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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大众 同性(女)
警示 主要角色死亡
原型 明日方舟 斯卡蒂
标签 明日方舟 鲸鲨 斯卡蒂 幽灵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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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8
4
2020-8-15 21:07
CP:斯卡蒂×幽灵鲨
架空,非原设
点文的第一篇
【1】
这个移民星球看上去同其他的移民星球并无太大区别。人工苍穹环绕,各式各样的飞行器在管道中川流不息。若是说不同点,其中相当重要的一个便是它拥有整个星系最好的鞋匠。
思拜德先生有六只臂膀和两条腿,在猎犬座能够行走的生物中都有着不错的名声。他从遥远的地方几经周转搬迁至此,独自住在地底店铺后的房间里。
店铺在外部望去有如一块棕色颜料掉落在画布上,又被油画铲随意地抹了一下。从各处搜罗来的材料悬吊在天花板上,如若来客的身高高于一米五,那么它必须得低头弯腰,方能避开龙皮、蛇尾与许许多多不知名的植物薄膜。店内没有地板,湿润的泥土会让来客们微微下陷,感到四下昏暗的昆虫状壁灯朝自己挤压过来。
工作台同时也是思拜德先生的柜台,上面散落着一些药片、数卷图纸与各式材料。在一摞书上放着一个不甚起眼的黑色牌子,“银河系顾客享有优惠”。只有大约一半的人注意到那块牌子,其中又仅有极少数将它翻过去,看见背面“并赠送免费茶水”的字样。
牌子并不总能派上用场,宇宙社会学家认定相较其他星系,银河系人更为恋家。他们并不喜欢外出;再加上时运不济,几个孕育出生命的星球在短暂时间内接连遭遇灾祸,从银河系来的旅人便更少了。
正因为这一系列原因,有六只手的老先生十分想留眼前的人多坐一会儿。
他用一只右手记录她的需求,又用另一只右手与一只左手烧水泡茶。他的客人落座后便不再动弹,手指交叉,双手放在柜台上。她戴着黑色的手套,血痕从手套下爬出来,延伸到小臂。她很沉默。
如果我从事与手相关的工作,那么我一定要请她做一双新的手套。思拜德先生想。他与肢体打了许多年交道,骨头和皮肤——有些客人没有这两样东西,但这并不重要——对他讲话,诉说顾客的由来、经历与习惯。
这是一双像主人一样缄口不言的手,除去危险再不置一词,这样的手理应搭配鱼皮。他可以让那冰冷、异样、有鳞的外皮离开本体后依然活着,做出的手套会与皮肤不留缝隙地贴合,这样当她再次光顾,将双手放在柜台上时,它们将像被冲上冰川,剖开腹部而死的鱼,稀释危险,只剩沉默。遮掩特征或增添特征,他认为这就是自己的工作。
她在账单上签名,名字是斯卡蒂。
“并不需要很急,”在被询问取货日期时,她说,语速不快,“一个月……或是两个月。我要去一个地方。做好之后请你把它寄过来,邮费有人会付。”
思拜德先生将写着地址的纸条与账单别在一起,送她出门。
【0.3】
她走进一家电影院。事实上也可以说是一家酒吧。有人从荧幕前的软垫上滑下来,她付钱买了一杯酒作为入场费,路过时才发现那原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他们纠缠在一起,不知是在拥吻或是进行了更深入的交流。
一条腿横亘在坐垫间狭小的缝隙上,她试图迈过去,没有成功。这惊动了其中一个人,从外观上她难以分辨出性别。这个人喘息着,露出一个笑容询问她是否想要加入,袖子上象征生殖主义的徽章划过一道反光。
斯卡蒂摇摇头,从他们后面绕了过去。
她走了一会儿才找到自己要找的东西,电影院的放映员。不知为何,她喜欢坐在他们附近。或许是因为她总是在晚上来。晚上的放映员都是一个样子,疲惫而厌世,穿着黑色的制服,别着写有名字的胸牌,盯着面前的控制台,盼着换班。她在白天看过太多野心勃勃的脸。
斯卡蒂在一个黄色的靠垫上坐下。座位实在是过于柔软,以至于让她觉得自己陷在了水中。
她今天来得比往常更晚,只看过一两个片段便赶上了换岗。一个体表被羽的员工换掉了原先满脸麻子的小伙。
过了一会,麻子端着一杯果汁坐到了斯卡蒂身边。
“我见过你好多次。”他说。
过了一会儿没有得到回音,他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你是地球来的,对吧?我也是。我妈妈是那里的。”
斯卡蒂将酒杯放在一旁由机械臂托举的托盘上,机械臂从天花板上垂下来。她说:“我来这里不是为了满足你的好奇心。”
“那好吧,”麻子耸了耸肩,“你知道方城吗,我在那儿上大学,晚上过来打工。”
斯卡蒂盯着悬浮的屏幕。一颗行星刚刚消失于撞击。
“你以前在地球上也喜欢看电影吗?这儿的‘电影’挺不一样的,这其实都是实际发生过的事件影像,”他说,仿佛并没有发现斯卡蒂的冷淡,“每一段都随机出现,不超过五十五秒。我经常想,为什么是五十五秒呢?你怎么看?”
