾腾的面。

“......仿生人?”青年厨师看着IAS0103,在他的极力推脱下把碗筷递到他手里,“是楼上的吧,很高兴认识你。即使不需要,也尝尝?我对我的厨艺还是很有信心的哦。”

“师傅——好香!再来一碗!”把IAS0103拉下来的女客人先前在楼上喝了不少酒,三下两下就把面吃完了,连面汤也喝得一干二净。厨师看了她一眼,无奈地笑笑,对他丢下一句“趁热吃哦”,又跑去锅前给客人续碗。

IAS0103和手中的面碗面面相觑。食物对仿生人来说不过是人类用以填补能量、平衡营养之物,与“中心”对他们的数据调配并无差异。但是,好烫。他小心翼翼地把碗放在桌上,然后在女人身边坐了下来。

“喂。”女人凑了过来,“你不吃我可就吃了。”

他连忙把碗推过去:“您吃。”

她大笑:“跟你开玩笑呢——饭啊,要抢着吃才香,以前在家里......”

厨师上了碗。女人没再说下去,闷了声开始吃第二碗。IAS0103嗅了嗅,心想闻着确实很香,于是在厨师鼓励又充满期待的目光下喝了口面汤。嗯,味道很不错,而且,胃里暖暖的,说不上来的感觉。他抬头,“您做的面很好吃”这话还没说出口,两人就发现客人吃着吃着就开始啜泣,眼泪和鼻涕混在一起,还在用手背极力抹着,避免它们掉到面汤里。

“呜呜,我好想......”

人类真是奇怪的生物。

那晚上哭尽兴后,客人缠着厨师让他教她做这碗面,他顺带也教了IAS0103。他们都说IAS0103很有天赋,咸淡适中,火候甚佳,烹煮时长刚好。但他说,他并不用进食,会生火做饭,又有什么用呢?

几年后某日午后,IAS0103路过那位厨师工作的厨房,撞见一个小孩躲在门后,望着锅碗瓢盆流口水。他敲了敲门,问厨师那孩子是怎么回事,得到的回答是酒店老板捡了个小孩,刚喂过一顿饭,但小孩说还饿。为客人们的下午茶忙得焦头烂额的厨师把IAS0103推到一灶锅前,急急忙忙地说:“锅和这小子就交给你了,给他煮碗面吧,面少一点,你盯着他,让他慢点吃。”

IAS0103愣住了:“我?”

“我教过你,还记得的吧?快点,别磨磨蹭蹭的,我的好徒弟。”

他无需进食,也不需要做饭——在那以前他是这样认为的。直到那时小孩站在他面前,端着吃得干干净净的空碗,眼睛闪闪发亮的,说:“好、好好吃。谢谢您。”

-


“呜,好吃——”小孩小声说,腮帮子鼓鼓囊囊的,“我错了,还是国崩烧的饭菜最好吃了——”

“那我的呢?”突兀的声音从门外窜出来。

“哇。”做贼一样,他俩齐刷刷地看向门外,“......您吓死人了。”

厨师笑笑:“就知道你俩躲在这里呢。”他转头,对着国崩,朝身后努了努嘴:“有客人找。”

他向两人欠了欠身,走出厨房。酒店总会有些贵气而挑剔的常客,有中意的人选,会在光顾时点名要哪位上去陪客。那晚来的是个与他见过一晚的须弥人,暂居稻妻,文质彬彬的,总是很有礼数,对待他们这样的平民也不例外。浴室还在放水、水汽将透明的盥洗间蒙上一层薄雾的时候,他说IAS0103闻起来好香。

“啊,抱歉。我刚才在厨房。”IAS0103边道歉,边开始解衣扣,想要把充斥着油烟味和食物香气的衣物脱掉。客人吻了吻他的耳朵,声音温柔得像绯红色的晚霞:“没关系,先洗个澡吧,你先请。”这么多年来,他从未见过这么绅士的客人,凡事都让着他、关心他,贴心得每说一句话都能让人耳根发红,和他的鱼水之欢令生来饥渴的仿生人沉醉其中。熟识的员工们都开玩笑说,IAS0103被人骗到温柔乡里去了,因为那时的他是那样天真、纯粹,还像个孩子——像个人类。当他的须弥客人从不定期前来拜访发展到定期来找他的时候,自以为坠入爱河的仿生人还未曾见过太多城市的暗面——他所待过的环境里不过都是一群为生计忙碌奔波的普通人类。还有她,时不时在他脑海中出现一下的,陌生的她。

三个月后,小孩病倒了,咳嗽,后来发展成高烧不退。开始是某位客人发现的,说症状和他已逝哥哥的非传染性疾病很像,他们便把他送去诊所;诊所大夫提着长长的单子扯着眼镜脚看了半天,说得到大医院去检查,才能看出病因。他们把他送到天领八号医院,未曾想到惊天的巨额医药费会像天灾一样,一夜间如阴云密布,压在每个关心他的人头顶。

他们只是一群为生计忙碌奔波的普通人类,或者,为人类的生产和生活服从程序指令的普通仿生人。

IAS0103去医院看他的时候,他轻轻握着他的手,沉默着听他说话。小孩说,没关系,爸爸妈妈......都是这样的病,我早就知道啦。他又说,如果,咳咳,能不能给将军大人写信,求她帮忙?我还想......还想......

