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H市七月份的太阳是颇有些毒的，路边人迹寥寥，商圈外，一叶之秋的英姿连同嘉世选手合力捧起冠军奖杯的身影交替出现在硕大的投屏上。无人知晓的是，此刻缔造嘉世三冠王朝的最大功臣却正背对不远处的电子屏幕而立，漫不经心咬着手上的奶油味雪糕，直至某道身影径直停在他的面前，毫不掩饰地将目光集中到他的身上。
那人高他些许，自上而下穿一身黑白搭配的潮牌套装，鼻梁上的浅色细框眼镜稍稍将两眼一大一小的瑕疵遮盖，正与日光下的栗色头发相得益彰。根据多年积累下来的社会经验，这般打扮的家伙去乘地铁的话，准要被老人和牵着小孩的年轻父母敬而远之；倘若避开上下班高峰期，兴许还能捎带着斩获一个方圆几米无人通行的隐藏成就。单从细节上看，叶修觉得自己显然无法与这种典型的一线城市现充潮boy言笑晏晏相谈甚欢；然四目相对时，他却没来由地从那人身上截获到些微之于自己的同类气息，也正是这份看不见摸不着的知觉使得眼前的男人与联盟那位刚刚出道的小魔术师在他的脑际成功联结——旁的且不说，至少那两对颇有特色的大小眼就可以大体重叠，雷同率高达九成九。
“你是……王大眼同志？”二十一岁的小叶队长咬下最后一口雪糕，待悉数下咽后问道。他原本想要再加上个哥哥之类的找补，话到嘴边却又没来由地丢下了，好一会儿方才对当中的尴尬成分后知后觉：“实在抱歉啊，我想说的是——”
“叶修，”王杰希客客气气打断他未说出口的解释，语气轻描淡写，落在叶修耳边却属实令他产生片刻错乱，“虽然我现在已经大致有数，但还是再和你确认一下：现在是2018年，对吗？”
“啊这，你还真的是n年后穿越回来的啊？”小叶眨了眨眼，抬手指向身后的银幕，“那是当然啦，这位朋友，没看清的话可以多看几遍，我们嘉世，三连冠。”对方自然说出口的他的真名，使得这番看似颠倒错乱的话也有了因果。
“呃，所以你现在想听我怎么称呼你，老王？大眼？还是说……前辈？”见王杰希不发一言，叶修遂挑眉，朝他玩味地笑笑，“说起来我还真没这么叫过谁。”
“别了，受不起你这一声，”饶是在叶氏垃圾话的阴影下摸爬滚打了那么些年，听到始作俑者的揶揄时，王杰希仍短暂露出牙痛似的表情，“随意，爱怎样就怎样，以前如何叫他现在便如何叫我。”停顿片刻，又道：“饿了，一起吃点？”

2.
街头馄饨小铺里，他们面对彼此而坐。叶修看着王杰希直往馄饨汤里兑醋和辣椒，忍不住感叹：“老王，属实没想到你口味这么重。”
“难不成你在B市时口味也和现在一样清淡？”王杰希当即反驳。
叶修下意识准备问他何以在只言片语中精准捕获自己的乡音，便想到面前这人连自己的真名都叫得平静无波，想来这些在他的年代早已不算什么秘密，更何况无关紧要的边角消息。他满意于这套完美闭合的逻辑，于是没话找话道：“老王啊……说起来我之后爆真名是什么情况，方便给个剧透吗？”
“好奇这个啊？”王杰希似笑非笑瞥他一眼；语毕，拿筷子夹起一个馄饨。
“好奇啊。”叶修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回望过去。
“后来你遇上了某些不同于现在的情境，认为有必要如此，于是便这么做了。”王杰希含糊其辞的模样放在叶修眼中，就成了漫不经心，他不满地撇了撇嘴：“老王，有没有人说过这样讲话显得你很敷衍。”
“理解你的心情，但是天机不可泄露。”
王杰希将空余的左手食指放在唇前，向叶修比“嘘”的手势，后者扯了扯嘴角，腹诽道自己又不是需要他逗的小孩，这天想也是聊不下去了。叶修解决掉最后一个馄饨，抬起头后恰巧与王杰希的目光相遇，与此同时王杰希的声音擦过他的耳畔。
“如果你愿意，我们也可以做点别的，叶修。”
“那考虑下跟我去逛西湖？免费景区加免费导游，包你稳赚不亏。”
“同一句话要被你重复多少回，”王杰希自上而下将他扫视一遍，戏谑道，“泡面加西湖，叶神标配。”话音刚落，便听叫到的那人振振有词：“听你这么说，是跟我一起去过很多次咯？一回生二回熟，您老再破次例也不是不行——”