“我不知道。”斯卡蒂说。
“我也不知道,所以我去问了我的经理,在中午吃饭的时候,”麻子说,“他刚开始不愿意理会我,让我赶快去换衣服。我说,求你啦,我一定要知道这件事,如果你告诉我,我情愿不要这个月的工资。你猜怎么着?原来这家店的老板以前是一位神经学家,写了一篇论文,称对于任何物种,通过刺激保持活跃的周期都是五十五秒。”
他看了看斯卡蒂,期待她的回应,却只看见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没有人相信他,其实那篇文章本来也是无稽之谈。他十分气愤,萌发了灵感开这样一家电影院,以此证明自己的观点。他变得有钱了,又在其他星球开了很多家店,富得流油,但是每每提起那篇文章,过去的同行还是耻笑他。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没什么意义,”他说,“但是你看,我感到非常有趣。这是一个无聊的故事,你不理会我,所以我现在说的话没有意义;我们花钱观看的是一些没有起承转合的随机碎片;后面的人又买了新的避孕套,他流出了没有意义的精液。这样毫无意义的店却全宇宙都是,大受追捧。”
“你为什么觉得我从地球来?”斯卡蒂说。
麻子说:“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好吧。假话是你看上去非常孤独,真话是你的小票掉在地上了,我拾起来的时候看见了前七位定位码。”
“你在说谎,”斯卡蒂说,“那只是一张购物小票,上面没有我的身份信息。”
“你知道你掉了什么?”麻子说。
“你一直在盯着我。”斯卡蒂说。
“你故意把纸团仍在地上,然后看我把它捡起来。”麻子说。
“你在控制台后面打开了它。”斯卡蒂说。
麻子举起双手:“我确实没说实话。不要投诉我——我调取了你的观看记录。椅子底下有采集器,可以根据你的心率为你推荐碎片。有一天晚上你看了七遍曾经地球上的大海。”
【2】
斯卡蒂走进玄关,一脚踏入一滩水。公寓的布局是当年流行的,现在看却未免奇怪,它太过于狭长,不开灯时一眼望过去好似幽深的洞穴。地面湿漉漉的,白色沙发的一角露出来,偏离了原有位置,撞开它的人用了很大力气,使其距原本所处的地方很远。
此时斯卡蒂又觉得与其说是洞穴,这个暂居的巢穴更像一个漩涡。
她穿着靴子走进客厅,发现那里空无一人后又顺着痕迹拐入书房。幽灵鲨就倒在书房里,手指已经变得干燥,长长的灰色鱼尾盘成半个环,书被她压在手臂下,经文因浸水印在她的皮肤上。
斯卡蒂抱起她,注意没有触碰背鳍。幽灵鲨的身体光滑而柔韧,在她臂弯间的那段鱼尾几乎打了个对折。水浸湿斯卡蒂的长袖,幽灵鲨睁开眼睛笑道:“穿成这样走进房间,可不行啊。”
她的脑子坏了,重要的事一概不知,唯独这种细枝末节记得清清楚楚。
斯卡蒂没有回答,她将幽灵鲨抱回浴室,放在注满盐水的浴缸里,又蹲下去调整水质参数。幽灵鲨伸出双手,扶住浴缸的边缘,始终笑吟吟的。
做完了每天需要做的一切,她折回玄关,换上拖鞋。
【0.2】
她们生活的中心是一支钩子。
钩子钩在浴室的天花板上,被那些小灯簇拥在正中央。
每周一次,斯卡蒂将昏迷不醒的活家畜拖进公寓电梯,按下向上的按钮。上升的时间里,她脚边的动物无意识地呻吟、气喘,口中流出唾液。电梯带给她在水中上浮或下潜的错觉,但身边的喘息声毁坏了幻想。为了方便拖动,她买回来的动物常常有角。
她戴着黑色的手套,拽住兽角,一只手摁住外面的按键维持电梯门打开的状态。这栋公寓并不面向体型庞大的住户,因而门往往也设计得窄小。日常不会出现不便,但当你拖着一只体重将近一吨的动物,一切都变得不太一样。它们的肢体会卡主,毛发会卷进缝隙,偶尔还会在中途醒来想要反抗。每当遇到最后一种情况,斯卡蒂就会在远离邻居门户的地方给它们放血。一条很宽的血迹将一直延伸到家门口。
她已经驱车数小时,爬了许多台阶,然而麻烦才刚刚开始。
她要将它自大腿倒挂起来。她寻找它们的主动脉,切开放血,除去头部,剥开皮层,切开屠体,移除内脏。浴室的温度恒定,正适合等待肉跨越僵直状态,软化熟成。
血顺着地板的缝隙,淅淅沥沥地汇入地漏。鲜血往往会在边缘转上几圈,堆积一会儿才流下去。在擦拭地板、清洗身体的期间,斯卡蒂会先将内脏喂给幽灵鲨,让她能够安静地等待。
之后,斯卡蒂将屠体肢解,留出当天的分量,再将余下的送进冰箱。