——他还想......

人类的愿望,为什么说出来总会显得那么无力?当人类觉得那是无法实现的奢望时,他们甚至没有勇气将它说出口。

没用的吧,他想。雷电将军,应该从来不会读“将军信箱”里的任何一封信吧?那个声称为稻妻市民排忧解难的“将军信箱”,那个直接连接到她大脑的开放性信箱,她真的会读吗?

那段时间在季节性落雨,雨接连下了很多天。国崩躲在酒店屋顶的天台,打开他的系统,点进“曾用联系人”,再点进“雷电将军”,开始编辑。

「尊敬的将军大人,您好。......」

点击发送。

他站起身,发现头发已经被雨水淋透了。他转身走下楼。

很多年之后他才知道,几年前在一片叫好声中隆重推出的“排忧解难将军信箱”,会自动拦截任何带有“救”“求您”“请您”“援手”“感激”等字样的来信。

04
丝雨无边,滞风满楼。

雷电将军站在弧形的落地窗边,看天空中的丝线在玻璃上漫无边际地划出雨痕。她将手伸向了玻璃,指尖与那透明壁罩似触非触。

“将军大人,您在这啊。”

她转身,以点头问候:“九条大将。”

九条裟罗快步走到她跟前来:“将军大人,B309的议会还有5分钟开场。等会议结束后,我有些军中要务想要向您汇报。”

“好,辛苦你了。”仿生人说,“会议作毕,我来找你。”

“将军大人喜欢雨天吗?”裟罗问道。

她回望向窗外:“在农耕时代,雷雨是上天的馈赠,雨一下,意味着要有好收成了。‘雨润万物,泽被苍生’,古今如此。”

她走进B309议会厅,在圆桌正中座位落座,正朝大门。众人起身向她问好。

雷电将军是天守阁内部的三股势力为了平衡彼此而共同打造出来的“广场大铜像”,置于任何需要约束力的政治场合。如今,对天守阁外,她是天守阁内部团结一心、心系民众的象征,并代表议会众人出席官民交流场合,应付外部大小事务;对天守阁内,她的在场代表一个警示,对阴险手段予以警示,遏制过度的利益之争、权力之争。雷电将军还是稻妻武装力量幕府军名义上的最高统帅,享有对其他独立城邦宣战和媾和权,必要时亲自统领军队将士,实施军事决断。

“既然‘将军大人’已经出席,那我们就开始吧?”

现今的议会内部比雷电将军诞生之初复杂许多。主掌议会的三大家族,可以说各怀鬼胎;傍依三大家族的小贵族们,一边无事献殷勤,一边淌脏水,以权谋私之事不在少数。近几年,随着最高集团天空岛重新开始活跃,开展项目对七大独立城邦施以绩效压力和发展限制,城邦内部局势各有忧患,邦际外交关系紧张,稻妻城内部政界也堪称混乱,利欲熏心者愈发猖狂。原本稳固近百载的三大势力中,甚至有家族开始对没有实权的雷电将军“吐口水”,以向整个政坛示威。

“天空岛的吸缴政策让阁库财务紧张,这两年经济景气,提高民税的建议无可厚非。”

“经济景气就建议提高民税?柊大人不如和您上高校的闺女一起再读一遍书吧。”

“民意无法忽视。西边的患病者自组织反抗之日起,力量就难以遏制,其秘密宣传手段也难以考察。如今若是激起更多普通人的怨念,只是把天守阁往火坑里推,两位大人说呢?”

“神里先生言重了。有些大人的私人账户里拨出十分之一,阁库应该就不至于财务紧张了吧?”

“冬城至东外交强势,不知在打什么算盘;我城西部矿区反抗势力如火燎原,只会越烧越广。讨好天空岛,借其力量,一可压制至东,二可遏制内患;惹天空岛不快,只能令我稻妻内忧外患。九条家的家主想必能懂这点道理吧?”

“......”

落雨持续了一整个下午。议会大小事项都在争斗中暂且落幕,敲定的内容传输到将军那里去给她过目、校准,而后签字,必要的则以天守阁名义公开通告。前去找九条裟罗的途中,三大家族之一、稻妻名门神里家的神里绫华私下前来拜访雷电将军,看上去是有什么话想说。

裟罗礼让道:“既然神里小姐有要务与将军大人商谈,我就暂且退下了。”

“无妨,若九条小姐愿意听,不必回避。”绫华欠了欠身,“只是有些心里话想跟将军大人说。如有冒犯,还请你们多担待。”

“听家兄说,将军大人近日,对议会颇有不满。绫华替家兄向您致歉。家兄在议会众人中斡旋,或许有时也会说些不得道的话,耍些小手段。”

“无需道歉。”她开口,“神里家皆是忠义之人,无愧于身份,也无愧于本心和道义。近来风雨飘摇,你们难免有难处。”