“热，”王杰希丢给他一个“你自行领会”的眼神，截过他的话头，“或许我需要告诉你的是，在原本的时间线中我二十六岁，而不是六十二。”
他这么一说，叶修就不自由地在脑中勾勒起头发花白、胡须飘飘、墨镜不离脸的六十二岁高龄神算子形象，甚至还在他的手边贴心地附带上左右各一个鸟笼——美其名曰对称；完成想象的画卷后，大摇大摆地在一旁的空白处题上王杰希三个大字。
想着脑中高龄神算的画面，叶修便忍不住发笑。王杰希不冷不热地扫他一眼，他赶忙回过神：“诶老王，那要不我们去逛街？拎包这种事我也蛮专业的。”
“麻烦。”王杰希小声咕哝，“况且我也没什么好买的。”他的话说得倒也不错，谁晓得这家伙什么时候会被送回正常的时间节点。
“我说老王啊，这也不行那也不干，你未免也太难伺候了些，啧啧。”叶修锐评道，“真想问问荣耀女神能不能把你TD。”
“为什么是问荣耀女神？”片刻以后，王杰希角度刁钻地反问。
“或者我们现在就去网吧开个房间JJC1v1也行，”叶修虚晃一枪，朝他摆手，“这样的话就不TD了。”
王杰希沉默半晌，而后深吸一口气：“你还是跟我聊天吧。不谈荣耀，别的问题我尽力作答。”

3.
叶修带王杰希回他在嘉世的宿舍。夏休期间队员大都选择归家，他们只在宿舍楼门外与保安打了声招呼。“小队长，带朋友来玩啊？”保安问道。
王杰希还没想好给自己编个怎样的定位，就见叶修笑着回应：“是哇。”
保安又道：“先前来找小队长的不少，不过大多都往训练室那边走了。”
叶修答：“因为现在是夏休呀。”
两人在楼下的自动贩卖机等饮料，叶修买农夫山泉，王杰希买可口可乐。
叶修首先让王杰希描述未来那个二十八岁的老叶，王杰希说他犯规。叶修问：“哪里犯规？”王杰希：“荣耀相关。”叶修大呼冤枉，说老王你这明摆着玩不起啊，字典里那么多汉字还不够你排列组合详略分配避开工作机密吗？王杰希不语，心想这些年来他从未真正远离过荣耀——诚然自己也是如此——事实上将他们这类人联结起来的媒介不正是荣耀本身吗？叶修如数家珍地列举王杰希见到自己后的一系列不配合罪证，终于惹得他冷笑：“叶神，你知不知道自己现在多像黄——”
“像什么？”叶修警觉。
“没什么，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话痨。”
叶修耸肩，算是揭过这个话题。叶修坐在床头，是时王杰希已摘掉用于变装的镜框，坐在电脑桌前单手支着下巴看他，心说他明明是想要追问下去的，但大抵也猜到我不会将时间用在细说某位黄姓话痨之上，于是便不再为此无谓耗费时间了。可当年的嘉世呢？他这样敏锐的人，许是在所有人发觉端倪之前就已预知到大厦将倾的未来，这预知却分毫不曾影响一叶之秋在单人赛中的骁勇。
每当打完团队赛，王杰希总要给队员布置复盘的任务，七赛季开始却惯地跳过嘉世。“一盘散沙，复盘的收益比极低”印象里他曾这样评价。每每结束与嘉世的对战，王杰希就将复盘作业替换成同期开展的其他赛事，而后坐在自己的机位前兀自重播嘉世的失利。他看着一叶之秋在团队交流区发出指令，又因为一个个失误不断追加新的号令，直到他最终倒下，在屏幕中逐渐化作细小的光斑。是时不同战队对阵嘉世的战术思路甚至能够总结出一套模板：首先截杀沐雨橙风，接着持续消耗一叶之秋，最后将余下的乌合之众尽数收割。
叶修会看不透这意图吗？怎么可能。他不清楚付出不被理解就将变成泡影吗？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原本有数不清的机会将沉疴悉数舍弃，却为着早被岁月风干的久远的美好，赠了老东家一个有始有终。
王杰希又想到站在一片漆黑中鼓掌的叶修，借龙抬头刷足存在感的叶修，以及将第十区搅得腥风血雨的叶修。叶修想要通过鼓掌的方式记念他不足为外人道的精神，于是就站在错愕的观众间，冒着被当成傻子的危险鼓了；叶修想要表明自己从未远去，于是就在万人瞩目的时刻，用一记漂亮的龙抬头震惊四座；叶修想要冠军，于是就凭一己之力将荣耀第十区搅了个天翻地覆，带着新组建的战队摸爬滚打，从季后赛跌跌撞撞走到半决赛、决赛，直至与他的队员一同捧起冠军的奖杯。他想要如此，便毫不犹疑地按照他的所想去做。
