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李星云在剑庐的第一个冬天得到了一份“礼物”。他照常去后山练武时，鬼面人只留给他一张字条：希望殿下喜欢。

殿下……眼下还有谁会这么叫他？
李星云自嘲一笑，把字条烧了。毕竟是这人第一次给自己送了什么，他说不期待是不可能的。
他背着竹筐回去，打算把昨天没看完的书继续读了。阳叔子站在竹屋外等他。
“随我来。”
阳叔子仍是那副严肃模样，李星云嘀咕又没到考校时间，心里默背这几日看过的医书。阳叔子皱着眉，却不像是对他不满，好半晌，伸手摸摸李星云的头。
他语气柔和一点。
“你……你有个同你年纪相仿的哥哥。”

李星云呆在原地，仰脸看他，圆圆眼睛狗崽一样水亮。阳叔子去牵他的手。

那间大屋里除了林轩还有一个和他身量相仿的男孩。他脸上几圈绷带，只露出眼口，嘴巴紧抿，眼睛死盯着大屋正门。李星云正好撞上他的视线。
他眼睛真亮。
李星云见了绷带就忧心此人受了伤，一想到这是他同胞兄弟更忍不住怜爱。
男孩见了他，却先低下头，手捏紧成拳。李星云挣开阳叔子，几步蹦过去拉他的手。

他心里揣了只兔子般怦怦跳，咽了口水，拉着男孩的手越发用力。
“你……你真是我哥哥？”
男孩抬头看了他一眼，却低眉顺眼不肯再对上视线。
“殿下说是就是吧。”
“别那么叫我！”
李星云烫到一样甩开他，声音里几分怒意。
林轩投来好奇的视线，脆生生喊他师哥。烟紫色小衫上系着李星云寻来送她的香草花囊。
“你不喜欢，咱们就不留他了。”
他同林轩一起拜入阳叔子门下，又因着当年那桩惨案，早将彼此当做最亲的兄妹手足。林轩随阳叔子学剑，依赖师哥的同时又颇具侠女气的护着自己专攻岐黄之术的小师哥。那男孩本就是外人送来，她只以为是求师父治脸，看他言行又不像。既如此，何必打搅他们师徒三人的生活？

阳叔子站到他们中间，叹了口气。他打发林轩去收了李星云晒在棚子里的草药。林轩临走前同她师哥悄悄话，说师父从货郎手里置办杂物时顺便拿了包松子糖，撒娇要李星云给她念话本时一同分吃了。李星云撑起一个笑，见林轩离开前又瞪了那男孩一眼，知道她是警告男孩不准欺负自己，心下一片软。

阳叔子不教他练武，除了医书外就是让他看些儒道圣书。他多少明白师父是劝他平稳心性。阳叔子既说了这是他兄长，那他就是。师父没理由骗他。
他只是……一时间有些说不清的委屈。皇城沦落，亲故惨死，他随老仆流亡，饥寒交迫，困窘至极。那时他以为这支血脉只余自己一人，可为了活着，什么龙颜凤姿天家傲骨屁都不是，换不来一碗饱腹热汤。
现在蓦然告诉他自己还有一个血亲兄长，还有一个人兴许在他受苦时挂念着他……让他如何不在意？

他只觉喉咙肿胀，想抱着素未蒙面的兄长流泪，想问问他这些年又是怎么过来的，为何不来找他，为何现在才来找他。
李星云开口只问出一句:
“你……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瞥他一眼，眼神中死压着某种情绪。他突然单膝跪下，朝李星云俯首。
“无名无姓。望殿下垂爱赐名。”
他又喊他殿下。还当着阳叔子的面。
李星云有些难堪地背过脸，又急着去拉他兄长起来。
“什么赐名不赐名的……既然无名，我们就一起取个你喜欢的。你有没有中意的字？或者让师父帮你？”
他求助似的望向阳叔子，师父走近来摸摸他们两个的头。李星云安心了些。
男孩站起来，只是冲阳叔子低头。
“既如此，就请先生帮忙吧。殿下为我做个最终定夺。”
他那几声“殿下”喊得极重，似乎分外在意李星云这亡国皇子的身份。李星云心下不由生出慌乱，他想成人了寻那姓朱的报仇，复辟李唐之事却犹豫不决。乱世中随李焕漂泊，他年纪轻轻却也看出世道纷扰非一日所致，一个小小皇子左右不了什么。可若他亲生兄弟求他去寻仇复唐，他又当如何？兄长虽遮掩，却分明执念在心。李星云心如乱麻的同时又忍不住思忖他这小兄长又是一个人受了怎样的苦。

阳叔子捋了捋胡须，又叹一口气。
“你二人年纪相仿，同胞兄弟，便取个音节相似的吧。星远二字，如何？”
男孩不语。
李星云认真抓着他的手微笑，道:
“星远星云，听着都是辽阔自由的样子。哥哥，你以后，就同我一起生活，好吗？”
李星远于是点点头，看不出是厌是喜。
阳叔子让李星云去给自己兄长收拾一应生活用品，留了李星远说几句话。
“我知道大帅让你来是为的什么。给你取这个名字，是希望你二人……”希望你兄弟二人都远离那些纷扰啊。
李星远并不看他，只是低头。
“你以后也不必唤星云殿下，他不爱听。你们只做寻常兄弟就可。”
李星远点点头，瞳色沉沉，唇线平直。
“罢了，自有命数……过几日给你新收拾间屋子，眼下先和星云住一块吧。”
李星远终于开了口。
“先生不必如此。大帅让我护着殿下，自然是贴身服侍。”
阳叔子皱眉，想再说些什么，李星云已经收拾好杂物，背着竹筐喊他兄长了。
“先生，星远告辞。”
他唤自己的新名字同唤一个陌生人也没什么区别。


李星云走在前头，心绪如麻。莫非这就是“礼物”？可那鬼面人是怎么寻来他兄长的呢？又为何现在送来给他呢？这用词也颇怪，好似李星远只是个物件，很直白地轻蔑了他。
他不愿多想，只希望先同兄长过几天安生日子吧。
“哥，你饿吗？”
李星云顺手揪了几枚竹叶，开口搭话。他回头一看，兄长眼瞳深深如寒星，脸上几圈绷带缠着，更衬得不似真人。李星远摇摇头，说：“殿下不必为我多费心。”
“哎！你别喊我殿下了！”他有点恼，心底有种说不清的酸楚。“我知道你我初见，没有什么感情。但是血缘亲情做不了假……我不逼你现在就对我如何如何，只一条，把我当个普通人吧。”
李星远看着他，不说话，那双眼睛似在替他开口：你从降生便不可能普通。
但他面上还是应了李星云，喊他名字：“李星云。”

这三个字自然而然被他吐出，李星云笑了一下，凑过来挽他的胳膊：“你再喊我一次！不要加姓！”
“星云。”
“嗯！走走走给你收拾床铺去，今天师父免了我的日课，正好去给你捉条鱼做好吃的！你能吃鱼吧？有什么忌口没？”
他欢快地安排着杂事，鸟雀一样啾啾乱叫。他们身量相仿，李星云贴着他手臂，摇头晃脑间，短短扎起的小辫子轻轻擦着打在李星远肩上。李星远任他抱着，什么也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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