“多谢将军大人。”少女露出苦涩的笑意,“听说二十年前,家父在对您的设置上耍了小心思,写入‘安土息民,乃得永恒’。那时的议会全票通过,无一人敢言一句不是。三大家族以您的存在与天空岛交易,换得天空岛不下派人员插手稻妻内政的妥协。您的立场,比人心恒定、长久。如今......如今大局之下,人心难度,但,兄长与我始终都认同家父的原则——也就是您的原则。”

将军看向她的眼睛,安静地听她说话。“无论如何,就算......不,无论如何您都是我们的明镜,是我们心的凝聚。抱歉,我说的这一番话,是不是有点像在自言自语了?只是想让您知道兄长和我的心意,仅此而已。”

待到绫华走后,两人才意识到,窗外的雨早就停了,兴许是议会结束前后就停了。九条裟罗虽是武者,却也心细,开了窗,把放在室内的那盆紫色桔梗花搬到了窗外。将军记得那盆花是裟罗在去年团圆祭时赠予她的,说是感激“将军大人的关照”,那时它们的茎还很矮小,叶蜷缩成团。她说她难以感知季节更替,也没有照料植物的能力和经验,但送花的人说,她会定期来帮忙浇水的,将军大人赏花怡情,这就足够了。

“你先前说的要务,跟西部矿区的反抗组织有关吧。”将军看着那两株花,其中一朵的颜色似乎比几个月前深上几分,色泽恰好让她回忆起记忆中某双眼睛的颜色——甚至花瓣的颜色都会随着时间改变,但它们的深浅未曾改变过——是略有些暗沉的紫,在人群看见的时候,却总是闪闪发亮,真是古怪。“你的想法,想必是将伤害降低到最小。毋庸置疑,这是最好的决策,尽管可能要付出更多。请放手去做吧,我会尽我所能予以协助。”

“不不,将军大人,应是我等协助您才对。”

裟罗突然毕恭毕敬地鞠躬,后脑勺的几缕短发不安分地翘上天,令将军也愣了愣神。她忽地想起这位九条家的养女刚来幕府的时候,还只是十四五岁的年纪,头发比现在还短,总是乱糟糟的,像个男孩子,修习武艺倒是格外利索,勤勉得很;幕府军将士们都很喜欢她,但相处久了,又意识到不能把她当小孩子看。幕府中的大将来来去去,也就只有九条裟罗送过她一盆花。神里家的夫妇也曾来给她送过花,但那是很多年前了:和如琴瑟的伴侣牵着抱着年幼的一双儿女来的,夫人美丽端庄又温柔,说她办公的地方过于单调,要有点生气才行。二十年于她而言只像是一刹,对他们来说竟是整个后半生。

人类......太容易改变了。

05
人类真是太容易改变了。

熟悉的面孔一天天渐渐从医院走廊消失,然后再也没在病床前出现过。就连那位教他做饭的厨师也烧了满满一便当的饭菜带来医院,然后拍着IAS0103的肩,留下句话。

「孩子,很多东西我们都很难改变。」

是吗?可他们的面容倒是变得很快。IAS0103启动这么多年,唯一没有改变的事物,大概是雷电将军在全民集会时看向天守阁下众人的眼神——淡漠,怜悯。

尊敬的将军大人,您好。我是IAS0103。先前承蒙集会时将军大人的关照,我的身体状态已恢复正常。不幸的是,我的朋友,那位对您十分敬爱的少年,此时正身患重病,而我们无法支付昂贵的医疗费用。求您。若您能读到这封信件,若您和天守阁的大人们愿意伸出援手,改变他的命运,实现一个命苦孩子求生的小小心愿,我们将感激不尽。

确认删除?确认。

没有回信的信件没必要留着,挽回不了的生命也没必要挂念着。

「也许人类就是如此脆弱。」

——您说是吗,“大人”?

须弥男人从他捣鼓的小东西中抬起头来,做出思考的表情:“不,只是有部分廉价而无用的人类比较脆弱罢了。好了,现在,亲爱的,为了看清世间无用之人的软肋,去把我刚调好的酒献给我们的客人吧。”

IAS0103瞥了对方一眼,眼神现出百无聊赖之念:“我等不及了。”-

上一个冬天结束的时候,IAS0103的须弥客人问他要不要跟他一起离开。冬天是很艰难的季节。很多事物都没能熬过那年冬天,小孩,床头的灯,他的笑容。

“我已经切断了你和稻妻产业中心的联系,就算你不愿意跟我走,你也可以去任何地方,没有人能再管控你。如果你想走,只要拿出这张中心签发的调离凭证——当然,是我伪造的。”

IAS0103难以理解他的行为。仿生人的研发和诞生都以服务人类为目的,他们被分门别类,设置不同的程序,导入不同的数据,以在部分行业的生产活动中代替人类。脱离“中心”管控的仿生人,能去哪里,去做什么?他的须弥客人抓住他的悲痛、怨念和无特定对象的报复心理乘虚而入,对他说:“你在乱发脾气......厌世、自艾、闹别扭。但是,我需要你。”