多纯粹的一个人啊，他心说；一句“只不过是从头再来罢了”，说得轻描淡写，却实则力重千钧。
王杰希沉默良久，而后斟酌着开口：“很强，是所有人都高度关注的存在；每个人都能够以他为参照，这也使他成为联盟最好的榜样。”顿了稍许，又道：“总之，他是一位非常了不起的人。”他没有刻意期待叶修作出何种回应，毕竟在他、在绝大多数人的眼中，叶修的灵魂都过于飘忽；倘若让他们战队那个金发的高个流氓描述，便是“世间最自由的双子座老大”。
然面前这个年轻的叶修却似乎并不满足：“所以……还有下文吗？”
“再详细些就涉及工作机密了，所以我凑合着说说，你凑合着听听。”王杰希说得不紧不慢，语气中听不出什么情绪。
“我不是这个意思，”比他小五岁的叶修解释，“我是说，这听上去未免也太官方了点儿。”
王杰希：“我说的是真话。怎么，你不相信吗？”
叶修：“我没有不信，只是你一定不会当着他的面把这些话说给他听。”
“那又怎样？”王杰希耸肩，“荣耀是我们这些人长久以来深爱的事物。听到未来的自己在职业圈如何光辉灿烂，难道还会让你不高兴吗？”
“当然不会！”小叶队长有些愤愤然了，“但你方才说的这些都依托于我的荣耀水平，它们客观而可以被量化。所以在分析能力满足的前提下，只要作出评价的人掌握的信息足够全面，所得结论就不会有大的差异。即使让我本人进行评判，结果也应大体如是，我又不存在什么谦虚藏拙的美德。
“我想表达的是，除去这部分事实以外，在你——在王杰希而非其他任何人的眼中，我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是吗，”王杰希扯动嘴角，“我以为此前的话就能让你自觉意识到自己的敷衍与懒惰——说的是西湖泡面两件套。”
“再讲多一条刚才没讲过的，起码一条。”
“……土。”
王杰希用简单的一个字打出了短暂的沉默效果。debuff解除后，叶修又让他简单形容一下自己。

4.
“我？”王杰希指了指心口，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就是你，”叶修道，“忽然有些好奇你会如何评价自己。”
这回王杰希脱口而出：“一个普通的幸运儿。”
无视新秀墙、出道就摘得“魔术师”之称；转型得果断及时，两冠代替诡谲多变的打法令他树起名为信赖的屏障；后来，再后来——他的阵痛相较同僚来得颇晚。
回顾以往，每当出现形形色色的疑难杂症，他素来擅长通过解决自己的方式来处理，强大的执行能力足以令他以己为傲。但当问题的本源不在自己，生来自带的距离感就难免让他鞭长莫及——直至两年过后，有人将尚能够勉强粘合的皮相彻底捅破，露出鲜血淋漓的内里，而后把忠告落在他的耳边：“当榜样，而不是靠山。”
他庆幸自己在听到这话时尚有知觉，也足够留出根治的时间。此前他从不认为天赋卓绝有什么不好，即便在夺冠的下一个赛季便开始为新人的登场筹谋自己的退场，在万人瞩目的焦点处寻一回光明正大的输，心里所想的也不过是类同于“欲戴王冠必承其重”乍一听颇有些凡尔赛意味的拽言拽语；直至第十赛季。
变幻莫测的魔术师令队友无所适从，那便将他封印；代表自己的木板超出名为微草的水桶过多，那便截取下来填在旁的空缺上面。他果决地如是执行，随后抱得双冠归；忽然有一天，却听见身旁有人道：移植的产物向来比不上原装，倘若抽去水桶中的那根最长的木板，所谓补缺也就不复存在了。是时他如梦初醒。
“怎么换作描述自己也这么笼统啊？”叶修无奈。
“正因为太过了解，所以才能做到凝练而不假思索。”王杰希答。遇上的种种bug总能有修复的余裕，自然当得起幸运一词。
“合着你是在暗示自己和未来的我迫真不熟，所以才在考虑过那么久后还将话说得那么官方吗？”
“你想多了，我这叫作‘慎重对待有关叶神的一切问题’。”

5.