进食的过程是幽灵鲨距离理性最远的时候。她只吃生食,会将肉条囫囵吞下。但斯卡蒂往往将食物切做肉块。小小的、柔软的肉块,红肌和白肌各分作一堆。幽灵鲨吞下一口,她吞下一口。她让幽灵鲨抚摸自己的脸颊,耐心地教她抵御食欲,进行咀嚼。有时幽灵鲨的指甲会抓伤她的脸,她就放任鲜血流到肉块上,把纤维和结缔组织染上颜色。
她不觉得有朝一日自己能够与幽灵鲨在同一张餐桌上共进晚餐,像很久以前那样,但她仍努力地将其从原始欲望的漩涡里拖出来。少有效果却必不可少的工作,她已做了许多年。许多年指代的数字也是天花板上钩子的年龄。
【3】
毫无疑问,奥利维亚·赫默是一位品德与医术都在平均线以上的医生。兼备严谨与热忱,她与罗德岛星际制药公司医疗部的其他成员负担起了行动不便幽灵鲨的上门体检与诊疗。
在开门将一队医师请进门的第一天,斯卡蒂对她们说:“这不是疾病,这是血缘的诅咒。”
当时走在队伍最末尾的麻醉师对她的话报以宽和一笑:“请放心,我们带来了最先进的设备,病因很快就能查出来。再过一段时间,你们就又能一起四处旅行了。”
四处都有人在架设器材,斯卡蒂无处可去,倚在玄关的墙上。唯独赫默走过来对她打招呼。娇小的黎博利一只手拿着笔,胸牌别在口袋上,进行短暂问候后直入主题。
“她的症状很罕见。我或许并不是一个阅历已经足够的医生,但是,”她说话的声音夹杂着低沉的咕噜声,并不惹人厌烦,让人想起鸟鸣,“前所未见。她的转化由内而外,过去在母星我也从未接待过这样的患者。在她的颈边,鳃裂初见雏形。我不确定她现在算是一个人还是一条鱼。”
“地球。”斯卡蒂说。
“罗德岛的半数员工来自太阳系,”赫默说,“咱们是同乡。”
她们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一会儿。
“这不像是疾病,像是……”赫默斟酌词句,“童话。”
“你的同僚似乎很有把握。”斯卡蒂将手指伸入银色的长发中。
黎博利医生犹豫了片刻:“那无关把握,而是一种必要的态度。信心有时能救人性命。”
她看了看斯卡蒂深红色的瞳孔:“只是有时。”
“那你怎么想?”斯卡蒂问。
“坦白地说,我目前没有头绪,没有资料告诉我人变成鱼时应该怎么做,”赫默说,“在过去,这是文学要做的,而不是医学。但我想你知道点什么。”
一阵尖叫从浴室里传来。在她们赶过去之前,与幽灵鲨接触的助理便踉踉跄跄地撞了出来。他的一截小臂被扯断了,掉在地上。
如今距离第一次检查已过去了几年,赫默成了最常来拜访的医生。她逐渐接纳了斯卡蒂带有神话色彩的说辞,并尝试进行解释与完善。
“之前你说过,你们从大海中诞生,”赫默翻开笔记,“一生要返回出生的海域三次,躯体长成时,结合相爱时,将要离去时。”
“离去指的是死亡。长老谈起这件事时回避了这个词。”斯卡蒂说,将漂浮着冰块的酒精饮料递过去。
赫默把杯子接了过去:“这里面含有任何的修辞或是隐喻吗?”
“我想没有,”斯卡蒂说,“在与幽灵鲨现在差不多年纪的时候我也有过相似的症状——在我成年的时候。我的家人赶着车来到海边,找到一艘小船。专门负责这种事的渔夫划了很远,将我扔进了海中央。然后,我在沙滩上醒过来,鳞片与鳍不见踪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你们在罗德岛登记的年龄——”
“我们有特殊的衡量方式,”斯卡蒂说,“用以参照的不仅仅是时间。”
“我们根据你的描述调配了同一坐标的海水成分,但是没有起到效果,”赫默说,“你出发时是什么季节?”
斯卡蒂说:“我不认为这会有所影响。”
“斯卡蒂,”赫默说,“在无法返回指定地点的情况下,医疗组希望尽最大努力对你提出的方案进行还原。”
“这不是一个方案,只是一个传说。”斯卡蒂说。
“你亲自验证过了的传说,”赫默说,“我们得抱有希望。”
一个方案并不能解决一个传说。斯卡蒂想,但她没有说出来。能化解一个传说的只有另一个传说。
【0.1】
斯卡蒂的诗,偶尔她会将这段词哼唱出来。被抄在一张纸上。如今出了这间房间,便无法找到能够辨认出这种文字的人
遥远的闪耀着
安静地聆听着
我在一个夏天
将鱼
赶入月亮的草场
一颗蓝星
于空旷
流浪
黑夜的小径生长出
枝杈
不死的树木
予以千万个回答
大海养育的猎人
依誓言
用鲜血替代潮汐
将新生给养
深海的儿女把咸水当成血
引头颈
到铡刀下
勃勃的血脉
若蛇尾蜿蜒
收束
埋骨面孔上
两口深井
投入念想
鱼
逃离圈养
游出牧场
褪去手脚
归于潮浪
【4】