“需要”。他无法拒绝的词句。

只是这份“需要”跟他以为的不太一样。

须弥的社会精英们热爱宴会。他们聚集在高楼上、豪宅中和游轮上,对艺术、政治和红酒高谈阔论,并以教育等级和思想境界为由拒绝他们想拒绝的人。第一次被男人拉去宴会的时候,IAS0103还觉得有些新奇:周围净是些不认识的面孔,华服浓妆也与他见过的稻妻贵族大有不同。给人们递酒的服务生应该是个仿生人,每一次鞠躬的角度都一模一样,把酒水和甜点呈送到IAS0103面前。他和对方对视一眼,有些心虚地避开了目光:“抱歉,我不喝酒,甜食也不用。”

服务生维持着鞠躬的姿势:“先生,酒水和甜点都是新鲜和上好的,备量充足,请尝一尝。”

“拿着吧,”那家伙消失了又突然出现,用手臂环住IAS0103的肩,“上好的酒。喏,一点钟方向,看见那个大胡子的男的了吗?替我去给他敬一杯酒,但不要说我的名字。”

“等等,”他问,“为什么?敬完酒之后呢?”

“之后?”男人笑笑,替他接过酒,塞到他手里。“顺其自然,做你最擅长的事。”他那戴着手套的修长手指捏了捏IAS0103的脸,咀嚼着他所说的每一个字,“别浪费了这张漂亮的脸蛋。”

他怔在原地,不确定是否是自己的听觉系统出了什么问题。男人见他愣神,靠近他耳边说:“发什么呆?好吧,第一次,我带着你。学聪明点,别乱说话。”

脱离了稻妻产业中心的管控,IAS0103成了这个控制狂的“仆从”。他曾经对仿生人所展现出来的温柔与体贴只是他用以示人的伪装人格,便于他更好地控制他人。他带IAS0103去各式各样的上等宴会和精英场合,让他勾引特定目标,把下了药的酒喂给目标,或是把监听设备安在目标的衣领上——男人用这些肮脏的小手段来获得他想要的商业项目和社会地位。当IAS0103质问他时,他说他确实需要他,他们之间的关系是你情我愿的事。

他在洗手间的水池边掐着IAS0103的下颚,强迫IAS0103面向镜子:“看着你自己的眼睛......我可从来没逼过你,亲爱的。你说现状令你悲哀,我就带你走了。你说人心令你厌恶,我就把背叛你的人杀了——不满足的家伙,你还有什么想要的?”

“你——你什么?!”IAS0103挣扎,但完全无法与男人的力气抗衡。他的牙齿在男人的虎口留下血印。“嘶,会咬人了,真有意思,我的达官贵人们应该有许多喜欢这一款的。”男人甩开手,笑盈盈地看着他,“不必为我担心,杀几个脆弱的人类只是动动手指的事情,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嗯......从目前为止你的功绩来看,我做这些小事的收益远大于成本。啊,还有,他们脸上的表情,我也很喜欢呢,何乐而不为?”

他把仿生人丢在盥洗台边,让他“清理一下自己的脸,再出来见人”。IAS0103在冰冷的地板上坐了一会儿,然后撑着墙爬起来,面无表情地把脸上的泪痕和嘴角的血迹就着清水一点一点擦洗干净。走出洗手间后,他带上门,顺手从站在角落的服务员手中拿了杯酒,带着笑迎向人群。

往后的六个月里,他张扬地躲在那些社会精英中,一面讨好他们,一面观察他们的嘴脸,跟他们学了些说话的艺术。他变得伶牙俐齿、满嘴胡话,连自己也分不清自己望向人类虚伪、傲慢、嫉妒、贪婪、暴怒或怠惰的丑恶面容时,心底油然而生的是欣喜还是厌恶,因为他觉得自己也正在成为他们——上流社会在世界各地巡回演出着他们自导自演的华丽戏剧,而98%的人对此毫不知情。在稻妻也是一样吧?他们宁愿浪费大把资源来粉饰行政机构在集会期间的脸面,也不愿理睬真正需要那些资源并为此苦苦哀求的人们。

如今他自己正在这戏剧中,成为荒诞又狡诈的角色,彻头彻尾的丑角。

-

“你最近实在令我刮目相看。”那个疯子和控制狂像往常一样在他的私人地下室里捣鼓那些被他当作“产品”注入市场的猎奇玩意,看都没看IAS0103一眼,“还有什么事?”

IAS0103站在阴影里。对方白光炽炽的实验桌是这间诡异实验室里唯一被照亮的地方,像独白时被舞台上的聚光灯照射着的主角。他说:“哦,没什么,只是楼上的水龙头坏了,漏出的水溢到了你的卧室。你那些只会端茶送水的爱犬们忙活了半天,依旧一筹莫展——不用担心,我已经把他们都打晕了,吵得要死。”

男人抬头看他,防护镜上的光折射到他的眼睛上。他眨了眨眼。

“IAS0103,你在耍什么花招?”

“不然你以为刚才吵得你头疼的那些咚咚声都是从哪里传出来的?”他说,“为了您的安危,劝您最好还是升上去看一眼。或者,教我怎么修理,是不是比你亲自动手方便许多?”