“咳咳，真的最后一问了。”叶修用力清清嗓子，握拳作话筒状，“所以麻烦您老多走点心，我们也来个善始善终。”
王杰希用睥睨的眼光看他：“看情况。”
叶修不满：“诶我说你能不能真诚点？”
王杰希作离开状：“没有问题的话我——”
“有有有！”叶修登时从床头跳起，抻开双臂拦住他的去路，“老王啊，我只是有点好奇，”他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真的就是一点点。”
“有话快说。”
“那个……就是说，未来的你和我是什么关系啊？”
具体该怎样定义他们间的关系呢，王杰希想。普通的竞争对手？可没有哪对单纯的竞争对手会在空闲时间与彼此上牀。相处良好的泡友？听上去又算不上贴切。所以会是朋友吗？他怎敢这样期待，不论是叶修的真名抑或退役后又复出的安排，他也没有比旁人更早知道。是时王杰希选择性将过往的情感体验丢在一边——按本人的说法便是，即将破裂的关系无需被提起，否则放在听者耳中，就无异于又臭又长不含实际意义的牢骚，充其量只会给人平添厌恶。
最终他只答道：“同僚关系，或许比别人交流稍频繁些的那种。”
如果说方才的叶修只是吐槽几句，现在便显得有些窝火了：“王杰希，你在撒谎。”
王杰希闭上眼睛不去看他：“很抱歉说出这个令你遗憾的事实。”
叶修：“有没有人提到过，你在说谎前会下意识连眨两次眼睛？”
王杰希：“从他那里推断的？”
叶修不置可否，却道：“哦对，再告诉你一点——就当买一赠一了，每次讲到与我有关的话题，你的语速都会无意识地加快一些。”
“很明显吗？”
“也不算吧，大致是常速与1.025倍速的区别？”
王杰希觉得自己被他诓骗了，遂拿着尚未开封的冰镇可乐走上前去，将易拉罐无情贴上叶修的脸颊，冰得后者呲牙咧嘴：“——但我就是听得出来！”
“别开这种玩笑。”王杰希一副刀枪不入的模样，却让叶修在此刻豁然开朗，福至心灵地问：“老王，说起来你是不是在和那个我谈恋爱啊？”
“或许吧，但大概很快就不是了。”他听见王杰希慢慢说。

6.