转变刚刚发生在幽灵鲨身上时,她每一晚都在做梦。而且不知为何,她总在面对镜子时发狂。于是斯卡蒂取下镜子,每日用梳子替她梳理长发。
罗德岛的薪金足够喂饱两个人。斯卡蒂买下一辆改装车,每周去一次集市,带回活食。进食后幽灵鲨的牙齿沾染鲜血,却奇异地不显肮脏恐怖,反倒十分美丽。
“我做梦了。”幽灵鲨有时会突兀地将脸转向斯卡蒂。她的脸很苍白,斯卡蒂望向她紧紧抿着的嘴唇,犹如凝望一朵将要枯萎的蔷薇。
这句话她常说,唯独一次,斯卡蒂记得异常清楚。
她坐在地板上,与幽灵鲨一起仰头看浴室的天花板。细小的光闪烁着,排布成群星的形状。她将头倚在浴缸边缘,幽灵鲨便将手伸过来,抚摸她的头颈。冰冷的手很柔软,像软体动物,斯卡蒂曾在某处遥远的水域捕食过它们。然而幽灵鲨的皮肉下有着坚硬的骨骼,她捏住对方的腕骨,确信了这一点。斯卡蒂借此区分过去和现在,她曾熟悉的巨大腕足动物已经随着行星的损毁不复存在,有的只是一只手。从过去伸过来、从浴缸里伸过来,跨越广袤的海,移植进浴缸,孤零零地生长。
“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你在海里看海岸,海岸上有很多的灯,”幽灵鲨的手停在她的腹部,不再动弹,随着她的呼吸浮动,“你看上去和现在很不一样。”
“你的头发很长很长,随着海浪漂动,月光散下来,你的头发就发光,水里只有这一样东西发光,像一条路。”幽灵鲨说。
然后呢?斯卡蒂听见自己问。
然后我就沿着那条路走,一直走到月亮上去。幽灵鲨一笑。
月亮上是什么样子?斯卡蒂又问。
嗤的一声,幽灵鲨没有笑。原来是一只小灯泡故障了。
月亮,月亮上什么也没有,在上面什么也看不到,我知道的。我看过,我是去过的。幽灵鲨说。
没有一颗蓝色的星星。斯卡蒂说。
幽灵鲨望着她微笑。她不记得过去的事,浩劫发生时幽灵鲨和斯卡蒂都不在母星。她们许久后才得知噩耗,地球并不起眼,于是旅行顿时成了流浪。她捧起斯卡蒂的脸,给她一个亲吻,并非出于亲昵,而是出于习惯。
“你很悲伤,”她的嘴唇贴近斯卡蒂的脸颊,“星星熄灭了。”
斯卡蒂过了一会才明白她指的是天花板上的顶灯。
“你带我上去,我会修好它。”幽灵鲨又说。
“不需要管它。”斯卡蒂说。
“我讲完了,已经没有了,”幽灵鲨说,“你呢,和我说说话吧。”
我梦见一首歌。斯卡蒂说。晚上我会唱给你听。
事实上那是谎话,她已经许久不做梦,梦是回忆,深海无情并不需要。每一个从深海而来的人都曾变成一条鱼,也都从鱼又变回人。从鱼变回人的人从此再不做梦。
每一天斯卡蒂清数幽灵鲨新增的鳞片,触摸她逐渐加深的鳃裂,感受到难以言喻的情绪。披萨放在客厅,只有一角被咬了一口。生肉沉沉地坠在她的胃里,如今已经不使她感到恶心。离开浴室的斯卡蒂没有继续晚餐,而是将溶解在杯中的过量致幻剂一饮而尽,从片刻恍惚中寻找做梦的感觉。
【0.5】
“你瞧,我们很有缘分,”脸上生着麻子的放映员再一次端着饮料坐到斯卡蒂身边,“总能遇上。上一次我忘了换掉工作服,被扣了不少钱。”
他扯了扯自己粉色T恤衫的袖口。T恤衫胸口的位置有一块污渍,像是果酱留下来的。
“昨天我们放出了新的一批无人飞行器,半数左右去了室女座的方向,”他说,“很快就会有新的影像传回。现在放映用的素材库已经很久没有更新过了。”
斯卡蒂像是没有听到他说话一般,双眼凝视着面前的屏幕。放映员转过脸,也看向她屏幕上的画面:上面是两个女孩与一位老人面对面坐在礼堂的椅子上。他们都拥有红色的眼睛与白色的头发。老人说了些什么。
放映员坐直了身体。斯卡蒂柔顺的白色长发从肩膀上披散下来,随着银幕的明灭闪光。
“这段视频,有办法拷下来吗。”斯卡蒂忽然说。
还未等放映员答应,她又说:“如果你帮我,我会替你做一件事。我可以单手敲碎虫族的外骨骼,也可以杀了你讨厌的人不留下证据。”
放映员呆住了。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自己太过用力,饮料从开口处溢了出来,洒在他的裤子以及更下面的沙发上。站在控制台后的同事露出了警告的目光。
好极了,这个月的奖金也飞了。他抓了抓头发:“别弄得那么吓人,只是一段视频而已。我可以想办法。”
屏幕上的两个女孩已经不在教堂,她们光着脚顺着礁石嶙峋的海滩奔跑,裙子的下摆如同浪潮般翻涌。其中大一些的那个拉住小一点那个的手,两个人一同跃进海中。
“我没有什么想要——的人,”放映员说,“报酬,让我想想。”
斯卡蒂望着他。她的目光分散而沉重,像是穿透了放映员,落在数光年外白色的沙子上。