男人直起身,摘下眼镜。升降梯那边传来水滴滴落到地板的声音。他绕过桌子,搂住IAS0103的腰,“一起去啊,顺便教你,我很乐——啊。”

他捂住眼睛,看不清颜色的血从他眼球表面溢出来,须臾之间就把他的掌心染红了。摇晃之中,他望向仿生人的面孔,发出瘆人的笑声:“你的身体......居然能承受......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管剂量足以杀死廉价而无用人类的暗器而已,塞进皮肤表层只不过是动动手指的事。”他笑着踢了踢对方倒下的身体,“不用担心,不会留下任何痕迹的——为了此刻你脸上精彩的表情,承受那点皮肉之痛完全值得。”

水从升降梯处流到男人逐渐僵直的手指边。亮白的灯光照出一片暗红和暗黑相间晕染的涂鸦。IAS0103觉得有些刺目,便抬头向上望去,恍惚之中他以为自己看到了雪花,从地下室的天花板落下来,簌簌地在树头落了一大片。

06
飞雪倾落,风叩南窗。

雷电将军站在弧形的落地窗边,看状似鹅毛的雪花猛烈地撞向玻璃,而后消失不见。

有好一阵子没出过天守阁了,就连仿生人也觉得烦闷。浮世景色说纷彩则实在无味,来来去去就那么几扇窗、一个走廊、几盏灯和数不清的人;说无味却也让人惦念,不知广场角落的腊梅是否有开,东边的那栋高楼建好了没有。还有先前那个少年模样的仿生人,以前总是站在高台下冲她笑,笑容纯粹、干净,清明得如冬日大雪,在被疲惫和庸碌淹没的人们中间格外引人注意——最近几次全民集会却都没看见过他,不知他......是否还好?

将军走下楼,打算乘传送列去幕府军的武场。近来需要她“参与”的内务少之又少,每有这种时候,她就去武场打发时间,练练武,审查兵列,也是尽到她的职责。

她在传送列中遇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将军大人也要去训练场吗?”神里绫人替她按住了自动门。

“是。谢谢。”

随后是一阵没什么意义的沉默。将军与三大家族的现任家主都有着广泛的政务之交,但通常是在四人都在场的场合,与单独任何一人的私下交流可谓甚少。况且三大家族近几年一直暗地里纷争不断,彼此之间警惕着对方与重要人物的“私交”,更别说虽无实权但在稻妻占据重要影响力并具备绝对象征性的雷电将军。四年前,议会通过秘密会议附加了对雷电将军的行事进行实时性电子记录的程序,以便任何人和她的谈话都能够以录音录像的形式保存下来,给予那三位平等的查阅权限。聪明如神里家的年轻家主神里绫人,地位如此,想必就连拉家常的话也不会在雷电将军面前闲扯,因为那些疑心重重的老政治家们会将哪怕半句从他口中说出来的古怪言论翻来覆去地研究,琢磨这位手段不简单的年轻人在打什么算盘。

传送列外大雪纷飞。

“你家院子里的那棵椿树,长得怎么样了?”

似乎连绫人也没想到将军会率先开口跟他搭话。他从雪景中回过神来:“要说‘长’得怎么样......早就不再长高了,但一直长得很好,每年都开花。”

将军的目光移回雪景中:“那很好。”那是他的父母多年前一起种下的。

“啊......”绫人忽然笑了,“如果将军大人不提起,我都要忘了那里立着一棵大树了。刚刚回想了一下,才意识到,它一直都长得很好啊。”

“将军大人,今晚家中设宴,若您高兴,请来参加吧。”

“宴会的话,我想必......”

“啊,算不上宴会。是托马的生日,只请了三两个朋友吃吃饭、跳跳舞罢了。您看,我们兄妹俩也没几个知心朋友。如果您能来的话,绫华也会很高兴的。”

“......好吧。”

-

将军穿着为宴饮配备的礼服出现在神里屋敷的时候,是这一整天里雪下得最小的时候,零散的几片雪花穿过雨伞飘到她的肩头。

“将军大人!”“呜哇......将、将军大人!”白鹭般优雅的名门少女正和头发如焰火般的平民少女说着话,就注意到了向她们走来的仿生人。后者拽着向来矜持的神里绫华飞跑过来,两人的眼睛里闪着光,脱口而出:“将军大人好美!”

“过奖了。”她看了看周围零散在树下的人群,“这就是你兄长所说的‘三两个’朋友?”

绫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可能是托马太受大家欢迎了。还被人缘很好的朋友知道了,所以大张旗鼓地叫了很多人来。”

“人多一样可以玩得很快活啊。”她身边的女孩挽住她的胳膊,“将军大人也不要拘束,要玩得开心哦!等会我偷偷给你们放烟火看。”

“宵宫!不太好吧,没申请......”

“嘘——所以要说偷偷嘛。”少女眨了眨眼睛,“放心啦,地式烟花,不会高过这棵树!”