“诶，你可别忽悠我啊？怎么可能！”叶修大声抗议，“和我待在一起时你明明很开心。”王杰希摇摇头：“你不懂。”叶修说，在这个时间点我还没有拍拖经历，要不然就给你讲几个冷笑话吧。王杰希又点点头，说那你讲。
叶修：“从前有一个骑扫把的小人，他每天都会飞过一片花田，但是很不幸地有一天那片花田下埋了一只爆缩式手雷，炸开后所有的花都变成了血花。扫把小人飞过去后，以为显卡坏了，就掉下去摔死了。”
王杰希眯起一只眼睛：“私货含量超标了，叶神。”叶修说那我换一个，王杰希说行。
叶修又讲：“传说中有一个剑客，心是冷的，剑是冷的，手也是冷的。于是他冻死了。”
王杰希棒读：“哈哈哈哈哈哈哈。”
叶修继续：“有一只企鹅闲着没事干拔自己的毛玩，拔光后说：‘真冷。’”
王杰希：“这个我知道，后面又来了一只也闲着没事干的北极熊，于是也拔自己的毛，拔光后说，那企鹅说得没错。”
叶修：“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叶修对王杰希说，杰希大大啊，我也知道这么做治标不治本，具体来看还是要你亲自和他沟通，他会和我一样愿意听你说话的。王杰希揶揄他：“听起来你还挺有经验啊。”叶修解释：“是沐橙最近追的那部剧里说的，好像叫什么你是我的小甜心来着。”
叶修说：“杰希大大，我有些话想告诉你。”王杰希：“想说就说，还问我做什么。”叶修：“但你听后可能会不那么开心。”王杰希：“即便如此你也依然想说？”叶修默认，王杰希说行吧。
“其实你回答第一个问题时我就隐约觉察到了，”叶修沉吟片刻，又转了转眼珠，“你在向我描述自己或者未来的我时，下意识想到的内容都归于荣耀层。虽然你说得没错，荣耀女神的确是将包括我们在内的全部职业选手萦系在一起的介质；但作为恋人，我们理应在彼此面前互相展示出更多旁人所不可见的特质——即便有人恰巧窥见一斑，所感受到的也必然与你不同。
“我方才所好奇的，就是这种只有王杰希能够给出的答案。”
王杰希道：“你说得很好，这些想来也是从他嘴里听不到的。”
叶修笑了：“没准儿是旁观者清呢，呵呵。”

7.
五赛季落下帷幕，年轻的小王队长与他的队友一同捧起职业生涯里的第一个冠军奖杯，迎着暴风雪般的彩带、欢呼与闪光灯，安静而骄傲地站在台面中央。随着夜色渐深，簇拥的人群消散，小王队长也返回战队下榻的酒店。他正打算顺手买一罐可乐，就在不远处的贩卖机前遇上了当时还在嘉世的小叶队长，后者刚刚点上一支香烟。
“哟，是大眼同志。”叶修朝他笑笑，“恭喜夺冠啊，你这是找我有事？”
王杰希发誓他原本只是想让叶修掐灭手上的烟——毕竟烟盒上都写得明明白白，“吸烟有害健康”；话到嘴边，却不知催发了何种反应，拐了几个弯后最终变成“叶秋前辈，可以与我交往吗”。他看着叶修惊愕到险些将烟掉在地上——倘若真正如此，某种意义上也算一种曲线救国；方才后知后觉自己说了什么石破天惊的话，尴尬到竟开始考虑起论证被外星人瞬时附身的可行性。
叶修却说，好啊。尽管他本也怔在原地。
叶修是跟嘉世全队一起去的K市，机票和酒店钱都由陶轩报销，美其名曰看个阵仗，争取下赛季迎回嘉世第四春。次日正午其他人和陶轩一起返回H市，叶修则在晚上跟王杰希飞往B市，住王杰希在四环买的二居室。白天他们不间断地JJC，夜里则充分发挥探察人体构造的卓越禀赋。回想起来，那个夏天竟称得上这些年间最轻松的一段光阴。没有堆积起来足够压垮双翼的繁重事务，也无需分出心神应对各式各样的压力与质疑——外界的、家人的，抑或是彼此的。
八月下旬，叶修搭飞机回到H市。王杰希说他这种等级的路痴很难不会走丢，让他提前找好人在机场接他，叶修说让沐橙一个女孩等着不安全，王杰希：“我是说叫你老板来。”叶修无奈地拿他手机给陶轩打电话。
短暂的欢愉过后，扑面而来的就只剩下劳碌。王杰希23:55给叶修发“晚安”，叶修次日14:00回“早安”。微草客场对阵嘉世，赛后双方队长握手，王杰希的脑中本储存了不少官话，但当握上叶修的手时，只余留下一句“你瘦了”，他想问，什么东西把你变得这样憔悴？但他不能。他们的身边是红红绿绿的队友，远处是不间断的咔嚓声。他只得一言不发。