“你告诉我刚才他们在礼堂说了什么,我就把东西拿给你,如何?”放映员眨了眨眼睛,“划算吧。”
下一个碎片出现在屏幕上,一些古怪的鸟在哺育幼崽。斯卡蒂的注视让人窒息。
她摘下手套放在膝盖上,将身体探了过去,用手指蘸了一些洒出来的饮料,在他光裸的小臂上划出一串符号。
“这是——”
“他刚才说的话,”斯卡蒂从座位下取出喷雾清理手指,重新戴好手套,“用我们的语言念是这样的。”
她的嘴唇动了动,但放映员什么也没听见。
“它的意思是,”她说,“深海猎人,血脉相连。”
“我不明白。”
“我们,”她将一缕头发别回耳后,“依靠大海而生。具体的原因我无法言明,然而大海于我、于——她,便是故乡、便是母亲、便是子宫、便是死亡、便是生来被赋予的意义。我们尽量避免远行,在听闻潮汐的窗下入睡。”
“然而事情总是存在例外,有时候我们不得不离开大海。这会免去一些义务,也会带来很多麻烦。在某些尤为重要的时刻,我们必须返回出生的海域。在那些时刻,如果没有相应故乡的呼唤,古怪的症状便会缠上你,让你失去神志,变成你自身之外的东西。想要去掉病症,除了回去别无他法。”
“但是凡事总有例外,不是吗。事情总不至于毫无办法。”放映员说。含糖的饮料在他的手臂上干涸,让那一带的皮肤绷紧又刺痛。他并非在地球长大,母亲的星球对他而言只是一个在渺远地方飘浮着的蓝色球体。他只回去待过一个月,因对当地的水稻过敏而被迫折返。新闻报道那颗行星毁于一旦时他并不很震惊,只是替母亲感到难过。那就像是面对刚刚经历了龙卷风的花园奖得主。植物歪斜在地上,你应该说点什么,但什么也说不出口。
此刻他又有相似的感觉。
“‘深海猎人,血脉相连’,”斯卡蒂低声说,“自然了。这就是另一个传说了。例外很少见,但是并不是没有,它出现在两个深海猎人同行时。当他们一起远行,一方出现异样,另一方有送他返回大海的义务;如果状况出现在年轻的同族身上,又实在无法归还,年长的那一个必须自我牺牲,用鲜血代替海水,淋遍另一人全身,助他渡过难关。”
放映员说:“如果这义务当真存在,也未免太残忍了,而且也有失公正。”
“这世界上的事没有公正可言,”斯卡蒂说,“不然它不应该总让人爱上深受其累的事物,也不应该让我们降生于大海。”
说完这句话,她站了起来,准备离开。放映员还想说什么,她却先一步开口了。也正是此时他才发现,她的身后背着一柄剑,长发被剑柄分开,如同从石头上流下的水。
“下个礼拜日,带上影像和一台放映机,我在店前等你。”斯卡蒂说。
他想追过去,却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的T恤里被塞满了大额钞票。他一起身,那些或许是从袖口、或许是从领口灌入的钞票便像雪片一样纷纷飘落,在他脚下积起蓬松的一堆,使他像是一颗滑稽的、刚刚栽下去的树。
【5】
在下一个任务前,斯卡蒂得到了一个不长不短的假期。
假期的前三天消磨在公寓中。她收拾行囊,规划路线,租来一辆带有水箱的车。幽灵鲨一如往常,趴在浴缸边缘看她忙碌。
期间门铃响了一次,机械管理员送来一只包裹,署名是阿米娅。斯卡蒂将它拆开,里面是一只漂亮的投影器,按下开关,许多红色的金鱼出现在墙壁与窗帘上,缓缓游移。
她拿出一件外套,把投影器放进背包,过了一会儿又将它拿出来,放在了浴室的架子上。金鱼游过幽灵鲨的皮肤,换来一个惊奇的眼神。
斯卡蒂将冰柜里的肉拿出来解冻,又将行李一件件在墙边摆好。其中一大半是维持幽灵鲨水箱环境需要的物品。
“咱们吃晚饭,”天黑了下来,再也无事可做,她端起盘子走进浴室,“等很久了吗?”
幽灵鲨把书放到一旁,摇摇头。
“明天我带你出去。”斯卡蒂说。
“你最爱看星星,咱们去看星星。”她又说。
幽灵鲨将手放到她的腮边,侧过头露出一个笑容。斯卡蒂没有动,她又牵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上。隔着皮肉,斯卡蒂感到肉没有被直接吞下,而是借由牙齿磨碎。
斯卡蒂的手越过幽灵鲨的脸颊,与另一只手汇合,给了她一个拥抱。
“你要记住,当有朝一日你恢复了神志,从已干涸的大海赎回灵魂,成了原先的自己,”她亲吻幽灵鲨的眼睛,“你要记住,不要怨恨自己,怨恨做出决定的我就足矣。你也要记住,我决心救你,不是为了传说的义务。你一定要记住。”
【0.6】
斯卡蒂敲了敲门,未等里头有回应就自行推门走进去。整座建筑都寒冷如冰窟,中心的总指挥室特为尤甚。她在第一次来时便对引路人说,这个地方太冷了。