仿生人看着她们脸上洋溢着真诚的笑容、热热闹闹地又跑到别处去了,胸腔中升起怪异的感觉,像是在雪原上架起了篝火,广袤荒原和星原构成对称,只有那份火光静默而突兀地在中央燃烧,传递出令人感到温暖的温度。

“将军大人。”

她回头,看见九条裟罗穿着黑如鸦羽的短礼裙,勾勒出独属于女性的身材——那是在她身上很少见到的衣着打扮,与武场上威严的九条裟罗和办公楼里兢兢业业的九条裟罗都不一样。“九条大将。”她用惯常的称呼问候。

裟罗解释道:“那是因为现在是在宴会。将军大人也不用那么严肃地称呼我,因为您是以‘朋友’的身份被邀请来的,而不是‘将军’的身份。”

“朋友”吗?从未被安置在她身上的身份。“可是,如果我的记忆系统没有出现差错的话,你刚刚喊我‘将军大人’。”

对方愣了一下,皱了皱眉,而后笑了:“......好吧。嗯......愿意和我一起去大厅跳一支舞吗?”

大厅里放着轻柔的音乐,有两三对人在跳舞,似乎没人注意到她们。近年来稻妻很流行这样的枫丹式舞会,唱片机在角落里慢悠悠地转了一圈又一圈,人们俩俩交错的身影起起落落。找了个空荡的角落,两人面对面手足无措的时候,裟罗才坦白:“其实,我不太会跳舞。”

“我猜也是。”将军伸手将自己鬓边的发丝别到耳后,“幸运的是,跳舞这项活动完全不在我的能力和职责范围内,所以与我相比,你算是会一点的。”她向前一步,伸出手说:“做完邀请就退缩,是不是有点不像话?我听说舞会联谊舞有不同的步式,你跳男步,如何?”

“啊,好。”裟罗轻轻搭住她的手,另一手扶在她的腰边。

说是跳舞,结果不过是两人就着灯光和音乐,面对面在大厅里晃悠。中途绫人等人带着酒水来打招呼,裟罗一概半推半就地喝下了,将军则是强调了好几遍“饮用酒精对身体有害”,被绫人玩笑着以“不接过酒杯可不符合主客之道”连哄带骗地喂了下去。裟罗边替她挡酒,边看从不饮酒的她喝得脸颊泛红,忍俊不禁。

过了一阵子,人们聚在外面的院子里切蛋糕,哄闹着要寿星许愿。裟罗牵着她的手,“将军大人有什么愿望吗?”

“......愿望?”

因为酒精作用而有些迟钝的大脑系统进行了不那么广泛的搜寻,往常会经过思索才说出口的话语脱口而出:“没有思考过。不值得思考的事物。愿望是人们想要实现的事,我只有必须要实现的事。”

“不完全对。愿望是人们想要实现而不一定实现得了的事。将军大人有必须要实现而实现了的事,有必须要实现而没能实现的事,也应当会有想要实现的事。”

“没有。”仿生人完全没被绕晕,“想要......应当是没有吧。”

“一定有。”

将军看向她的眼睛。她眼底映出将军身后的烟火,和人们一起环绕着院子中央的那棵大树,焰火与笑语穿梭交替,像星河中游曳的金鱼,身影于粼粼水光中时隐时现,而后消失在天际。

声音恍惚从很远的地方飘入耳道,但异常的清晰、笃定。“一定有的。若是有什么事物总是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就去尝试抓住吧。”

“这样啊。”美丽的仿生人喃喃道,“原来如此。今日早些时候,我想要......看一看那棵椿树。”

翠叶成茵,椿花落到她的眼角。

搂在她腰间的手猛地收紧了,耳边忽然一阵喧闹。“将军大人!”“将军大人,来看烟花——欸?!”“嘘——”

她的另一只手也被人握住,温度从人类柔软的掌心传到她的手心。在场的人望向她醉后熟睡的面容,有零星两三个人心想,不知道将军大人会不会做梦。

07
对仿生人来说,记忆是通过他们的五感所感知到的场景,经由神经传输到大脑,转化为数据储存在其中。数据删除,记忆便不复存在。

——但是,人类不也是一样?生老病死,如种子钻入泥土,破土而出,长成大树,凋亡而归于泥土。古老的须弥歌谣中唱道,森林记得一切。可森林没法记住每一棵树的喜、怒、哀、乐,记不得它们曾爱上哪一日的晨霞,随哪一只鸟雀的欢歌起舞。这些令新叶雀跃欢跳的瞬间只属于树们自己。活着的泥土只是把死去的东西藏起来了,一直保存着;它不会说话,也没有人来询问。

E701会议室内,鲜红字样的“2:1”映照在雪白的会议桌上。

九条孝行说:“时代在变化,将军二代的研发和设置进度已接近完工。我们需要更加机敏的‘雷电将军’,以更好地履行它的职务。”

坐在会议室中央的她开口道:“‘机敏’的含义是‘处事圆滑’,还是‘对主人言听计从’?”

会议主持者忽视了严厉的女声,开始宣读决议草案:

“......第四,事关天守阁内部机密,自该决议生效之日起,彻底移除一号机体的内部数据,终止其运行程序,废弃该机体......”