像扫除世间所有的障碍物一样，王不留行亲自将嘉世击飞、打散，当王杰希二度站上荣耀的最高领奖台时，各类荣耀杂志也在议论纷纷：属于叶秋的时代已一去不复还！
然后他就和所有的同行一起，注视着叶秋变成叶修，看他操纵身披红色斗篷的君莫笑，一人、一伞，在网游圈连同职业圈呼风唤雨。兴欣在挑战赛对上嘉世，赔率1:100，旁人感慨叶神甫一出师就遇上劲敌，他却丝毫不为之忧，心想嘉世无非是借着斗神名号的最后一点微光苟延残喘，但兴欣有叶修。
从重要性上看，叶修之于兴欣，恰如王杰希之于微草，这一共性使得王杰希即便抛开半自助式的“恋人”身份，也足够自信于自己较旁的对手更了解他。诚然，将主宾颠倒后命题的真伪也应不变。职业圈皆知微草依赖王杰希，自八赛季伊始王杰希就不遗余力地爱护那些幼苗，然在叶修以前不曾有哪怕一人发出质疑。王杰希构筑的外壳看上去那般坚固，叶修以前甚至没有人敢于尝试将它正面攻陷，剖开它过分柔软的内里。
在王杰希看来，抛开荣耀层面，叶修大约是没那么需要自己的。他的姓名，他的家庭，或许从一开始就不具备所谓特殊身份的特供性；王杰希的所见与任何同僚都别无差异。许斌曾说，这么多隐情凑在一起还真是始料未及。他答：是啊，的确要素过多。
故而当他赴杭实地考察时，实际想得也格外纯粹。唐柔拒绝微草的邀约，那就索性打量一圈兴欣。至于叶修的心思，则向来不是他有心力和资格去关注的。这几年中，他们聚少离多。仔细想来最长的会面还落在全明星。赛期他们各自率队五湖四海地飞，偶然到达同一座城市，便挤出那么两个小时随意吃顿夜宵。除此之外，就连好好说些什么的时间也不剩了。
归根结底，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对此王杰希没想过怪谁，不论自己还是叶修。第十赛季微草止步四强，轮回兴欣角逐冠军。他从S市飞往H市，复又飞回S市。叶修以6.5秒一挑三的壮举夺得职业生涯第四冠的当晚，王杰希在酒店失眠，他透过窗棂看S市的夜空，点点繁星竟与二十一岁那年在K市看到的景象别无不同。朦胧中，他望见那时站在自贩机旁抽烟的叶修。他忽然想要抽烟。他用生涩的动作点燃一支香烟，然后将它拉远。他盯着它直到燃尽。
次日清晨，王杰希乘机返回B市，自此他的夏休正式开始。
他从衣柜中随机取出并换上一身黑白相间的国潮服装，然后在置物架的顶端发现此前被他长久搁置的细框眼镜。他用湿巾擦去镜框上的浮灰，随即将它架上鼻梁。
他推开门，走上阳光灿烂的大街，是时手机在他手中轻微振动了一下。王杰希解开锁屏，发现源头是电竞周刊的新闻推送：兴欣战队夺得荣耀职业联赛S10冠军。
他划掉所有的信息提示，而后打开QQ，点进消息置顶栏中那个丑丑的“笑”字头像，输入：我们分手吧。末了竟又无端感到几分不舍，心说，索性等到下个整点到来时再发出吧。
然后他感到一阵眩晕。再度回过神时，他已站在H市的街头，眼前是二十一岁、吃着冰糕的叶修。

8.
王杰希准备出门，叶修问他要去做些什么，王杰希侧过身倚着门框冲他笑笑：“再买罐可乐啊。”然后挥一挥手离去。
半小时后，却依旧不见那人回来，窗外泛着金光的天色已逐步染上深蓝。叶修隐约有些心慌，便打开电脑，爆了手速给那人的账号不间断弹着视频通话。约莫半分钟后，他从耳机里捕捉到对面传来的杂音。
“叶神找我有事？”年轻的小魔术师丝毫不掩讶异，声音甚至还细微地发着颤，就像刚刚跑完马拉松的样子。
叶修心想，大抵那个年长版的他此时也已经成功回到原本的世界了，想到这里，他不自觉地轻笑起来：“刚刚有事，这会儿又没事了。”
“这样，”屏幕那头，小王的声音听不出太多波澜，“听叶神的意思好像是现在正好有空，所以来和我JJC吗？”
“好啊。房间号1144，密码9999。”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