墙上挂着的温度监测计显示出象征零下的蓝色,数字偶尔跳上两跳,始终稳定在三位。博士回过头,这个地方有许多的博士,但是作此打扮的仅一位。他拉了拉兜帽,露出手套与袖口间苍白的皮肤:“这也没办法,比起高温,低温更适合改造人。”
在将斯卡蒂交给总负责人前,博士告诉了她一件有趣又无关紧要的小事。
“一般而言,穿得越轻薄,更换的部件越多,改造程度越深,”他说,“也意味着活得越久。如果你看见穿得很少的人要注意,她不好惹。”
门从里头旋开,凯尔希黑着脸,博士摆摆手逃之夭夭,剩下斯卡蒂一人对着她露肩的绿色短裙若有所思。
她推开门,踩上蓝色的地板,鞋跟敲出一串虚拟水花。指挥室陷在一片沉沉的昏暗之中,它处在建筑最深处的核心位置,一扇窗也开不得,大大小小的悬浮屏幕仿佛水母群,随着研究员们手指的拨动缩放游移。斯卡蒂顺着台阶一步步走下去,几个面熟的员工从上方的工位朝她问好,话语由贴在玻璃卵上的发声系统转达。她眨眨眼睛,全当回复。
凯尔希是唯一不在玻璃卵中工作的人,此时正端着咖啡杯站在巨大的灰色控制台前。咖啡冒着热气,看似普通的容器有着极为复杂的工作原理,造价不菲。她在距凯尔希十余米的地方停下,等她开口说话。
“调试已经进入最后阶段,一切顺利,”凯尔希说,“预定出发时间为下月十三日,计划所涉及成员只有你和她。”
她将银色的短发撩到耳后,目光随着杯子下移,手臂遮住脸的半部:“我相信你是在考虑好一切后做出了决定。现在还来得及,你可以选择终止计划,或是修改坐标。”
斯卡蒂静悄悄地望着凯尔希,直到她们对视,对视得足够久。她的眼神让凯尔希少见地显出将要叹息的神色。然而那叹息从腹部升起,稍稍碰到肋骨便被咽下,消散得无影无踪。若非如此,她就不是凯尔希。
“到出发之前都是假期。做些准备,或者什么也不做,随你。”凯尔希说。最后一个字落地前,斯卡蒂已经离开了房间。
她再次端起咖啡杯,没有喝。一朵很小的白色浪花在出口处的地板上缓缓消失,那是斯卡蒂选择的出入登记图案。如今那图案属于斯卡蒂一个人,但在过去的时间里,有人与她分享过它。
【6】
她们在清晨出发。出发前斯卡蒂在楼下的快餐车上买了一个三明治做早点,路上拆开时却发现里面的夹馅只有涂满酱料的酸黄瓜。罗德岛配备的通讯器让她可以与水箱中的幽灵鲨相联络。
“今天的早点糟糕极了,”她说,“它让我的胃感觉很冷。”
一串温柔的水泡声从通讯器里传了出来。
她顺着公路一直开,出了城,向沙漠的方向前行。偶尔,人工穹顶因轨道所处的角度折射光芒。在这个季节的规划中,沙漠会被施与降雨,不至于太过干旱,超出幽灵鲨皮肤的承受限度。
她一连开了许多天,长驱直入满是黄沙的荒原。在进食的时间,她将车停在巨石的阴影下,从便携式冰柜中取出肉块喂给幽灵鲨。
她一路上留意寻找。沙漠少有居民,苍穹年久失修,有的地方竟出现破洞,露出其上真正的天宇。如时刻表所应允的那样,这里确实开始进入雨季,人工降雨自高处洒下,斯卡蒂在漏洞下干燥的土地上停车,打开水箱的顶部,让星光落入盐水。
潮湿的空气流动,与水箱里翻涌的声音极相称。如果不是脚下沙的触感,她可能不会相信她们正置身沙漠中央。斯卡蒂翻上车顶,坐在水箱旁。幽灵鲨游过来,将湿漉漉的头枕在她腿上。
斯卡蒂闭上眼睛。四周莎莎的,尽是雨滴落入大漠的声响。听久了,那又不像水声,像噼噼剥剥一簇小篝火在燃烧,也像许多植物扎根时的动静。
幽灵鲨拉扯她。她用冰冷的手抓着她的手腕,想将她引入水中。斯卡蒂站了起来,一件一件除去衣服,叠好后放入驾驶室。她把双腿浸入水箱,幽灵鲨便潜了下去,在水中亲吻她的双膝和小腿。斯卡蒂屏住气,完全浸入其中。在她投身的那一刻,幽灵鲨就贴近她,拥抱她,像是猎食者拖拽猎物一般将她拖向水底。
四周都是沉重而寒冷的水,斯卡蒂却想象自己被埋入了沙子中。她觉得自己与幽灵鲨坠破了水箱底,直直掉进沙漠中心。沙子里并不荒凉,无数细小的、渴望生长机会的植物根系朝她们伸出手。
于是她们决心给沙漠献血,作为它赠予星空的报偿。源源不断的鲜血从她们体内流出汇入根系,让它们延展,破土,开花。她们与沙子接触的皮肤先是萎缩,再是被磨得鲜血淋漓,长出许多肉刺。那些肉刺一半变成根,另一半变成鳞片,根开出一串串花朵,鳞片在沙子间喘息。
在触底时,幽灵鲨仍不肯放开她。斯卡蒂睁开眼睛,幽灵鲨的双眼被水波扭曲了,但红得异常灼热,格外迷人。隔着厚厚的水,星空璀璨地闪烁着,行进的线条粗犷而原始,每一颗都不断变幻轮廓,周围漾出数道短短的银色水纹,如玻璃上的水滴般彼此融合又迅速分离。斯卡蒂亲吻幽灵鲨的嘴唇,放松身体,让自己缓缓地上浮。