她的问询更像是审问,并不需要得到回答。人们也没有义务回答她,因为从今往后,她不再是“雷电将军”。

从宣布会议结束到将军走出会议室的那短暂三分钟内,她注意到神里家那位年轻家主的目光,似乎未曾从她身上挪开过。他......如另两位那般视她吗?在议会众人中假意微笑的他,和在传送列中与她交谈的他。他的妹妹,那位优雅可爱的年轻大小姐,怎样视她?那位幕府军的女性大将,九条家的养女,又怎样视她?人们在高台下望向她的眼神大部分空洞如无光之渊——他们眼中,她是什么?她不再是“雷电将军”,曾望向她的充满敬仰或欣喜的目光,都会变成什么样?

或许这些都不重要。她忽然想,“我”是什么?

思考对于仿生人来说是并不复杂的过程,但面对人类未曾给出设定与脚本的问题,却是十分漫长的过程。在她“思考”这个问题的进程中,天守阁将她的躯体转移到地下第四层的废品间,启动数据清除程序和不可逆自毁指令。她平静地注视着这一切,脑海中如璃月传说“走马灯”般闪过一些回忆,想到最后,她觉得“个体存在”本身大概率只是浮世里的一场又一场独立编写的幻梦,身陨,则梦消。她也许会变成种子;又或许她本来就是种子,会变成一棵树,在荒漠或森林中生长。

她又在记忆中看到那双漂亮的眼睛,宛若月光般澄澈,雀跃得好似雏鸟——奇怪。那个少年模样的仿生人,他到底去了哪里?......变成种子了,还是长成了树?——还能再见到他吗?

——如果可以的话,她想......

黑暗空荡的房间内,她看见焰火从椿树下升起。「若是有什么事物总是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就去尝试抓住吧。」

她翻了翻自己的联络录,排除了所有天守阁就职人员及相关人员,没找到任何无关者的联系方式。她打开“信箱”系统,被拦截内容并隐藏发件人的来信全都汇聚成一个五位数字,过滤筛选查询,信箱里只躺着一条来源未知的讯息。时间是4年前,来自“稻妻城”,发件人是一串看上去是仿生人编号的字符:IAS0103。

内容更加简洁,只有三个字符:“你好。”

好离奇的讯息。和她相遇的时间点离奇,连内容都匪夷所思。她点进“回复”,开始编辑信息。

【DELE PROCESS:86%】

【DELE PROCESS:97%】

【DELE PROCESS:99%】

......

-

“啊,醒了?”

陌生的男声传入耳廓。将军眨了眨眼睛,意识到眼前那一片笼罩整个视野的白是一片天花板。她坐起身,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对方不等她开口说话,毫不客气地把一片切好的苹果塞到她嘴里。

“醒了就先吃点东西,呆在这鬼地方可没有‘中心’来帮你调配身体指标。”紫发的少年仿生人利索地切着苹果。他身边的碟子里还放了一整碟切好的苹果,表皮都有些氧化了。见将军盯着他,他手上的动作顿了顿:“不会吧?好几天的数据恢复,眼瞎了还是哑了?为什么瞪我?”

“......”

IAS0103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顺势又把一块苹果塞到她嘴里:“喂。”

“数据恢复?那是怎么回事?”

“哦哦。”IAS0103笑起来,“原来你还会说话啊,雷电将军大人——不对,我想想,应该是——前雷电将军大人。”

“前雷电将军大人”思考了十几秒,边重复着咀嚼的动作边问:“你是IAS0103?”

仿生人将叉子用力一下插进苹果块里,没有回答:“吃饱喝足,就快点想好自己的去处,我可不想被天守阁的那群老混蛋追杀。”

“原来你是IAS0103。”将军端详着他的脸,“如果你有印象的话,我们......”

“停!停停停。禁止套近乎。我没印象。”IAS0103又塞了一块苹果到她嘴里,似乎想把她的嘴封住,“听明白我说的话了吗?与我无关的事还有什么想问的?”

“你......”头有点疼,将军想,也许是所谓的数据恢复带来的副作用,此时过度思考对脑部的负担很大,应该再去休眠一会。

“喂,你!”那人拍着她的脸中断了她的休眠载入程序。她睁眼看他,听见他微颤的气音穿过发丝:“你......没事吧?”

“脑子很疼。”将军如实陈述,“不用担心。”

“啧,”他的神色舒缓了些,“我可没有担心你。”

“谢谢。”将军闭上眼睛,说。

一梦终了,一梦伊始。

08
将军休眠了一盏茶的时间。醒来后她走出房间,看见地板上到处是废弃的药盒、能量条的包装袋、东倒西歪的空易拉罐。狭小客厅中央的电视屏幕上放着实时新闻,滚动屏幕书一行大字:“须弥豪宅凶杀案进展止步不前:凶手或非自然人”。

屏幕突然一黑。IAS0103端着碗,隔着一张桌子没好气地看她。她发现他跟她记忆中的有些不一样——她见过很多人,甚至是稻妻城内的所有人,每个见过的人她都记得。但他跟她记忆中那个站在高台下冲她笑的男孩好像不是同一个人。他尖牙利齿,阴阳怪气,从不好好说话。他说,过来吃点,不吃就等死吧。

她不觉得自己需要像人类一样进食,但对方说的不无道理:本应报废的一号机体和一代雷电将军,没有天守阁的控制和“中心”的调控,无法像稻妻社会的普通仿生人一样存在。碗里的食物亮澄澄的,香气四溢。手指触碰到碗的瞬间,指尖一阵刺痛。

好烫。

“很久没做饭了,”他在桌边站着,右手撑着桌沿,“不好吃就憋着。”

她低头轻轻嗅了嗅,总觉得他的目光充满期待,于是用勺子舀了口浮在表面的饭。嗯,味道很不错,有股淡淡的清香。舌尖被烫得发麻,但胃里暖暖的,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不好吃就憋着,好吃理应得到夸赞。她认真地、毫不吝啬地给出评价:“很好吃。”

他只在电视上看见过一次二代“雷电将军”,和她一模一样的面容,话很多,满脸虚伪的假笑,像公寓一楼那个蹲在墙角一边嚼人舌根、一边对着体面的上班族租客献殷勤的房东大妈。第二天早晨他出门去他打工的咖啡店,听见店里的其他员工在谈论天守阁的变故,谣传“神里绫人为了掌控天守阁大局,借报废一代雷电将军一事诱导九条孝行和柊慎介违背与天空岛的契约,以此削弱二大家族当下势力”。他懒得思考一个被废弃的仿生人在发出讯息寻求帮助时持着怎样的理由,于是后来他直接问她了。

那时将军没说话,只是看了看她的那盆桔梗花。

啊,对了,说到那盆桔梗花——

一代雷电将军报废近一个月后的某天傍晚,有人敲开了IAS0103的租屋门。是他不认识的人类少年,褐色头发,穿着便装,门一开就冲IAS0103笑着打招呼:“嗨。”

IAS0103反感这种过度的热情,没等他甩出一句“有事?”,对方就歪着脑袋望向他的身后。他身后将军正坐在餐桌边,慢条斯理地吃他从咖啡店带回来的提拉米苏。

抬眼看清来人,她微怔:“......鹿野院同心。”

IAS0103几乎把菜刀驾到少年的脖子上。

同心是天守阁的御用侦探人员,民间俗称条子。这位少年,虽说与一代雷电将军未曾有过什么公务上的交集,但仿生人与记忆力绝佳的人类在天守阁来去打过照面几年,称得上是认识。在将军的坚持下,少年被IAS0103“请”到客厅坐下,请他说明来意。

“哎呀呀,别动手嘛。”平藏笑眯眯地双手举过头顶,退到了离IAS0103两米远的地方,“我只是公费度假路过此地,想来看一看故人。”

“别胡扯。”

“你们二对一,武力高强,我一个人来的,再怎么有坏心思,也不可能敌得过你们吧。”

“请坐吧。”将军看不过这孩子满肚子坏点子的样子,直截了当地说,“鹿野院同心既然是来找我的,想必天守阁一直知道我的下落。”

平藏在沙发上坐下:“这话可不对。天守阁不知道你的下落,只是侦探看到了蛛丝马迹,发现了没人关注的真正的结局。”

“废话连篇。”IAS0103靠在墙上,皱着眉盯他。

“那数据恢复程序是怎么回事?”将军问,“你能找到我的踪迹,一定也能猜到施加给我的不可逆自毁指令没有生效。数据恢复让我依然是我,而你现在找到了我。是神里——?”

“嘘。”平藏打断她,将食指贴在唇上,“这些我不知道。我只是顺着线索找到了一个想找的人,想看看她过得怎么样,仅此而已。”

“鬼话连篇。”

少年似乎是看IAS0103在旁边想动手又不能动手的样子很有趣,便蓄意想逗一逗他:“好啦好啦,我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既然一代将军已经报废,须弥刑侦队的人又不归我管,那我就走咯,拜拜~”

“!”

转身吹着口哨走出半步,就被人像拎小鸡一样提着领子揪了回来。

“怎么了,”少年佯装委屈,眨眨眼睛,“反正你曾经也觉得活着很没意思,不是吗?”

IAS0103松开手,冷着脸将人类甩到墙上:“‘活着’只是你们人类的说法,对我来说,只是一个按键确认的事,不要说成什么苦大仇深的戏码。”

“是这样吗?”将军冷静地坐在沙发上围观这意料之外的一幕。

“是这样吧,活着与否对我来说也只是一瞬的事。”平藏仰头看着天花板,“可现在,像普通人类一样哼着歌去上班,回家吃饭、睡觉,再迎接新的一天。每天看看阳光、落雨和飞雪,花鸟虫鱼,和身边的人拌拌嘴,或许也没什么不好的。”

话末,少年笑得很开朗。

“那就再见啦。”

“……”

“……”

“好香,能不能留我下来吃顿晚饭?”

后来,将军问过IAS0103,他是否曾有什么愿望。他说很多,数不清,之所以记得有很多,是因为都没能实现。

“那总有实现了的吧?”

“......或许有吧。”

初春的某天,一个快递寄到了租屋来,将军拆的。纸箱里立着两盆桔梗花,泥土松软,其中一盆有些面熟,另一盆的茎叶略显娇嫩,像是刚移栽到盆里不久。IAS0103问她是什么东西,从哪寄来的;她没有回答,只是将其中一盆递到他面前,说那是赠予他的。

——这就是为什么屋子里会有两盆桔梗花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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