树枝在沙子上画出格子,地板一道道的缝隙区分方位。金鱼掉在上面,跳起又摔落。左左,右右。左右,左左。它跳进水槽游走了。
然而沙漠里哪儿来的水槽?客厅的鱼缸下似乎也没有。事实上,她们根本没有养鱼。经年累月,鱼缸用于饲育空气。她想起幽灵鲨的鱼缸——浴缸。她想象她们亡命天涯,抢劫这个星球上每一家快餐店,带走所有的酸黄瓜。明天报纸的标题属于她们两个,报社编辑该是个无药可救的酸黄瓜成瘾者,用整整两版发泄怒火。无厘头的劫案,涉案金额最低的世纪大盗。幽灵鲨发出像过去一样的笑声,像家乡的乐器,她摆动鱼尾,在空气中游动。浴缸在断电的房间里迅速老旧发黄,生出淡黑色的斑纹,大量的、柔软的绿藻填满排水孔。它们长得很快。非常快。她打开腌着酸黄瓜的玻璃瓶,发现里面也充满了绿藻。
重回水面,斯卡蒂再次闭上眼睛,觉得整个世界都无关紧要,幽灵鲨的躯体依然紧紧贴着她,柔软的胸脯微微起伏。一条蛇路过的在某处嘶嘶吐信。
她们在水箱中相拥一夜。第二天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时,雨停了下来。
“太阳很孤独。”幽灵鲨忽然说。
“太阳不孤单,”斯卡蒂说,“孤独的是你。”
以及我。但是这几个字没有被说出口。斯卡蒂同时还在想,为何孤独的不是昨夜的月亮?自然,她和幽灵鲨所想的太阳不是同一个太阳,月亮也不是同一个月亮,然而总有地方相通。幽灵鲨选择同情强者,对着太阳伸直手臂,用手指的轮廓线切分滚烫恒星的圆满,替它解脱。她一面这样做,一面微微地笑起来,嘴角显得温柔,像刚刚结出来的苹果。
【0.4】
在她们抚摸彼此的身体时,斯卡蒂想起了一件毫无关系的事。
某个礼拜二,她回到公寓,在幽灵鲨身边清洗手套下的血。公寓提供早餐,她们从没有去吃过,为表体贴,管理者每月送来一束花用以装点沉默住户的生活。
水流潺潺,门铃响起,斯卡蒂擦干手指,把手套丢进洗衣机,打开门。生活机器人在屏幕上拼出一个笑脸表情,递来一束满天星。花是干花,一捧体积与成年人上半身相当。它一动,白色的球状小花便纷纷地滚下来,留下细细的枯绿色花茎。斯卡蒂接过花束,合上门,依照惯例择出一支交给幽灵鲨,把其余的在灶台的炉火上烧掉。
斯卡蒂摁下洗衣机的开关。隆隆声将房间的空旷、哗哗的水声与幽灵鲨的笑搅在一起,有如一个古怪乐团的协调者。广播在介绍一种跨越行星迁徙的鸟。
除了焚烧时窜得格外高的火焰,那一天没有任何奇特的地方。
但她深深地记住了那些细节,并在最后的日子里一遍遍地回忆起。斯卡蒂感到困惑,却并不觉得不好,甚至因此安心。
【7】
在距离城市尚有一段距离的地方,车出了故障。斯卡蒂下车寻找住处,折返时发现水箱里有血迹弥散。
一些肢体散落在车的四周。幽灵鲨拨开血水浮上水面,手里捧着一对眼球:“他想带走车上的东西,又用枪指着我。”
斯卡蒂拾起血泊里的物品:“到我背上来,咱们去找地方过夜。”
订下的房间是一间有浴缸的单人间,万幸位置偏僻,斯卡蒂背着浑身是血的幽灵鲨一路上也没有被人注意。幽灵鲨趴在斯卡蒂的背上,提着防风灯,照亮一片漆黑的小径。
斯卡蒂已经在浴缸中放好了水,但幽灵鲨却不愿进去。风将窗子吹得作响,仿佛受到了启示,她们不约而同地靠近彼此。那一夜幽灵鲨没有在浴缸休息,而是与斯卡蒂一同躺在宾馆的床上,濒临窒息也快乐异常。斯卡蒂捧起幽灵鲨的脸,为她涂抹口红,擦拭发黑的血迹。幽灵鲨又将口红蹭到她的脚踝上。
爱人是深夜在外游荡的门票,吻是一切意义不明的理由。幽灵鲨将未能阐述清楚的话语都用亲吻弥补。那天她们用嘴唇替代双手,抚摸对方无数次。
斯卡蒂抚摸爱人的脊背,因凝滞在对方身体里的呼吸而痛苦。她们相互补足成为真正爱人所需的材料,在黎明前苦苦挣扎。
“你需要海水。我的血就是海水,”斯卡蒂抱着她,“你是鱼,然而大海不在了,做鱼太过痛苦。你还是成为人比较好。”
她幸存下来,理应再为谁而死,这样方能赎回很久以前丢在原地的一半自我。斯卡蒂想起凯尔希的咖啡杯,她们都在用高昂的代价模拟过去的生活。
幽灵鲨并不理解她的话语,只是微微地笑着,说:“天快亮了。”
过了一会,她亲吻斯卡蒂的眼睑道:“请不要离开我。”
【0.7】
我并不能理解将这样一份文书委托与我背后的深意。除去几次在酒吧的偶遇,以及在她初来乍到时为她在庞大的建筑中引路,我与斯卡蒂并没有过多交集。
该注销的都已经注销,她没有亲人,不存在财产方面的纠纷。她将存款赠与罗德岛,支持几个资金周转不灵的研究项目;房子留给了她的 她在马焦雷街229号的公寓留给了幽灵鲨。尽管生者陷入了无尽的哀伤,但事情有条不紊,进展顺利。
于是,凯尔希交给我的任务变得令人困惑了起来。前干员斯卡蒂的档案已经整理完毕,封装成册,囊括了她的一生,负责人却仍坚持让我写一篇短文,用以“记录一个结局”。
如果未来有人翻开这份档案,那么他势必会看到其中夹杂的大量与干员幽灵鲨相关的记录,并借此推理出事情的来龙去脉;况且我的职责也只是记录结局。所以,我将对前因进行适当的省略。
前干员斯卡蒂于3011年1月31日提出相关申请,要求前往太阳系执行一项采集任务,于翌年11月,申请得到批准。在这条简单的记录长得异乎寻常的审核时间下,掩藏了许多场争执、讨论、会议,过程中有数位管理者、医生乃至心理医生为了避免这一结果而付出巨大的努力。然而随着干员幽灵鲨超出医学范畴古怪症状的持续恶化,他们最终选择对前干员斯卡蒂的选择给予沉默的尊重。罗德岛的心理医生对前干员斯卡蒂进行了漫长而复杂的检测,最终得出了结论:她在完全清醒且自愿的状态下进行选择,坚持牺牲救助干员幽灵鲨。
在结局注定的前提下,项目的进展变得很快,而且——尽管所有人都难以接受,有意拖延——变得越来越快,简直像是急不可耐。
许多人询问她们的住处,试图挽留或道别,然而都无功而返,公寓里空无一人。斯卡蒂与幽灵鲨进行了一场时长数周的旅行,在出发前夕才堪堪赶回。
我为她们做了出发前的最后一轮检查:水箱数值检测、燃料状况、行进路线、随行物品。她没有携带很多私人物品。除去在舱内短暂生活所需的必需品,有两样东西引起了我的注意力。
那是两台投影仪,斯卡蒂打开了其中一台的开关,红色的金鱼在飞行器舱内游动。后来有人告诉我,在监控室的阿米娅看见屏幕上的画面,悄悄地转过身去,用衣袖擦拭眼泪。
依照本人意愿,采集的最后一站定在了金星而非地球,在最后的时刻,除去干员幽灵鲨颈部的定位器,没有任何机器记录她们的状态。样本箱逐渐被填满,传回的数据令人满意,又过了一个周期,返航的仅有恢复正常的干员幽灵鲨一人。然而即便是她,也对最后那一段时间毫无记忆。
干员幽灵鲨在返回前将工程师准备好的探测仪放置到金星表面。在仪器成功启动后,我们对地表进行了搜素,最终于阿芙罗狄蒂地的边缘找到了一具骨骼与一部仪器残骸。骨骼与仪器均受损严重,推测为金星时常降下的酸雨所致。
没有更多的证据告诉我们,前干员斯卡蒂在抵达金星后的数小时做了什么,我也无意进行揣测。
遵照其意愿,我们并未将骨骼带回罗德岛安葬。
——Dr.■■■
【8】
金星的大气压让她想起海底,空气仿佛要将人压碎。
斯卡蒂在流血。她的身上有一道深深的伤口,从里面涌出的鲜血已经被涂在幽灵鲨身上。幽灵鲨睡着了,又或许是昏迷了,盾鳞开始从她的身上褪去。
隔着气阀舱的窗户,她最后望了幽灵鲨一眼。故事百转千回,生活急转直下。如此说来,她的生命是个好故事。
她款款地游入烈火。
斯卡蒂的血是故乡仅存的海水。她将幽灵鲨浸入海中,给以新生,赋予成长。
当幽灵鲨再次醒来,她会把大海彻底遗忘,而金星则成为她的母星。再过一段时间,飞行器会接她回去。没有人会注意到一旁被侵蚀的鱼骨。斯卡蒂会留在金星上,永远地遥望家乡。
她记得,很久很久以前,那颗星球湛蓝如许,她曾于其中不分昼夜地遨游。那时她在海水之中,星星如此渺远,正与此刻相反。天海相倒,唯一一件好事便是她已死去,骸骨都粉碎,随风而去,与金星融为一体。以后若是有人开着敞篷车去沙漠看星星,抬起头便可望见她。
死亡温柔地笼罩了她。在尚能移动双手时,斯卡蒂按下了另一部投影仪的播放键。
光涌了出来。悬浮屏幕上的两个女孩跑出教堂,她们光着脚顺着礁石嶙峋的海滩奔跑,裙子的下摆如同浪潮般翻涌。其中大一些的那个拉住小一点那个的手,两个人在石头上站了一会儿,用手指了指天空,这才一同跃进海中。
画面中年幼的幽灵鲨说:“你看,星星。”
斯卡蒂说:“白天哪儿有什么星星呀?”
幽灵鲨说:“你仔细看,和云的边缘融在一起,确实有的。”
斯卡蒂闭上眼睛。确实有的,她想,就在她的面前,不复湛蓝,不会发光,但确实有的。
【0.8】
一张夹在思拜德先生手制皮靴包装中的便条
致斯卡蒂小姐:
依照所要求的尺码与材质,靴子已经做好。希望您所说的友人在穿上它时感到舒适。
您是一位很好的倾听者,愿意陪一个老东西坐上一下午。如果日后有时间,请务必再度光临小店,我将准备好茶与茶点等待您。
——您诚挚的思拜德